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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雾慢慢淡了,颜色变白,像是流动着的透明体,东方发白了。浮动着的轻纱一般的迷雾笼罩着漕阳新邨,新邨的建筑和树木若有若无。说它有吧,看不到那些建筑和树木的整体;说它没有吧,迷雾开豁的地方,又隐隐露出建筑和树木部分的轮廓,随着迷雾的浓淡,变幻多姿,仿佛是海市蜃楼。
一眨眼的工夫,红彤彤的朝暾从东方地平线升上来了,雾逐渐稀薄,像是透明的轻纱,远方的事物看得稍微清晰一点了。一辆红色的公共汽车远远驶来,车上的黄灯还亮着。它一进入漕阳新邨就降低了速度,在拱形大门旁边停了下来。秦妈妈从车上跳了下来。
秦妈妈做完夜班,身体有些疲倦,浑身发困,眼皮也有点发涩,匆匆向家里走去。她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她站了下来,叫了一声:
“阿英!”
汤阿英抬起头来,眼光在四处寻找是谁叫她。秦妈妈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左手,看她神色异常,吃了一惊,急切问道:
“你怎么啦?”
她紧紧闭着嘴,看见公共汽车上下来许多人,陆陆续续正面走来,便指着右边通向河边的小路,和秦妈妈一同走过去。她们走到小路上,来往的人少了,烦杂的人声低了。秦妈妈感到有些奇怪,阿英这么早出来做啥?关切地小声问她:
“有啥心思?”
汤阿英在夜雾中走着,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她受了一肚子的冤枉,烦闷的很,像是密封在铁桶里,透不出一口气。她咬紧牙关,承受巧珠奶奶对她污蔑,郁结在心头的烦恼和忧愁无从排解。她见了秦妈妈,好像见了家里的亲人。秦妈妈又再三关怀,她眼圈一红,再也憋不住了,嘤嘤地哭泣了。
她站了下来。秦妈妈也站了下来,紧紧握着她的手,同情地问她:
“有啥话给我说,不要哭。”
她哭得更厉害,可是压低了声音,一抽一抽地哭泣。秦妈妈掏出雪白的手绢,扶起她的头,拭去她的眼泪,慈祥地对她说:
“对我有啥话不好说呢?讲吧。”
她哭了一阵,好像在密封的铁桶里透了一口气,心里稍微舒畅了一点。秦妈妈温暖的手使她感到有了依靠。她毫不犹豫地向秦妈妈提出:
“你给我到别的厂做生活去!”
“你想离开沪江吗?”秦妈妈感到惊愕。
“我在沪江厂待不下去了!”
“酸辣汤要辞退你吗?”
“不是的。”
“那为啥想离开呢?”
“我没法在沪江做生活。”
“啥人不让你在沪江做生活?”
“是我自己在沪江蹲不下去了。”汤阿英想起诉苦前的那些顾虑,现在都变成现实了,她回不了家、在沪江也没法做下去了。怎么好和张学海在一个厂里做生活呢?见了面不说话不好,说话也不好,又有什么话好说呢?她决心“跳槽”——托秦妈妈另外给她找一个厂,就住在厂里,什么熟人也见不到,永远也不回家去,一个人在这个厂里孤独地过一辈子算了。
“为什么在厂里蹲不下去了?”
“我诉了苦,怎么有脸在厂里蹲下去?我在家里也蹲不下去了。”
秦妈妈感到问题越来越严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低低诉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体。秦妈妈最初觉得奇怪,接着又感到困惑,心中愤怒,最后流露出同情,说:
“苦孩子,你受委屈了。”
“我不能吞下这个冤枉啊!”
“夜里为啥不找我?”
“你上夜班,不在家。”
“为啥不找余静同志呢?”
“是的,我要找余静同志。”汤阿英含着泪水的眼睛闪着希望的光芒。
“你有天大的冤枉,她可以给你洗刷,不用到别的厂去做生活,党有办法帮你说清楚。你别急!”
“党!”一个充满了无穷力量的高贵的字眼在汤阿英的脑海里发出春雷般的巨响!她身上生长出充沛的力量,浑身疲乏也一扫而光,精神抖擞地望着秦妈妈说,“党有办法,对!”
“你没有错,这是地主的罪恶,不应该怪你。”秦妈妈肯定地说。
“是啊。”汤阿英说,“我现在就找余静同志去。”
“要不要我陪你到厂里去?”
