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若将一天二十四小时所发生的事点滴不漏地记叙、一字不缺地阅读,恐怕至少也要
二十四个小时吧。咱家再怎么提倡“写生文”①,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认:这毕竟是猫家
岂敢奢望的事!因而,尽管我家主人整天无时不在卖弄值得精雕细刻的奇谈怪行,而咱
家却没有本事和毅力一一向读者报告。这很遗憾。纵然遗憾,却也莫可奈何。
①写生文:俳、歌作家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二)首倡,诗以写生画的手
法如实地描绘自然和人生、夏目漱石又将此运用到散文之中。
铃木和迷亭君走后,犹如冬夜里寒风乍息,银雪纷扬,这里十分静悄。主人照例钻
进书房,孩子们去一个十二平米的小屋并枕而眠。
隔一道两米多长纸壁的坐北朝南的房间里,女主人正躺着给虚年三岁的绵子喂奶。
樱花时节的云雾天很短,转眼红日西沉,连房前行人低齿木屐的的脚步声都清晰地响彻
客室,邻街公寓里笛声断续,时而轻轻骚动昏昏欲睡的耳鼓,室外大约已经暮色苍茫了!
晚餐只喝了半碗汤,吃了点蛤蜊肉,现在肚子已经空了。无论如何,也需要休息的。
恍惚听说,世人有写所谓《猫恋》这种诙谐性俳句与和歌的兴趣。还听说,早春时
节有些夜晚,街里的猫胞们狂热地奔走,直噪得人们魂梦不安。可咱家,还不曾发生过
如此心理变化。说起来,爱情本是宇宙间的活力。就此道而言,上自天神宙斯,下至上
里啾鸣的蚯蚓、蝼蛄,无不为之心神憔悴,此乃万物之常情。那么,吾侪猫辈,一旦春
心萌动,流露出不羁之情,也就不算什么非份之想了。回首往事,咱家也曾苦恋过小花
妹子。“三绝主义”的创始人金田老板的千金,就是那位大吃甜年糕的富子小姐,也有
过思恋寒月的艳闻。因此,普天下的雄猫雌猫,在那一刻千金的春宵里意惹情牵、如痴
若狂,咱家从不把这些视为自寻烦恼而予以轻蔑。怎奈,纵然勾引咱家,也并不动情,
有什么办法!按目前状况,只求休息。这么睏倦,怎么能谈情说爱?咱家慢腾腾地转到
孩子的被边,美美地睡了……
忽然睁眼一看,不知什么工夫,主人已经从书房来到卧室;又不知什么工夫,已经
钻进妻子身旁的被窝里。按主人的习惯,临睡时定要从书房带来几本横写的洋文书。但
是,躺下以后从未连续读上几页,有时拿来放在枕旁,干脆连碰也不碰一下。既然连一
行都不看,似乎就没有必要特意带来!然而,这正是主人之所以为主人的独特之处。哪
管妻子怎么嘲笑,怎么叫他不要带书,他也绝不肯改变。他每晚照例不辞千辛万苦地把
书运到卧房,有时贪心不足,竟然抱来三四册,前些天,甚至将韦泊斯特①主编的大辞
典也抱来。说起来,这是主人的嗜好。正如阔家公子,不听龙文堂茶壶的松涛声②便难
得安眠,同样,主人不把书本放在枕边,便不能入梦。如此看来,对于主人来说,书本
不是为了供人阅读,而是催人入睡的工具,是活版铅印的催眠剂。
①韦泊斯特:(一七五八——一八四五)美国语法、辞书学家,以各种韦氏辞书而
闻名。
②龙文堂茶壶的松涛声:日本江户末期至明治初期有一著名铁匠,他制的茶壶水沸
时,声如松风。
今夜也会带来点什么书的吧?展眼一瞧,果然,有一册红皮薄本书半开着躺在挨着
主人胡须尖端的位置上。主人左手的拇指依然夹在书页间,没有抽出来。由此可见,他
今夜似乎破天荒读了五六行。与红皮书并列的那块镍金怀表,闪射着有负于春色的寒光。
妻子将吃奶婴儿推出一尺多远,张着嘴,打着鼾声,撇开了枕头。若问人世上顶数
什么最难看?我想,再也没有比张嘴睡觉更不成体统的了。我们猫,论辈儿也不会有这
么丢丑的事。本来,口乃发声器官,鼻为吞吐空气之工具。不错,到了北方,你瞧,人
们都很懒,尽可能不开口。这样撙节的结果,甚至用鼻子说话,吭吭哧哧的。但是,鼻
孔紧闭,用嘴来代替鼻子呼吸,这要比用鼻子说话更不像样子。不说别的,倘如天棚掉
下老鼠粪来,岂不危险!
