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兵对兵将对将 北国起苍黄
第十一章 兵对兵将对将 北国起苍黄
1948 年5 月。长春市东南方向五十里处。东北人民解放军第一前线围城指挥所。
肖劲光站在沙盘前,仔细研究长春的地形、地貌和各种设施结构,试图从中找到攻击这座大城市的弱点和突破口。
肖劲光是2 月底奉东北局指示,参加哈尔滨东北局省委联席会议和东北局常委会,与陈云、肖华一起离开南满的。哈尔滨会议结束之后,肖劲光等人在太阳岛休息了几天。5 月中旬,接“东总”(东北民主联军总部)指示, 将包围长春的部队,组成东北人民解放军第一前线围城指挥所。肖劲光任司令员,肖华任政治委员,陈光、陈伯钩任副司令员,解沛然任参谋长,唐天际任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
肖华走进来:“司令员,别太累了,啊!”
“政委,你看这城如何攻?”肖劲光转过身问道。
肖华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哎,这块骨头怎么啃,关键看你司令员的。我搭台,你唱戏哟!”肖华做了政委,也还是有那么一股调皮劲。特别是他与肖劲光在艰难困苦中结成的革命友谊,使他在肖劲光面前总是特别随便。他们的这种友谊保持了四十年。
“我想,立即对长春实行空中封锁。截断敌人的空中增援和撤退的道路,先乱其心。”肖劲光认认真真地说。
肖华想了一想,神情是严肃的。但话到嘴边,又转而笑道:“我任何时候,都听你的啦!”
肖劲光也笑了。
长春城内,中央银行宽敞的办公室内。
郑洞国来回踱步,步履是沉重的。他的心绪总是难以宁静。
参谋长杨友梅走进来,轻声说道:“钧座,大房身机场失守。”
“两个团,如此坚固的工事,连一个机场都守不住。你说..”郑洞同话到口边又刹住了。
杨友梅没作声。
“能不能再要回来?”郑洞国又问。
杨友梅走进一步,说:“大房身机场在郊区,周围的火力配置基本上都被共军摧毁。要回来的话,守住恐怕就不容易了。另外,共军夺得机场后,埋上许多炸药,已经把机场炸得大坑小洼。”
郑洞国又踱了几步:“看来,肖劲光是断我后路呵。..其实,他也没有必要,我如果守不住长春,出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钧座,近两天米价乱涨,弄得人心浮动。您看..”
“这些事,你就不烦我吧。”郑洞国回到那张能旋转的办公椅上,口中念念有词,背起了蒋介石关天东北战场的指导方针,“集中兵力,重点守备,确保沈阳、锦州、长春,相机打通北宁线(指北平至沈阳的铁路)。——确保沈阳、锦州、长春,你看长春保得住吗?”说到这儿,郑洞国转过脸看着杨友梅。
“钧座,我长春十万精兵,半年粮食。况有钧座虎威,谅他肖劲光也奈何我不得。就是林彪亲来,也难料胜负。”杨友梅说到这,看了看郑洞国的脸色,然后又道,“依我之见,东北的战争,问题不在长春守不守得住。”
说到这,杨友梅又把话打住了。
“你接着说。”郑洞国对杨友梅的话表示明显的兴趣。
“长春守住了,又能怎么样呢?”杨友梅轻声这么问了一句。
郑洞国从椅子上站起来:“长春位于东北腹地,是贯通京哈、长图及东北境内各地的交通枢纽。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伪满洲国曾建都于此。只要守住长春,日后东北境内征东讨西,平南扫北就易如反掌。你怎么说‘又怎么样’呢?”
杨友梅沉默不语。
“长春可是战略要地呵!”郑洞国几步来到杨友梅面前。“你说说看!”
“钧座,您说的都对。但‘日后’一词所指,谁料得住呢?”杨友梅跟随郑洞国多年,两人私交甚厚,杨友梅除了平素办事细心谨慎以外,有些话,在郑洞国面前,他是敢说的,“全国东北、华北、西北、华东、中原五大战场。我军兵力作战略机动用的已经十分有限。稍有风吹草动,委员长就顾不得关外了。长春在这里孤城一座,守不守,有多大意思呢。——当然喽,如果美国人动手。我们还是能拼得过共军的。可苏联人能把东北这地方交给美国人看吗?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如果美国人与苏联人干起来,我们守不守这地方,效果是一样的。您说呢,钧座?”
杨友梅这一番陈述,把郑洞国说了个半信半疑。
郑洞国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你先去吧,有情况随时告诉我。”
杨友梅轻轻退出了办公室。
郑洞国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想自己的心事。
郑洞国这位黄埔一期的高材生,自1924 年追随孙中山进行国民革命至今,始终是三民主义虔诚的信徒。同时,中国传统的“忠、孝、节、义”也是他的做人原则。他常说,一为军人,则以头颅许国,其它还有什么东西不能舍弃的呢。因此,在国民党军队中,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总认为自己是无愧于党国的。他除了在蒋介石面前从来就俯首听命。忠于职守外,在众部下之中,他也能与人为善,左右逢源,极受大家推崇和拥戴。他实指望,用自己的热忱、胆略和才华干一番事业,为党国争功、为校长争光、争祖宗争气、为妻子儿女争点脸面。在广东东征的淡水战役中,他命都不要,奋勇向前;在抗日战争的昆仑关大战中,一显身手,叫小日本呱呱乱叫,“郑洞国厉害,八格牙路!”这次,兵调东北,也希望像“校长”说的那样,至多半年解决问题。然而,一年半都快过去了,却落得眼前这样一个局面。最后的结局会是一个什么样于呢?他自己千百遍地问自己。
关于这个问题,十二年前在西安的时候,他曾经与一个西安的朋友讨论过。
那位朋友,口出狂言,说:“只要张、杨放了总司令,三个月就能剿灭共产党。”
郑洞国泼了冷水:“不那么容易啊,五次‘围剿’那样一种形势,都未能剿灭共产党。他们能冲破数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现在,他们到了陕北就更难了哦。”
那位朋友说:“郑将军也成了悲观主义者。”
郑洞国又补了一句:“国共两党谁胜谁负,还难以预料呵!”
