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29节
看风者 第2章 有问题的天使 第29节
不是死在手术中,是死在手术后。
也不是死在病房里,而是死在厕所里。
我后来去看过那个厕所,有两个用木板隔开的厕位,门是弹簧门,里外都可以推拉。但是有个厕位已经停用,门上贴着“下水道堵塞,禁止使用”的字条。据说,这个厕位安的是坐便器,是专为病人准备的,另一个是一般的蹲便池。又据说,两个厕位的门上的弹簧其实早已不顶事,门能开不能关,却一直没人管,直到一个多月前,因为上级要下来检查,才终于有人来管,换了新弹簧。现在的门,开关都没问题,就是因为弹簧是新的,劲道很足,拉开门,人进去后,不用手带门,门自己会朝着你屁股直扑上来,啪地打你一下,有点吓人兮兮的。
这说的不是701医院,是县人民医院。701医院是没有妇产科的,有关妇科病或大小生产的事,都是到县人民医院来看治的。为此,我们机关还跟这边妇产科建立了联谊关系,目的就是让我们的妇女同志来这里看个什么有个优待。黄依依那天去县人民医院处理孩子时,机关专门安排了一位跟那边有良好关系的同志陪同,所以优待是不必说了,来了就有人接待,手术室是最雅静的,医生是最有经验的,手术也是很成功的。做完手术,还安排她到单人病房休息,还给她泡糖水喝。等等这些,都是无可挑剔,只有夸奖的。也许是上帝为了在她走之前,有意给她留下一点人间的美好吧。
休息了约有一刻多钟,钻心的疼痛消散了,身上的力气随之回来了。这时在十一点钟左右,黄依依看时候不早,要张国庆收拾东西,准备走,自己则去了厕所。这一去竟再也没有回来,等大家觉得蹊跷,进厕所去看她时,看到她半躺半坐在厕所里,已经昏迷不醒。开始以为只是一般性的昏迷,但脉搏却越来越弱,可见不是一般的昏迷。事实上,这时的她已经无可救药了。
是颅内出血!
她摔倒时,后脑勺刚好磕在墙角下水管的接口上,致使颅内出血。
医生说,这种伤势,除非是在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里,有医生及时给她做开颅手术,才可能有救。但这里没有这样的人力和设备,人们眼睁睁看着她脸色越来越苍白,脉搏越来越微弱,身体越来越安静又变冷……所有人都企图想阻止这种状态,临时采取一些可以想到的措施,手忙脚乱的,结果都以无济于事告终。这是大医院的病,这里的人连确诊的一点常识都没有,更不要说抢救了。事实上,包括颅内出血的伤势,也是事后才确诊的。说来也怪,把人都磕死了,但黄依依的后脑勺既没有磕破,也没有磕出什么包块,只是表皮有一点擦伤,有一点泛红的血丝而已,再加上又是埋在头发丛里的,不特别在意根本发现不了。它使人容易引起奇想,好像黄依依的头皮是铁打的,但颅内是豆腐做的。
一个为701破译事业作出杰出贡献的破译天使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黄依依的死让我们感到无比的震惊,无比的悲痛,无比的惋惜。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她的死是由于某个人的错误造成的,那么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把这个人撕成碎片,还要用脚在碎尸上发狠地踩踏,踩得它粉碎,踏得它血肉模糊。但似乎没有这样一个人,事实上那天上午,所有与她见过面、打过交道的人,几乎无一都是有恩情于她的,她们都把她当大首长一样的客气地对待,殷勤地关照,小心翼翼地做手术,出事后又及时抢救,至于抢救技术上的遗憾,那是怪不得人的。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怪罪的人,只能是院方领导,可以怪罪他们没有及时把坐便器修理好。想一想,黄依依为什么会昏迷在厕所里?因为她以前就有容易昏厥的毛病,加上刚做了手术,身体很虚弱,蹲着上厕所对她是种考验,站起来时一下天昏地暗,人就摔倒了。就是这样的,错不了。
黄依依的死,无疑给我们的破译事业带来了难以想见的困难和压力。自跟张国庆的关系公开后,人们当面都爱喊她叫“天使”,背后经常在“天使”前面加个定语——“有问题的天使”。但是,说真的,在破译密码的事情上,她是没有一点问题的,是真正的天使,是深悉密码秘密的天使。在我看来,把701历史上的所有破译员都捆绑在一起,都抵不过她一个黄依依。我是说能力,破译密码的能力和才情,至于贡献,后来还是有超过她的。她毕竟就职的时间太短,两年多,不到三年。不过,从某种角度讲,她的贡献也是最大的,因为由于她的出现,她神奇的表现,她留下的闪光的足印,让701后来的破译者都不敢妄自尊大,不敢怠慢,只有咬紧牙关地去搏杀。她有如一束神秘的剧烈的强光,闪了一下后消失了,却永久留在了后人的脑海里,言谈中,记忆里,生生不息,广为流传,成了一支参天的标杆,激励着后人往更高更远的黑暗深处发奋扑去。
破译密码啊,就是在黑暗中挣扎啊,就是在死人身上听心跳声啊。
人死不能复活。但黄依依的死让张国庆和他前妻的婚姻复活了。说到这里,我心里的仇恨也复活了。我不想多谈这两个人,尤其是张国庆老婆——这个泼妇!这个天杀的!我简直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告诉你吧,就是她,把黄依依害死的!
