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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秦妈妈送谭招弟出去,回到屋子里,问汤阿英,“你找我,有啥事体?”
“我,”汤阿英给秦妈妈猛的一问,愣得张不开口。她回想刚才秦妈妈给谭招弟谈的那一番话,好像句句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民主改革是件大事呀,工人阶级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是领导阶级了。要提高工人阶级的觉悟,纯洁工人阶级的队伍,才能领导资本家经营生产,也才能领导革命呀!有苦怎么好不诉?有包袱为啥不卸下?她有嘴劝谭招弟,为啥没嘴劝自己呢?难道说要等谭招弟来劝吗?她关心地说,“诉苦放下包袱,还能在厂里做生活吗?”
“这和做生活有啥关系呢?”
“人家听到谭招弟吃过啥苦有过包袱,一定会看她不起,组织上也不会信任她,能让她再在厂里做生活吗?”
“不管她吃的啥苦,不能怪谭招弟啊,只怪旧社会不好。她也不是自找苦吃的。包袱也是旧社会给的,有包袱的人过去都可以在厂里做生活,放下了,更应该让她做生活。”
汤阿英仔细想秦妈妈每一句话,还有点不放心,见屋子里没有别人,窗外静悄悄的,夜已深了,便把内心的顾虑向秦妈妈倾吐了,最后问:
“朱暮堂给我吃的这些苦,诉出来,怎么有脸见人?”
“这是地主阶级的罪恶,你是受苦人,诉的是朱老虎的罪恶,你为啥没脸见人?听了你诉苦,别人只会同情你,不会笑话你的。”
“不会笑话我吗?”
“不会,你放心好了。”
汤阿英默默地点了点头。
走出秦妈妈家的门,汤阿英匆匆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心上一块石头放下了,秦妈妈的话使她打消了顾虑;诉了苦,放下包袱,不影响在厂里继续做生活。她可以放下包袱了,走起路来也感到轻松了。她一步紧一步,赶回家去快点睡觉,明天一早进厂做生活,准备诉苦。
当她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屋子里透出电灯的亮光,墙上挂的大幅风景秀丽的日历也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了。她仿佛看到张学海像往常一样坐在屋子里在等她回去哩。她从来没给张学海谈过自己的往事,在厂里细纱间诉苦张学海会不会参加?大概不会的。不参加,别人听到不会告诉他吗?他知道她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以后,还会和过去那样对她很好吗?她不会生气吗?不会怪她吗?要不要先告诉他,和他商量商量,得到他的同意再诉苦就没事了。他会同意吗?他一定不同意。他不同意,自己就不好诉苦了。没有诉苦,他反而知道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这样好啵?她回答自己:不会。不能先告诉他。不先告诉他,好啵?这一点她自己可回答不上来了。张学海知道了,不会不生气的。结婚后和睦幸福生活的情景,一幕一幕地闪现在眼前,张学海从来没有和她吵过架,她也没有对他寻相骂过,难道为了诉苦,把家庭和睦幸福的生活断送吗!
她站在煤碴路上,步子迈不动了。她望着闪闪发着电灯光亮的玻璃窗,好像看到张学海等门等得十分焦急的面容。过去,有什么事,她和他一商量,很快就取得一致的意见,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这一趟,能不能和他商量?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好张口呢?不和他商量也不行呀!明人不做暗事,反正迟早他总要知道的,与其晚知道,不如让他早知道,凭她和他多年的亲密无间的关系,想来会得到他的谅解的。他自己不是也积极参加民改吗!积极参加民改,光嘴上积极,行动上不积极,那不是假积极吗?先从大道理给他说起,然后再给他谈谈自己的事,也许会同意她诉苦哩。
拔起脚来,她又向家门口走去了。走到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准备去开门,抬头一望,巧珠奶奶屋子里黑洞洞的,她们早已睡觉了。
巧珠奶奶一副严峻的面孔在她眼前出现了,好像在质问她:你上啥地方去啦?为啥这么晚才回来?
她怎么回答巧珠奶奶的质问呢!不能告诉她上秦妈妈那里去了,一告诉她,她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准备诉苦的事不能告诉她,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更不能让她知道。巧珠奶奶知道了,一定会拿它做话柄,整天要在她耳边唠唠叨叨,她就别想在家里过一天安静的日子了。
如果先和张学海商量,学海会不会告诉巧珠奶奶呢?叫学海不要讲,他可能同意的。可是沪江厂这么大,人多口杂,人来人往,说不定啥辰光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去,她一定不会甘休的。要是闹翻了天,哪能收拾?她能在这个家里蹲下去吗?蹲不下去,到啥地方去呢?
她望着那扇黑乌乌的门,往后退了两步,手上的钥匙也自然而然地放到口袋里去了。她喃喃地说:
“不能进去,要好好想一想后果!这可是桩大事体呀!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好张口呢?一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啦,怎么有脸见学海和奶奶?要再三考虑考虑,不能轻举妄动。”
像是一个痴子一样,她站在煤碴路上,不时望着家里那扇门,顿时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一时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这时,秦妈妈刚才说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这是地主阶级的罪恶,你是受苦人,诉的是朱老虎的罪恶,你为啥没脸见人?听了你诉苦,别人只会同情你,不会笑话你的。”
真的不会笑话她吗?别人不笑话她,学海不会笑话她吗?就算学海不笑话她,难道巧珠奶奶也不笑话她吗?奶奶的脾气,她还不知道吗?一桩小事体,反来复去不知道要唠叨多少遍,何况是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体,还会不唠叨一辈子吗?一说出去,她一辈子在巧珠的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她嘱咐自己:
不能说!
她掏出钥匙,向门口走去。她刚要拿钥匙去开门,秦妈妈关切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响了:
“不会,你放心好了。”
真的不会吗?不一定吧!哪能放心呢?她拿钥匙的手垂了下来。她笔直地站在门前,凝神思索,得不到肯定的回答。正在她迟疑难决的当儿,猛然想起:为啥不去问问秦妈妈呢?
“对!应该再找秦妈妈商量商量。”
她对自己说,转过身来,向秦妈妈的住处迈开沉重的步子。她一步又一步走到秦妈妈家门口,屋子里的电灯已经熄了,房屋的轮廓在迷蒙的夜色里看不大清晰了。
夜深了。
她走到门口,伸出手去想打门,在空中却停留了,对自己说:
“秦妈妈已经睡了,怎么好打搅她呢?她明天还要到厂里做生活哩!”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为什么受到这样的折磨?一桩不幸的事体接着一桩不幸的事体,朱老虎把她一家人害得好苦呀!朱老虎虽然镇压了,可是留在她身上的耻辱的伤痕还没有痊愈哩!一个年纪轻轻的妇女,一位有两个可爱孩子的母亲,而且巧珠已经懂事了,怎么好张口谈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体呢?
她一边踱着迟缓的步子向家里走去,一边下决心对自己说:
“不能!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