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难言之隐

作者:梁羽生 字数:10906 阅读:346 更新时间:2009/03/07

第十三回 难言之隐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雪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搂,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晏殊
  孟元超心道:“来了,来了!”眉头一皱,朗声说道:“秦香主但说无妨!”
  秦冲放下茶杯,缓缓说道:“少年血气方刚,戒之在色,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妻房,未必就是福气。眼前杨牧之事,就是例子。孟兄,我这话不知说得对是不对?”
  孟元超哈哈一笑,说道:“我也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秦冲道:“我最喜结交心直口快的朋友,孟兄请说!”
  孟元超道:“贵帮帮主才貌双全,金大侠与她的美满姻缘,天下人无不艳羡。可见红颜祸水的话乃是虑妄的了。”
  这话驳得秦冲哑口无言,心里想道:“他佯作糊涂,我要不要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呢?”
  孟元超则是在着恼之中兼有几分疑惑,同样的想道:“他分明是在向我讽示,怀疑我与紫萝有甚见不得人的事了。奇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怀疑呢?我要不要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呢?”
  正在大家都是尴尬之际,忽听得外面大门打开,一个声音接着一个声音叫道:“送客,送客——”这是十分隆重的送客仪式。
  孟元超抬眼一看,只见李敦陪着一个客人,刚好从外间的庭院经过。这个客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身披貂皮外套,头戴一顶熊皮筒产帽儿,帽檐压着鬓梢,眼睛左颐石盼,似乎是在找寻什么人的神气。
  秦冲本来正要说话的,听得“送客”的声音,忽地又不说了。提起茶壶,低下头慢慢的斟茶,掩饰自己的窘态,孟元超不禁又是大为疑惑,“为什么他好像害怕给这客人看见呢?”
  那个客人已经走出外院的拱门了,但却听得他的声音说道:“刚才那位秦香主呢?我想向他辞行。”
  李敦说道:“秦香主刚刚有点事出去了,回来我会和他说的。”
  孟元超更是觉得奇怪,暗自想道:“原来秦冲刚才是已经和他见过面的了,何以现在又要避开他呢?”
  他哪里猜想得到,并非秦冲避免见这客人,而是为了不想让孟元超给这客人看见。
  李敦送客回来,如释重负,吁了口气,说道:“对不住孟兄,劳你久候了。敝帮主知道孟兄来到,十分欢喜,请孟兄现在就去相晤。”
  李、秦二人带领孟元超进了客厅,便往内堂禀报,过了一会,只听得叮咚,孟元超的眼睛陡地一亮,一个中年美妇走了出来,一见面就予人一个英姿飒爽的感觉!
  孟元超暗暗称赞,心里想道:“这位天下闻名的女中豪杰,果然是气度不凡!”
  史红英出来之后,李、秦二人便即告退。按照普通的习惯来说,史红英是个女帮主,接见男宾之时,少不了是有帮中的头目作陪的。现在李、秦二人双双告退,不问可知,是在内堂之时得到史红英吩咐的了。孟元超不觉又多一重纳罕:“她单独接见我,莫非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
  寒暄过后,史红英笑道:“孟少侠,你只是一个人来么?那位林姑娘呢?我叫她到苏州接你,想必你们是见过了面的吧?”
  孟元超道:“她来的时候,我恰巧不在家中,不过后来却在路上碰上了。”
  史红英笑道:“哦,有这样的巧事,那么她到哪里去了,何以不陪你同来?”
  孟元超道:“她到泰山去了。”
  史红英有点诧异,说道:“她到泰山去了?我本以为她是不愿意去的,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你们在路上是怎么遇上的?”
  孟元超因为不知原委,自是感到莫名其妙,说道:“说起来可真是巧上加巧,我在碰上林姑娘的同时,还碰见了从关东来的尉迟大侠。”
  史红英诧道:“尉迟炯也来了么?他怎会认识你的?”
  孟元超笑道:“我和他打了一架呢!”当下将那天的事情一一说与史红英知道。
  史红英听得十分留神,听了之后,笑道:“这样说,你们倒是不打不成相识呢,我和逐流以前相识也是这样的。”
  孟元超起初以为她说的“不打不成相识”是指他和尉迟炯而言,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是林无双,不觉脸上一红。
  史红英接着说道:“原来你们还碰上了御林军的副统领,这是哪一天的事情?”