孩子们如何呢?上眼一瞧,他们也睡了。其丑态不亚于老娘。姐姐敦子伸出右手,
搭在妹妹的耳朵上,似乎在宣布:“姐姐的权力如此如此!”妹妹骏子为了报仇,将一
只脚压在姐姐的肚皮上,傲慢地仰脸睡了。双方委实都比刚睡下时做了九十度的移位。
而且,双方都维持这种别扭的姿态,毫无怨言乖乖地甜睡了。
春宵的灯火,的确异乎寻常。在这既天真烂漫、却又极不雅观的光景里,青光幽幽,
仿佛一再告诫人们:要珍惜如此良夜。咱家想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便将室内巡视了一
番。四邻悄然,听得见的,只有壁钟的嘀嗒声,女主人的鼾声,以及远处女仆的咬牙声。
这名女仆,别人说她咬牙,她却一向矢口否认,硬是犟嘴说:“我有生以来,直到今天,
从来不曾咬牙。”她决不说一句:“今后改正”,或是“抱歉得很”,一味地声明没那
么回事。的确,熟睡中的事嘛,本人肯定不会知道的。但是,有些时候,你不知道,事
实也依然存在,这就麻烦了。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一面干着坏事,一面却自命为十足的
君子。这种人由于自信无罪,倒也天真可取。然而,不论怎么天真,他人遭受的灾难总
不会因而减少。这些士绅淑女和那名女仆都是一路货色。
夜已深沉。有人在厨房的套窗上砰砰敲了两下。咦?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来?十有
八九是那些老鼠。假如是老鼠,咱家已经决心不捉,随便他们闹腾去吧。
又砰砰敲了两下。总有点不像是老鼠。就算是老鼠,它也一定是个谨小慎微的家伙。
主人家的老鼠,全都像主人任教那所学校的学生,不论白天黑夜,一心操练行凶撒野,
仿佛把惊破可怜的主人的幽梦奉为天职。他们绝不会像叩窗人那么客气的。确实不是老
鼠。比起前些时闯进主人卧房、咬罢主人的塌鼻尖后高歌凯旋的那只老鼠来,它显得过
于胆怯。绝不是老鼠!这时、忽听有钥匙开锁声和自上而下的推窗声。同时,传来了将
格子门尽量轻轻地沿着槽沟滑动的声音。这愈发说明它不是老鼠。是人!如此更深,并
不叫门,却撬门压锁而入,这肯定不会是迷亭先生和铃木君,说不定是久闻大名的梁上
君子!愈是君子,我愈想快些瞻仰其尊容。这时,那君子似乎高抬泥足,跨进厨门,已
经迈了两步。当数到他迈第三步时,大约是摔在地窖盖上,咕咚一声,响彻悄夜。咱家
后背毫毛倒竖,好像用刷子逆向梳了一把似的。片刻,脚步声停了。一看女主人,依然
张着嘴,尽情吞吐着太平空气。主人大约梦见了他的拇指夹在红色的书本里了吧!霎时,
厨房传来了擦火柴的声音。别看是君子,似乎没长我这么一双夜眼,人地两生,料他行
动很是不便的。
这时,咱家蹲下来想:那君子将从厨房奔向饭厅呢?还是向左转,穿过堂门,再奔
向书房……但听脚步声伴着推门声响过了檐廊。君子距书房更近了。其后便杳无声息。
才想到,应该趁这工夫快些叫起主人夫妇。但是,怎样才能唤醒他们呢?想起的净
是些笨法子,像水车似的,在脑海中轱辘辘地转,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咱家想,不
妨咬住被脚晃动,便试了两三次,但毫未奏效。又想,不妨用冰凉的鼻尖去蹭主人的两
腮,便将鼻子凑近主人的脸。但主人仍在梦中,用力把手一伸刚好打在咱家的鼻尖上,
仿佛骂了句:“滚!”将咱家推开了。鼻子嘛,对于猫来说,也是个重要部位。痛杀我
也。别无他策,便瞄瞄地叫了两声,想唤起他们。但,不知怎么,偏在这时喉咙里像卡
住个东西似的,发不出声来。好歹喊出一声沉闷的低音,但立刻吓了咱家一跳。不等主
人醒来,君子的脚步声响了。沙,沙……沿着外廊走近了。到底来了!这下子可一切都
完了。咱家不免在纸格门和柳条包之间暂且藏身,以窥虚实。
君子的脚步声响到卧室门前,戛然而止。咱家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看他下一步还
想干些什么。事后想来,咱家当时大有“全神贯注”的气概。假如扑鼠时使上这么一股
子劲儿,定会马到成功的。多亏梁上君子,使咱家顿开茅塞,真是千载难逢,幸甚,幸
甚!
