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14节
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14节
据我所知,老陈是一向不吃中午饭的,不是因为有胃病,而是因为要保持脑子清醒。人在饥饿中,大脑的思维能力比较活跃,饱了容易瞌睡,古人说弱食强脑,大概指的就是这意思。这就是老陈,陈二湖,把职业当做性命看的,为了破译一部密码,经常把自己弄得苦海无边的。对黄依依,我就希望她有这种精神。换句话说,我是担心她没有这种精神。破釜沉舟的精神。用安德罗的话说,上帝在造人上是公平的,聪明的人往往缺勤奋,智慧的人往往爱出世,爆发力好的人往往没耐力。像爱因斯坦这样的人,是上帝开小差的结果,上帝让他什么都有了,却让自身的公平没有了。黄依依给我的感觉是天资极好,悟性极高,数学上又有非凡的能力。这种人天生是密码的克星,但她性情中有玩世不恭的东西,这又是人要做大事成大事的大毛病。
如果说她的毛病我还能理解、容忍的话,老陈简直忍无可忍,也不想忍。所以,两人的合作开始就不对头,磕磕绊绊,多有龃龉。这事是我后来从小查那里了解到的,那天黄依依来上班,小查拿着几份“分尸”电报递给她,说是分析室刚拿来的,请她马上看,看完了交给老陈看。她只随便翻了一下,就丢给小查,让她给老陈送去。
小查惊讶地望着她:“你不看?”
她说:“现在看有什么好看的,等有了一定的量时再看吧。”说着拿起旁边的报纸翻阅起来。不料电报刚送过去,老陈就撵了过来。黄依依开门见是老陈,竟不让他进门,堵在门口说:“嗳,止步,什么事,我出来说。”出来后,笑嘻嘻地对老陈说,“你的破译室只准男人进,我的只许女人进,有事我们到小查办公室谈。”老陈怔了怔,脸色非常难看,但他还是跟着她进了对门小查的办公室。
老陈晃晃手上的电文说:“你都看了?”
她说:“翻了一下。”
老陈说:“这是第一手资料,你还是要认真看。”
她说:“我看了的。”
老陈说:“你刚才不是说就翻了一下吗?”
她还是那般笑容可掬:“陈处长,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也是在行使你处长的权力。”
老陈说:“不是权力,而是责任。来,给你,还是仔细看看吧。”
她不接电文:“不用了,老陈,你要看你看吧,我现在是看报的时间,不看这个。”
老陈提高了声音:“我要求你看,行不行?黄依依同志,我们俩现在是绑在一起的,荣辱与共,我希望以后我们能够同心协力,不要一开始就互相拆台。”
她笑了笑说:“老陈,我说一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搞破译就像写日记,写多写少、写好写坏都是自己的事,你不用替古人担忧。老实说,我会跟你同心,但不一定协力,因为无法协力啊。”
老陈怔在那里,像被什么东西噎着一样,许久说不出话来。当然,事后老陈不免要找我来数落她,我能说什么呢?我的赌注肯定是压在黄依依身上的,听老陈一味数落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便流露。我安慰老陈,她是对铁部长立了军令状来的,敢来就说明她一定有道道,我们要给她时间。时间会告诉我们她到底是个什么人,能干什么,想干什么,等等,反正就是和稀泥。
好在没有让我等太久,黄依依开始“显山露水”了。
这天上午,我们从总部带回来的那台商用密码机的拆卸报告出来了,我立即让小费给蒋科长送去,要求他们尽快演算,演算结果要出报告。下午,我连着去了演算室几次,他们都没算出来,我有些急,问蒋科长今天下班前能不能出结果。蒋科长说肯定不行,演算量太大了,就是加班加点也要等到明天才能出来。我只有耐下心来,要他们辛苦点,明天早晨,务必要出结果。
第二天上班,熬了一个通宵的蒋科长把结果给我送来了,一式三份,厚厚的一大叠。我接过来翻了翻,赶忙将其他两份交给小费,吩咐他给老陈和黄依依送去,请他们马上看,看完了大家开会研究。
报告很长,又全是些复杂深奥的数据,我看得很慢。但黄依依很快就看完了,急匆匆来找我,见我还拿着报告在看,气愤地说:“别看了,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斯金斯是个流氓!”