现在回忆起来,他郑洞国当时说这话,也不是信口开河的。在某种程度上说,他了解共产党。比如,他认识周恩来,他与一大批共产党人是黄埔同学。他感觉到共产党绝非等闲之辈。只是他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自己孤苦无援地守在国共战场的最北端,随时都有为党国尽忠的可能。
办公室静静的。这是他特地交待过的。没有特殊情况,不准任何人打扰。
他需要静静地想一想。
当郑洞国一连好几天闭门谢客,冷静思考的时候,肖劲光却成天在部队战士中间泡着。他总希望他那些能征惯战的属下,能给他攻打长春的灵感。
一连几天的进攻,敌人外围工事已完全肃清。但部队稍一与敌城区防线接触,就碰得铮铮直响。显然,采取集团冲击的办法,代价太大,一个团,一个营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孩在一个大饼上啃了一点点饼末,不管用。炮火的运用应该有效。但长春市区内,许多是日本“关东军”修筑的永久性和半永久性工事。一发炮弹如果能打到点子上,打一个窟洞,两个平方米;打不到点子上,根本起不了作用。
今天一大早,肖劲光草草吃了一点早饭就往八师阵地走去。
半路上,肖劲光碰到几个刚换下来休息的战士。肖劲光连忙下马。把缰绳递给警卫员。
“小同志,你是哪个部队的呀?”肖劲光冲着一个年轻的战士问。
“我们是八师的,这是我的班长。”年轻的小战士推着一个年龄稍长、且满脸胡子的战士说。
班长稍微愣了一下,便一个立正:“报告司令员,八连三班班长李风春。”
刚才那个小战士直往后缩。
“城里的敌人有什么动静?”肖劲光和战士们一边走,一连随便聊道。
李风春说:“敌人通宵在那里挖坑道。白天我们用大炮把它给轰了,晚上,他们又挖。看样子,敌人是想顽抗到底哟!”
“你们看,怎么打才有效呵!”肖劲光问道。
李风春见司令员平易近人,也就放胆说道:“司令员,这事,我看不能急,听投诚过来的士兵说,整个长春市像一个大碉堡,无所谓纵深不纵深,全部是交叉火力点。”
“那不急,也不能老等啦!”
“那倒不是说不动他。听投诚士兵说,他们的军心已经开始散了。大家都担心被困死在长春。如果我们通过各种渠道把敌情弄清楚,然后,对症下药,可能见效。”李风春说。
哪个年轻的小战士躲在后面冷不丁冒了一句:“司令员,我们班长的主意特多。”
“哦——,那好啊!”肖劲光夸张地笑道。
季风春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大家又一边走,一边聊。
该分手了,肖劲光拍了拍李风春的肩膀,“打仗一定要把好主意都想出来,不能浪费了哟!”
大家都笑了。
肖劲光又翻身上马,朝前策马而去..6 月1 日,中央军委致电林彪等人,对围攻长春的战斗极为关心。电文如下:
林罗刘:
请回答下列问题:(一)你们对长春使用了几个纵队,是否正展开全面攻击。(二)
八天作战,我军伤亡多少。(三)长春外国攻势是否已经夺到。(四)是否已经和十六军接触,该军战力如何。(五)部队打堡垒战术是否已由集团冲击的老办法改变为小组攻击的新办法。(六) 八天作战中是否实行军事民主,即遇到困难时,由连队指战员在火线上开会,反复研究攻克敌阵的办法(大家想办法)。(八)现在是否已停止进攻。或者还是继续攻击。(九)你们的指挥所在何处,是否已召集纵师干部开会,详细检讨经验。(十)
沈阳方面反应如何,有无准备增援的意图..
军 委
一日七时
林彪看完电文,叫来参谋长刘亚楼:“你去处理一下。”林彪将电文递给刘亚楼,“如果有必要,你亲自去一趟。”刘亚楼草草■了一眼电文,说:
“肖劲光已经停止攻击。现正在发动群众想办法,重新组织进攻方案。”“告诉肖劲光,不要手软。有时候付出代价是必要的。”林彪眼望着地图说道。
“昨天统计,攻打长春的部队伤亡已过两千。”刘亚楼说。林彪转过脸,看了刘亚楼一眼,什么都没说。
刘亚楼便拿着电文去了。
林彪又坐到地图前,全力思考着东北战场的总体势态。时而,从一个小袋子拈出几粒黄豆放在嘴里。
第一前线围城指挥所。敌工部。
唐天际正在认真分析一份资料。自从他分工主管敌工工作以来,这些天,他好像上瘾了,成天在资料室,寻找一些不起眼的关系。然而,正是这些零零碎碎的关系,一旦进入市内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今天,他又发现,在打吉林时,俘虏了两个军官家属,很有用处:一个是敌六十军暂编师的一个团长的老婆:另一个是暂编第五十二师师长的弟媳妇。唐天际如获至宝,赶快寻找资料,布置教育工作、并指示尽快让他们进城。
肖劲光不声不响走进来:“副政委,近两天工作进展如何?我成天在下面,也不知你的‘金娃娃’抱到没有?”
唐天际笑笑:“材料不少,线索不少,现在正突击实施有关方案。不日内可大见成效。”
“梅河口俘虏的那两个团长放回去没有?”肖劲光问。
“早进城了,昨天已经有消息返回,‘工作’进行得很顺。”唐天际答道。
肖劲光在那来回踱了两步:“新七军情况怎么样?”
“新七军工作难度很大。现有的二千多投城人员里面,基本上都是六十军的。新七军只有一百来人,而且多为士兵。”
“要加强宣传,制造一个宣传攻势。”肖劲光说着,坐到了一张凳子上;“你们的‘攻心计划’呢,听说弄好了?”
