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堤烟火
第五章 海堤烟火
人与人之间啊,真不该如此脆弱。
但情人与情人之间,却常常需要断裂得无比彻底才能释放彼此。
模拟考成绩公布了全校名次,我第一百零八名,在班上排名二十,差强人意。
小青就厉害多了,她只有数学小败,其它的都超过我,全校名次是六十六。
「六六大顺,距离台大又近了一步。」
她这么说,然后要到我打工的咖啡店小小庆祝一番。
我当然说没问题啦,还说要给她半价优待,小青高兴地打电话跟金石堂请假。
晚上六点,小青换下制服,跟我一齐走进店里,选了个靠近墙角的地方坐下。
「那杯肯亚应该就坐在这附近吧?」
小青才是观察敏锐的人,她一进店里,就寻找电源插座,想要碰碰运气。
「不晓得今天他会不会来就是,有时候他下午就会来了。」
我说,看见阿不思远远朝着我摇摇头。她不仅鼻子灵,耳朵也很灵光。
小青从我的口中知道阿不思的神技,但她可没胆跟阿不思胡诌奇怪的咖啡名。
跟不熟的人乱哈拉违反了小青的本性,所以我也不怕她突然代替我向泽于告白。
小青她点了一杯蓝洞咖啡,还有一盘意大利青酱面。
肯亚先生大约在晚上八点才来,那时小青早就嗑光了桌上的食物,杂志也翻了三本。不过肯亚先生今天不点肯亚,而是两杯拿铁。
我端着两杯拿铁放在泽于跟他野蛮女友的桌上,偷偷跟泽于打暗号。
于是他笑笑拿走了奶量尤少的那杯。
但就在我转身要回到柜台的时候,我听见小青惊呼一声。
回头看,一杯咖啡已经空了,因为它淌在泽于的脸上。
「你竟敢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很丢脸?你存心让我难堪!」
野蛮女友愤怒地瞪着泽于。
小青看着这一切,张大嘴巴用夸张的嘴型告诉我「那女人是个疯子」。
Ican’tagreewithyouanymore,我不能同意小青更多。
然而泽于似乎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彷佛早料到那杯拿铁会像多年前机车广告中郭富城被女友泼了杯水一样,淋在自己脸上。
「如果你不想写你就说啊!我会逼你写吗?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朋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野蛮女友振振有辞地骂着。
但她发现泽于的表情竟是那么漠然时,她的情绪再度濒临爆发极限。
她的手猛然抓着泽于面前满满的咖啡,眼睛瞪大。
「够了。」
阿不思一手压下野蛮女孩手中的咖啡凶器,一手将一杯冰开水放在桌上。
「如果妳一定要泼,泼冰开水,不然地板妳来擦。」
阿不思冷冷地说,与野蛮女孩之间的咖啡杯正自僵持着。
野蛮女孩忿忿瞪着阿不思,有些发窘,有些牵拖式的愤怒,不肯、也不甘就这样屈服。
此时,店里的每一个人都往这边猛瞧。
好像还听见右边桌的好事客人,正打赌第二杯咖啡会不会跟着泼上。
「抱歉,地板我会擦的。」泽于面无表情地说,摘下滴着饮料的眼镜。
然后慢慢拨开阿不思跟野蛮女有的手,将拿铁慢慢倒在自己脸上。
棕中带白的咖啡液自额头顺着高挺的鼻梁而下,然后分成无数条小河流,小河们在宽阔下巴上瀑布落下,最后浸湿了黑色的衬衫。
阿不思没有很惊讶,酷酷地拿着冰开水就走。我跟小青却傻了。
野蛮女孩却略微得意地看着泽于。
想必,她会将这件事当作「男友珍贵的道歉事件」大喧大擂。
「我们分手吧。」泽于没有闭上眼睛。
即使大家都震惊店里正发生的一切,所有目光都不留情地集中在他身上。
但泽于的表情并没有分毫狼狈,而是一种坚定。
没有妥协空间,因为不带感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野蛮女孩的声音变得很软弱,但她的眼神兀自强装愤怒。
泽于没有说话。
他要说的,在三十秒前,已经淋在他的脸上。
「你会后悔,到时候你回来找我,就不是两杯咖啡淋在脸上可以解决的!」
野蛮女孩大声咆哮,然后抓着Prada包包冲向店口。
在她奋力推了门一下时,自动门没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震了一下。
当她看见透明门上的玻璃并没有映射出泽于跑过来拉住她的身影时,她又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当作这段恋情不甚优雅的句号,忿忿走出门。
而我呢?当我回过神时,我正拿着一条毛巾塞在泽于的手里。
他苦笑,然后将脸揩干。
「出糗啰。」泽于说,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能不笑吗?我心里开心的要命。
