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_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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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夜,瞪大了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
我们一起坐上火车回去。吕克静静地看着我,我则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想着妈妈曾经多少次坐车来看我时,欣赏过同样的风景。我甚至忘了取消之前在她最喜欢的小餐馆的订位。
她在殡仪馆等着我。妈妈真是体贴得令人难以置信。葬仪社的负责人告诉我,她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她躺在棺木里等着我,肤色苍白,绽放着一丝安心的微笑,这是妈妈的方式,用来告诉我一切都会顺利度过,而她一直看顾着我,就像当初开学第一天那样。我把唇印在她的脸颊上,献给妈妈最后一吻,就像童年的幕布永远落下。我整夜都在为妈妈守灵,如同她曾经守护着我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青少年时期,我们总梦想着离开父母的一天,而改天,却换成父母离开我们了。于是我们就只能梦想着,能否有一时片刻,重新变回寄居父母屋檐下的孩子,能抱抱他们,不害羞地告诉他们,我们爱他们,为了让自己安心而紧紧依偎在他们身边。
神甫在妈妈的墓前主持弥撒。我听着他讲道,他说人们从来不会失去双亲,即使过世后,他们还是与你们同在。那些对你们怀有感情,并且把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你们,好让你们替他们活下去的人,会永远活在你们的心中,不会消失。
牧师说得固然有理,但一想到世上已经再也没有他们的呼吸之地,你将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而童年老屋的百叶窗将会永远合上,你就会陷入连上帝也无法感受的孤寂里。
我从未停止思念妈妈,她存在于我生命里的每一刻。看到一部电影,会想到她可能会喜欢,听到一首歌曲,会想到她会哼唱。而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闻到一个女人路过时,空气里飘来的香味,也会让我想到她;我甚至偶尔还会低声跟她说话。牧师说得有理,不论信奉上帝与否,一位母亲绝不会全然死去,她会永垂不朽,在她爱过的孩子心中。我希望有朝一日换我养育孩子时,也能在孩子心中赢得永恒的地位。
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席了葬礼,就连马格也出乎我意料地出现。他胸口披挂着皮绶带,这个笨蛋竟然成功选上了村长。吕克的爸爸为了参加葬礼而关了店。女校长也来了,她已经退休很久了,但她哭得比其他人还惨,而且一直称我为“我的小亲亲”。苏菲也来了,吕克通知了她,所以她搭早上第一班火车赶来。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看到他们俩手牵着手,带给我一股莫大的安慰。送葬队伍解散后,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墓前。
我从皮包里拿出一张从未离身的照片,一张爸爸抱着我的照片。我将它放在妈妈的墓前,为了在这一天,最后一次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团圆在一起。
葬礼过后,吕克用他的老厢型车把我载到家门口,他最后买了这台当年租的同款汽车。
“要不要我陪你进去?”
“不用了,谢谢你,你跟苏菲留步吧。”
“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你一个人,尤其在这样的夜里。”
“我想这正是我渴望的。你知道,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踏进这里,而且,我还能从墙壁上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向你保证,即使她睡在墓园,我也要与她共度这最后一夜。”
吕克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他笑了笑,对我说:“你知道吗,在学校里,我们全都迷恋你妈妈。”
“我不知道这件事。”
“她不是班上同学的妈妈中最美的,但我相信就连笨蛋马格都喜欢她。”
这个笨蛋成功地让我挤出了一丝微笑。我下了车,看着他驱车远去,才走进屋内。
我发现妈妈并未重新粉刷房子。她的医疗文件放在客厅的小矮桌上,我拿起来翻阅,一看到她的超音波上显示的日期,我就全都明白了。她所谓的与朋友到南部度假一周,根本就不曾有过;她从冬季末心脏就有问题,在我和吕克及苏菲到海边度假的期间,她正入院接受检查。她编造了这趟旅行,因为不想让我为她担心。我学医的目的,原是为了照顾妈妈所有的病痛,却竟然没察觉出她已经生病了。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到她准备好的晚餐……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敞开的冰箱前,眼泪失控地奔流而下。葬礼全程我都没有哭泣,仿佛她禁止我哭,因为她希望我不要在众人面前失态。只有碰到毫不起眼的小细节时,我们才会突然意识到,深爱的人已经不在的事实;床头桌上的闹钟仍在滴答作响,一个枕头落在凌乱的床边,一张照片立在五斗柜上,一支牙刷插在漱口杯中,一只茶壶立在厨房的窗台上,壶嘴面向窗户以便观看花园,而摆放在桌上的,还有吃剩的淋了枫糖浆的苹果卡卡蛋糕。
我的童年曾在这里,消散在这栋满是回忆的屋子里,回忆里有着关于妈妈、关于我们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妈妈曾跟我提到她找到一个盒子,在满月的夜里,我爬上阁楼。
盒子就放在地板上明显的地方,盒盖上有一张妈妈亲笔写的字条。
我的爱:
上次你回来时,我听到你爬上阁楼的声音,我相信你还会再来,所以把我们最后的约会订在这里。我很确定你有时还会与你的影子交谈,不要以为我是在嘲笑你,只因为这让我回想起你的童年。小时候,你去上学时,我会借着帮你整理房间的名义,走进你的房间,整理床铺时,我会拿起你的枕头,嗅一嗅你的味道。你不过离家五百米,我就已经想念你了。你看,一个妈妈的心就是如此单纯,永远都在想念着她的孩子;从睁开眼睛的第一秒,你们就占据了我们全部的思想,再也没有别的事物能让我们感受到如此的幸福。我远远谈不上是一位最优秀的母亲,你却是一个好得完全超出我期待的儿子,而你将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这个盒子属于你,它本来不应该存在,我祈求你的原谅。
爱你并且会一直深爱着你的妈妈
我打开盒子,从中找到所有爸爸之前寄给我的信,在每一个圣诞节以及每年我的生日。
我在天窗前盘腿坐在地上,看着月亮在夜里升空,我把爸爸的信紧紧拥在胸前,喃喃地说:“妈妈,你怎能如此对我!”