刘浩连忙说:“司令员,在这!”说着,将一叠资料递过来。
“哎!刘部长,你可是老六十军了呵!”肖劲光接过资料,对刘浩说。
刘浩长期以来一直负责六十军的敌工工作。
“六十军问题不大,现在我们正啃新七军这块骨头。”刘浩说。
肖劲光认真阅读着那份“攻心计划”,有时闭目沉思一会,有时提几句修改意见,又有时候和在旁边工作的刘浩、唐天际讨论一会。
随着各个战场形势的变化,东北局根据中央军委指示,召开“七七会议”,专门讨论攻打长春问题。
罗荣桓在报告中指出:由于党中央毛主席的正确领导,全国各个战场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胜利,彻底改变了局面。我们已经由过去的劣势转变成了现在的优势。在东北,土地改革基本完成,国民党军队大势去矣。另外,由于华东战场近来的连续胜利,牵制了敌人的兵力,使敌兵力难以北调。敌人的后备力量已经十分有限,大量增兵东北完全没有可能,蒋介石在东北战场已经进退两难..因此,我们的对策方针是两句话:一是切断退路;二是围困敌人。长春之敌,已是“瓮中之鳖”。在今后一个时期内,我们要以“攻心”
和“困”为主要手段,辅之以军事进攻,迫使敌人投降..
肖劲光匆匆来到肖华住处。
肖华连忙拖过一把椅子,叫工作人员递上茶。
肖劲光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他说:“政委,‘七七会议’一开,这长春的戏主要就该你唱喽!”
“你是司令员嘛,怎么说这也是打仗!咱们同唱、同唱。”肖华笑道。
“是不是重新制定一个指导方针,以利于改变斗争方式?”肖劲光问。
肖华不慌不忙拿过两页稿纸:“你看看,这几句话行不?”
肖劲光接过来一着,轻声念道:“根据党中央和东北局指示,解放长春采取长围久困、展开政治攻势和经济斗争,使其粮尽弹绝,人心动摇之时,再猛然进攻的方针..”
“好!”肖劲光放下稿纸,道:“明天开师以上干部会议,你就按这个讲。展开一点,把该说的东西说透。这次,我可是看你的啦!”
肖华笑笑:“一、六纵队可以后撤整训了,如何?”
“今天就撤,以十二纵的三十四师,三十五师,六纵的十八师以及六、七、八、九、十等五个独立师和一个炮团为围城部队,接防,可以吧?”
“好!”肖华一屁股坐到了一张桌子上。“我就不信郑洞国能飞。飞不掉就有好戏。”
“他要是飞,我就把他给打下来。让政委有戏唱。”
肖劲光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8 月3 日。南京。
豪华的会议室。蒋介石正主持召开军事检讨会议。
开幕式上,气氛沉闷而又严肃。每一张脸都愁眉难展。
蒋介石发表了所谓重要讲话,他说:“就整个军事而言,我们无可讳言,是处处受制、着着失败。华东战场被一个粟裕搅得乱七八糟。西北战场功亏一篑。特别是东北地区,损兵折将丢城失地..此等失败,固然与战略指挥有关系。但是,许多军人怕打仗,怕死,受共产党赤化,罪在不赦。”
蒋介石的讲话,在他的部属中间,引起不同反应。有的人深表赞同,暗暗点头称是;又有的人,深不以为然,轻轻摇头,以示不敢苟同;还有的人则木然地坐在那里,似乎已经把事情的结局勘透,毫无表情。
蒋介石又说道:“今后一个时期作战,首先要振作军心、提高士气,要加强精神的武装。要对‘剿共’大业有必胜的信心,以使军事转危为安,转败为胜。”
说到这里,蒋介石停下来,用刀一样的眼光逐一从与会人员的脸上刮过。
然后,才接着说:“今后三个月,将作战重点置于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地区,在这一地区,各绥靖区国军,需配之以地方武装,堵剿兼施,国军主力则组成强大之进剿兵团,猛烈追剿:在东北地区,要彻底集中兵力,确保辽东、热河,以巩固华北,达到钳制东北、华北共军,屏障黄河以南之作战目的。同时,以精锐主力为骨干,组成若干个机动作战兵团,加强应援力量,摆脱目前之被动局面。”
开幕式结束了。
下面便是研究检讨,便是无休止的扯皮。谁都不肯对这个局面负责任。
是呵,这个局面究竟该谁负责任呢?
肖劲光放下陈伯钧送来的“反突围方案”,径直向电话机走去。
“喂,我要唐天际副政委。”肖劲光要通了坐镇东北局前方敌工部唐天际的电话。
自从中共中央和东北局决定对长春实行久困长围的指导方针后,除了唐天际每天按时汇报请示工作之外,肖劲光一天至少还另外打两次电话,详细了解敌工部的工作进展。
“一定要认真分析敌人之间的矛盾,分析敌人不同部队、不同层次、不同兵种的士兵和中下级军官的不同心理。”肖劲光不厌其烦地指示唐天际。
其实,三天前,肖劲光还专门参加了有关会议,和大家分析了长春守敌的特点,比如:
长春守敌部队成分复杂,其中有中央嫡系部队新七军,云南滇系部队六十军,以及土匪改编的杂脾部队,彼此矛盾很深等等。
但,肖劲光总不放心。说实在话,就是让部队去完成再艰苦的任务,他也没有这样细致过,以致肖华有一次和他开玩笑:“司令员也会婆婆妈妈的嘛。”
只见肖劲光对着话筒大声说:“敌人断绝了陆上补给供应,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随着时间延长,内部困难会日益增多,要真正抓住他们的痛苦。还有呵,新七军里的东北新兵多,他们归乡心切,盼望东北早熄战火。
所以,新七军这个嫡系也不是攻不破的堡垒。”
肖劲光还没讲尽兴,肖华走进来。
肖劲光一面叫肖华坐,一面又说:“该放回去的投诚人员要多做工作,下狠心放回去..另外,那本《长春匪情汇编》的小册子出来没有?..没出来不要着急,但一定要准确、细致、全面,就这六个字,除了文字说明,还必须采用绘图的办法,光示意是不行的,到时候人手一册,让指战员一看就明白..”
好不容易,肖劲光才把话筒放下。
“司令员,真有你的。快成‘奶奶’啦!”肖华笑道。
“政委呀,政治攻势看你的戏。”肖劲光在肖华对面坐下。
“群众比我们聪明喽,我昨天到八师阵地上去,就发现了一点小玩艺,很有意思。”肖华在任何时候,都有那股轻松劲。
“哦!什么东西?”肖劲光忍不住问道。
“过去大家用嘴巴向敌人阵地喊话,后来做了一些小广播筒,声音小,特别容易暴露,八师因此还牺牲了两个战士。前天,他们发明了一种‘弯形长话筒’同长竹筒绑成弯曲的形状,一直通到敌人的前沿阵地,相当于和敌人面对面他说话,
既安全,效果也好。”肖华绘声绘色描述了那个“小玩艺”。
“好哇,在部队普遍推广。”肖劲光说,“前几天,九师不是在打宣传弹的同时,还在护城河放宣传船吗!”