  孟元超屈指一算,说道:“四天之前。”
  史红英微有诧色,说道:“四天之前,这可就有点奇怪了。”孟无超莫名其妙,说道:“奇怪什么?”
  史红英道:“有一个人也是在四天之前碰见石朝玑,但他所说的地点却是不同。难道这石朝玑有分身之术?”
  孟元超也觉奇怪,说道:“那人是谁?”
  史红英望了孟元超一眼,说道:“就是刚才来的那个客人,他还说起了你呢!”
  孟元超大为诧异,也顾不得什么“禁忌”了。冲口而出,便即问道:“我可不认识他呀,何以他会说起我呢?他是谁?”
  史红英缓缓说道:“他是蓟州名武师杨牧!”
  孟元超吃了一惊,心道:“原来是杨牧!”此时方始恍然大悟“怪不得秦冲刚才和我说那样的话!”
  史红英道:“杨牧假死之事你可知道?”
  孟元超道:“刚刚听得秦香主谈及。”
  史红英道:“他说他和石朝玑结了仇,石朝玑知道他暗中谋叛朝廷,要将他逮捕,他这才装死避仇的。不料仍是躲避不了,四天之前,在金鸡岭下给石朝玑打了一掌,还受了伤呢。侥幸后来逃脱。”
  金鸡岭是在东平县之西,四天前孟元超碰见石朝玑的所在则是在东平县之南,这两处地方是决不能在一天之内来回的。
  原来杨牧恐怕史红英看出破绽,因为孟元超家住苏州,假如他说出是在苏州城外碰上石朝玑的话,难免会引起猜疑,是以他胡乱编造了一个地方。地方更改,日期也要更改,金鸡岭和东平县的距离大概只是四五日路程,他就随口说是四天之前了。他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巧事,那一天孟元超恰巧是碰见了石朝玑。
  孟元超道:“杨牧,他,他说我什么?”
  史红英道:“你和他的妻子可是相识的么?”
  孟元超道:“不错,从小就相识的。”
  史红英望着孟元超,似笑非笑地说道:“他说你拐带了他的妻子!”
  孟元超跳了起来,叫道:“他,他竟然这样造我的谣言!”
  史红英说道:“你不要着急,有话好好的说。这样说,你最近并没有见过他的妻子。”
  孟元超冷静下来,心里自思:“紫萝确实是曾到苏州看我,也难怪他的丈夫有此误会。”
  史红英见他神色不定,却是不禁有点猜疑了。
  孟元超走了走神,说道:“实不相瞒,我是曾见过他的妻子,虽然那天晚上,她是蒙着面孔,也没有和我交谈,但我知道是她。她和我乃是青梅竹马之交,不过,自从她结婚之后,我可没有见过她。更没有与她做出对不起杨牧的事!”
  史红英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听了他的话,心里想道:“他与杨夫人的情形,莫非正像无双与她表哥一样?只不过一个是男的另娶,一个是女的另嫁?”
  孟元超踌躇片到,接着说道:“我和杨夫人在少年的时候,是曾有过一段、一段……这段隐情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现在愿意说给夫人知道。”
  史红英摇手道:“我信得过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你的私情,我不想知道。不用说了!”
  她自以为猜得不错,却不知孟元超与云紫萝之间的爱孽纠缠,可比林、牟二人复杂得多!
  孟元超含笑道:“如此说来,杨牧敢情是来求贤伉俪主持公道的?”
  史红英笑道:“不错,逐流不在家,我只好听他申诉了。想不到就有这样的巧事,他刚刚说到你拐带他的妻子,你的拜帖就送到我的面前来了,好在没有给他看见,否则倒是要令我这个做中人的为难呢!”
  孟元超大为尴尬,面红过耳,暗自想道:“我虽然没有做过亏心之事,但是杨牧未曾找回紫萝之前,即使我有机会向他解释,只怕他也是不肯相信的了。”
  史红英好似知道他的心意,微笑说道:“孟少侠是否觉得我的措施有点失当。”
  孟元超心中有所忧虑,只好坦白说道:“我本来应当向杨牧解释清楚的,但现在还不是适当时机。多谢帮主为我保全颜面,让我得以避免了这一杨尴尬的会见。但我担心的是:他可以到你们这儿投诉,世可以到其他武林前辈之处投诉,这,这……”
  史红英道:“但求无愧吾心,何愁众口铄金。事情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孟少侠无须顾虑。而且我想这件事情,杨牧大概也是不愿意张杨出去的。在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面前,我也可以为你解释的。”
  史红英是个精明能干的巾帼须眉,但对这件事情,她却是估计错了。
  俗语虽说“家丑不可外杨”,但因杨牧已经投靠清廷,要杨牧把“家丑”外杨,这正是杨牧的顶头上司——御林军副统领石朝玑的主意。为的就是陷害孟元超,破坏他在武林中的声誉!杨牧一来是身不由已,二来亦是由于对孟元超的极度妒忌,妒火攻心,也就不惜撕下脸皮,执行石朝玑的计划了。
  “但求无愧吾心,何愁众口烁金”。孟元超听了这两句话,心里却是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想道:“我虽然没有和紫萝做出对不起她丈夫的事情,但我对她的相思情恋,八年来却是从未稍减!”
