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27节
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27节
小伙子,有些爱比恨还要折磨人。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睡不着,因为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件事都是折磨人的。
折磨我。
我该接受这种折磨,这是我的命……我回上海足足待了一个月时间。我之所以待这么久,其实是想回避再看见黄依依。我真的怕见她,怕她瞪着一双大眼爱之切切、恨之入骨地看着我。她越那样我心里越难受,所以我想迟点回去,她肯定就走了,调回北京了。我们俩就像两颗偶然相遇的流星,在天空中擦肩而过,心底的感情和伤痛也就随风而逝了。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回去后竟然得知黄依依并没有走,只是前段时间她生了一场大病,现在病好了,组织上已经让她接替老陈,当了破译处处长。老陈甚至还辞掉副院长职务,只要求当一个破译员,两耳不闻窗外事。这对他也许是最惬意的,也是最合适的。老陈后来在破译上大有建树,我觉得跟黄依依对他的刺激是大有关系的。这是后话。
话说回来,我听说黄依依没走,我又惊又喜,当天晚上就忍不住登门去看她。她见了我不冷不热的,我给她带去从上海带回来的一些土特产,小零嘴,她也不接受,说:“算了,你还是送给别人吧。”
我很惊异,问她:“依依,你怎么了?”
她说:“安副院长,别这么喊我,喊我黄依依或者黄处长,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喊我依依了。”
我惊愕地望着她。
她却很平静地说:“以后我们还是保持正常的上下级关系,除了上下级关系,什么都不要再有了。”
我沉默不语,半晌后才盯着她说:“你在恨我。”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样更好。”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听说你生了一场大病?”
她避开我的目光,淡淡地说:“是,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我问她什么病,她说其实也没什么病,就是浑身没劲,下不了地,头晕。我说主要是前段时间太累了。她苦笑道:“是啊,累,我太累了。你没事了吧,没事就这样吧。”遂对我下逐客令。
我没有走,我说:“这也不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你在赶我走。”
她一阵苦笑,笑得酸涩,笑得凄凉。她说:“你不走干吗呢?走吧,以后有事我们在办公室谈。”
我依然不走,磨蹭着问她:“你为什么没回北京?”
她冷冷地说:“走得了吗?”
我说:“这是铁部长都同意的,谁拦得住你。”
她说:“那就算是我不想走吧。”
我说:“你不走是对的。”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没有什么对不对的,一个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的人,也许就同一只猪或狗没有两样,在哪里都一样。在这里,我起码还是一只有功劳的狗,受人尊敬的狗。也许这就是我不走的原因,决不是为你,也不是为哪个男人,就是为自己,行了吧?这样你理解了吧?”
我茫然地望着她,她的冷漠和孤傲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和冰凉。过去,我曾迫切地希望她能改变一下自己,可她现在果真改变了,我又感到怅然若失,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发痛。但是,真正的痛,彻骨的痛,还在后面等着我。
第二天,我去找罗院长汇报情况,从院长那儿我才知道,黄依依不是主动留下来的,而是铁部长下了死命令不准她走。铁部长不是跟她早有约定,怎么会不同意她走?我觉得很奇怪。罗院长说:“铁部长不知从哪儿获悉,黄依依在工作中不经意了解到了总部的一个绝密信息,如果放她走有可能对我们工作造成巨大损失,所以只好委屈她了。”我问是什么绝密东西,罗院长说她也不知道。“连对我都要保密的东西说明真是个大东西啊。”罗院长言之凿凿地说,“所以我经常对我的干部说,不该知道的东西你们不要去打听,你知道了是要为它承担责任的,黄依依不就是这样,我知道她很想走,可谁让她掌握了‘大东西’,掌握了就要对它负责。”
那么这“大东西”到底是什么?我马上想到可能就是小雨的秘密,后来铁部长明确告诉我,就是它!因此,按照保密规定,黄依依必须要等小雨的秘密失效后,才能离开我们这个系统。
天呐,原来罪魁祸首又是我!
