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4节
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4节
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位于海淀区南郊,一个寂寞得有点荒凉的院子。这天下午,我去胡上校他们单位取了选拔资料后,回来的路上恰好经过那里,我便以一个闲人的身份溜进去闲逛了一下。一进门,就看到了祖冲之的塑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处,一个年轻人正凝望着太阳,好像在试图计算太阳的高度。在我离开时,我又看到一个戴着深度近视镜的老者,正一路俯首在地上拾捡着刚刚不慎从菜篮子漏出的几颗土豆。有一颗土豆滚入了下水道,他还是不甘心,把它当宝贝似的捡进了篮子。看来,我们国家确实正处在一种我想象不到的贫困中。
当天晚上,我以杨小纲的名字,住进了这里的招待所。这招待所在当时看也许是很高档的,因为要接待外国专家。门口设有一个保安,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对进出的人好像都是熟悉的。我在总台登记房间时,看到有两个外国人,一男一女,坐在大堂的椅子上聊天。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可以肯定不是苏联人。
大约是三个小时前,研究所党委书记王某就接到了科学院主要领导的一个重要电话,说的就是我即将“莅临”的事。领导对他说:人一到你就通知我。挂电话前,领导又交代:他是个有特殊使命的人,你们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于是书记放下电话便直奔招待所,守在招待所刚修缮一新的大厅里,诚惶诚恐地等我出现,不时还冒着雨到外边来翘首张望,想象着我的如期而至。可以说,他在心里是早就把我盼望了又盼望了的,也许还用心推敲着“觐见”时应有的辞令。但当我真正出现时,他却仅仅多看了我几眼而已,没有上来招呼我,更没有“热情接待我”。
书记同志怠慢我的原因,我猜想有二个,一个是当时外面下着大雨,天又黑,我在雨中像一个逃兵一样冲进招待所,脸上的神情和身上的衣衫都透露出一种落魄和慌张,太不像一个“要人”;二个是我在服务台登记时用了一个假名字:杨小纲。我注意到,开始书记同志对我的到来还是有点敏感的,我走进大厅后,他始终用警惕的目光忽明忽暗地打量我,在我身边转悠,像个探子。我到服务台做登记时,他也跟着我磨蹭到旁边,装模作样地跟服务员说事。低级的探子!但当我掏出的那张介绍信函——它不但纸质普普通通,而且足以证明我只是南方某高校一名叫杨小纲的教职工时,他顿时对我了无兴趣,迅速从我身边滑开,我的背脊骨甚至可以真切地感觉到,他在拖着沉重的步子背离我。当我办完登记手续,往楼上走去时,我看到他在门前不安地踱着步,焦虑的目光时不时扎进黑暗的雨丝中,好像我还在来的路上,随时都可能从黑暗中向他走来。
说真的,我没想到我的一个平常为之的老习惯,竟然让年迈的书记同志平白增添了一个多小时的焦虑不安。我是说,用假名字登记住宿或办事,是我素有的习惯,也是需要。老实说,我身上备有各种各样的空白介绍信,我以什么身份和名姓住进该招待所,完全是随心所欲和偶然的,就看我当时伸进挎包的手率先摸到“哪一页”——那里面有许多页差不多大小和硬软的介绍信函。当时,我率先抽出来的是一张由北方某省政府给一个名叫辛小峰的处长开出的介绍信,只是我觉得这个职务跟我此刻落汤鸡的模样不太符合,于是又重新摸了一张,即杨小纲的那张。不用说,杨小纲和某省政府处长都不是我的真实面目,我的真实面目是——真名叫安在天,身份是特别单位701副院长,代号A705,即701五号人物的意思。但如果要说我使用过的名字之多,绝不亚于一个江湖老骗子,可以说,一本百家姓氏谱里,我至少用过半本的姓氏。别的不说,就说在这次为期八天的回国途中,我先后用过李先进、陈东明、戴聪明、刘玉堂等六个名字,它们一定程度上说明我此行经事之多和我固有的谨慎。是谨慎,不是胆怯。谨慎和胆怯,跟冷漠和郁闷一样,看起来有点相似,骨子里却有天地之别。
本来,王书记已经替我开好房间:301房间。这是个套间,里间有一张暗红的古典雕花大木床,床上叠着绸缎的花被,蚊帐是尼龙的,如蝉翼一样透明,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外间宽敞,物什齐备,有舒适的沙发,派头的电话,还有吊扇、衣帽架、台灯、茶几、茶具和烟灰缸等大小设施和用品。就楼层说,是顶楼,就方位说,在走廊尽头,不但安静,还有保密性,安全感。我需要这样一个房间,因为我是特别单位701的人。但是,这个房间现在只属于“安在天”,不是“杨小纲”,杨小纲只配住一般的房间。一般的房间比较多,任意性比较大,根据我的要求,最后安排给我的是201房间。这个房间在301的脚底板下,一样处在走廊尽头,也是套间,虽然没有那么多配备,但基本符合我的要求。所以,我进屋后,就决定住下来。由于一路雨中奔跑,我似乎有点累,进屋后,简单擦洗了一下,就上了床,而且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过,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很快又把我惊醒,醒来,我听到有个东西在不停地拍打窗棂。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看,发现我窗外的右手边,有一棵跟楼房差不多高的枣树,正是盛夏季节,枣树枝繁叶茂的,有条枝丫出格地伸到我窗口,借助风力的鼓吹,冒昧地拍打着我的窗棂。再看下面,有一根分枝完全贴着墙头长过来,要不是有人砍断它的头,没准它早已破墙,钻进屋里来了。也因为砍断了头,所以它变得格外粗壮,粗壮得像一根独木桥一样吊在我窗下,只要稍有点脚力和不犯恐高症的人,都可以凭它翻进我房间里来——破窗而入。
这怎么行?
绝对不行!
于是,我下楼去要求换房。
服务台不准我换,我临时编的几个理由,都被视为无理取闹,遭到义正词严的拒绝。我的态度因为有恃而不恐,于是我的声音因为情急而变大,而服务台里的人一点也没有被我吓倒,他一边偷偷地注视着我背后的书记同志,一边以蔑视和沉默对待我。无奈之下,我很不像一个有秘密权威的人一样吓唬他。
我说:“我是你们王书记的客人,请你配合一下我行吗?”
你知道,这时候,书记同志其实就在我身后,他已经被再三的等待焦了心,听我这么一说,似乎已经有所敏感了,不乏客气地对我说:
“我就是王书记,请问你是哪位?”
我说:“我是从701来的。”
他问:“你姓安吗?”
我说:“是的,我叫安在天。”
他啊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上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他手上的力量和气息让我感觉到他有种急于叙事的冲动,我不知道他将叙述什么,但我知道在这里有些话是不可以说的,说了就可能给我带来不便。所以,我十分职业(机智)地将握手临时转换成亲密的拥抱,借此将头架在他肩膀上,悄悄说:
“这里不便多说,请带我去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