后来据小青说,我当时笑的跟白痴一样,好像当选总统的不是阿扁而是我。
我跟泽于一起拖完地、擦好桌椅后,他请了我一杯卡布其诺。
他自己当然要了杯肯亚。
「为什么要分手?」我问。
「不该分吗?」他答。是很该。
「我问错了,你为什么要用的方式提分手?」我问。
「看一本网络小说学的。」他笑。
「啊?哪一本?」我好奇。
「开玩笑的。既然是我提的分手,心中有些亏欠,况且,用键盘写信这件事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老虎已经咬了我一口,不妨再让牠多咬一口,这样我心里的压力会释放不少。」他端详着湿掉的衬衫,然后多解了两颗扣子。
翻译过来,大概是:衣服湿都湿了,再泼一次也没关系。
然后我想起阿不思上上个礼拜跟我说的,爱情不谈愧疚这档事。
说到底,阿不思还是最酷的。
「那你,当初怎么会跟脾气这么这么刚烈的女生在一起啊?」我问,把「野蛮」两个字锁在喉咙里。
「她是我在交大资科bbs站认识的网友,在在线她挺温柔婉约的,后来见面只觉得她娇气了点,也没什么。」
他说:「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所以说,网络真是卧虎藏龙。
母老虎,跟恐龙。两者都不能让人全身而退。
「后来呢?后来为什么会变得不温柔婉约?」我问。
我得记录下嗜喝拿铁的女生有什么毛病。
「就像咖啡一样,再好的咖啡放久了,也难免变质吧。」他还故意叹了一口气。
此时他从玻璃的反射察觉到小青正在跟我挤眉弄眼,知道了她是我朋友。
于是泽于转头跟小青挥挥手。小青尴尬地将脸埋在八卦杂志里。
「那很简单啊,下次选白开水不就得了,放再久还是同一个味。」
「热开水久了会温,温开水久了会冷。不一样的温度就不会是一样的感觉。」
「冷开水呢?放再久都还是冷开水。」
「我不喜欢喝冷开水。」
从那一次对话后,我开始努力思考我有没有可能是一杯冷开水。
偶而,还会征询「重要他人」的意见。
起先是爸。
「爸,如果要用一种饮料形容你的女儿,你会拿什么形容?」
我拿着从店里带出来、没卖完的小蛋糕,摆在桌上。
「饮料喔?这个很难喔!」爸随手拿了块蛋糕塞进嘴里。
「快点啦爸!」我催促着,他既然生了我就应该为我长得像什么饮料负点责任。
「你爸书没念很多,不太会形容啦!」爸爸口齿不清地说。
他眼睛一直没离开过电视上,千篇一律的政治人物谈话节目。
每次爸看政治节目就会进入睁眼冬眠的状态,对外界的刺激都没太大感应,真是浪费了那块可口的草莓蛋糕。
不过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回想起在今年初总统大选前的激烈口水战时,爸僵在沙发上的表情还让我以为他中风了。
「人/饮料」这样的问题好像真的很难,看来需要聪明的我帮他转个弯。
「爸,如果你女儿要变成一种饮料,你希望是哪一种?」我这样问总行了吧。
「乱问一通,我怎么可能希望我的女儿变成一罐饮料?」爸很有义气。
「好啦,如果你希望这世界上有一种饮料是你的女儿,你希望是哪一种?」
于是我又转了个弯。爸的脸上一块蓝一块绿一块黄的,都是电视上的光影。
「维士比。」爸答又塞了块蛋糕,嚼了起来。
「」我沉默了。
过了很久,进了广告。
「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妳是一瓶维士比?」爸回过神来,看着我。
「我不想知道。」我还没从霹雳打击中回复过来,灵魂持续出窍。
「是三洋的。」爸补充。
「啊?」我还在恍神,没有从惊吓中回复过来。
「只有三洋正港的维士比才是我的女儿。」爸用力强调。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摀着耳朵尖叫跑上楼,完全不想知道维士比跟我之间的关系。
然后是哥。
「哥,如果你非得要用一种饮料来形容我,你会用哪一种饮料?」
我拍拍哥哥的肩膀,鼓励愚笨的他好好动动久违的脑子。
「妳们这些怀春少女整天就喜欢做心理测验,哎真是可怜啊可怜,还不如陪爸看点政治口水战,多少会学到怎么讲冷笑话啊?欧??欧???」
哥哥用力哀叹着,用棉被卷住自己惨叫。
他也不想想自己。哥到了国中的时候还一度以为自己是忍者,整天鬼鬼祟祟地想隐形,还缠着爸爸问我们家是不是有日本伊贺忍者的血统。
尽作些别人国小低年级才会做的蠢事。
「你就当同情我怀春,告诉我我到底是哪一种饮料!」
我一脚踩着裹着棉被的他,用力压下。
「呵呵呵,既然妳都承认怀春了,那就赐妳一杯春酒吧!」哥哥全身怪动着。
「春酒又不是酒!你给我认真想!」我一拳打在棉被上。
「好吧好吧,怀春少女的最佳饮料,当然是电视广告里充满恋爱滋味的水蜜桃汁啊,那个李丽真不是演了部蜜桃成熟时?就是这个意思。」哥的表情很正经。
