第四章
第四章
那天吃过晚饭后我在厨房里帮着母亲收拾碗筷。我干得很利索,我干活的样子很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家庭妇女。母亲夸奖我说:“你比你爸强百倍,你会洗碗,你爸连筷子也不会捡。”但是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补充了一句:“你爸会打仗,还会骑马,这方面,你爸比你强一千倍。”我说:“爸爸他怎么啦?”母亲说:“你说什么?什么怎么啦?”
我说:“他怎么不出来吃饭?他应该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难道是我们做错了什么?
或者是妈妈你做错了什么?”母亲用力涮着锅。母亲说:“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我能做错什么呢?”母亲说:“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他就是这样。他就是这个脾气。他犟。你们的父亲,他就是这样。”
1945年东北的战争态势呈现捉摸不定的变化,不可一世的关东军在是年夏秋季节遇到了他们的克星,苏军马利诺夫斯基元帅率领着他的贝加尔方面军在坦克军团的引导下冲入关东军的永久性工事,将大和民族的骄子碾成肉酱,曾经骄横一时的太阳旗颓然坠落。数日之内,东北绝大部分大中城市落入苏军之手,少部分为抗日联军占领,但这并不是最后的终局,楚汉两界开始频繁易动主帅,新的军事势力开始迅速果断地渗透东北。
东北是什么?东北是中国最大的重工基地,钢铁产量占全国90%,煤炭产量占60%,发电量占40%,同时还拥有全国最大的产粮区和军事工业。如此肥沃的黑土地,势必成为国共两党两军全力争夺的肥肉。1945年秋天,状似鸡头的东北便因为一时的权力真空变得热闹非凡起来。
1945年11月,冀东八路军七师十九旅和国民党第13军火力接触,国共双方终于为争夺东北拉开了战争的帷幕。
11月7日,我的父亲怀里揣着十九旅代旅长兼山海关卫戍司令的委任状,带着几名参谋警卫星夜赶往山海关。其他们身后,相隔一天时间,父亲的老四十八团也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山海关。于此同时,国民党13军石觉的部队在美式道奇十轮卡车的运载下,已抵近山海关。石觉坐在黑色吉姆车上,用马鞭轻轻敲着锃亮的马靴,他似有所思地偏过头来问自己的参谋长:“听说山海关有一座寺庙,里面的签灵得很,有这事吗?”参谋长说:“慧觉和尚的签解得倒是特别灵,只是连年战乱,不知和尚今安在?”石觉听罢点点头,说:“命令部队加快速度,十二日必须抵达山海关。”
父亲他们在秦榆公路上遇到了梁兴初进占东北的一支部队,征派了一辆日式吉普车,这就使父亲他们的进度加快了一步。正是这一步,使父亲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他命运链条中最为关键的一环。父亲并不知道,他心急火燎地坐在吉普车上,不断地摊开一百五十分之一的军用地图来看,吉普车不停地颠簸使他眉头紧锁,老是忍不住要骂娘。那辆吉普车开出半天后就熄了火,父亲和他的部下不得不弃车再度爬上马背,这使父亲很是恼火。因为长期骑马,马鞍已将裆里磨得皮开肉绽,疼痛难挡,父亲在更多的时间里只好半伏在马背上。接着,父亲他们又在沙河西岸的一个村庄附近与国民党89师的尖兵相遇,双方在仓促中胡乱开火,各有伤亡。父亲仗着马快,带着手下的人突出对方的包围落荒而走。那一场小小的遭遇战,父亲丢掉了他的通讯参谋和一个警卫员,自己的左腿也被一发子弹击中。好在是贯通伤,子弹没有伤着骨头,仅仅是用止血带包扎了一下,父亲重新骑上马背,带着他剩余的轻便指挥部马不停蹄朝山海关奔去。