“咳,那算啥!炮团的几个战士,还有利用老乡关系,给敌人送饭,请敌人过来吃饭。有人说,我们既然搞经济封锁,就不能给饭吃。我给他们说,封锁是应该的,送点饭过去,请吃一顿,也是必要的。你说呢,司令员?”
肖劲光笑了笑,说:“这场政治、经济大战,政委是总指挥喽!”稍停,肖劲光又补了一句,“最近,是不是该发起一次政治上的集团冲锋呀?”
“咳!”肖华一仰头,“英雄所见全都相同喽!——我在想,取这样一个名字,叫‘政治攻势突击周’怎么样?”
“不错,叫得响亮!”
“我要把长春市用政治给翻它个底朝天。”
长春市内。六十军军部。
军长曾泽生已经两个通宵没合眼了。他眼睛通红,一脸倦容,就是役睡意。
跟随多年的副官忧郁地看着他。
从1945 年蒋介石将这支部队强行收编后,他曾泽生心里就不踏实。特别是国共相争之后,六十军被送到东北的冰天雪地,他窝了一肚子火。中下层军官和许多老战士,更是怨声载道,都说蒋介石把他们作继儿子看,要他们到东北做炮灰。曾泽生每每听到这些话,心里总难过好一阵。
其实,他自己有时候也悔。早在1946 年,国共两党要打的时候,共产党就派人与他接触过,总司令朱德,曾以老滇军的身份亲自给孙渡、卢俊泉和他曾泽生写信,要他们发挥滇军护国保家的光荣传统,站在人民一边。可惜,一方面自己的认识不很清醒,另一方面也难以当家,丧失了一个选择的机会。
在大家枪对枪,刀对刀玩命地干了两年,被共军困在这座孤城里..
想到这,曾泽生轻轻呢喃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副官在一旁不知所以,连忙将茶几上的茶换上热的。换完后,打算出去。
可曾泽生又连忙说道:“你不要走嘛。”
副官回到椅子上坐下,轻声说道:“军长,该怎么办,您就怎么办。这四万家乡子弟谁不听您的!”
曾泽生想了一想说:“是啊,就因为这,我才感到压力,感到责任重大,才睡不着觉呵。要是我曾泽生一人,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哟!”
副官在一旁又不吭声了。
“你看,突围突得出去吗?”
“军长,依我看,要突,总能冲出去一部分。我们拼死也要保着您冲出去。肖劲光的刀山火海又怎么样,我们滇军也还是能拼的。”
“光我冲出去有什么用呢?”曾泽生换了个坐的姿式,说道;“如果我们投诚呢,会有什么下场?”
“和共产党打了这么多年,共产党也不会忘记。但话说回来,法不责众嘛,弟兄们可以回家男耕女织过日子。至于军长您..”
“我怎么样?”曾泽生问。
副官想了想道:“像您这样西南擎天一柱,共产党也绝不会为难您的。”
曾泽生又把头靠在椅背上,自顾自想起了一些不愿示人的过去..
副官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副官又轻轻地走进来,走到曾泽生跟前,小声道:“军长,陇耀师长求见。”
“请他进来吧。”
“陇师长啊,坐吧。前线情况如何?”
陇耀道:“君子不差饿兵,士兵饭都吃不饱呵。新七军每天还有一顿大米,我们一天三餐混合面,高粱米,还不够吃。”
曾泽生低下头:“我多次找过郑洞国了。”
“军长,肖劲光派人进城来了,您看?”陇耀趋前小声说道。
“哦——?”显然,曾泽生还是有些震惊。他知道,共产党的敌工很厉害,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到他这位主帅这里来了。
“您看,见还是不见?”
曾泽生认真斟酌了一下,说:“我就不见了,你们可以好好谈谈,听听他们的意见,心中有数嘛。”
陇耀同意军长的安排,他又和这位正人君子的顶头上司商量了一些细节,然后,两人心照不宣地点头分手了。陇耀走后,曾泽生的心绪更不宁静。
中央银行。郑洞国办公室。
参谋长杨友梅匆匆进来。
郑洞国站在长春市军用地图前久久发呆。
杨友梅走过来:“委员长来电。命令我们突围,向沈阳靠拢。”说着,杨友梅把电报递过去。
郑洞国没有伸手接那份电报,转过身去,坐在那张能够转动的椅子上:
“我也知道要突围。怎么突吗?已经试过好几次了。”
“总参谋部还电示我们突围后,火速支援锦州呢。”杨友梅补了一句。
郑洞国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突围,然后支援锦州,这就像白天在说梦话。肖劲光十万大军,还有两个预备打援的纵队,他能让我去支援锦州吗?
但郑洞国没说、只简单地应了一声”执行!”
杨友梅也再没说什么。他对这位兵团司令员是再了解不过的。
长春市区外十余里。四家子村。
肖劲光和陈伯钧在仔细研究敌情。
前不久,肖劲光的第一围城指挥所,改称为第一兵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一改,使国共两党的这场战斗无论是战场主官、部队番号,还是从兵力实力上都完全对等起来。
改称兵团后,肖劲光就把指挥所向前推近三十里,从李家屯搬到了现在的四家村。
“郑洞国突围方向只可能选择西北。他城内的兵力部署也说明了这一点,机动兵力移到市区西北角已经一个多月了。”陈伯钧说道。
肖劲光表示同意:“西北方向的反突围方案,还简单了一些。尤其是把敌人放出来再吃掉把握不是十分大。按我想,放一两个师出来为宜,再多了,怕敌人混水摸鱼。”
正说到这,兵团参谋长解沛然走进来:“司令员,郑洞国又有突围迹向。”
“什么迹象?”副司令陈伯钧急迫地问道。
“郑洞国在洪熙街察看地形。”
肖劲光连忙俯身地图上,寻找洪熙街。
“看来,郑洞国这次是来真的了。前几次选西南方向中长路,都带有试探性质,如果成功了,便顺中长路溃逃;不成功也就拉倒。这次从西北方向突围,显然是想打个措手不及,作最后挣扎。”解沛然分析道。
“是呵,郑洞国有可能孤注一掷。”肖劲光沉思道,“这样吧,副司令员,我们再一起到参谋长那儿去,仔细研究一下那几套西北方向的反突围方案,特别是作战的具体配合和有关细节!”
