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15节

作者:麦家 字数:7140 阅读:86 更新时间:2016/07/03

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15节

我本以为黄依依洞悉了斯金斯剽窃谜密的无耻行为后,会乘胜追击,一门心思扑在光密上,哪想她又故态复发,疯疯癫癫的,今天去树林里给小松鼠喂饼干,明天跑到警卫处去跟人下棋,甚至木工房也成了她寻开心的地方,常去串门。到了办公室,大门紧闭,不跟人交流,不看简报,不关心敌情。老陈看她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常在我面前抱怨,“你看,你看她,像话吗?”

  确实不像话。

  这天,我去她宿舍找她,准备跟她好好聊一聊。一进门,我愣了,你猜她在做什么?她在用扑克牌给自己算命,好像算的是“爱情运”,算得一个人在屋里哈哈大笑。我沉着脸问她在干什么,她竟满脸认真地问我:“哎,我听说你妻子去世了,是真的吗?”

  我没好气地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有关哦,你看我在干什么,我在算命,我要算一算,我和你到底有没有爱情运。”

  我对她吼:“我和你之间只有密码!”

  她对我笑:“所有的爱情都是一部密码,需要我们破译。我已破译了你的爱情密码,那就是我。”

  这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把本来设在书房里的小雨的灵台(骨灰盒、香炉、烛筒),移到了客厅。我要请小雨告诉黄依依,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爱情密码”,即使小雨走了,我心里依然容不下第二个女人。没想到,这反而又成了她向我发起爱情攻势的武器。一天晚上她来找我,第一次看到小雨的灵台,震惊之余,烧了一炷香,对着小雨的遗像,流泪满面地吐露起了衷肠。她口口声声称小雨为“姐姐”,要姐姐在天国同意她爱我,并且帮助她,让我接受她的爱。

  她说:“姐姐啊,我是真心爱他的,老天和你的在天之灵可以作证。为了他,我离开了心爱的事业,从偌大的北京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山旮旯里。我不仅爱他的卷曲的头发,青色的胡子楂,连每一根细小的汗毛也都爱……”

  我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拉她起来,对她吼起来:“你还有完没完!”

  她顺势扑倒在我的怀里,一口咬住了我的下巴,寻找我的嘴巴。我只好丢下她,像在别人屋里行凶作案的罪犯一样,畏罪而逃。我像只丧家的狗,待在外面,不敢回屋,懊恼地等待她离去。黑暗中,我再一次强烈地怀疑,我带回来的不是一个天使,而是一个魔鬼。

  事后我几天都没有理她,直到老陈来找我,气咻咻地向我反映,黄依依整天在办公室里敲敲锤锤的,让他无法安心思考问题。“你玩就玩吧,在树林里喂松鼠也好,到警卫处跟人下棋也罢,可你别在破译室里闹啊,叮叮当当的,别人还工不工作了?”老陈说着,脸上是一副忍无可忍的恶气。

  我起先不信,黄依依会贪玩到如此不分场合的地步。结果我跟老陈去他破译室,果然听见隔壁黄依依的屋里,时不时叮咚作响,似乎是有个木匠在那边干活。我有些恼火,过去敲她的门,可怎么敲她都不开。我拍着门大喊道:“黄依依,开门,我有话跟你说!”只听她笃笃地跑过来,猛地拉开门,露出一张脸,满脸怒气地对我嚷道:“你干什么,你不是不理我了嘛,嚷什么嚷?”然后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那样子仿佛不是她影响了别人,而是我打搅了她什么好事一样。我气得不行,真想一脚踢开门,但想想又克制住了。

  “你看看,她这样子,怎么跟她合作嘛?”老陈又对我唉声叹气,“请了个菩萨来,忙帮不了,反而老给你添乱,你说这密码怎么能破呢?不瞒你说,这么多天了我连根毛都没摸到,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安慰他说:“没事,正常的,现在的密码入门都很难,入了门就好了。”

  安德罗说过,现在的密码不是迷宫,而是黑洞。迷宫是走得进走不出,所以你即使不能破译整部密码,但照样可以破译部分电报,因为你不管从哪一段闯进去,前面总有一截路可以走的;而黑洞是走不进的,但一旦走进了又是一通百通的,问题是你要想找到入口,比找到走出深奥的迷宫出口还要难!