“你刚下夜班,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去好了。”
“不,我陪你去。”
秦妈妈和她一同又跳上公共汽车。秦妈妈把她送进厂里,才回去休息。
汤阿英走进党支部办公室,余静不在。她焦急地走了出来皱着两个眉头,不知道该到啥地方去。她刚走到门口,郭彩娣和管秀芬迎面走来了。郭彩娣看见汤阿英一脸忧愁,直率地问道:
“啥事体不高兴?阿英!”
汤阿英四顾无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从啥地方谈起,便没有开腔。
“拿我彩娣当外人吗?我们姊妹有啥不好讲的?”
“不是拿你当外人……”
“那么,是拿我当外人了,”管秀芬多心地说,“那好,我走开,让你们自家人谈谈。”
“小管,”汤阿英讲到这里,几乎要哭出来,说不下去,紧紧咬着下嘴唇。
“小管,谈正经的,别和阿英开玩笑。你这张嘴总不饶人!
这样好说话,来世叫你变个哑巴。”
“好,好好,我现在就变,”管秀芬紧紧闭着嘴,等了一会,又忍不住,说,“阿英,有啥闲话,讲吧。”
“哑巴哪能说话了?”
管秀芬给郭彩娣一问,真的紧紧闭着嘴了。
“到里面去坐坐,”汤阿英指着党支部办公室说。她们都进去坐下。她看到管秀芬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它能够把黑的说成白的,它会叫胆小的人勇敢,也能论英雄怯懦,它甚至可以把死人说活。啥事体到了她嘴里,加油添醋,会说得活灵活现。她不能在她们面前提起家里的事体,又怕郭彩娣再问,机灵地把话题岔开,“你们这么早到厂里来,做啥呀?”
郭彩娣粗心大意,没有注意汤阿英的表情,听她一问,就不假思索地说:
“做啥?你还不晓得吗?搞运动呀!你诉苦诉的很好,不只是感动了细纱间和筒摇间的姊妹们,连别的车间同志听了也掉了眼泪……”
汤阿英心里想:这事越传越开,不好收场,让巧珠奶奶知道,更不好办了。
“阿英,我同你认识了这么久,”郭彩娣只顾说她的,“我还不晓得你肚里有这么多的苦水呢?你真沉得住气,憋在肚里这么久,可不容易!要是我,早把肚皮胀破了。看你平时不大说话,有不少人不了解你,啥人晓得你有这么大的心思啊。”
管秀芬心里好笑郭彩娣,只从小处着眼,没有看到诉苦的影响。她插上去说:
“阿英姐诉苦推动了民改,不只诉了她个人的苦,也诉了我们大家的苦。老实讲,我的心肠比别人硬,从来不掉眼泪,那天,我也忍不住掉了泪,差点耽误了记录……”
“是呀,我看了你那天记录,有些地方记的不全!”
忽然门外有人应话。管秀芬没有说下去。
钟珮文兴冲冲地走进来,他以为管秀芬在向杨部长和余静同志汇报,进来一看,没有他们两个,更加活泼了,得意地摇着头说:
“不过,你记的可真是好,除了个别地方,几乎一字不漏,整理出来,就是一篇出色的报告文学!”
“我可没有那个福气当作家,不懂得之乎也者!”
管秀芬虽然暗暗拒绝了他的恭维,他却并不在乎,用着充满了欣赏的调子说:
“不要客气,你很有才能,将来是我们工人阶级当中优秀的作家。你的字也很秀丽。我绝不给你开玩笑,汤阿英诉苦的记录,的确记的再好也没有了,只要稍微润饰一下,便是一篇出色的报告文学。”
钟珮文把他能够想到的赞美的词句尽可能用上,态度非常恳挚,语调十分有力,一句句讲出来,就像是朗诵一篇散文。管秀芬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听也不是,走也不好,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很不好受。郭彩娣听他说话那么文绉绉的,虽说有的地方她并不完全懂,可是觉得蛮有意思,赞扬道:
“你倒是一位作家,出口成章!”
“我么,算不了啥,”他一心一意想念着管秀芬,他并不知道她们在谈什么,抓到这个稀有的机会,紧紧不放。听到郭彩娣那句话,他更加眉飞色舞,又把话转到管秀芬身上:
“小管也是出口成章。你这篇记录,如果你同意,我帮你修改修改,可以投给《劳动报》去!”