忽然屋门第三道格纸好像雨点打湿了似的,中心部位变了颜色。透过薄纸,但见一
点淡红,越来越浓。终于纸破了,露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少顷,舌头消失在夜色中,代
替它的却是一只晶亮的东西出现在洞眼的外侧。无疑,这便是梁上君子的眼睛。怪的是
那只眼睛并不瞧着室内的任何物品,似乎一直盯在咱家藏在柳条包后的身上。虽然被盯
得不到一分钟,但觉得再这样被他盯下去,是会减少寿命的。忍无可忍,决心从柳条包
后窜出,可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哗的一声开了,恭候多时的梁上君子终于出场。
按照叙述的程序,咱家本可以光荣地将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向列位介绍一番;
但是首先,愿各抒己见,以供三思。
古代之神,被奉为全智全能。尤其耶稣,直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依然披着全智全能
的面纱。然而,凡夫俗子心目中的全智全能,有时也可以解释为无智无能。这分明是个
逆说。而开天辟地以来道破这一逆说者,恐怕独有咱家这只猫了!想到这里,咱家也有
了虚荣心,自己也觉得咱家并不单纯是一只猫,必须就此阐明理由,将“猫也不可小瞧”
这一观念,灌输到高傲人类的头脑中去!
据说天地万物,无不上帝创造。可见,人也是上帝创造的喽!如今所谓《圣经》也
是这么明文记载的。且说,关于人,连人类自身积数千年观察之经验,都感到玄妙和不
可思议,同时,愈来愈倾向于承认上帝的全智全能,这是事实。说来无他,只因人海茫
茫,而面孔相同者却举世无双。脸形自然有矩可循,尺寸也大体相仿。换句话说,人们
都是用同样的材料制成的;尽管用的是同样材料,却无一人相貌雷同。真棒!只用那么
简单的材料,竟然设计出那么千差万别的面孔来,这不能不佩服造物主的绝技。如不具
有极为丰富和独特的想象力,就不可能创造得那么变化无穷。一代画家,耗尽毕生精力
探求不同的面孔,也顶多画成十二三幅罢了。依此推论,上帝一手承包创造人类的重任,
怎不令人叹服其技艺卓绝!这毕竟是尘寰中无缘目睹的绝技,因而称之为“全能”也无
妨吧!在这一点,人类似乎对于上帝万分地诚惶诚恐。的确,从人类的观察角度来说,
对上帝诚惶诚恐,本也无可厚非。然而,站在猫的立场来看,同是这件事,却可以作出
不同的解释:这恰恰证明了上帝的无能。我想,上帝即使并不那么完全无能,也总可以
断定,他绝没有比人类更大的本事!传说上帝按人数创造了众多面孔,当初他到底是胸
有成竹地造得千差万别,还是本想不管大郎、二郎都造它个千人一面,而实际操作起来,
却总是不顺手,造一个,坏一个,因此才陷于如此纷杂的境地?这一点,岂不尚且未知
吗,人类的面部构造,难道不是既可以看成上帝绝技的丰碑,也可以断为上帝惨败的劣
迹吗?说是“全能”当然可以;但是,评为“无能”,又何尝不可!因为人类的两只眼
睛并列在一个平面上,不能同时顾盼左右,所以,只有事物的片面映入眼帘,够可怜的
了。如果换个立场就会清楚,这么简单的事实,本是人类生活中日以继夜、层出不穷的;
然而,当事者却头昏眼花,慑于神威,因而难得清醒。如果说富于变化的创造极其困难,
那么,彻头彻尾地仿制,分毫不差,又谈何容易!假如要求拉斐尔①画两幅毫无二致的
娶母像,这等于逼他画两幅迥然有别的玛利亚像,恐怕拉斐尔要为难的吧!不,也许画
两张完全雷同的景物反而困难。要求弘法大师②用昨天的笔法再写空海二字,这也许比
要求他换一种字体来写更难。人类使用的国语,完全是靠模仿的办法传世。人们向妈妈、
乳母或其他人学习日常会话时,除了重复耳闻的话语,别无他望。只得竭尽全力进行模
仿。如此建立在模仿基础上的国语,过了十年、二十年,发音自然会产生变化,这就证
明人类是不具备彻底的模仿力。纯粹的模仿,竟是如此地极度困难。那么,假如上帝能