如果仅仅是上述这些小麻烦,父亲无论如何不会犯下他此生最大的一次错误。马鞍磨破了?也好,丢掉了几个部下也好,在战争时期,这都是极正常的事,没有一个职业军人会为这一类小事皱一下眉头。问题的关键并不出在这里。问题的关键是,就在父亲星夜赶往山海关接受他的最高军事指挥权力的时候,山海关的军事局势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国民党东北保安司令杜聿明亲自指挥石觉的13军,意欲拿下这个进入东北的门户,继而攻克绥中、兴城、锦西,然后占领锦州这个东北的咽喉重镇。我方山海关守军仅八千,面对全副美式装备的三万国军优势兵力,无疑于以卵击石。守军请求避免正面作战,东北人民自治军总部同意放弃山海关,部队在11月14日开始实施撤退。
所有这一切父亲都不知道。他只是心急火燎快马加鞭地往山海关赶。对整个战争局势的发展,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根本就没想到,在他赶往山海关的同时,他奉命要去指挥的那支部队正在不顾一切地往下撤。
父亲碰到第一支大逃亡的部队时简直惊呆了。父亲让参谋拦住一位骑马的营长。父亲问:你们是哪支部队?营长喘着气抹一把汗说:十九旅四十六团×营的。父亲说:谁让你们撤下来的?营长说:还能是谁,当官的呗。父亲说:现在我命令你停止撤退,原地待命!营长说:你是谁?你凭什么命令我?父亲说:我是十九旅代旅长。营长不在乎地看了父亲一眼,说:代旅长怎么啦,代旅长也管不了我,我只听我们团长的。营长说完,跳上马背,朝马屁股上猛抽一鞭,快步去追自己的队伍。父亲怒气冲天,钢发乍立,一把拽出警卫员胯下的盒子枪,对准营长的坐骑就是一枪。马应声倒下,把马背上的营长摔了个老王抢瓜,营长从地上爬起来,糊里糊涂地看着父亲和他手中冒着轻烟的盒子枪。父亲吼道:让你的人立刻停下来!再走一步,我打烂你的头!
父亲就这样在他的人生历程中走出了他最致命的一步。如果不是这样,如果父亲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去做他自己的判断和决定,而是像任何一个听话的军人那样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那么他就不会在山海关战役后被指认为建制独立思想,受到行政撤职的处理,从此一蹶不振。实际上,父亲在命令部队停止撤退后不久就知道了摆在他面前的严酷局势,并且拿到了总部同意放弃山海关的电报,他完全可以要参谋长通知部队按原撤退方案进行,然后调转马头,轻轻磕一下马肚子,轻松地离开那个造成他人生误区的是非之地。这样做没有人会指责他。究竟是什么动机使父亲放弃了这个机会,反而做出了坚守山海关的决定?这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谜。若干年后,我曾苦苦寻找过这个答案,但我一无所获。父亲肯定不是因为水肿糜烂的阴部的疼痛或者是在前往山海关的途中丢掉了两名部下的耻辱而做出这个决定的,父亲一定不会这么肤浅。企图以八千之卒抗击三万大军的进攻(实际上,此后仅相隔两天,国民党52军的另三万主力也随后赶到),这也不该是已经拥有无数次成功或者失败了的指挥经历的父亲所为。从我日后收集到的所有资料来看,父亲就他个人的军人生涯而言,他所指挥的战斗胜多败少,他属于那种素质和运气都不差的军人。那么,究竟是什么驱使父亲做出了那个以卵击石的决定呢?在万般寻觅而又不得其解的情况下,我只能把它归结于男人的英雄主义和军人的荣誉感,除此最为简单的解释,我无法明白父亲的那种近似于自杀的行为。
11月15日上午,13军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进攻山海关,总指挥是名将杜聿明。