“不敢当,别让我出丑。登报是你们作家的事体,我们记录工不想那一套!”管秀芬怕他不知趣地纠缠下去,马上把话题转到汤阿英身上,说,“这次阿英姐的诉苦,起了很大作用,我们阶级觉悟提高了,认识也提高了。从前,我没想到旧社会有这样黑暗的事体。”
“可多着哩!过去受的苦,一件件想起来,有的是,不过没人像阿英这样敢说。”郭彩娣接上去对管秀芬说,“你到别的车间去听听,他们讲还有比阿英苦的哩。”
“啊?”管秀芬吃了一惊:竟然还有更苦的事!她对着汤阿英说,“从来没听你说过,这次怎么肯说的呢?我倒要向你学习学习!”
“这没啥好学习的。”汤阿英谦虚地说,“开头,我也不好意思讲,后来想到大家都不说,运动怎么开展呀!我是青年团员,党的号召,应该响应啊!杨部长和余静同志要我们诉旧社会的苦,放下包袱,是件好事体。秦妈妈又再三劝我,我就决心把肚里的苦水吐出来了。”
“真了不起,你做了我们运动的带头人!”郭彩娣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她。
“汤阿英成了我们厂里著名人物啦,”管秀芬说,“黑板报上都登了你的名字啦。阿英,大家都要向你学习哩。”
“哦,”汤阿英听到这消息十分新鲜,她匆匆赶到党支部办公室,没有留心外边的黑板报,也没有心思去看黑板报。她想不到诉了一次苦,引起厂里这么重视。郭彩娣过去很少给她谈这些,管秀芬对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她感到周围的人对她比过去亲近了,郁结在心头的乌云慢慢散开,心里也开朗一些了。但一想到巧珠奶奶,她又冷了半截,散开的乌云逐渐聚拢了。她忧虑地说,“我有啥好学习的?”
“这是党支部的号召!我们应该向你这样先进的人物学习!”刚才管秀芬接二连三给钟珮文的钉子碰,他郁郁不乐地坐在一旁。他虽然不满意她,可也不想离开她,就是碰钉子吧,只要是她的,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她对他越是保持距离,他更觉得她高不可攀,孤傲可爱。
“我算啥先进人物?不过是把肚里的苦水吐出来罢了。”
“难道不让我们响应党支部的号召吗?”管秀芬笑着说,“敢把苦水吐出来,就了不起!”
汤阿英没想到自己诉了苦,受到同志们这样的热爱和敬仰。她坐在党支部办公室里,感到一股热力在浑身流转。她盼望余静马上来,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向她说哩。她谦虚地说:
“这也没啥。”
“为啥这样谦虚?”
杨健和余静在饭堂里吃过早饭,一同走了进来。他听到管秀芬和汤阿英的话,一进门便插上来问。汤阿英一见了杨健,立刻站了起来。杨健过去握了她的手,说:
“你在细纱间诉的苦很好,教育了大家,推动了运动。现在各个车间都在诉苦,许多有问题的人敢于放下包袱了,有的人反动党团登记的辰光没有交代,这次也准备交代了。”
余静知道杨健指的是韩云程。她补充说:
“有的人在会上放下包袱,有的人个别交代,都很好。”
“这样一来,我们厂里的民改运动顺利开展,可以缩短时间,进行普遍交代了,为了把运动展开,搞的深一点透一点,最近准备开一个大会……”说到这里,杨健停了下来,注视着汤阿英,从她身上他想到谭招弟,这两个典型培养的比较成熟。他准备要她们两个人在大会上再诉一次苦,进一步动员大家,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报名诉苦,可以造成运动的声势,形成高潮。但不知道汤阿英的意见怎么样。他和汤阿英商量道,“阿英,刚才我和余静同志还谈到你,你来了,正好。
……”
“谈到我?”汤阿英奇怪杨健和余静怎么已经知道她的事哩。
“唔,谈到你,最近厂里准备召开大会,想请你在大会上再诉一次苦……”
“再诉一次苦?”汤阿英吃了一惊,不禁脱口说出。在小组上诉苦已经给她带来了复杂的家庭纠纷,还没有解脱,哪能再诉苦?她摇摇头,说,“我不诉了。”
郭彩娣和管秀芬感到诧异。钟珮文莫名其妙。余静发现其中有问题,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杨健没有吭声。他注意到汤阿英眉头隐隐皱起,一定有心思,诉苦可能给她带来了麻烦。是不是车间的姊妹有人看她不起,郭彩娣和管秀芬和她谈的很好,细纱间也没有反映呀。他试探地摸她的思想情况:
“在大会上诉苦,和在小组上一样,只是再诉一遍,不要准备的。”
“这个,我晓得。我不诉了。”
“有困难吗?”杨健耐心地问。
“说出来,杨部长好帮你忙。”郭彩娣见汤阿英不啧声,便催促她。
汤阿英还是不做声。她的眼睛向大家望望。杨健懂得她眼光的意思,说:
“没关系,都是自家人,有啥事体,你说好了。”
汤阿英迟迟疑疑的,见了杨健和余静感到有了依靠,又不愿当着管秀芬她们的面把家里的事说出来,怕成了她们的话柄。郭彩娣看她嘴嗫嚅的想说又不说,有意给她点破:
“杨部长,刚才我看阿英满面忧愁,肚里一定有心思,问她,又不肯说,真把人急死了。天大的事,阿英,有杨部长给你撑腰,你怕啥呀?”