然后我的影子在地板上延伸,我依稀看到影子旁边有妈妈的身影,她对着我又哭又笑。月亮继续巡视人间,而妈妈的影子渐渐隐去。
我完全无法入眠。我的房间如此安静,隔壁房间再也不会传来声响,我曾经习惯的声音已经消失,帏幔的褶皱悲伤地纹丝不动。我看了看手表,吕克凌晨三点休息,我想去看看他。这个意念驱使着我,我毫不犹豫地关上家门,任由步伐带领着我前进。
我转进小巷子,隐身在夜影中。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和他的爸爸聊得正起劲。我不想打断他们,于是转过身,继续走着,却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走到学校的铁栅栏门前,大门微敞着,我推开门走进去,操场空空荡荡寂静无声,至少我这么以为。就在走近七叶树前时,一个声音喊住了我。
“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伊凡正坐在长椅上看着我。
“过来坐在我身边。经过这么久的时间,我们应该有很多事可以聊。”
我在他身旁坐下,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参加了你母亲的葬礼。我很遗憾,你妈妈是我非常尊敬的女士。因为我到得有点晚,所以站在送葬队伍的后头。”
伊凡来参加妈妈的葬礼让我非常感动。
“你到学校操场来干吗?”他问我。
“我没有半点想法,我过了很难过的一天。”
“我知道你会过来。我不只是来参加你母亲的葬礼,我还想来看看你。你仍然拥有跟从前一样的目光,虽然我一直相信这一点,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我们两个都想趁着回忆消失之前,赶紧回溯,以寻回一些回忆。”
“你后来怎么样了?”
“跟你一样,我转换了生活领域,建立了新生活。但你当年还是小学生啊,你离开这个学校和这个小城之后做了什么呢?”
“我是医生,嗯——差不多算是啦。不过我连自己的妈妈生病了都没有察觉,我自以为能从其他人的眼里看出一些不易察觉的东西,却不知道自己比他们更盲目。”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你心里有事,却没有勇气说出口,你可以相信我,跟我说,我绝不会出卖你。也许今夜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昨天失去了妈妈,她从来没向我提过她的病情,而今晚,我在阁楼里找到她之前藏起来的我爸爸写给我的信。人们一旦开始说谎,就再也不知如何停止。”
“你爸爸写了什么给你?如果这不是隐私的话。”
“他说每年我领奖时他都会来看我,他总是远远站在铁栅门后,我竟然曾经离他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他没再说别的吗?”
“有,他向我坦承他最后放弃了。他为了那个女人离开我的母亲,然后和她有了一个儿子。我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似乎跟我很像,这下子我有了一个真的影子。很有趣,对吧?”
“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在他最后一封信里,我爸爸谈到他的懦弱,他说他想为新的家庭建立未来,他从未有勇气要他们接受他的过去。我现在知道,他的爱都到哪里去了。”
“你从小与别的孩子的不同之处,就是你有能力感受不幸,不仅仅止于你自身涉及的,也包含其他人遭遇到的。而你现在只是长大了。”
伊凡对我微笑,接着向我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童年的你遇上了长大成人的你,你认为这两个你会不会相处得很融洽,进而成为同党呢?”
“你究竟是谁?”我问他。
“一个拒绝长大的男人,一个被你解放自由的学校警卫,又或是在你需要朋友时虚构出来的影子,全都取决于你的定义。我欠了你的恩情,我想今夜是清偿的好时机。说到好时机,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提到过的浪漫邂逅吗?我记得你当时正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的爱情幻灭。”
“没错,我想起来了,我那天也蛮低落的。”
“你知道吗,所谓好时机,也适用于重逢时刻。你应该去我的工具间后面晃晃,我想你留了某样东西在那里。某样属于你的东西。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起身,走到小木屋后方,但即使我望遍四周,也找不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我听到伊凡的声音,叫我要仔细寻找。我跪在地上,清澈的月光照得满地清晰如白昼,但我仍然一无所获。风开始呼啸,一阵狂风卷起灰尘,吹得我满脸都是,连眼皮都合上了。我找到一只手帕擦了擦眼睛,才得以重见光明。在上衣口袋里(正是我穿去听音乐会的那一件),我发现了一张纸,上面有一位大提琴家的亲笔签名。
我走回长椅,伊凡已经不在了,操场又再次空无一人。在他刚才坐过的位子上,有一只信封被压在一颗小石子下。我把信拆开,里面有一封影印的信,印在一张非常美丽但因岁月而略略泛黄的信纸上。
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重读这些字句。也许正因为妈妈在信中写到,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将来能开心地茁壮成长;她期盼我找到一份让自己快乐的工作,不管我人生中作出什么选择,不论我会去爱或是被爱,都希望我会实现所有她对我寄予的期望。这一次,也许正是这些句子,解放了一直将我禁锢在童年的枷锁。
第二天,我关上家里的百叶窗,又和吕克道了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