肖劲光话音刚落,三人便抬脚往外走。
经济封锁,给长春市带来了灾难性打击。
新7 军军长兼长春警备司令李鸿近日来如坐在火炉之上,度日如年。
前几天,他还安慰部下:“没有关系,没柴烧拆房子,没粮吃有空投,有什么可怕的。”这才二十来天,事情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样。随着旷日持久的围困,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样样都发生困难,连肥皂毛巾之类的东西,市面上也见不着了。更可怕的是随着这些东西的短缺,整个军心人心都乱了。部队与部队之间,为此纠纷四起。人与人之间弱肉强食,公开的抢劫成了长春市面上的一大景观。
今天一大早,就因争抢空投大米弄得双方都开了枪,官司一直打到他这位警备司令这里,弄得他确实没什么办法,最后干脆把他们轰了出去。
“叮铃..”电话铃响了。
李鸿扭头看了一眼。
“喂,哪位?”孙副官拿起听筒问道。
对方显然不是无名之辈。
“军长,六十军曾军长电话。”副官扭过头来说。
李鸿接过电话:“曾军长吗,什么事?请说。”
“..”对方显然说了一些令李鸿头疼的话。
只听李鸿解释道:“飞机上扔下来,名义上有一个空投指挥所,实际上,饿急了,谁抢了也舍不得放手..所以,这里不存在新七军如何霸道的事。”
其实,李鸿这样说,心里也愧。空投的食品六十军拣了,总是要往空投指挥所交,而新七军这边呢,的确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外,郑洞国也有保护新七军战斗力这个说法。所以,当曾泽生打电话询问早上抢粮开枪事件时,李鸿也没有安抚的意思。
当曾泽生在电话中再次追究开枪打死六十军两个士兵的凶手时,这位警备司令干脆说:“这属于空投粮食问题上的争端,你去找空投指挥所总指挥吧!”
空投指挥所总指挥由杨友梅兼任。显然,曾泽生无处诉说。
李鸿还想说点什么,只听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
李鸿放下电话后,又要通了郑洞国的电话:“喂,司令员,争抢空投粮食近来越来越严重,弄得部队之间发生了好几次械斗。您看..”
“怎么搞的!嗯..”郑洞国对此十分生气。
李鸿放下电话后,按照郑洞国的指示立即叫副官找人起草告示。
第二天,街头四处贴满了郑洞国亲自签署的告示。告示说:“倘有不顾法纪仍敢擅自抢藏者,一经查获,即予就地枪决。”
然而,在无休止的饥饿面前。这种告示又有什么用呢?
李鸿仍然天天为此头疼,逼急了,他竟给郑洞国打电话说;“这个警备司令我不兼了!”
当然喽,兼不兼也由不得他。
解沛然从前沿阵地回来,二话没说,先问司令员在哪。得知司令员在作战室,他又急急忙忙往作战室赶。
郑洞国要狗急跳墙。他这个参谋长就得忙起来。
当解沛然走进作战室的时候,肖劲光正伏在沙盘上,盯着长春市西北方向的位置上出神。
“司令员,郑洞国要动真的了。”解沛然汇报说:“最新情报,敌人今天发了三天的口粮,走不动的马都杀了,军官家属已经集中在海上大楼。另外,全军作夜行军教育。突围方向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大房身机场以后往北一线。”
肖劲光没急着说什么,唐天际刚来过电话,将有关情况已经详细汇报。
他也是对敌人这一次突围感到有些压力才到作战室来的。他主要在考虑,敌人没命地往外,部队反突围的“刀子”插得深一点好呢,还是浅一点好。
“敌人可能在晚上开始行动。今晚,或者明晚。您看我们的部署要不要再作些调整?”解沛然看肖劲光没说话,又补充说。是呵,如果要调整,就只有半天时间了。作为直接操作作战的参谋长,能不急吗?
“参谋长,你看敌人的突击部队可能有多少兵力?”肖劲光问。
“郑洞国要狗急跳墙,起码得用一个师的兵力,或者更多一些。”解沛然说。
“你看我们‘刀子’插多深呢?”
解沛然稍停了一停说:“放一个师出来,能吃掉,多了怕咬不烂。”
肖劲光来回踱了两步,果断地说道:“将西北方向的力量成梯次配备。
‘刀子’适当浅一些插。一个梯次吃掉一部分。你去安排一下,把休整的两个师加上去,至少配三个以上梯次,形成一条火力长廊,在侧面打伏击。敌人通过三次以上消耗,大概会所剩无几,然后再打阻击。”
解沛然表示明白。
肖劲光思忖了一下又说道:“特别要注意口袋扎得是时候。告诉炮兵,该扎口袋的时候,一定要用炮火封死。再多了可就真咬不烂了。”
随后,俩人都仔细研究起各方面的配合问题。
“叮铃..”电话响了。
解沛然接过电话。
电话里传来了唐天际的声音:“是参谋长吗?我是唐天际。请速报司令员,六十军派了两名代表前往接洽起义,并带有其军长曾泽生的亲笔信函。”
“哦——?”解沛然显然觉得消息太突然,“请稍等,司令员在这。”
解沛然停下,看了肖劲光一眼。
肖劲光接过话筒,大声道:“天际同志吗?我是肖劲光。请你和刘浩同志、潘朔端同志,带上曾泽生的信速来兵团司令部。”
肖劲光放下电话筒。
俩人都没说话。
尽管这些日子对六十军的起义策动工作抓得很紧,有些方面进展很快,但俩人都觉得太突然了一些。
解沛然带着疑惑的神情望了望肖劲光,说:“要警惕敌人耍花招。”
肖劲光应道:“是呵,偏偏在得到敌人要突围的情报的时候..”
