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5节
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5节
当然是301房间。
进房间后,我马上走到窗前,看窗外那棵枣树,它在风中摇曳着,一股声浪像海浪一样朝我扑来,而摇曳的树枝好像极力想拍打我,却怎么也够不到,总是在一两米之外又反弹回去了。我想,如果是只猫,它也许可以凭此跳进我房间,但人大概只有《水浒传》中的时迁有此本领了。我相信,我是个谨慎的人,但我更相信,对701人——每一个人——来说,所有的谨慎都是必要的。因为,正如总部首长说的:我们701一个人的价值,抵得过一个野战师。
的确如此,当时X国JOC电台每天都在对我们系统的人广播,希望我们跑过去,人都明码标价的,高的已经超过几十万美金,低的也有几万。像我这样的,不值几十万嘛,至少有十几万吧。这就是说,只要谁把我弄到X国,就可以得到十几万美金。重金之下必有勇夫。说实在的,那时出门我的心态很不好,老是疑神疑鬼的。也许是我经事太多,也许是形势的问题……说到形势,大家都知道,形势很严峻,而且还在继续严峻,谁也不知最后会严峻到何等地步。想想看也是,要是在以前,谁想得到,昔日的老大哥,苏联老大哥,如今也会成为我们的对手。反目成仇,剑拔弩张,明争暗斗。还有日益紧张的台海局势。蒋介石妄图“光复大陆”……这种形势下我分明感到自己真的是越来越胆小,越来越多疑,越来越谨慎。是的,是谨慎。谨慎不是胆小,但我的谨慎里已经藏着胆小。这个房间比刚才的房间好多了,听说隔壁还专门安排有两名保卫干事。我喜欢这种感觉。安全的感觉。看来,书记同志不像我事先听说的,“是个世事不谙的学者”。
高个子,大块头,堂堂的相貌,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说话声音亮堂,举止气度不凡,这就是王书记。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大厅里看见他,而没有想到他就是王书记的原因,他给我印象更像个秘书,或一般领导。他甚至连副眼镜都没戴,和我想象中的一个科研机构的领导人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很快我又发现,他身上有种科研工作者特有的精细和固执,比如我们谈话开始和结束时,他都在下意识地看手表,表明他有强烈的时间观念;对我提出的要求,总是不轻易表态,要深思熟虑后才作答。在谈话之前,他甚至要求看一下我的证件,以证明我就是特别单位701来的安在天。看了证件,还是不放心,还要这个那个地盘问我。
他说:“恕我直言,我接到的通知上说,你应该乘一辆吉普车来的。”
我说:“通知上应该还说起,这辆车的车牌号为×××。”
他说:“是的,可你为什么没乘车来?”
我说:“车子在路上抛锚了。”
其实,我是为隐蔽起见故意只让车送我到门口,没有让车子进来。没想到,就几百米的距离居然天公不作美,突然降下一场大雨,搞得我很狼狈。他对我说的车子抛锚的说法显然不信任,却又不知怎么来质疑我,只是沉默着。为取得他信任,我索性给下午通知他我要来的上级领导同志拨通了电话。其实,下午领导给他挂电话时,我就在旁边。我把电话递给他,让他来接。他听着领导的电话,笑逐颜开起来。放下电话,他就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说失敬失敬。说着,客气地拉我到沙发上坐下,还给我敬烟、泡茶。我坐下后,开门见山告诉他:我是来向他要人的。他问我要什么样的人。我想了想,一边打开挎包,一边对他说:
“还是你自己看吧。”
我从挎包里,先是抽出一只八开大的牛皮信封,然后又掏出一只小瓶子——像一只墨水瓶,然后又摸出一支小毛笔,一一都放在茶几上。接着,我又从信封里抽出一沓文件,从一沓文件里又翻出一页零散的纸——它夹杂在几份文件里,像一页多出来的废纸。我过分在乎地端详它一会儿,然后将它铺开放在茶几上,给他看。
我带点儿幽默的口吻对他说:“看见了没有,我想要什么人,都写在上面呢。”
他近看,远看,左看,右看,拿起来看,又放下来看,却是什么也没看到。