据说,黄依依曾以绝食抗争,结果大病一场。我可以想象她最后是怎么留下来,并且同意接任老陈,是没办法的办法,别无选择的选择。这件事把她彻底击垮了,以致对我都懒得说,懒得来责怪我,只想搪塞了之。我料想她一定恨死我了,恨到极限是无语,是心死,是把你打入另册,不再对你有任何的想法和愿望。
果然,从此以后除了工作上的必要往来外,黄依依再也没有主动和我单独说过一句话。我知道,这是她对我的惩罚,也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既然是命运的内容,我似乎也只有接受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黄依依与我朝夕相处,却形同陌路,我们经常在路上迎面相逢却视而不见,无声而过。
这种状态维持了将近一年,一天下午,黄依依突然来找我,要求组织出面,帮她解决一个人的问题。我问她是谁的问题,她像陷入了沉思一样沉默着,很久才抬起头来,说是通讯处张国庆。我当时很纳闷,张国庆有什么事需要她来出面解决?她说:“你不知道他爱人和孩子都被处理回老家了。”这我当然知道。我问她要干吗,她说:“你曾经答应我,破译了光密我可以救一个人。”我说:“是的,让老王回来工作。我还一直纳闷,后来你为什么不提这事了。”她哼一声说:“当时我因为被铁部长强硬留下,自己都不想活了,哪还有心思去管那些。再说了,你把他赶回老家,他整天跟个罪犯一样看老婆孩子的脸色做人,赎罪还来不及呢,心里哪还敢有我?”
确实如此,所以我对她的伤害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我想表示一下歉疚,她不耐烦地阻止了,“行了,这些都不说了,现在就说这个,我要讨回我的权利,但不是为老王,而是张国庆,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帮张国庆把他老婆和孩子弄回701。”
我不觉糊涂了,这张国庆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
说起张国庆,也是个701众所皆知的著名人物,他以前是我们机要处的机要员,701内部所有的机要文件,都要从他手头过。他妻子是我们医院的内科护士,是个胶东人,长得人高马大的,脾气也很大。据说张国庆很怕她,两人一旦吵嘴,女方常大打出手,打起来,手里抓到什么,都敢往男人身上甩去。有一次甩过去的竟是一把医院里的手术剪子,银光闪闪地飞过去,一下插在张国庆的肩膀上。张国庆怕老婆的事情,大概就是从此名声在外。不过又有人说,女人其实是很爱丈夫的,张国庆在家里什么事都不要做,女人还给他洗脚,剪指甲。她在外面总是说张国庆怎么怎么的好,她是怎么怎么的爱他,离不开他,以致他不在家时她连觉都睡不着,等等。但是,张国庆总是要离开她的,因为他的工作决定他经常要去总部出差。三年前的一天,张国庆去总部出差回来,以往他总是先回单位,把随身带的文件锁进文件柜后再回家。但是那天的火车晚点好几个小时,到701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如果去了单位再回家,起码还要折腾个把小时。他不想折腾,于是直接回了家,根本没想到这会给他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
退一步说,如果第二天他早点起床去单位,把文件存好了,事情也是不会出的。但那天张国庆要起床时,老婆提醒他,今天是星期日,意思是你可以多睡一会儿。这一睡就是一个大懒觉。这个大懒觉可睡出了大问题!等他醒来,已是十点多钟,家里空荡荡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妻子不在家是想得到的,因为这是星期天,院子里的家属一般都要跟单位的班车去镇上采购东西,一周仅此一回,是过了这村没这店的,错过了,下周的菜蔬、柴米油盐都可能要成问题。一般妻子是不带孩子走的,反正张国庆在家,有人带。但是这天,张国庆妻子也许想让丈夫睡个安稳觉,把孩子带走了。孩子是个男孩,只有七岁,刚上小学,以往父亲每次回来,都会有点东西送他。这次,父亲深夜回来,他不知要送什么东西,当然要翻翻父亲的包。母亲到食堂里买馒头去了,父亲还在睡觉,屋子里等于没有人,于是他及时拉开父亲的皮包,并且马上找到一份属于他的礼物:一小袋纸包糖和一盒小饼干。他先剥了粒糖吃,一边吃着,一边继续翻找。于是翻到一只文件袋,里面都是机要文件。对文件孩子是不感兴趣的,他感兴趣的是这些纸张,这么白花花,亮光光的,他见了忍不住用手去摸,一摸,又硬又滑的,简直是叠飞机的上好材料……
到这时,张国庆命运中的劫数开始作怪了,孩子看袋子里这样的纸有厚厚的一沓,装订成一份又一份的,有十几份呢,他想抽掉一份谁知道呢?于是他“聪明地”抽出一份,把它转移到自己的书包里。吃过早饭,母亲喊他一起走,他想出去正好可以叠飞机玩,便把书包挎在了肩膀上。母亲说,这不是去上学,是去镇上买东西,你背书包干什么?他说,我要做作业,到时你去买东西,我在车上做作业。母亲听了,简直为儿子的懂事有点感动。
两个小时后,张国庆起床了,马上注意到皮包的拉链开着。他是个机要员,十多年养成的职业敏感使他格外关心里面的文件,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少了一份!他几乎笃定是年仅七岁的儿子干的坏事,急忙出门去找儿子。院子里都找了,左邻右舍都问了,不见孩子的影子,有人说可能是跟他妈去镇上了。这个“可能的事实”让他吓坏了,因为如果文件确实在他孩子手上,出不出院门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是要改变性质的。事后,也正是这一点,把张国庆全家都毁了!