我真的不想多谈她,我只想把事实告诉你。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当时没人想到黄依依的死会有凶手,人们都以为这是一起事故,所以没开展任何调查工作。于是,这个天杀的泼妇轻松地逃脱了罪名,并幸福地过上了破镜重圆的好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到第三年的秋天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家属区里突然冒出一种骇人听闻的说法,说黄依依是被张国庆老婆害死的,有说是她利用职务之便,偷偷地给黄依依打了一支毒针,有说是她躲在厕所里用纱布把黄依依活活闷死的,也有说是用木棍打死的。总之,说法很多,行凶的方式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听起来有点混乱和可笑。我听了这些,基本上断定纯属胡言乱语,因为黄依依和张国庆老婆的特殊关系是谁都知道的,然后她恨黄依依也是谁都可以想见的,这些说法只不过是有人基于这种事实,想当然地编造出来的而已。
但是一天下午,张国庆在楼道里碰到我,神色慌张的样子,像见了鬼,一下让我有些疑虑。后来,我让办公室主任把张国庆叫来,叫来干什么,我心里其实没个准的。哪想到,张国庆一进我办公室,就吓得哭哭啼啼起来,可怜兮兮地哭诉道:
“安副院长,你把她抓起来吧,是她害死了黄依依……”
后来,我们审问那狗日的泼妇——张国庆老婆——才知道,那天黄依依进厕所时,她正蹲在里面,听到有人进来,她还主动招呼了声,外面的黄依依也客气地回应了声。两人虽然见过面,也算认识,但声音是不熟悉的,尤其就这么随便招呼一下,更不可能辨识对方。可以想象,如果黄依依当时听出是她一定会拔腿就走。走掉了,就躲过了劫难。但这只是一种假设,事实是黄依依没走,于是,两人窄路相逢……听那狗日的泼妇说,当时她上完厕所出来,看见外面站的是黄依依,心里头就冒出鬼火,嘴上就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黄依依没有骂她,只是叫她嘴巴放干净点,随后便往厕所里钻,显然是不想跟她吵的。但她没有就此罢休,还是站在门口,用身体把门挡住,继续说一些难听的话。
两个人,客观地说,黄依依是肇事者,对方是受害者,心里窝着火,见面骂几句是可以理解的。所以,黄依依还是比较克制,不回嘴,只是做出不屑的神情,后来甚至闭了眼,任凭她胡说八道,只当没听见。挨骂的人不听,骂着也没趣,所以她准备走掉算了。听那狗日的自己说,她在决定走时看见黄依依双眼紧闭的样子,心里很想甩她两个巴掌,但想了想还是不敢,怕激化事态。她本想就这样走掉的,但出来时弹簧门推她的力度让她想到,可以借门自动回去的力量打她一下,来解解心头之恨。于是,她特意把门拉开到底,让弹簧的回力处于最大,然后她突然手一松,门跟着就劲头十足地弹回去。当时黄依依是闭着眼的,哪知道躲闪,被门撞了个正着,身体一下失去重心,往后倒去,后脑勺正好碰在下水管凸出的接口上,惊叫一声,坐倒在地上……
那狗日的看黄依依被撞倒在地,感觉是占了便宜,得意地走了,哪知道黄依依已经被她推落生死崖,生命正在飞速地往黑暗的尽头滑去。同时,她自己也跌落进了悬崖,只是在坠落的过程中,侥幸像被一棵树钩住,得以苟活了三个年头。为此,她又付出了死不瞑目的代价:张国庆受牵连坐了牢,未成年的孩子由此变得无爹无娘,无依无靠。
人们都说,如果她不苟活这三年,事发当时就归案自首,她可能不会被判死刑,张国庆更不会被牵连进去的,那样的话她孩子起码还有个爹可以照顾他。但这仅仅是假设,事实是她苟活了三年,待事发后,张国庆的形象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虽然可以排除他作为元凶的嫌疑,却不能排除他包庇凶手的嫌疑。这足以叫他去尝尝铁窗的滋味。
张国庆是个可怜的人。
客观地说,张国庆老婆也是个可怜虫,只是我无法可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