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8节
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8节
我确实开始梦游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听到走廊上响起她的脚步声,咚咚地朝我房间走来。但临到门口脚步声止了,却没有响起敲门声,而是看见门缝里塞进来一些东西。我拾起来看,是一份答卷,还有一张纸条。有趣的是,纸条的抬头处画的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我的漫画头像,似乎以此来代替称呼我,下面是这样写的:
我用了二十七分钟走出了你的第一个迷宫,相信一定是满分。我也看了你的第二个迷宫,如果有时间我照样走得出去。但我现在没时间,我要去上课了。顺便告诉你,以我对同仁的了解,能按时把这道题破掉的大概只有谢兴国、张欣和吴谷平三人,而能把第二题又破掉的,可能只有谢和吴,张欣只能交白卷了。嘿嘿,认识你很高兴哦……
我相信此刻我的瞳孔一定被震惊得放大了,因为她说得一点不错,到现在为止真正做完两道题的确实只有谢和吴!我对着她的纸条不禁浮想联翩起来,耳边不由得又响起安德罗的声音:大部分密码都是在有意无意间破译的,大部分破译天才也都是在有意无意中被发现的……
真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仅仅是我抽了两支烟的工夫,她就把第一道题破了,简直不可思议!我兴奋地在房间里踱步,不时走到窗前去张望,期待她尽快上完课回来。有一次我往窗外一看,恰好看见她夹个讲义夹,像个骄傲的公主一样,挺着胸脯从路上走来。我痴迷而兴奋地望着她。突然,她像有灵验似的也抬头往我这边看过来,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她显得很意外又很高兴,潇洒地对我做了一个飞吻。
呃,这个人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怎么说呢?但我当时已经想好,不管她做人有什么问题,只要政治上没问题,我会对她网开一面。就是说,当黄依依轻易地将那道题破解之后,我也轻易将她列入了候选录取的名单中。所以,我希望她尽快破掉第二道题。考虑时间快到中午了,我决定给她开个房间,要求她下午两点钟之前给我交答案。
她说:“用不着了。”
我说:“怎么用不着?既然你来应试,就必须按我要求,完成所有测试内容。”
她说:“那你告诉我,你要人去是干什么的?”
我说:“这你不必问,你要被录用了,自然会知道,否则永远知道不了。”
她说:“这不公平的嘛,我去干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知道我愿不愿意去呢?”
我说:“这没办法的。事实上,这也是考核的内容之一,就是你必须有一种把国家利益看得至高无上,不管去干什么都心甘情愿的革命精神。”
她说:“看来我暂时还没有这种崇高的革命精神。”
我说:“那你只有放弃了。”我拿起刚才两个候选人交来的答卷,对她晃了晃,“正如你所说的,已经有两名同志把两道题都解了,现在你只完成一道题,如果我就这样来选拔你,把你作为他们的竞争者,对他们是一种不公平。”
她说:“不过我实话告诉你,这两个人我都很了解,你招他们去如果是准备让他们去独当一面,干出石破天惊的事,那么你是找错人了,尤其是谢兴国更别提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这人我太了解了,钻研精神十足,作研究特别细心扎实,典型属于那种耐力极好的人,但就是缺乏创造力。如果你要搞个什么课题研究,他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你只要把大的想法告诉他,他会一步一步给你求证得漂漂亮亮,无可挑剔,比你期望的还要好。但你如果想让他单独开创一个东西,他就不灵光了,他缺少的就是这种平地拔楼的勇气和本领。”
我问:“你们合作过?”
她又回到先前轻佻的口吻,卖起了关子,“你是问什么合作?工作上的还是其他的?告诉你吧,我跟他什么合作都有,工作上他现在跟我是一个课题组的,其他的合作则是我的隐私了,是什么你自己去想吧。”说着,露出一脸坏笑。
我有些反感她这种做派,冷冷地对她说:“我对你们的其他合作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他坏话。”
她说:“你没听到我夸他吗?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说:“但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么说的结果有可能影响我录用他。不过,我想这恐怕也正是你的目的,因为你的课题研究需要他,所以怕我把他挖走。”
她哈哈大笑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矣,太小视我了!说实话,我希望他走,免得……嗯,跟你直说了吧,我们曾经好过,但现在不好了,就是这样的。你应该想得到,一对好过的人不好之后会怎么样,即使不反目成仇嘛,总是有些解不开的疙瘩,谁愿意跟他每天搅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要喜欢他,就让他跟你走吧。如果你是请他去做你或者谁的副手,那就更好,他是最好不过的搭档,做事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不过如果你想让他一个人去开天辟地就难为他了,他真的没这本领的。”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是朝我这边走来的。黄依依听到脚步声,说:“一定是我们书记同志来请你去吃饭了,我告辞了,反正你也不会请我吃午饭。”
我提醒她:“那你还想不想应试呢?”