  史红英道:“这件公案,我倒不是有意偏袒你。只因为你的为人,我们夫妇早已知道。杨牧在蓟州颇有名气,但我毕竟还未深知他的为人。”
  孟元超大为感动,说道:“我一个未学后进,金大侠和夫人这样看得起我,我真不知应该如何报答知己了。”
  史红英笑了一笑,又道:“其实我早知道他的妻子不是你拐带的了。”
  孟元超怔了一怔,连忙问道:“为什么?”
  史红英缓缓说道:“因为有人在太湖见过杨牧的妻子云紫萝!”
  云紫萝的行踪之谜突然从史红英的口中揭露出来,这正是孟元超想要知道而无从打听的消息!孟元超不禁又惊又喜,失声说道:“有人在太湖见过她?她怎的到太湖去了?那个人又是谁呢?”
  要知云紫萝是武学世家,却非江湖女子。她的熟人,非亲即故。江湖上的一般人物,决计不会认识她的。是以孟元超不禁感到有点奇怪了。
  “是我和逐流一个相当可靠的朋友,”史红英说道,“他与杨牧夫妻素不相识,但他却识得云家的‘蹑云剑法’。”
  孟元超诧道:“他曾见云紫萝使剑?”
  史红英道:“不错,他曾在太湖的西洞庭山看见一个黑衣女子和人比剑,使的正是蹑云剑法。对方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不过这个人的本领也是极其了得,黑衣女子使到最后一招‘横云断峰’,方始将他打败。”
  “前两天这位朋友来到我们家里,邀逐流往泰山观礼,不知怎的说起这件事情,当时因为他们行色匆匆,我就没有向他仔细查根问底了。”
  孟元超很想知道再多一些,但可惜史红英所能告诉他的就只是这么多了。那个朋友的名字,她也没有说出来。孟元超和她毕竟只是初次见面,她既然不肯说,孟元超自也不便再问。
  史红英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杨牧的岳父是云重山,云重山是蹑云剑法的嫡系传人,他只有一个女儿,这些都是我早已知道了的。所以当杨牧说到他要找寻妻子之时,我就敢断定我那个朋友在西洞庭山上所见的黑衣女子,一定是杨牧的妻子云紫萝无疑了。”
  “你可曾把这个消息告诉杨牧?”孟元超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问道。
  “我想杨牧夫妻之事定有蹊跷,我又不是熟悉他的为人,是以暂时我还不想告诉他,要待真相清楚之后,方能决定让不让他知道。”史红英答道。
  孟元超吁了口气,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来了。这霎那间,他忽地感到内疚于心,“为什么我也不愿意杨牧知道呢?”
  史红英继续说道:“但现在说来,查究杨牧夫妻的因由倒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杨牧所说的他给清廷缉捕之事是真是假。他为什么对我撤谎说是给石朝玑打伤?孟少侠,你说对不对?”
  孟元超心神不属,说道:“这个、这个,我可不方便插嘴。按说云紫萝愿意嫁的人,想必也不会是坏人的。”
  史红英听得他为杨牧辩护,笑了一笑,说道:“你对杨夫人倒是很有信心。不过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往往有些事情是出乎常理之外的,咱们还是小心谨慎的好。”
  孟元超面上一红,不敢再说,只好答了一个“是”字。
  史红英笑了笑,看了看孟元超,又再说道:“但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恐怕却是最重要的了,因为杨牧的夫妻公案,牵涉了你在内。”
  孟元超不愿说谎,答道:“不错,我是想早日探明真相。”
  “听说你是为小金川的义军联络各路英雄的,是吗?”
  孟元超霍然一省,恭恭敬敬的又再答了一个“是”字。
  “那么你现在准备上哪儿?是泰山还是太湖?”