“我个人么,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杨健微笑地说,“不过党有这个力量。天塌下来,党可以把它顶住;地裂开了,党可以把它补起。党就是领导斗争的。阿英,你有心思,说出来,没有解决不了的。”
“不是这个意思。”汤阿英急得有点口吃,讲话结哩结巴。杨部长是她最尊敬的首长,五反运动的领导,没有一个工人不服帖的。她没有理由闪开不谈,等了半晌,便把昨天回家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向杨健和余静说了,最后道,“我回不了家了。”
“为啥?”郭彩娣劈口问道。
“人家笑话。”汤阿英低着头,羞愧地说。
“笑话谁?”钟珮文不解地问。
“当然是笑话我呀。”汤阿英对杨健说。
“不,”杨健肯定地说,“该笑话的不是汤阿英,而是巧珠奶奶和张学海。严格讲起来,也不能完全笑话巧珠奶奶,她究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一直蹲在家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当然会用老眼光看新问题。这方面,我也有责任,你诉了苦,没有考虑到你家里的环境,如果早派人给巧珠奶奶和张学海谈谈,也许不至于有这场风波。不过,坏事走向反面,也可以变成好事。余静同志,看来,工人家属的工作,我们要抓一抓。”
“是呀,尽忙运动了,不说别人家,就讲阿英吧,我和巧珠奶奶可熟悉啦,从前他们住在草棚棚里,还可以经常碰头。自从她们搬到漕阳新邨,我就去过一趟,最近没有去。我了解工人家属的情况,这方面工作没做好,是我的责任,不能怪你。”
“我也有责任,如果事先抓一下,或许会好些。”“你们别老是自我批评了,”这是郭彩娣焦急的声音,“快给阿英想办法吧。”
“你说的对,”杨健想了想,说,“这桩事体,看起来,张学海是受巧珠奶奶的影响,首先要和他谈通,然后再一起同巧珠奶奶谈就容易了。”
“争取张学海,孤立巧珠奶奶,然后形成家庭统一战线,最后取得胜利!”
钟珮文暗暗欣赏自己这个分析。他说完了以后,觑了管秀芬一眼。她却一点表情也没有,使他怀疑她是不是完全听见了。杨健完全听见了,他对钟珮文说:
“你的统一战线政策可用到家啦!”
杨健把钟珮文说得心痒痒的。连杨健都称赞他,管秀芬会不引起注意吗?她还是没表情。钟珮文安慰自己:她一定很高兴,只是不便流露出来,怕人家知道。钟珮文谦虚地说:
“我还差的远哩,要向杨部长学习。……”
“杨部长,张学海是死心眼,”汤阿英插上去说,“他倒是个好人,就是有时听信别人的话,死心塌地信到底,要把他说服过来,可不容易哩。”
“这样的人也有他的好处。阿英,把他思想打通了,也是死心塌地信到底,比那些拿不定主意的人好办的多。有种人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过脸去就变卦,说话不算话,反而难办。”
钟珮文一见杨健住口,立刻跟上来说:
“我们厂里就有这样的人,犯了错误,深刻检讨,坚决不改。杨部长说的对,对一切事物要看两面,这就是马列主义……”
杨健没有理睬钟珮文,转过来,对余静说:
“看样子,要先找张学海谈谈,干脆把阿英诉苦的全部内容都告诉他,免得别人传来传去,加酱油加醋,走了样子。给他谈通了,找巧珠奶奶就好谈了。”
“这事要我自己去,”余静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汤阿英说,“你先在厂里休息休息,暂时别回去,等我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