她笑笑说:“免了吧。”说着,走了。
脚步声其实不是书记的,而是食堂炊事员,他来叫我下楼去吃饭。吃完午饭,我约见了谢兴国和吴谷平。我已经看了他们的档案,想跟他们聊一聊。然而,我自己都奇怪,我与他们聊的几乎都是黄依依,好像我心里装满了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以想见,黄依依已经以她的“放任自由的方式”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和好奇,我与他们谈论她,事实上是在向他们打探她的真实。而两位对黄的评价,给我一个印象就是:我看到的黄依依是真实的,在真实的基础上又是不全面的,不充分的。他们眼中的黄比我看到的要更天才、更乖张、更无耻、更邪乎、更诡秘……用她前相好谢兴国的话说:她身上既有天使的一面,又有魔鬼的一面——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应该说,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他们不过是替我证实了我的感觉。这感觉不寻常啊。这感觉刺激我啊。我分明感觉到,两位闪闪烁烁的说法和各种举证,非但不能平息我对黄的好奇心,反而如火上浇油,更添了黄在我心目中挤拥的感觉。而当我将他们与黄依依放在一起看时,我感到,后者身上明显要多一些邪气和野性,感觉他们是家养的,黄依依是野生的。是的,我真有这种感觉,而且很强烈,强烈得我要一吐为快。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我心里已经很明白,我要的人不是他们,而是黄依依!因为在密码界,谁都知道,密码是反科学,反人性的。反科学也是科学,所以研制和破译密码都需要智慧、知识、技术、经验、天才。但同时更需要一颗“恶毒的心”——不管是研制还是破译密码,因为它是反人性的。密码,说到底,玩的是欺骗,是躲藏,是暗算。兵不厌诈,密码是兵器,是兵器中的暗器,是人间最大的诈。在这个充满奸诈、阴险、邪恶、惨无人性的世界里,一个桀骜不驯、带点儿邪气和野性的人,或许要更容易生存下来……想到这里,我抓起电话,通知书记同志,下午我要见他。
下午,我去找书记。
书记的办公室在三楼,我上楼的时候,在楼梯上,恰好和一个女同志劈面相逢。我为什么记得她,是因为我们擦肩而过时,我看到她在掩面而泣,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捂着胸口,头低低垂着,是一种很悲伤、很无奈的样子。后来,从书记那里又知道,我看到的哭女人正是刚从他办公室里走,所以他的情绪不是太好,见了我不像前几次那么客气。他问我有什么事,我直截了当说:“我想看看黄依依的档案。”
“黄依依?你怎么想要她?你……”书记沉吟着,脸上堆满了惊疑和不屑,而不是原先的谨慎和不安,“你不会被我说她的一些好话迷惑了吧?”
我摇摇头。
书记接着说:“老实讲,当时你没说要她,所以我都是拣了些好话来说。但如果你想要她,我可以说,我的态度很明确,不合适的,绝对不合适。”看我不语,他又说,“当然,她有她的优点,人聪明,见识广,业务能力强,专业上有建树,工作上可以独当一面。但……有些话我不好说的,不过你相信我,她这人有问题,不合适的。”
我问有什么问题,书记说这是她本人的隐私,不便说的。我说,在我们701面前,是没有任何隐私的。确实,跟我们谈什么隐私是不聪明的,甚至是不尊重我们的,因为我们本身就是最大的隐私。再说,对我们谁还有什么是隐私的?个人?还是国家?我们为探寻他人隐私而活,我们自己也成了他人的隐私。我们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们要平淡这种感觉,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隐私这个词从我们面前消失掉。抠掉。像抠掉一粒恶心的粉刺一样抠掉。
书记看我态度有些硬,笑了笑说:“我可以跟你说,但仅限你知道。”又笑了笑,说,“就像你的事,仅限我知道一样。”
我没有答话,等着他往下说。
书记说:“其实你要早来几分钟,就会看到她的问题,黄依依同志的问题。就在你进门之前一分钟,一个女同志刚从我这里哭着走了。”
我说:“我在楼梯上碰见了,是不是一个中年妇女,穿一件白衬衣的?”
