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28节
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28节
我们701总的说是个很封闭的单位,正因为封闭,与外界无关,内部有什么事都传得飞快。像张国庆和老王,在701本来就是无人不晓的著名人物,黄依依保救他俩,等于是在新闻上面又制造新闻,转眼就在人嘴里吐进吐出,风靡一时,无人不知。喊黄依依叫什么“天使”、“有问题的天使”,等等。想想也是,什么人能把他俩从地狱里搭救出来?没有人,只有天使!然后再想想,什么人能这么神奇地破译光密?也只有天使!天使的称谓对黄依依来说,似乎是双重的贴切,所以一喊就喊开了。
随着天使之名传开的同时,有关她跟张国庆的私情也开始秘密传播开来。这在我意料之中,不奇怪的,好事者都会这样去猜想,去探听,去证实,去传说。这样,如果让张国庆老婆回来,重新安置在701医院里,隔墙有耳,总有一天要东窗事发。所以,出于“保密”需要,我们特意将张国庆老婆安排到了镇上的县人民医院,还是当护士。老王是他自己要求不回培训中心的,他大概是觉得回来面子上太过不去,所以选择了远走高飞,去了我们701在外地的一个分站,离这边很远。这也意味着今后他与黄依依难能有直接的交道了。
张国庆老婆不一样,虽然单位在镇上,但家还在701,每天都回来。她叫什么名字?我一直在想,可总也想不起来,好像就在嘴边,但就是说不出来。我为什么想要她的名字,是因为下面的故事跟她有关,没有名字不好说的。但确实想不起来,也只能这样说了。她,也就是张国庆老婆,以前在701也好,现在去地方也好,我跟她本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完全可以无视她的存在。但是,由于黄依依跟她男人的关系,她回来之后,我心里老是有她的影子,担心她知道真相,闹出事来。我听医院的人说,她有点泼。俗话说,世间有两种人最可恶最烦:泼的女人,谄的男人。这里的烦是指是非多,容易惹是生非。现在,是非已经明摆在那,我确实担心她一旦得知实情,大肆撒泼,闹得鸡犬不宁,影响黄依依的名誉和破译工作。外人不知道,但我们知道,光密破译后,上级对我们破译处已经有新的指示,要求我们今后重点要破译苏联的军事密码。因为黄依依熟悉苏联的情况,担纲完成这个新任务,非她莫属。
一个人,如果情感和生活上生出是非,后院起火,肯定要影响工作。有些人的工作影响就影响了,不怕,起码用不着我怕,但事情一与黄依依沾边我就怕。她现在是一处之长,整个破译处的核心人物,也是701的典型,出了事就是全局的事,所以当然要重点保护。而说到保护,什么安全啊,身体啊,饮食啊,等等,都容易,难就难在张国庆老婆,就怕她知情闹事。这我是有心而无力的,不知如何去着手防预,万一闹起来又不知如何收场。总之,这事情想来很头痛,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张国庆老婆来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张国庆老婆那边安静得很,无任何不祥不妙的声响或迹象。就是说,我担心中的事没有出现,而我盼望中的事倒是如期而至:黄依依在不到半年时间里,就牵头破掉了三部苏联军事方面的中级密码,这真正叫报喜不报忧!而且,仔细想一想,这是最好不过的兆头。因为,不管是张国庆老婆那边,还是破译密码这边,开头几个月是最重要的,说过去就过去了,说过不去就过不去。万事开头难,这话放在什么事上都合适!