  老陈说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黄依依让他来参与破译,本就是让他当替死鬼的,就像打仗时的尖刀班、排雷兵,就是让他们去送死的,用血肉之躯为后续部队扫清障碍,清理陷阱的,你还敢奢望他们去攻占山头打胜仗吗?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老陈是我们701一位很受人尊敬的破译专家,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在破译组扮演的真正角色。直到后来黄依依奇迹般地破了光密,他还蒙在鼓里。后来的几十年间,我一直抱愧于老陈,原因就在这里。不过,这都是后话,我们还是接着说黄依依吧。

  一天下午,罗院长特地给我送来了铁部长的一封密件,是从机要转过来的,上面特别注明由我“亲启”。罗院长以为这一定是光密的资料,其实不是。是什么呢?我后面再说吧。当时罗院长可能听到了关于黄依依的一些闲言闲语,再加上那天她看所有的人都在办公室里忙着,唯独不见黄依依,就对我说:“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说法,说她工作态度不是很好。”

  我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每个人的工作方法是不一样的,她表面上看是有点不……那个刻苦,但听她的有些想法,你会发现她是在认真工作的。”

  罗院长指着她空荡荡的办公室:“这像认真工作的吗?上班时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说:“有些事情……她带回家去做了。”

  罗院长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嘿,我看你总是说她好话,有没有感情在里面啊?”

  我矢口否认:“没有,绝对没有。”

  罗院长说:“有也不是错,你现在有这个权力。哎,小雨的葬礼你还是要考虑一下,不要再拖了,人走了,还是入土为安好。”

  我说:“现在哪有时间,我想等破译了光密再来操办她的事。”

  罗院长想了想说:“这样也好,至于黄依依,我看你还是要找她谈一谈,让她充分意识到肩上的担子,专心致志,不要再……我听说她很不尊重老陈,这样不好的,你一定要设法把他们两个人的心捏到一起去,不要搞同行相轻,更不要搞内讧。”

  罗院长的话提醒了我,我决定找黄依依认真谈一谈,尤其是要让她正确看待我,不能让她陷入个人感情的泥淖中,影响光密的破译。我还在这么想,她似乎已经感应到了。这天晚上,我踏着夜色回家,看见门把上挂着一只布袋,里面装着一只酒瓶、一封信、一本书、一副扑克,还有一张纸条。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这样几句话:这里有四封密信,请你按编号次序破译,时限半个小时。不说你也知道,是黄依依搞的鬼!我虽然感到惊讶,但还是将布袋提进屋去,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开始破译她的“密函”。

  我先看了看酒瓶,发现酒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一张有两个指头宽窄的纸条。我拿出纸条看,只见上面写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中文,有英文,有俄语,还有乱涂乱画的东西,比天书还天书。我对着纸条琢磨了一会儿,预感到这可能是一份古老的“罗马密码”,酒瓶其实就是密码筒。于是,我把纸条以各种方式绕在酒瓶上,当我以螺旋的方式往上绕时,“天书”中出现了一行清晰的文字:

  美酒和我一样香醇,“光密”和你一样重要!

  我不觉摇头笑了笑,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自比美酒,还说自己和美酒一样香醇!

  接着去看信封,信封里是空的,但信封上面写着一句乱七八糟的俄语。我很快识破了其中的天机,提取出一句完整的俄语:

  俄语是很复杂深奥的,俄国人造的密码也深奥吗?

  然后我去看那本书,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还夹着一页写满了数字的纸。我同样马上识破了它的“密锁”,对着“电文”一页一页地翻起书来,最后我把从书中选出的文字组合在一起,竟是这样一句话:

  冬妮娅爱保尔,就像保尔爱革命。

  扑克牌中潜藏的密语也很快被我破译。当我按一定的先后次序重新排列了扑克牌后,扑克牌侧面便显露了一行文字:

  为什么你的安德罗迟迟不回信?

  我不觉陷入了沉思,是啊,我给安德罗的信已经发出一个多月,但至今没收到回信,这是为什么?还有,黄依依煞费心机地给我出的四道密题,总不会只是为了好玩吧?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还有,这些天她关在办公室里老是咚咚咚地敲打着,究竟在干什么呢?如果真像老陈说的那样,她在玩什么稀奇玩意儿,会那么神秘吗?可不是玩,又在做什么呢?破译密码是高强度的脑力劳动,不需要在屋里搞得跟杂货铺一样,老是叮叮当当的。

  我正这样糊里糊涂地想着,不料黄依依敲门进来。她一进门就问我密信破了没有,我指着那四封密信,说她精力过剩。她不客气地反驳我说:“你也太实用主义了,就算这是游戏嘛,一个搞破译密码的人做做这种游戏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做这种游戏说明她生活在密码世界嘛。”我请她言归正传,说说她给我出这四道密题的真实意图。她便给我讲了起来,意思是这四封密信分别代表的是不同时期的密码,酒瓶是原始密码,信封是移位密码,书本是替代密码,扑克牌是数字密码,现在我们将这些密码都称为初级密码。

  “但是,”她解释道,“不管是中级密码还是现在的有些高级密码,其实都是在这上面打转转,在做各种复杂的加减法。比如说谜密(即英纳格码密码机),理论上说它的技术就是数字密码加上替代密码。这样相加出来的‘和’——新的密码,依然还是数字密码。”

  我懂了她的意思,“只有当这个和值大到难以数计时,它才成了数学密码。”

  她说:“对。那么你说这个巨大的难以数计的和值,产生的途径有多少种?”