把人类造得毫无区别,全像一个模子铸成的小乌龟,那就愈发证明上帝万能;同时,像
今天这样,竟将胡捏乱造的面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怪态百出,令人眼花缭乱,这反
而构成了断定上帝无能的证据。
①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
②弘法大师:(七七四——八三五)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的谥号。
咱家竟然忘记了有什么必要如此大发议论!不过,“忘本”,连在人类当中都已经
是家常便饭,猫也自然难免,那就请大人不见小人怪吧!总之,当咱家瞥见梁上君子拉
开卧房的格子门、突然闪现在门槛时,上述感慨便自然地油然而兴。“为什么?”既蒙
下问,只得从头思量。唔——理由如下:
平时咱家就怀疑上帝造人的作品,也许其成功之处,恰是无能的结果。然而,当咱
家看到梁上君子悠然出现在眼前时,但见他的面部特征,完全足以推翻咱家的立论。其
特征倒也无他,是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眉眼和我们那位亲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先生简直
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咱家并非在贼盗当中多有知己,这不须啰嗦。但平口根据贼盗的
残暴行径加以想象,倒也不是未曾在心中勾画过他们的脸谱:一定是鼻翅儿向左右一伸,
长着两只一分钱铜板那么大的小眼睛,剃了个光头……这是咱家凭空捏造的。但是,亲
眼所见和心头所想,却有霄汉之别。可见,想象是决不可胡来的。
这位君子,身材修长,浅黑色的一字眉,是个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贼。大约二十
六七岁,连年龄也是抄袭寒月的。既然上帝拥有如此绝技,制造出这么相似的两个人来,
那就不该把上帝视为无能了,不,老实说,由于这两个人太相似,几乎令人吃惊:是否
寒月神经失常,深更半夜跑了出来。只因盗贼的鼻下没蓄浅黑色胡须,这才意识到,此
公必是另外一位。寒月是个堂堂正正的美男子,是上帝的精制品,足以便迷亭称之为
“流动邮票”的金田小姐销魂。但是,从长相看来,这位梁上君子对于女人的魅力,也
丝毫不亚于寒月。假如金田小姐只对寒月的眼波与嘴角迷恋,却不以同样的热量对这位
盗贼倾心,那就太不公道。公道不公道,暂且不提,反正不合逻辑。像金田小姐那么既
有才华又很机灵的女子,如此区区小事,即使不向别人请教,也肯定会一清二楚的!可
见,假如差遣这名盗贼代替寒月出场,金田小姐也肯定会献出全部的爱而收琴瑟谐鸣之
美的。万一寒月先生被迷亭等人说服,破坏了一桩千古良缘,只要这位盗贼健在,小姐
也就不必发愁了。咱家对未来的事态发展预测至此,才算对富子小姐放下心来。这位梁
上君子能够俯仰于天地之间,是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的一大前提。
梁上君子腋下挟着个什么东西。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撇在书房里的旧毯子。他身
穿兰地花格布的短褂,臀部扎了一条博多产的青灰色绢带,双膝下裸露着苍白的两条腿,
一只脚跨进室内。
主人一直做梦,大拇指被红书咬住了。这时,他噗嗵一声翻了个身,高声大喊:
“寒月!”盗贼惊得毯子落地,忙将跨进的那只脚收回,纸屏上映出两条长腿微微颤动。
主人哼了一声,口里嘟嘟囔嚷,一把推开那本红皮书,像得了疥疮似的,卡哧卡哧地搔
他那漆黑的胳膊。后来又安静下来,撇开枕头睡熟了。可见,他呼喊寒月,完全是下意
识的梦话。