战斗进行得极其残酷。在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之后,13军以整团的兵力实施强攻,潮起潮落,云卷云舒。13军24团团长胡非成在两次进攻被打退后亲自上阵,率领一批青年军官抱着机枪冲在最前面。胡非成是东北人,他一面拼命扫射一面扯着喉咙高声喊道:br>
弟兄们!拿下山海关,打回老家去!”24团的士兵潮水般地跟着他们的团长没命地往山头冲,那架式,极似一群去赴宴的饿鬼。
守军则苦多了。十九旅没有太多的重武器,这支部队一出关便奉命坚守山海关,大捞日军洋捞的好处半分也没得到,部队使用的基本上仍是抗战八年使用的装备。旅里的山炮营只有四门日式大炮,全部炮弹两辆驴车就能拉走。各团有几门八十二毫米迫击炮。
炮弹少得可怜。连里才有重机枪,因为制式不一样,子弹无法通用。战斗一开始十九旅就用上了全部兵力,八千男儿,各据一隅,顽强抵抗。在13军潮水般连续不断的进攻下,父亲根本没有可能留下一兵一卒的后备队。从上午一直到夜里,13军一共发动了八次大规模的进攻,美丽宁静的山海关被飞机炸弹,120毫米榴弹炮和82毫米坦克炮弹整整翻了一个个。
入夜时,进攻停止了。父亲命令部队抓紧时间清点伤亡人数、清理弹药和抢修工事。
父亲也许在这个时候还抱有一线幻想,他派出一个连的兵力下山去袭击13军的一个野炮阵地,企图扰乱敌方的阵脚。这个连一下山就撞上敌方的戒严线,慌乱之中又钻进了敌方一个主力团营地,双方拼死搏杀,到半夜时分,这个连全军覆没。父亲没有等回那个派出去的连队,山脚下密集的枪声疏落之后,父亲知道,再不会有什么奇迹出现了。
16日凌晨,父亲离开了他的指挥所,上了阵地。父亲提着一支卡宾枪,跛着一条伤腿从这条战壕跳到那条战壕。旅指挥所所有的人包括机要员警卫员全都充实到阵地上去了,父亲只要了一个俱乐部的宣传员跟着他。进攻比前一天更为猛烈,好几次阵地都被撕开了几条口子,靠着拼死反击才将失去的阵地夺了回来,伤亡由此而不断巨增。据守前沿几个高地的部队整排整连地被打光了,部队原有的建制已经失去,完全靠着前线指挥员临时协调才勉强拼凑出兵力,非常时期,中下级指挥员总是战斗在最前沿,伤亡也最大,这个时候,有谁站出来振臂高呼一声:“我是共产党员!现在听我的指挥!”那他就成为那个被烈火吞没的阵地的实际指挥官。旅指挥所几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父亲带着那个脸无血色的宣传员来往奔跑于各个阵地,父亲能够说的只有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死守阵地!”父亲实际上已经成为一名战斗员。
我不知道父亲在 1945年11月16日那天有着怎样的想法。事过半个世纪后,我已经知道了,就在父亲和他的八千兄弟顽强坚守山海关时,在他们身后不远的绥中守军已经开始撤退,绥中实际上已经变成一座空城。不仅如此,兴城、锦西、葫芦岛乃至锦州的守军也都放弃了抵抗至最后关头的信念。而延安此刻也在考虑“让开大路,占领两厢”的战略方针。这一切,父亲并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只是死死守住他自己的阵地,用他军人的荣誉、信念和十九旅八千兄弟的血肉之躯。父亲在马夫的搀扶下,拖着他那条肿亮的伤腿在战壕里移动。父亲在每一个战死或战伤的战士面前停下来,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们。父亲在一位十几岁的小战士身边停了下来,他蹲下身子,默默地为小战士缠紧被机枪子弹打断了的双腿,然后拾起被火焰燎糊了的军帽,弹了弹泥土,为小战士端端正正戴上。父亲浑身浸透了鲜血,每走一步,血水就顺着脚踝流淌进鞋子里。他想过什么我不得而知,实际上,守军在整整两天的拼死抵抗中已经把自己和阵地融为一体了,任何思想在那个时候都变得十分的虚弱。父亲在红得像血的夕阳之中缓慢地穿过整个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