我让她坐下慢慢说,同时让小费去把老陈叫来一起听她说。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急着要说。我示意等老陈来了再说,她没有理会,擅自嚷开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是密码界的一个丑闻,我现在可以肯定,美国人之所以不用‘世纪之难’这部密码,要送给台湾,一定也是发现了斯金斯的这个丑恶,对她的人格发生了怀疑。一个造密码的人如果人格令人怀疑了,那么谁还敢用她的密码呢?何况她屁股上还拖着一根长长的苏联人的尾巴!”
一席话说得我和中途赶来的老陈都满头雾水,懵懂地望着她。
她解释说:“其实我要说的很简单,两位都是破译界混迹多年的人,你们一定知道,二战时候德国曾启用一部很著名的密码,叫‘谜密’。”
我说:“是不是就是英纳格玛密码机?”
她说:“对,就是英纳格玛。”
老陈说:“英纳格玛,我知道,不就是世界上第一代实用的机械加密密码机嘛。”
她说:“对,破译界一般都叫它谜密,因为密码本身的名字叫谜密,制造成密码机后密码机的名称叫英纳格玛,但其实是一回事。”
我笑着对老陈说:“就像你,名字叫陈二湖,但有了职务后一般人都喊你陈处长,一回事。”
黄依依说:“对。当时这部密码难度并不是很大,但它转换成了机器,出现了世界上第一部真正的密码机,以前有些所谓的密码机充其量不过是加密机而已,理论上没有密码技术做支持。或者说,之前还没有人能把一部密码转换成机器,英纳格玛是第一部,所以被公认为是密码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如果我说,斯金斯研制的这部商用密码机是照搬英纳格码密码机的,你们信吗?肯定不信,因为英纳格码名声太大了,研究者也很多,要偷也不能偷这种显眼的东西是不是?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这部密码机就是照搬英纳格码密码机的,虽然有些改动,但都是换汤不换药的,比如把齿轮换成了滑轮,二十六个组合增加了三十四,连动变成了驱动,仅此而已,理论和技术上的支持完全是一致的。打个比方说,就像是有人把翻译的作品当做自己的著作在出版卖钱一样……”
这个发现确实让我们大吃一惊,用黄依依的话说,这足以说明斯金斯是个无赖、流氓。跟这样一个做人做事没有道德和科学底线的人打交道,我们的底线似乎也摸不着了。
晚饭后出去散步时,我和黄依依分析起了斯金斯剽窃谜密的心理。我们都认为,斯金斯之所以不偷别的密码,专偷谜密,是经过精心策划了的,不是傻,也不是无奈,而是她的一种狡猾和绝顶的胆识。偷谜密,正如偷大街上的广告牌,偷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你大明大放去偷这些东西,警察见了都想不到这是偷。斯金斯是数学界的名人,一般人谁想得到她这种人还会去偷,去抢。一个常人看来不可能偷盗的人去偷了一个常人看来没人敢去偷盗的东西,你想想,这种偷盗往往是成功率很高的。其实,这也是一种智慧,当然是流氓的智慧。如果我们今天没有看到这些数据,我们的任务就是破译它,我们很可能就被她的流氓举动蒙骗了,挖空心思地破啊破,根本没想到谜底就在教科书上,在我们的身边。
黄依依说:“她这样做,是要被人耻笑的。”
我说:“可她目的达到了。密码作为应用技术,你只要破译不了,它就是成功。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无权耻笑她。”
黄依依说:“看来我们也只得跟她耍耍流氓了。”
我问她打算怎么耍,她还是让我给安德罗去信,挖挖斯金斯的底细。我知道安德罗是个很敏感、严谨的人,恐怕很难达到目的,所以那封信我一直没寄。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们确实没有接近斯金斯的其他办法,似乎也只有试试看了。
当天晚上,我按黄依依的意思,给安德罗写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表面上看很平常随便,但措辞都是经过精心考虑的,原文我现在记不清了,大概意思就是说我回来后一直忙于办理妻子小雨的后事,未能及时给他去信,请他原谅。还说我刚到一个新单位报到,这是一所密码学校,我将在这里把从他那学到的知识传授给更多的人。我除了给学生讲密码知识外,还附带给他们讲点密码史,主要是苏联的密码史,其中就要讲到他以及另外几个苏联著名的密码专家。然后我就在他的名字后面罗列了一长串苏联密码专家的名字,中间当然就夹杂了斯金斯的名字。我说我缺乏讲课资料,希望他力所能及地给我找一些这些专家的个人资料,给我寄来。总之是绕来绕去,就是绕着圈子跟他挖斯金斯的底细。
信寄出后,我并不敢奢望得到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