  我说:“不外乎几种,一,超大值的数字密码和中大值的数字密码累加;二,超大值的数字密码和移位密码相加;三,超大值的数字密码和替代密码相加;四,超大值的数字密码和移位密码又和替代密码相加。主要就这么几种,一般原始密码技术是不可能出现在数学密码中的。”

  她说:“对。既然我们可以肯定光密是一部数学密码,那么我现在想问你,凭着我们对斯金斯的了解,你觉得斯金斯在事隔二十年后设计的光密,可能采用哪一种‘加法’?你不要深思熟虑,凭直觉说。”

  我说:“第一种,‘超大值的数字密码+中大值的数字密码’。如果你给我第二次机会,我选择……”

  她立刻打断了我:“没有第二次机会。”

  我问她:“那你选择什么呢?”

  她沉吟道:“坦率说,我现在没直觉,所以我头痛。我本来直觉是很好的,但这次就是没感觉。”

  我说:“是斯金斯剽窃谜密的流氓行为在影响你的感觉。”

  她问我:“你觉得她这次有可能再耍流氓吗?”

  我说:“我刚才说了,如果有第二次……”

  她断然说:“没有第二次,第二次毫无意义。”顿了顿,她又说,“我真希望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安德罗的学生,而是安德罗本人,如果安德罗作出这样的选择,我会坚决地把这个可能性排除掉。你觉得安德罗为什么不给你回信呢?”

  我说:“不知道。”

  然后她邀我出去散步。散步回来的路上,她又邀请我去她屋里坐一坐。我说算了吧,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她说还早,才九点多钟,走吧。我觉得今天晚上她一直都在跟我谈密码,不能太驳她面子。我甚至想,也许她还要继续跟我谈密码。所以,虽然我觉得不妥,但还是跟她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去她房间,布置得温馨典雅,但也很热艳,其中贴在她床头墙上的美国影星玛莉莲•梦露的海报画给我突出的印象:那尤物撅着臀双手撑在膝盖上,仰头望着你,丰厚的嘴唇微微翕开着,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欲望!

  我禁不住在心里暗想:真是什么人崇拜什么样的偶像!

  可黄依依一进屋就忙开了,又是泡茶又是拿饼干,甚至还拿出一盒当时很少见的高级香烟来,说是专门给我买的,并立马抽出一支来要我抽,说她喜欢闻我的烟味。我点燃烟抽了起来,吐着烟雾问她:“你说我现在要不要再给安德罗去信?”

  她即刻叫了起来:“哎哟,你烦不烦啊,今天晚上都说了这么多工作了,还是说点工作之外的事吧。”

  我问她说什么,她饶有兴趣地望着我,要我说一说我当间谍的事,还有和我妻子小雨的事。我便简单地将我在苏联的事给她说了说,关于我妻子小雨,我只跟她说了一些我们生活上的琐事,至于她的真实身份和秘密,我只字未提。这是纪律,不能说的。

  黄依依突然问我:“哎,电影上那些间谍都很风流,很浪漫的,一回一个女的,女的还经常以色相从事间谍活动,你有过吗?”

  我说:“我有小雨,怎么可能呢?”

  她说:“你们的关系是公开的?”

  我说:“就是不公开也不能啊。”

  她说:“工作需要嘛。”

  我说:“没有这样的工作,有了那就是腐化堕落。”

  她说:“不叫腐化,叫浪漫,难道你从来没有浪漫过吗?”

  我说:“我跟你说过了,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岁月里,我们就是靠革命浪漫主义的乐观精神,战胜各种艰难险阻,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她伸出手拉住我的手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正直,无私无欲呢?你不知道,你越这样我越不能摆脱对你的爱。你理解我心里的爱吗?”

  我慢慢抽回手,准备起身告辞。

  她没有阻拦,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静静地说:“你刚才几次说要我给你第二次机会,其实你不说我都知道你第二次想选什么,就是超出现有的四种可能,打破常规,把原始密码的古老技术也一并加进去。”

  我不得不佩服她犀利的洞察力。“对。”我说,“因为斯金斯用你的话说是个流氓,做事没底线的,很可能超出常规,使一招怪招。”

  她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也影响了我的直觉,因为我吃不准她。不过不管她有没有这样做,反正我是已经在这样做了,算是受她的启发吧。”

  我不禁问她:“你做了什么?”

  她说:“我做了一部数学密码,那四封密信代表了四种加密技术,你现在回去把这四封密信加起来看,那就是我糅合四种不同的加密技术做的一部数学密码,我最想对你说的话也藏在这部密码中,你回去好好看吧。我可以提醒你,解密的钥匙是‘4’,数字‘4’。”

  我回去,将先前破译出来的四句话依次放在一起,按她给我的密钥,圈出每句话的第四个字,顿时几个令我生厌的字眼倏地射进我的眼里。

  那几个字是:我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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