  “这,这个,我——”史红英的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孟元超一时间倒是不禁踌躇难决了。
  “你一时未曾想好,那也无须立即答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再行定夺,也还不迟。”说至此处,史红英若有所思,停了一停,给孟元超换了一杯热茶,然后才接下去说道:“泰山之会,各路英雄,都会到场,你要替义军联络他们,这是一个好机会。但我也可以想象得到,这件公案,一日未曾查个清楚,你就一日难以安宁。所以,你若是先要到太湖访查杨夫人的真相,那,那也好。”
  她说的是“也好”二字,不言而喻,她是希望孟元超先赴泰山之会的。
  孟元超一阵迷茫,半晌说道:“多谢帮主关心,告诉我这许多事情。时候不早,我想告辞了。”
  史红英道:“不错,不论是上泰山还是往太湖,你可都得赶路。好吧,那我也不挽留你了。”
  孟元超走出金家,怅怅惘惘的独自躇行,心中翻来复去只是想着一个问题:“我应该到哪里去?”
  八载相思,当面错过,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云紫萝的消息,还能再错过么?
  可是若果错过了泰山之会,以后就要逐一去拜访各路英雄,还未必见得着,这就更是失时费事了。
  孟元超本来是一向很有决断的,但此际却是给这个问题困扰,大感踌躇,意乱情迷了!
  “我应该到哪里去呢?”困扰着孟元满的问题也同样的在困扰着云紫萝!
  那日清晨,在她避免和孟元超见面之后,她踏着故乡的泥土怅惘前行,就像孟元超现在一样,反复的想着这个问题,不敢回头,但却肝肠寸断了!
  夫家不能回去,爱子被人抢走,母亲下落不知,情人又不敢晤面。“天地虽大,何处是我容身之地?”云紫萝想到伤心之处,不觉珠泪潸然,双腿如同坠了铅块一般,不知道应该怎么走了。
  正在云紫萝柔肠寸断,惘惘前行之际,有一个赶早市的农家少年,挑着两箩青菜对面走来,看见了云紫萝,忽地“咦”了一声,就在云紫萝的面前停下了。
  云紫萝被他这么一声惊醒,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壮健少年,依稀似曾相识,一时间却想不起他是何人。
  那少年呆了一呆之后,放下菜箩说道:“你不是云姑姑吗,你回来了?我是小牛儿呀,你不记得我了?”
  云紫萝笑道:“原来你是小牛儿,记得我离家的时候,你还是个鼻涕虫呢,现在这么大了,你妈可好?”
  原来这个小牛儿就是她的邻家王大妈的儿子,她们母女离家之时,曾经托过王大妈看管园子的,那时小牛儿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小牛儿有点不好意思,笑道:“云姑姑,听说你嫁了一个北方很出名的人,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们了,这许多年都不回来看看我们。嗯,让我算算看,那年是丙子年,已经足足有了八年长啦!”
  云紫萝虽然正在伤心,但见了这个邻家的孩子,也还是感到了意外的欢状的,笑道:“我怎会忘记你呢?对啦,我正想找你妈,但恐怕她还没起床,不敢这么早去吵醒她,碰见了你正好,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请你带回家去,替我多谢她老人家。”
  小牛儿涨红了脸,说道:“多谢什么?这许多年来,我们母子忙于干活,你家的园子我们可没有替你好好照料呢。这银子我不能要!”
  云紫萝道:“你一定得要,我因为来得匆忙,没带礼物,就当作是给你妈买东西吃吧。”
  小牛儿推辞不掉,只好收下,说道:“你回过家里没有,为什么这样早又出来了?孟大哥已经回来了,你知道么?”
  云紫萝一阵伤心,说道:“知道,我已经见过他了。我这次只是来看一看的,我还有紧要的事情,所以不能在家里多住了。”
  小牛儿诧道:“哪有这样快就走的道理?”蓦地想起母亲和他说过,说是孟大哥和城里的那个宋大哥从前都是欢喜这个“云姑姑”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初懂男女之事的时候,自作聪明的想道:“啊,我明白了,她已经嫁了人,当然是不方便和孟大哥一同住在家中了。但她为什么不和丈夫一同回来呢?”小牛儿很想问这个问题,可又不知该不该问,睁大了两只眼睛看云紫萝。
  云紫萝强忍心酸,说道:“小牛儿,你不明白的,我是非走不可!”