半小时之后,唐天际、刘浩、潘朔端带着曾泽生的亲笔信来到了兵团司令部。
陈伯钧副司令也应召而来。
唐天际把曾泽生的亲笔信递过来。
肖劲光看了之后递给陈伯钧。陈伯钧把信看完后,放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说:“骗局,我认为这是一个骗局!”说话间,他手起手落一阵风把信带到了地上。“郑洞国要突围,让六十军来迷惑我们。”
“我看不像有诈,我和潘朔端、刘浩同志认真研究了来信,确认签名是曾泽生的亲笔。”唐天际说道。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潘朔端弯腰捡起信,递给解沛然。
好一会肖劲光冲潘朔端问道:“老潘,你说呢?”
潘朔端是原敌一八四师师长,海城起义弃暗投明。这次围困长春,东北局为了加强对敌工作,特地委任他为兵团副参谋长,与刘浩一起在唐天际领导下做具体工作。本来,他对六十军起义是有信心的,但今天这样一弄,他反倒不好开口说话。直到肖劲光问他,他才很审慎地说道:“对六十军的工作,我们做了很多,也很顺手,前几天去谈话的人回来说,陇耀师长对他们谈得很恳切。而陇耀几乎可以当曾泽生半个家,我们正准备第三次派人见曾泽生商谈具体事宜,没料到,他们先来人了,而且还是在刚刚得到敌人要突围的情报的时候。这叫我就很难说。不过,有一句话,我不能不说,几乎所有的材料都显示,曾泽生正在考虑起义问题,这一点应该是可信的。”
“刘浩同志,你说呢?”肖劲光又问道。
刘浩初次参加兵团会议研究重大问题,有些拘束。一听肖劲光叫他,连忙站起来:“我认为,六十军在当前情况下起义是完全有可能的。”
“坐下讲吧!”肖劲光对他鼓励地笑笑,说道。
刘浩坐下来。
这个云南籍的年轻人,和滇军中的高级将领卢俊泉、龙云等人都有特殊的关系。这一次受东北局派遣,也是专门来做六十军的起义策动工作的。他虽然年轻,但很聪明,很机警,办事很能想点子。他多次化装进城与六十军的中高级军官促膝长谈。因此,他对六十军的情况是了解的。
刘浩坐下来后继续说:“第一,六十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处处受歧视,中高级官佐中有不少人认为六十军在蒋介石那里是没有前途的。第二,就我进城的情况看,曾泽生、陇耀等人的思想斗争很激烈,他们正处在进退的决策之中。即或不起义,也不致于玩什么把戏,把退路堵死。第三,锦州大捷,对他们震动很大,许多人尤其是中下级军官都说,与其不明不白战死,或者是当俘虏,不如放下枪,回老家去种地。根据这些情况看,突围与起义,应该是两码事。”
“陇耀和白肇学的签名也是他们的亲笔。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潘朔端说道。
解沛然认认真真看了两遍来信,又自个儿想了一会,说:“这封联名信如果是真的,有一个军长,三个主力师长的签名,那就是说六十军可能全部起义。能够这样的话,长春城也就算破了。”话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又接着道:“这是从好的方面说,如果从坏的方面说,即使是诈降,我们有了周密的布置,把他们打回去就是了。”
“我看沛然同志的意见很好。”肖劲光显然已经成竹在胸,“我们不能丧失这个机会。如果六十军全军起义,那我们就算胜利了。当然我们要作好另一手准备。”肖劲光说完,看着陈伯钧。
陈伯钧点点头。
“司令员,我请求立即化妆进城。把情况尽快弄准确。”刘浩再次请缨。
肖劲光赞赏地点点头。
“好吧,我们来分一下工,我和伯钧重新落实反突围方案,一个个环节查看,不能稍有差错。天际和朔端立即回前方政治部,与六十军代表商定起义事项。沛然同志全权负责谈判事宜,同时,拟两套防范的方案,无论是真是假,必须万无一失。”
于是,大家分头行动。
曾泽生在客厅里不安地走动。
吃过晚饭,他就开始等候。派去的人该回来了呀!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一个人独自呢喃:“十点了,十点了。”
陇耀等人坐在椅子上,大家都默然无语。
“大家先回去吧,回去吧!”曾泽生说。
陇耀、白肇学站起来,向孙副官交待了几句,便按曾泽生的意思出去了。
曾泽生开始在屋子里踱步。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喜欢用踱步这种方式排解烦闷,打发时间。
这一个多月来,他常常一个人这样在屋子里踱步。直到昨天,他决定起义了,才觉得心头轻松一些。他是把蒋介石看透了。当然,他也没有指望共产党给他高官厚禄。他之所以痛下决心,主要是出于两点:一是他自知,突围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他曾泽生的个人进退是一回事,但他要对手下这四万多家乡子弟负责,他不能把他们白白地朝“共军”的枪口上送,让他们死在在死城内。他不愿在余下的岁月,夜夜被冤魂野鬼纠缠从噩梦中惊醒。第二呢,他对国民党蒋介石的所作所为寒透了心。去年十月,六十军被围吉林,长春守军坐视不救,激战一周,险遭全军覆灭。今年三月,奉命放弃吉林,一夜之间溃不成军。辎重粮秣,官佐妻室不是丢在吉林,就是被“共军”半途截走。驻进长春后,五月份就开始缺粮,但毫无办法。尽管如此,他手下的弟兄们还是按他的命令拼死顶着。他们中多有蔡锷将军护国军的后代,还有很多人参加过北伐,抗日战争好多人都打了,南征北战、东跑西颠。但什么时候也没像现在这样山穷水尽。
多年军旅生涯经验告诉他,路已经走到尽头。非改弦更张不能为兄弟们求一生路。锦州失守的消息传来。他绝望中下定决心。在陇耀的推动下,营以上官佐统一了意见,于是才安排人到“共军”特工部洽谈起义的具体事项。
按说商谈具体事项的人该回来了。怎么还不见人呢?
他累了。烦闷不安,在一刹那变成了听天由命的无奈。
于是,他试着干脆不想这事,上床休息。
人是躺在床上,可就是合不上眼。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看见“共军”冲进城来,他的子弟兵一排一排地倒下去。当“共军”追来的时候,自己怎么也跑不动。直到他大汗淋淋地醒来,他才知道,那是一个噩梦,一个叫自己难堪的噩梦。
天快亮了,他才真真地入睡。
“军长,军长。”陇耀在床前轻轻地叫了两声。
曾泽生睁开眼,停了停,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确不是在做梦了,才问道:
“怎么样?”