正经到我很想弒亲。
把我生下来的娘当然也不能放过。
「妈,如果妳一定要生一种饮料下来,妳会生什么饮料?」
我在厨房帮妈切萝卜。
「妳爸不是说了吗?维士比啊。」妈毫不在意地说,将锅盖盖上,爆香。
「维士比?」我很震惊,几乎哑口无言。
「妳爸想要我就生给他啊。」妈说。语气甜蜜,但内容残酷。
看起来,哥哥居然是家里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然而,不管是维士比或是色色的水蜜桃汁,至少我确定自己不是一杯不被泽于喜欢的冷开水。
但,我怀疑阿拓正是一杯,不折不扣无色无味的冷开水。
阿拓显然是个精神力旺盛的斗士,要不,就是有自虐狂。
就在我以为阿拓永远不会再上门后,我居然看见阿拓朝着店里,大步从外面走来。然后磞的一声,阿拓愕然撞上了吊着各种小摆饰的自动门,然后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走进来。
「天啊,你走路都睁开眼睛睡觉喔?」我甚至觉得他根本就是故意出糗的,虽然阿拓的鼻子都撞红了,那一声巨响也是货真价值。
我想起了泽于跟野蛮女友分手的当晚,他告诉我他一个辩论社学长的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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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学长叫冠凯,擅长拟订各种论点跟资料搜集,在私下跟同伴讨论策略时都侃侃而谈,但一说到实际上场比赛,却因为太过紧张,冠凯总是畏首畏尾、状况百出,特别是双方进行交叉质询的时候,这种焦虑就会更明显。
于是冠凯开始打喷嚏。不停地打喷嚏。
甚至创下三分钟打一百二十二次喷嚏的恐怖记录,严重地干扰对方问问题的节奏,还有自己的答辩时间,有一次还会因为缺氧跪在台上、需要对手搀扶。
「好惨,那个叫冠凯的喷嚏魔人应该很少上场吧?」我大笑。
「才不,他是我们交大辩论社的宝贝,别的学校看到他就头痛。」泽于笑着解释:「我们总是观察别校有名的强将是打哪一个位置的,我们就把冠凯摆在跟他交叉质询的位置,如此一来,对方高手的实力就没办法充分展现,时间都在哈啾哈啾里过去了,况且冠凯是真的在打喷嚏,完全没有造假啊。」
「哇!可是,这样的话他自己不也拿不到什么分数么?」我歪着头。
「表面上这个卑鄙的策略看起来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内伤战术,但关键是,对方主将的实力无从发挥,整体的分数掉的比我们还快。」泽于幽幽地说。
「不过这样说起来,冠凯好像蛮可怜的。」我说。
「也不能这么说,他常常抢着要上场,说自己是王牌杀手呢!」泽于开始大笑。
说不定,出糗会变成一种强迫症,只要一天不出糗全身就会过敏、长荨麻疹。
同理可证,女朋友被阿不思抢走的阿拓又回到阿不思上班的店里,这不是自寻毁灭是什么?出糗出上瘾,也不能太小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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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不思不在吗?」阿拓看着我,搔搔头。
「她说新的少年快报出了,她去梅竹租书城看半个小时就回来了。」我看看墙上的吊钟,说:「还有十分钟吧。」阿不思总是那么率性。
「那」阿拓摸着红透了的鼻子,东看看西看看。
「要不要坐着等她一下,坐一下又不收钱。」我建议。
「不了。」阿拓摇摇头,然后从有些破破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包装极为精致的盒子放在我面前。
「包的很好耶,你的手真巧。」我啧啧称奇,这包装的封口甚至用上了蜡烫。
「请帮我交给阿不思,她会知道我的意思。谢谢妳。」阿拓又握紧了我的手。
好疼,他一点都没有把我当女生看,好像硬要将内力一次灌给我似的用力。
「不急着走啊,小妹不是说过,你每来一次就请你喝一次不同的咖啡赔罪吗?坐一下等阿不思吧。」老板娘坐的地方离我们不远,朝着这边懒懒地说话。
我看着阿拓,他显得很紧张,但不紧绷。
「是啊,我昨天学会了中等浓度的美景三河,要不要试试?」我邀请。
「中等浓度的河?是哪三条河?」阿拓狐疑。
「不是啦,是哥斯达黎加的一种咖啡!」我简直昏倒。
于是阿拓坐下。
坐在阳光泼泄而下的窗口旁,试图让黄昏的阳光遮掩他脸上的扭捏?