看过去的半年,我感觉自己仿佛有神灵保佑,事事如意,心里别提有多喜悦了。如果说有什么不顺心的话,就是给黄依依找对象的事,开展得很不理想,组织上单方面拟定的几个合适人选,私下征求她的意见,她都婉言拒绝了。这是想得到的,当时单位里到处都在传黄依依与张国庆的事,传得风声四起的,似乎除了张国庆老婆不知道外,大家都知道了。这时候,要在单位内部落实人选本身就是荒唐的,毕竟人都是要面子的。所以,后来组织上改变了策略,到外面去联系。但要给此时的黄依依找一个双方如意之人,又谈何容易,首先年龄合适的人就少,然后又要有文化、有自信,这样的人就更少了。
为什么说要有自信?因为,我们遇到过两个,说的时候还是很起劲的,但一见面,看黄依依长得那么好,又听说还有那么多荣誉,就蔫了,不敢来劲了,似乎已料到自己落败的下场,索性先投降了。后来有一个,是附近部队的一个副团长,两方感觉都还行,谈了一个多月,见了三次面,但就没有第四次了。结束了。我们的人追去问原因,副团长说,这女人太不自重了,才见了三次面,八字还没一撇,就主动要跟他搂搂抱抱,还是大白天呢,像什么话。看来,他是被黄依依的大方或什么吓倒了。还有一个人黄依依也是有感觉的,他是省城的一个大学教授,前几年被打成右派,老婆跟他离了。双方年龄相当,教授以前也在国外留过学,有不少互相欣赏的基础,两人几乎一见钟情。教授的胆子也大,来的第二次就留下来跟黄依依过了夜。这样来去了几个星期,黄依依跑来对我说:就是他了。喊我们给他们办手续。
结果,一办手续把两人的好事办没了。
怎么回事?原来,教授的父亲是一名国民党高级官员,兄弟姐妹七八人,有的在台湾,有的在香港,有的在美国。而我们701,因为保密需要,是严禁跟有境外亲友关系的人通婚的。这几乎是我们系统内部的一个法律性的规定,谁都不能以身试法,总部首长都不敢,更别说我们下面了。就这样,黄依依的婚姻又陷入了茫茫人海中。
据我所知,在张国庆老婆刚回来的头半年,黄依依基本上没跟张国庆来往,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因为对象找得不顺利吧,两人好像开始又来往了。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大清早的,张国庆从黄依依屋子里出来,看得我心惊肉跳的。我想,都在一个院子里住,这样下去迟早要败露。于是,我亲自去找镇上领导,请政府出面让医院给张国庆老婆分了一套房子。这样,他们把家安在镇上,张国庆老婆几乎不来山上,彼此天各一方,穿帮的可能性小多了。大部分时间,张国庆上完班下山回家,但有时也会被黄依依留在山上过夜。为此,我又几次去张国庆家做慰问,跟他老婆说张国庆现在任务重,有时回不了家,希望她支持什么的。总之,为了保证他们的事情不败露,我是用了心思,也用了权力,做了不少荒唐事,用黄依依的话说,我成了他们相好的同谋。从某种角度讲,整个701都是他们的同谋。不是说我夸张,到后来,说真的,他俩的事在山上连只狗都知道了,但张国庆老婆始终不知道,可见口风之紧,紧得几乎不可思议,靠的就是大家心领神会,积极配合。
当然,我知道,这不是根本之计,根本之计还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他”,让黄依依有个家,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所以,一边是极力捂,一边我们又四面八方地帮黄依依找如意人。难啊,但难也得找。因为,这不是黄依依的个人问题,而是701的组织问题,政治问题。可能你不信,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季,一天下午,黄依依突然跑到我办公室,进门就说:“我要跟张国庆结婚!”
我一下愣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很久才接她话,而说的只是一句废话。
我说:“什么意思?”
她说:“就这意思,我要跟张国庆结婚。”
我说:“你这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她说:“不是。”
我说:“那就怪了,你怎么突然有这想法?”
她说:“我受不了他天天回去陪老婆。”
我说:“就为这个?那我跟张国庆说说,让他少回家不就行了,何必结婚呢?”