我们长话短说吧。当张国庆在半路上见到孩子时,孩子已经跟着他妈从镇上回来了,孩子手上正捏着用文件的半页纸叠的飞机呢。据孩子事后说,因为文件纸页较大——是16开的,他是对开来用的,这样一页纸就可以叠两架飞机了。在母亲去街上买东西时,他没有跟去,而是以做作业的名义,留在车站里,与院里同来的另一个孩子一道叠飞机玩。文件共有四页,按每页两架计,他们应该可以叠出八架飞机。事实也是如此。但现在他们手头只有每人一架,两人就是两架,其余几架,有的飞上屋顶,有的坠入人流,有的当场被镇上其他孩子抢走。后来返回停车场去找,总算又找回来四架,应该说还算不错的。但是,丢失的两架,其造成的损失,似乎不亚于丢失了两架真飞机,整个701上下都在为之惊心,都在危言耸听地谈论。
处分是免不了的,而且一定不会轻。
最后,张国庆老婆被开除公职,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张国庆因为两个因素一定程度地保护了他:一个他是党员,有种说法,开除党籍可以抵三年罪。就是说,开除了他党籍等于是判了他三年徒刑;另一个他是机要员,身上有高等级的秘密,不便流入社会,可以说他的公职不是想开除就能开除的。所以,最后他的公职还是保住了,只是离开了机要处,到了通讯处,行政级别也由21级一抹到底,降到了最低的24级。国家干部制度上其实是没有24级一说的,最低也是23级,所谓24级其实是下面单位自己搞的名堂,一般是提干第一年,或者学校毕业第一年,都按24级来看待,有点预备党员的意思,一年内如果不犯错误,即可转正。
有人说,对张国庆妻子的处理过重了,其实正是因为不能正常地处理张国庆,才这么重地处理她的。她是替丈夫和孩子受过,理所当然,合情合理,没什么冤屈的。没有冤屈,组织上当然不会给她翻案,但谁也没想到,黄依依会来替他们行这个好。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得很含糊,只是说一个七岁小孩犯下的错误,要让一家三口都付出一生的代价,挺冤枉的,也挺可怜的。
我说:“老王在老家也挺可怜的。”
我其实是希望她把老王“赎”回来,一来老王的下场毕竟跟她有关,二来这也是我对她有过的承诺。可是,她巧妙地“将”了我一“军”。
她说:“你的意思是把老王的事情和张国庆的事情一并解决了,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我说:“我的意思是先把老王的事情解决了。”
她说:“不,如果两个事情只能先解决一个,那么先解决张国庆的。”
我问:“为什么?”
她说:“没有为什么。”
应该说,她要保救老王,大家是心照不宣的,可为什么要施恩于张国庆,这事情就很叫我费解。既然费解,我不免要去底下打探打探,结果又探到一个“大地雷”——两人原来相好着呢!听说相好的过程很偶然也很简单:有一个星期天,张国庆向别人借了二十元钱,加上自己身上的五元钱,去镇上邮局,准备给老家正闹饥荒的老婆孩子寄回去救命。没想到他刚填好单子,正要往柜台里递钱时,一个人从后面突然扑上来,抢了他手里的钱,跑了。张国庆追出去,没追着,一下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啕大哭起来,说这抢的哪是钱啊,是他老婆孩子的命啊!等等。结果被路过邮局的黄依依和小查碰见了。黄依依见他一个大男人当街哭得那样伤心,就动了恻隐之心,当即摸出身上所有的钱,还借了小查几元钱,凑够了二十五元一齐交给张国庆,让他赶紧给家里寄去。张国庆望着黄依依手上的钱呆了,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各地都有人饿死,二十五元钱可以买三四百斤大米,够他老婆孩子吃上大半年!