「挪,很好喝喔,经过阿不思的杯评认证的。」我捧着咖啡来到阿拓面前。
「谢谢妳。」阿拓赶紧站了起来,双手伸出。
我害怕我的手会被他高强的内力绞断,赶忙将咖啡送进他的手里。
「上次的事,真的承了妳的情。」阿拓道谢,接过咖啡。
「那你最近有没有快乐一点啊?」我问,希望他周遭的朋友可以收敛一点。
「嗯,后来话传开了,我收到很多道歉的email。」阿拓红着脸,但看起来很愉快。
「真替你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拍拍手,说:「你以后可要有脾气一点,这样才像个男人嘛!」
「嗯,我会好好记住妳的话,我是说真的。」阿拓点点头,跟我比了个大拇指。
听他这么说,我也非常得意,仗义执言果然是正确的。
「别顾着说话,快喝我的美景三河啊,然后给我个分数。」我笑着。
阿不思在的时候,都是我弄餐食她弄咖啡居多,偶而她发懒,才会将调咖啡的工作抛给我。
阿拓喝了一口,点点头,表示好喝。
然后一口气将咖啡喝完了。
「哪有人这样喝咖啡的?你以为是在喝酒啊?」我又好气又好笑。
「啊,对不起,请再给我一杯!」阿拓还真的给我摆出很抱歉的表情,补充说:「这杯我会付钱的。」
「你这样是不行的,不够雄壮威武,来,跟我说一遍。」我表情凝重地摇摇头,想要教导他男子气概点。
阿拓毫无疑虑地点点头,认真的表情让我真想锤下去。
「妳管个屁啊!老子就是这种大口吞蛋糕大口喝咖啡的个性!」我凶巴巴地说。
「妳妳管个管个屁啊,老子就是这种大口吞蛋糕大口喝咖啡的个性。」阿拓腼腆地说。
「请个咖啡有什么了不起?老子难道没钱付妳?少在那里摆一副臭脸!」
我更凶,右手扳着左手掌,作势要打人。
「请个咖啡有什么了不起?老子难道没钱付妳?少在那里摆一副臭脸!」
阿拓总算听出我的意思,努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用力拍下桌子,碰!
阿拓用力拍下桌子,碰!
然后我们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大概就是这样了,你总要学着发脾气,不然会被人欺负到头都抬不起来。」
我笑着,拍拍阿拓的肩膀。
「谢谢妳,我会记住的。」阿拓站了起来。
然后,我的双手又被阿拓奔腾泛滥的内力灌得孜孜作响。
过了两天,我下班回家的途中又遇到了阿拓。
记得那天是不用上学的周末,原本老板娘下午就要回老家彰化跟朋友吃饭,所以要提早关门,但我们还是拖到晚上八点才打烊。
比较晚下班的原因是,有个喜欢聊天的欧巴桑点了老板娘特调。那位奇妙的欧巴桑说她看了菜单,猜想老板娘的兴趣跟她一样,都喜欢天花乱坠地聊天,于是兴致冲冲地点了一杯跟老板娘抬杠。
我跟阿不思面面相觑,这可是第一次有女人点特调跟老板娘亲密接触。
「她不是拉子。」阿不思淡淡地表示权威意见:「只是一般的欧巴。」
但这位欧巴桑堪称等级超高的聊天魔人,除了一开始的那杯老板娘特调外,她又连点了七杯不同口味的咖啡,只为了跟老板娘抱怨她那老是在外勾三撵四的死老公有多么负心、唯一的儿子又如何游手好闲的家庭伦理大悲剧。
老板娘人很好,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跟苦笑,反而请了她几块蛋糕跟烤饼,听她把足以媲美连续剧「春天后母心」的故事好好说完。
忘了说,这故事从中午十一点一路碎碎念到晚上七点半,但如果扣掉内容重复的地方,这故事大概要缩水一半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