君子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儿,观察室内的动静,当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后,又
将一只脚跨上室内的床席。这回连呼喊寒月的声音都没有。隔了一会儿,另一只脚也跨
了进去。春宵的一盏青灯,将二十平米的房间照得通亮,却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劈成两半。
那影子,将柳条包旁、越过咱家的头顶,直到半面墙壁,挡得一片昏黑,咱家扭头一看,
刚好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那么高的地方,那位君子的面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就算是个美
男子,假如只看他们的影子,简直像个芋头精似的,样子可真好笑。君子将女主人的睡
脸从上至下偷偷瞧了一眼,不知怎么,眉开眼笑了。连这笑容都是从寒月的脸上扒下来
的,咱家十分吃惊。
女主人的枕旁,十分珍爱地放着一个用钉子钉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
里面装的是家住肥前国①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归省时带回来的土产山药。竟
用山药装点着绣枕入梦,真乃史无先例的奇闻。然而,女主人可是个连炖菜用的上等白
糖也往衣橱里放的女人,头脑中缺乏“适材适所”这种观念。在她看来,别说是山药,
说不定把咸萝卜放在卧室里也满不在乎。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夫人是这么
个女人,她既然如此贴身珍藏,断定那是一件贵重物品,这是不无道理的。君子举起箱
来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于是,显得十分惬意。咱家心想,他到底偷起山药了,
而且,一想到这么一位美男子偷山药,就不禁感到滑稽。但是胡乱出声是危险的,只得
忍住不笑。
①肥前国:日本古国名,一部份在今之佐贺县,一部份在今之长崎县。
片刻,君子小心翼翼地开始用毛毯包起山药,又扫了一眼周围,看有什么绑绳没有,
赶巧有主人熟睡时解下的一条绉绸腰带,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捆得结结实实,轻
飘飘地扛了起来。这副嘴脸女人可不大喜欢。然后,君子又把孩子的两件外罩坎肩塞进
女人的紧腿线裤里,弄得线裤的腿部圆鼓鼓的,简直像黑眉锦蛇吞了青蛙一般。不,说
不定要用“锦蛇临盆”这四个字才能形容得准确无误呢!总之,成了个怪物。如果不信,
请您一试便知。君子将主人的线裤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脖子上。我心思,他下一步偷什么?
只见他又把主人的丝绸上衣当作大包袱皮摊开,将女主人的腰带、男主人的短褂和背心
等其他所有零碎全都整整齐齐地叠好包了起来。对于他那熟练、灵巧的动作,咱家十分
钦佩。然后他用女主人和服上的装饰衣带和整幅布的和服腰带接成一条绳,绑紧这个大
包,用一只手拎着。“还有什么可拿的?”他又四下张望,但见主人头上有一包朝日牌
香烟,也随手扔进和服袖里。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就着灯火燃着,美美地狠吸
一口。喷吐的烟雾,在玻璃灯罩外缭绕。不待烟消,君子的脚步声已经沿着外廊愈去愈
远。终于听不见了。这时,主人夫妇仍在酣睡。人哪,竟然意外的麻痹大意。
咱家还是需要暂时休息。如此喋喋不休,身子委实受不住,于是酣然大睡。醒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