她说:“不,我要结婚。”说得很平静,又坚决,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责怪她:“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还把他一家人都弄过来……”
她打断我:“现在是现在,当初是当初,反正我要跟他结婚,你喊他离婚吧。”
说罢掉头就走,我喊都喊不住。
她走后,我就坐在办公桌前发呆。事情说来是有点荒唐,她要结婚,不跟张国庆去说却跑来跟我说,好像这是我下达给她的任务似的。还有,她早不想,迟不想,怎么就突然动了这根筋?简直是损人害己,让我们白忙乎了那么多事!但荒唐归荒唐,我还不能不管,虽说这不是我什么工作,但归根到底,就是工作。因为,我知道她这人脾气,你不顺着她来,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来个不吃不喝,压上三天床板,我急得就要跳起来。她是天使,我是凡人,没办法的,只有顺着她来。就这样,我找到张国庆,把事情问清楚了,最后要他表个态。
张国庆倒说得干脆:听组织的。
听组织的就离。
就这样离了。
其实,不听组织的也得离,事情就这样的,没有回旋余地。余地都在天使那边。天使正在用不停地破译一部部密码这不争的事实告诉我们:她越发像个天使,我们只有越发地跟着她转,而且坚信,跟着她转不会吃亏的。
那边才离,这边就结了,心情之急,做事之不讲究,不避讳,像是两个世事不谙的小年轻。婚礼很简单,他们处里的人,加上我和几个院领导,聚在一起,在单位食堂摆了两桌薄酒,完了又去新房坐了坐,吃了点糖果,道了点祝愿,算闹了洞房,天地作证了。就在闹洞房之际,黄依依几次啊啊的干呕不止,让所有的过来人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她已有身孕了!
至此,黄依依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同张国庆结婚,已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但无人想得到,在这个表面明白的原因之下,其实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神秘莫测的谜。原来,黄依依虽然结过两次婚,而与她有过云雨之事的男人肯定更是多。但是这么多男人,这么长时间,黄依依却从未有过喜——或者有过忧。这是她第一次怀孕!连黄依依自己都感到神秘,这么多男人,唯独张国庆才为她“开天辟地”,而且似乎还不是开始就灵验,而是经过了一定时间的磨合、等待,好像她的生育机制里上着一把神秘的锁,只有张国庆才能慢慢打开。
这确实叫人觉得神秘,神秘得似乎只有用缘分来理解,来接受。既然这是缘分,是天地之约,是独一无二,是别无选择,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所以,她才这么坚决、霸道地要同张国庆结婚——张国庆仿佛天定是她的!
找到了天定之郎,现在又有了身孕,好上加好,按理我应该为黄依依感到高兴。可我想到她要由此放下工作,虽然是暂时的,我还是不情愿。这哪是她黄依依生儿育女的时间?什么事都是有时间地点之区别的,同样的事,在不同的时间或地点,性质和效果完全是不一样的,甚至有天壤之别。可是,我又怎么开得了这个口?这是天地之约的果实,而且黄依依已经三十好几,哪是可以随便折腾的?就这样,一边是国家利益,一边天地之约,都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把我夹在中间,如何是好?我犯难着呢。
最后我还是站在“国家利益”这边,对黄依依提出了“非分之想。”
遭拒绝是想得到的,结果却是想不到的。有一天,张国庆来跟我要车,说黄依依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医院在培训中心旁边,距家属区有好几里路远,以前黄依依跟老王好时经常一个人徒步来回,只是如今不但没了这份心情,似乎也没了这个身体,需要车子帮助。
车子来回当然快,没有两个小时,黄依依从医院回来,径自来到我办公室,见面就莫名其妙地甩给我一句:“这下你高兴了。”
原来,去医院看病,确诊是一般的感冒,医生明知什么药可以快速治她的病,却颗粒不给,理由是这药对孩子不好。黄依依掐指一算,自有身孕之后,她至少两次并多日服用过此药。医生把药拿来,把说明书上的“孕妇忌服”几个字指给她看,并加以口头说明,说得她心惊肉跳,后悔莫及。
医生总是危言耸听的,母亲对孩子总是小心谨慎的,不论是对已经出生的,还是尚未出生的。权衡再三,黄依依作出了“让我高兴”的决定:把孩子处理掉,以后再要。
我确实感到高兴,却浑然不知,在这份意外的高兴中,已可怕又不可避免地夹杂着黄依依死亡的阴影。几天后,我在医院看见黄依依硬冷的身体时,突然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她遗体前。当时,我心里直想骂那个危言耸听的医生。因为,是她首先敲响了黄依依死亡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