从此以后,张国庆经常默默地去帮黄依依干活,扫地、提水、糊窗户纸、打扫卫生,最后就连黄依依脱下来的衣服、裤子,他都抢着洗!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就渐渐好上了。也就是说,张国庆的情况其实跟老王的情况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俩相好的事外界所知不多。这得益于两人都在一个院子里,客观条件比较好,行动上具有一定隐蔽性,不像老王,在不同单位,做起事来动作大,跑来跑去的,容易被人觉察。再说,张国庆是个公认的老实人,老实到了很难让人有这方面的想象空间,即使有了,人们也会想这一定是黄依依主动的。现在的她,今非昔比,即使有些错误,也可以原谅,功臣嘛。所以,流言飞语的辐射力也不是太大,我和罗院长等院领导一直都不知道。
探到这个“大地雷”后,我没有像对待老王那样,把事情捅上去,而是择日又找到黄依依。我想让她明白这样一个道理:现在她与张国庆的关系可能只有少数人知道,但如果组织上根据她的要求,把张国庆的老婆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可能她与张国庆的事情全701都会知道,这是要破坏她目前的光辉形象的。
“再说,”我提醒她,“你也不能老是这么单身下去。”
“怎么会呢?”她跟我半真半假地说。
我说:“你如果真喜欢张国庆,也不能这样帮他。”
她说:“你的意思是应该让他离婚,然后跟我结婚?”
我说:“对。”
她说:“这不现实,也不可能的。我知道他这个人,要他离婚简直等于要他的命。他没这个胆,也没这个命。”
我说:“即使不这样,你也不能帮这个忙。”
她问为什么,我告诉她,她现在条件很好,组织上已经出面在给她物色对象,这时候来办这些事,等于是把她跟张国庆的事情张扬出去,对她找对象是很不利的。总之一句话,我认为,她不该管张国庆的问题,不是管不了,而是管不得,管了,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对她有害无利。我说的是实话,也是事实,也引起了她深思。但是,她最后作出的决定还是叫我失望。
她说:“我答应过张国庆,我不能食言的。再说,谁要在乎我这种事,他也做不了我丈夫,做了也会散的。”
我说:“谁不在乎,是男人都在乎的。”
她说:“那我只有单身的命了。”
我说:“组织上不是正在努力嘛,所以才需要你配合,别把跟张国庆的事捅出去。”
她说:“包得了一时,包不住一世。行了,别扯那么多了,张国庆的事我是管定了,至于其他事就听天由命吧,我才没这份理智和耐心,做一件鸟事想得八辈子远的。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就想帮张国庆这个忙,一个这是我答应过他的,再一个,张国庆这人你不是不了解,一个老实透顶的人,除了老实就是老实,我不帮他,他还能靠谁?靠他的老实能解决问题吗?可这个问题不解决,他下半辈子能幸福吗?所以,张国庆的事我一定要管,你如果不想管可以,我去找其他人管就是了。”
话说到这分上,我只有管了。老实说,这个时候,她绝对是个神,可以呼风唤雨,可以点石成金,可以说一不二。就是说,即便我不当这个好人,自有人会来当。但如果让别人当了这个好人,就等于是我得罪了她,等于是我自己给自己找麻烦。那时候,上面首长来,哪一个不要见见她?都要见她!她借机奏我一本,或者美言谁,对她那是顺手牵羊的事,而对我就是改变命运的事。什么叫一言九鼎?那时候她说的话就是一言九鼎。我可没这么傻,好好的去得罪她,让别人来白捡一个便宜。所以,我看她执意要帮张国庆,同时又表示最好能一起解决老王的事,我就索性给她来了一个“最好不过的”,专程跑了一趟总部,把两个人的问题一并解决了。
说真的,当时组织上对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会慎重考虑,尽量满足的。而像张国庆和老王这种问题,都是单位内部可以解决的问题,只要她出面了,要求了,也就解决了,不会有什么难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