“这分明是一张白纸,我什么也没看到。”终于,他忍不住疑惑地望着我说。
确实,这是一页白纸,只是比一般白纸看起来要异样一点,好像要厚一些,又好像被浆洗过似的,纸面上显得有些粗糙。
我说:“你别急,你该知道的都写在上面。”说着,我拧开瓶子,拿起毛笔,往里面蘸了水,开始在白纸上作业起来。但不是写,而是涂刷。轻轻地涂刷,很小心,像作画似的。说是涂刷,纸上却并不显现任何色泽,倒似乎有一缕白烟泛起,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轻微的哧哧声,好像那页纸是火烫的,水落上去,就马上被散发掉了。
他惊奇了,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说:“你看。仔细看。”
我说着,纸上就慢慢显出字迹来,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写,笔画先后秩序是乱的,但字是完整的,第一个字是“兹”。接着又一个,接着又一个,就这样,一个个字,像幽灵鬼符一样冒出来……
这是一份经过隐形处理的文书。
为什么要做隐形处理,当然是为了保密和安全。这样,即使我在路上有个长短,比如不慎丢失什么的,别人得了文件,也不至于马上暴露我秘密的身份和此行绝密的重要任务。我的任务是来这里——我国数学科学的第一阵地——寻求一位为我们701去破译光复一号密码的高级人才。
破译他国密码,本身就是一个阴谋,一桩阴暗的勾当,是国与国之间,或不同的政治集团之间,你死我活的隐蔽斗争。当时台海局势已经相当紧张,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破译光复一号密码迫在眉睫,已成了国家的最高机密,不容有丝毫意外,哪怕只是一点风声,一旦泄露出去,对我方必然会造成各方面都极为不利的局面,甚至影响到我们在“光复”与“反光复”行动中的成败问题,也就是新中国的安全问题。说到底,这事情绝不能败露。说得难听一点,即使要败露也不能败露在我手上,否则我这辈子就完蛋了。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和担心,我在出来前专门慎重地作了高级隐形处理,在书面上刷了一层白色的隐形粉。
隐形粉在消氧水的化学作用下,会化成白烟消失,如同雪在阳光下会消融一样。伪装褪去,我的秘密任务便成了白纸黑字,醒目而庄严地看着书记同志,看得书记神情陡然变得庄重十分。完了,他问我要多少人。我伸出一个指头:
“就一个。”
“就一个?那么……”他疑惑地问我,“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首先,”我说,“必须是一个在数学科研活动中有突出建树的专家。”
他掏出笔来记录,一边喃喃着:“必须是个数学家,这是一。”
“那么二,”我接着他话说,“必须懂俄文,最好是在那边留过学的。”
“要懂俄文,最好在苏联留过学……”
“三,政治上要绝对可靠。”
“这是三,四呢?”
“年龄不要太大,最好是中青年,单身汉更好。”
“这是四,五呢?”
“没有了。”我说。
他问:“就这些?”
我说:“就这些。”
他说:“总共四条,只要一个人。”
我说:“对,主要是这四条,最重要的是前面三条。总之,我们的原则是人不要多,越少越好,有理想的一个就够了。这不是人海战术,人多力量大。这是一个数学家破解另一个数学家精心布置的迷魂阵,不论是布迷魂阵的数学家,还是破迷魂阵的数学家,都必须是百里挑一的,非他莫属的。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百里挑一的、非他莫属的人。但我希望你能多提供一些候选人。”
他问:“大致要多少?”
我说:“难道你有很多吗?”
他说:“十几个还是有的。”
我说:“那让我都见见他们吧。”
他问:“什么时候?”
我说:“尽快。”
他说:“最快也要明天了。”
我说:“你就按最快的去落实吧。”
也许是我过于严肃了,也许是他过于紧张了,总之我们的谈话充满公事公干的味道,没有废话,没有幽默,没有轻松,没有客套,以致他走的时候,我们连个再见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