“一切顺利,有关具体事项已全部谈妥。”陇耀轻声说道。
曾泽生再没往下问。还问什么呢?
曾泽生慢慢起了床,全身无力。高度紧张之后,突然松弛下来,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疲劳。按他的计划,他现在只有一件事。
慢慢地吃了一点早餐。他拨通了郑洞国的电话:“喂,是总司令吧?—
—我是曾泽生..”
他直率地向郑洞国通报了他起义的消息。在他的心目中,郑洞国从人品上,还不失为一个正人君子。他曾泽生也应该来得清楚,去得明白。
他还简单地劝了郑洞国几句,他希望长春市再不要流血了。然而,回答是令他失望的。郑洞国一口回绝了他。
当曾泽生放下电话筒的那一瞬,他仿佛卸下了身上的万斤重担。这担子这一年多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尤其是这半年,他简直要被它压垮,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这下好了,什么都没了。脑子里空空荡荡的。
郑洞国放下电话,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六十军起义,他不是没有想到。
但他的确没料到会这样早。
他不知道早饭吃了没有,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发紧。他感到长春的末日已经来临。他郑洞国的未日已经来临。六十军的顺利起义,使肖劲光十分兴奋。围城五个月了,终于有成效了。怎么能不兴奋不激动呢!
“六十军已全部开往九台。”作战科长进来报告。“好!”肖劲光看着沙盘,“郑洞国再守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张参谋说:“新七军的营垒已经乱了。各级军官通过各种渠道与解放军联系。探风声,摸底,有一些人干脆把前线的战壕打通,到解放军的阵地上吃饭来了。”
张参谋话音刚落,肖华匆匆走进来,“特急电。中央军委周副主席的。”
肖劲光接过电文,仔细一看,原来是周恩来致郑洞国的一 封信: 洞国兄鉴:
欣闻曾泽生军长正率部起义,兄亦在考虑之中。目前,全国胜负之局已定。远者不论,近一个月,济南、锦州相继解放,二十万大军全部覆没,王耀武、范汉杰先后被俘,吴文化、曾泽生相继起义,即是证明人民解放军必将取得全国胜利已无疑义。兄今孤处危城,人心士气久已背离;蒋介石纵数令兄部突围,但已遭解放军重重包围,何能逃脱。曾军长此次举义,已为兄开一为人民立功自赎之门,届此祸福荣辱决于俄顷之际,兄宜回念当初黄埔之革命初哀,毅然重举反帝反封建大旗,率领长春全部守敌,宣布反美反蒋、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统治,赞成土地改革,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行列,则我敢保证,中国人民及解放军必将依照中国共产党的宽大政策不咎既往,欢迎兄部起义,并照曾军长及其所部同等待遇。时机紧迫,顾念旧谊,特电促速下决心。望与我前线肖劲先、肖华两将军进行接洽,不使吴文化、曾泽生专美于前也。
周恩来
一月十八日
肖劲光看完顺手交给张参谋:“请机要科立即抄清送解参谋长那里,让他设法派人送进城去,越快越好!”张参谋领命转身而去。
“周恩来同志亲自劝降呵!”肖劲光感叹了一句。肖华立即接道:“是呵,周副主席与郑洞国私交很厚,郑洞国该回心转意了。”
“那当然好啊,兵不血刃,全是你肖政委的功劳嘛!”肖劲光打趣道,“不过,郑洞国好面子,也很固执,很难说呵!”“那就是愚忠愚孝喽!”
肖华慨然大声说道。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郑洞国失神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
“叮铃..”电话铃响了。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走过去,拿起电话筒,然后就势坐在那张转椅上。
电话里有了声音,是曾泽生打来的。
他没有吭气,不声不响地听着。
曾泽生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并谈了他自己前前后后的一些感受。
郑洞国仍然没有吱声。
最后,曾泽生告诉他,共产党的一位姓刘的敌工部长要给他讲话。
电话里传来了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无外乎是劝他率部起义,告诉他决无其他出路。最后,这位姓刘的部长请他答复。
郑洞国开口说道:“既然失败了,除战死以外,还有什么可说的。放下武器是做不到的!”语气虽然坚决,但声音沙哑。又颤又涩。
电话挂断了。
怎么办呢,想想刚才那个刘部长的话,也对,除了投降就是战死。
死?他想到自杀。
一个军人死在战场上,是英勇的,光荣的。假如十天前或者一个月前,最好两三个月前,去布置防线,被共军的一发炮弹炸死了,那他郑洞国,死得壮烈、死得欣慰。可是,今天这个局面,自己已然是败将一个,再不明不白地死去,他感到一种屈辱。他又不愿留一个兵败山倒、自绝天下的名身。
那就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吧,和肖劲光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他怎么琢磨也是鱼死、网不破。
他知道,突围出去没有可能。且不说外面肖劲光坚固的反突围防线和十多万军队,就说自己的这些饿军饥兵,让他们跑也跑不动呵,何况共军强大的政治攻势,军心已经散了,听到枪声就两腿打颤,见到共军就想举手保命。
如何能突出去呢!
天亮了。长春城这两天反倒静下来了。
参谋长杨友梅走进来,他费尽心思,也无法挽回局面。
“钧座,突围是突不成了,是不是派人..”
郑洞国全无表情。
“钧座,部队已经有些失控了。有的团、营、连、排长都在自谋出路了。”
杨友梅进一步说。
郑洞国抬眼看了看杨友梅。
杨友梅再趋前一步:“钧座,败军降将自古有之。您镇守孤城达半年之久,这败不在您。何况国民党大势已去,您看“他们要抓我,叫他们来抓好了,我还能怎么样?”郑洞国喃喃说道。
杨友梅明白了这位主帅的意思。他是要个体面的下台呀。
郑洞国慢慢合上自己的眼睛。他累了。
杨友梅转身出来,他要以参谋长的身份,最后为他的司令长官办一件事情,他知道他的军旅生涯将随着这件事情的结束而结束。
肖劲光听完唐天际的汇报,说道:“给他一个面子吧,到时候整个长春都解放了,一座中央银行大楼还能怎么样?”