他说:“是的,就是她。”
我问:“我看见她在哭,她为什么哭?”
他说:“你去问黄同志是最清楚的,她把她男人勾引了。”
我脑海里一下浮现出黄依依撩人的目光和笑容、笑声,嘴上却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调查过吗?是谁勾引谁?”
书记说:“那还用调查,肯定是她勾引人家丈夫。”
我说:“没有调查,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他说:“你不了解,我是太了解了。”说着,从抽屉里翻出几封信件让我看。我大致翻了一下,发现都是告状信,有匿名的,也有落名的,说的都是一个内容:黄依依思想腐化,乱搞男女关系。有的还指名道姓的,跟某某某,什么时候,在哪里。我一边看着,一边问书记这些是什么人。书记说,什么人都有,有的是所里的,有的是外边的。
我说:“怎么有这么多人?不可能吧。”
书记说:“应该是不可能,可到了她身上就成了可能。不瞒你说,这些人我大多都找她问过,我倒希望听到她否认甚至是狡辩也好,可就是听不到啊,听不到。”叹一口气,接着说,“说真的,影响很坏啊,反应很大啊,现在所里开领导会,每一次都有人提出来,要处分她,开除她。幸亏她手上还有把尚方宝剑,是周总理点名要她回来的,否则早就有人把她轰走了。这个黄依依啊,黄依依,人家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可她回到中国后,还在唱西方那边的歌,这怎么行嘛,完全不同的伦理嘛,能这样乱来吗?”
我问道:“她有家吗?”
书记说:“哪个男的能接受她?”
我说:“也许结婚就好了。”
书记说:“你以为她没结过婚?结过两次呢,都离了。”
我问:“这是以前还是现在的事?”
书记说:“有以前的,也有现在的。据说她在美国就有过婚姻,丈夫是个化学家,老家是福建的,回国前两人离了。回来后不久,她跟长春电影厂的一个摄影师好上了,结婚后不久又离了,就因为她在外面有男人。”
我又问:“那个男人呢,她离婚后,没跟她结婚?”
书记说:“结婚?她这样子谁愿意跟她结婚?她自己都跟我说过,现在她对婚姻已经不抱希望,因为没人真正想娶她的,那些人都跟她逢场作戏而已。所以,她也索性自暴自弃,更加放任自由了。说实在的,我们这儿毕竟是个学术单位,人的思想相对要开放一点,很多人也是有在国外生活的经历,所以多少还能迁就她,要在其他单位,她还能有今天?早就当毒草铲除掉了。你说这样的人你能要?我劝你还是别要她好,关键是没这必要,我可以负责地说,谢兴国和吴谷平两位同志专业上不比她差的,她能干的事,他们都干得了。这几个人的思想和生活作风都没问题,去了会踏踏实实给你干事的,她去了,说不定事还没干出来,尾巴就露出来了。尾巴一露出来,你们这种单位能不处理她?到那时,她想干事都没机会了,这不是害人害己吗,何必呢?”
书记哪里知道,他把黄依依说得越邪乎,却是越发坚定了我要黄依依的决心。因为我明白,在密码这个充满奸诈、阴险、邪恶、惨无人道的世界里,一个桀骜不驯、带点邪气和野性的人,或许要更容易生存。我还想,虽然701人的思想没这边开放,但只要她能破译光复一号密码,有什么不能容忍的?所以,王书记说得苦口婆心,我却是依然“贼心不死”,要求把她的档案调给我看。
书记绝望了:“你真要她?”
我安慰他说:“我要看过档案才能决定。”
但其实,我心里已作决定:只要没其他问题,我要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