  小牛儿装作很懂事的样子,说道:“我明白的。村塾的老师说过,说是像你这样知书识礼的女子要守什么三从四德的,出嫁之后就要顺从丈夫,对不对?你有了夫家,所以就不能在母家住下了?”
  云紫萝给他弄得啼笑皆非,说道:“小牛儿,你要赶早市,我也要赶路,下次我再回来看你。记着替我问候你妈!”
  云紫萝正要走,小牛儿忽道:“云姑姑,你甭留一会,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你呢!”
  云紫萝道:“什么事情?”
  小牛儿道:“是一个姓萧的女子,大约有十七八岁年纪,她是和一个姓邵的男子一同来的。但那男子没有说话,只有她说。”
  云紫萝心中一动,连忙问道:“姓萧的女子了她说什么?”
  小牛儿道:“她说她是你家的亲戚,特地来找你的。我告诉她你们母女都已经走了许多年了,她很失望。”
  云紫萝道:“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
  小牛儿搔搔头皮,说道:“她说她住在太湖的一个什么山上,这个山有个西字的。我当时记得很清楚的,现在忽然忘记了。”
  云紫萝笑道:“是不是西洞庭山?”
  小牛儿道:“对,正是西洞庭山。哈,我又记起来了,她当时好像料得到我会忘记这个山名似的,她说要是你一时记不起来,你只须对她说,我已经回到爹爹的家里,她就会知道的。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子女回来,当然是回到爹爹的家里,这还用说吗?”
  云紫萝笑道:“我知道了。小牛儿,多谢你啦。回去记得替我问候你妈。”
  这个消息,给云紫萝带来了意外的欢喜,与小牛儿分手后,她迎着初升的朝阳,心底的阴霉也好像在阳光下消失了,心里想道:“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这姓萧的女子一定是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妹。我正愁无地容身,如今我却可以暂时去投靠姨妈了。”
  原来云梦萝的母亲有个堂妹,嫁在太湖西洞庭山的萧家,丈夫萧景熙,也是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人物。
  两姐妹一个嫁在南方,一个嫁在北方,又因云紫萝之父云重山早已秘密加盟义军,是以两姐妹在婚后就一直未通消息,后来云重山在北方站不住脚,携妻带女,来到苏州,固然是由于有好友未时轮家住苏州,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太湖就在苏州附近,搬到苏州,久不见面的姐妹,就可以重聚了。
  不料当他们前往西洞庭山寻亲的时候,才知道萧家的人已经迁往他方,不知去向。
  云紫萝来到苏州那年不过八岁,那次只是她的父母前去寻亲,她并没有同往。在她的脑海里对这个姨妈毫无印象,那次寻亲的事情,她的父亲对她说过,她也没有放在心上。是以后来在她父亲去世之后,孟元超来了,她也没有和孟元超说过。
  在未碰见小牛儿之前,云紫萝甚至不知道她有这个表妹,但既然这个来找她的女子姓萧,自称是她的亲戚,家又住在太湖的西洞庭山,当然是她的表妹无疑了。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小牛儿说我的表妹不过十六七岁,那么我来苏州的时候,她还没有出世呢。想必她来找我的时候,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姐,也一定是怀着好奇的心情。现在可又轮到我去找她了。不知她结了婚没有?姨妈肯让她与那个姓邵的男子同来,想必是她的未婚夫吧?”云紫萝心想。
  云紫萝急于会见姨妈表妹,当天中午,就赶到苏州,雇了一只小舟,在万年桥下放舟入湖。太湖三万六千顷,湖跨江浙两省,烟波浩荡,极目无际,比起云紫萝曾经游过的西湖,景象又是大大不同了。
  扁舟出了胥口,但见万顷茫茫,水天一色,湖中七十二峰逸湖迎来,有如翡翠屏风,片片飞过,空灵缥缈,烟岚横黛,景色奇丽,难以言宣!纵目烟波之际,云紫萝不觉胸襟一爽,逸兴遍飞,多日来的郁闷全部消了。心里想道:“海阔凭鱼跃,天空任乌飞,这才是人生应该道求的境界!这许多年来,我关在家中,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连胸襟都几乎变得狭窄了。”
  忽听得琴声冷冷,远远传来,随即听得有一个人按着节拍而歌道:“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鸳?如有意,莫馋嫁。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颜云收,依约是讷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云紫萝放目遥望,只见一叶扁舟,顺流而下,船上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着黄衫的汉子,一个是披着纯白狐裘的少年。弹琴朗吟的是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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