陈伯钧在一旁说道:“是不是郑洞国又在耍什么花招哟!”
肖劲光想了想,说:“他还会有什么花招呢?应该说没有了。何况周恩来同志亲劝其降,难道他是个傻子不成?”
“尽管如此,对中央银行大楼的包围还是要严密组织,以防万一。”陈伯钧说。
肖劲光转身对作战科长岳天培说:“告诉解参谋长,新七军的条件,全部接受,请他严密组织部队接防并按原计划布置长春市的卫戌工作。至于中央银行大楼,让独七师上,到时我们亲自去。”
岳天培领命去了。
“天际同志就这样去安排吧!”
“好的。”唐天际也转身走了。
肖劲光对陈伯钧说:“我们到前面去看看!”
“走!”
两人出门上车。
长春市郊满是明媚的阳光。
1948 年10 月21 日。
肖劲光早早起床,匆匆用过早餐,带领司令部一班人马,直奔中央银行大楼旁边的临时指挥所。
新七军两天前就放下了武器,按照敌参谋长杨友梅的要求,郑洞国将在今天早晨率卫队投诚。
中吉普穿行在静悄悄的长春市区。几天前这里面还是一片混乱。而今天的长春市已经井然有序,虽然居民大都还是关在家里,市面上冷清了一些,但已经没有了吆喝声、打骂声,或为一把玉米面拼抢造成呼救和乱枪的响声。
来到临时指挥所,肖劲光跳下车,询问了独七师师长关于大楼内的情况。
正当独七师师长准备给肖劲光汇报的时候,中央银行大楼突然响起了急骤的枪声,长春市的上空,出现两架低空盘旋的飞机。
“怎么回事?”陈伯钧立即站起来。
肖劲光向指挥所门口走了几步,平静地听了一听,转身对岳天培说:“派通讯员到前面去看一看,迅速回来报告。”
岳天培立即转身安排。
枪声比刚才更急、更紧,飞机的盘旋声十分刺耳..
中央银行大楼。
郑洞国的卫队按参谋长杨友梅的安排,在队长的指挥下,漫无目标地一齐放枪。他们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向世人宣告国民党统治在长春的终结。
郑洞国打开报话机,直接向蒋介石作了最后的交待:“校长,校长,我是郑洞国。学生自守长春以来,殚心竭虑,拼死以战、无奈..现曾泽生叛变,李鸿投降,学生弹尽粮绝,退出中央银行大楼..”
放下话筒,郑洞国瘫坐在沙发里。
是呵!枪林弹雨二十年,在这样一个时刻,以这样一种方式画上句号。
他心里不是一片空白,那还能有什么呢?
杨友梅叫过几个警卫,护拥着郑洞国往中央银行大楼大门走去。一步一步迈向绝望的难堪。
中央银行大楼的枪声停了。
一面小白旗导引着郑洞国和他的卫队,从中央银行的大门走出来。
两位将军碰面了。肖劲光在车上,郑洞国在车下。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四家子村。第一兵团司令部。
长春和平解放了,男女老少笑逐颜开。家家杀猪宰羊,户户打米磨面,庆贺这样一个历史性战役的伟大胜利。
肖劲光穿着一件缴获的美式军大衣,和肖华一起正在等候他们的特殊客人。
“笃、笃..”外面汽车的喇叭响了。显然是客人来了。
肖华连忙站起来向院子里走去。
门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
郑洞国出现在门口,他身穿一身合体的美式皮夹克,戴一副白色的手套,衣冠整齐,丝毫不失军人仪表。
然而,他的步履是沉重的。走路的姿势,已经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风采。
脸上全无表情。
“欢迎你!”肖华伸出手来。
郑洞国连忙取下手套,表示谢谢。
来到肖劲光面前,没等肖华介绍结束,郑洞国脚根一靠,抬起手,向肖劲光敬了一个标准的军札。
肖劲光前迈一步,把手伸向郑洞国。
东北战场的两位副帅,长春战役的两位兵团司令长官,在这样一种特定的场合握手了。
“我受中共中央和东北军区的委托,也代表第一兵团欢迎你,郑洞国先生。”
郑洞国怔了下,好熟悉的乡音!这声音充满大度、诚恳和真挚的善意。
这一句普通的长沙“官话”,撩起了郑洞国的无限情思。他弄不明白,自己当年也是像这位老乡一样抱了救国救民的大志走出乡关,投身革命的呀,今天怎么就站在了这样一个位子上呢?一种莫名的忧虑和愁绪顿时袭上心头。
“郑先生,毛泽东主席、周恩来副主席对你十分关心。周副主席给你的信收到了吗?”肖劲光说。
“没有。”郑洞国抬眼疑惑地望着肖劲光。
“哦?”肖劲光一面把郑洞国让在身边的一张空椅子上,一面兑:“曾泽生将军起义之后,周恩来副主席以私人名义给你写了一封信,用电报拍过来,我们即时派人送进城去。可能当时城里太乱。没送到。”
“哦——”郑洞国轻轻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他感到有些遗憾。
主人客人都到齐了。
肖劲光请大家一起人席,并对郑洞国说:“请先生来坐坐,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一杯薄酒,几道家常菜,表示欢迎。”
郑洞国也没有客套,默默坐到桌前。当然他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席间,大家围绕着郑洞国的以后和将来说了许多话,大家都希望郑洞国加入人民解放军行列,为人民解放事业作贡献。
但郑洞国已是心如死灰,再三表示,“如能留得余生,便回湖南老家耕织餬口。”
酒饭毕。
大家握手告别。
郑洞国站在肖劲光面前,拉着肖劲光的手说:“谢谢你!”
肖劲光和郑洞国分手了,当他们再见面的时候,新中国已经成立,他们都担负着党和国家的重要领导职务,为了民族的振兴努力奋斗。
东北的深秋。
天空蓝得出奇,几朵自云飘浮在远处的天际。偶而还有声声雁叫横过天空。
大地已经开始收藏,为明年孕育一个更加灿烂的希望。
送走郑洞国的第三天,肖劲光接到总部命令,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日夜兼程南下,参加沈阳会战。
东北全境解放后,肖劲光又立即率部入关,奔向了如火如茶的平津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