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记》
《大事记》
新西伯利亚,二○二一年,十月八日。据此间宣布,苏维埃共产主义共和国科学院委员会,对“泰梅尔号”——“埃尔马克号”宇宙飞船探测的成果所作的研究工作,业已结束。
如所周知,为了执行一项研究外层空间和星际旅行的可能性的国际计划,苏维埃共产主义共和国科学院于二○一七年派出由两艘最先进的宇宙飞船“泰梅尔号”和“埃尔马克号”组成的考察队,飞往外层空间。考察队于二○一七年十一月七日由“冥王星二号”国际宇航站向天琴星座方向起飞。考察队由下列人员组成:船长兼考察队队长阿·埃·朱可夫、工程师康·伊·法林和格·阿·波拉克、领航员谢·伊·康德拉捷夫、控制论专家彼·科尼、医生叶·马·斯拉文。“埃尔马克号”宇亩飞船用作无人驾驶资料收集器。
考察队的任务是,尝试接近光障(每秒三十万公里的绝对速度)和接近光障时在任意变换速度的情况下,研究“空间——时间”的特性。
二○二○年五月十六日,探测到“埃尔马克号”无人驾驶飞船在返航途中接近冥王星,然后,将它导引回“冥王星二号”国际宇航站。“泰梅尔号”飞船末在预定返航轨道上出现。
对“埃尔马克号”飞船获得的资料进行的研究,已证实了以下部分情况:
一、主观时间,第三百二十七天,“泰梅尔号”——“埃尔马克号”考察队达到了相当于太阳的绝对速度的0.957,然后开始执行研究计划。
二、考察队取得了关于接近光障时在任意变换速度的条件下“空间——时间”的极有价值的资料。“埃尔马克号”的接收装置已录下了这些资料。
三、主观时间,第三百四十二天,“泰梅尔号”开始按预定计划行动,把它与“埃尔马克号”之间的距离加大到九亿公里。主观时间,第三百四十四天,十三时零九分十一点二秒,“埃尔马克号”上的跟踪装置在“泰梅尔号”所在位置探测到很亮的闪光,此后,“泰梅尔号”中断了发给“埃尔马克号”的信息,未再恢复。
委员会根据上述情况,不得不作出如下结论:由于一次严重事故,最先进的星际飞船“泰梅尔号”及全体机组人员(阿·埃·朱可夫、康·伊·法林、格·阿·波拉克、谢·伊·康德拉捷夫、彼·科尼和叶·马·斯拉文)已失踪。失事原因及性质仍未查明。
——国际科学资料中心第237号公告(二○二一年十月九日)
《“泰梅尔号”的两个宇航员》
谢尔盖·康德拉捷夫吃过午饭,睡了一会。他醒来时,叶夫根尼·斯拉文才进来。叶夫根尼那一头红发把墙壁都照亮了——仿佛在落日照映下似的,四壁变成了粉红色。叶夫根尼身上散发出一股不熟悉的香味,很好闻,但太冲了。
“你好,老伙计!”他在门口叫道。
马上就有人干涉:“说话请小声点。”
叶夫根尼连忙向走廊点点头,便船着脚尖走到床边坐下,好让康德拉捷夫不转头就能看到他。他那么兴高采烈,满脸喜色,康德拉捷夫简直想不起上次在什么时候看到他这么高兴。这时,他才注意到叶夫根尼脸上有一道发红的长伤疤。
“你好,叶夫很尼。”康德拉捷夫说道。
叶夫根尼那一头火红的头发立刻变得模糊了。康德拉捷夫斜着眼睛,抽泣起来。“唉,天哪,”他生气地喃喃道,“真遗憾,我在这儿完全垮了。你呢,怎么样?”
“很好,好极了,”叶夫根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简直什么都让你感到惊奇!最主要的是他们把你救活了。我真为你担心呢,谢尔盖,特别是在头几天。就我一个人,憋得难受,又想家!我跑来看你,他们不许我进来。我骂他们,也没用。我就跟他们讲道理,竭力证明我是医生……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算什么医生?”
“好啦,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康德拉捷夫充满感情地说道。
“可是今天,普罗托斯突然亲自叫我来了。你的确见好了,谢尔盖!过十来天,我要教你驾驶翼车。我已经给你订了一辆。”
“哦?”康德拉捷夫说。他的脊梁骨断了四处,隔膜撕裂了,脖子也断了,跟脑袋分了家。他在昏迷时,老想着自己是被履带车压扁了的布娃娃。可是普罗托斯是可以信赖的。这位医生是个满脸红光的胖子,五十上下(或者有一百岁了吧——在这个时代,准说得准呢!),不爱说话,和蔼可亲。他每天早上晚上都来一趟,坐在床边,轻言细语,听着那么舒服,康德拉捷夫马上就感到好多了。要是他能让一个被履带压扁了的布娃娃活到现在,他真是一个神医。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康德拉捷夫说道。
“瞎!”叶夫根尼热情地叫道,“再过十天,你就会为我开翼车了。普罗托斯是个魔术师,这话我是以前医生的身份说的!”
“对,”康德拉捷夫说道,“普罗托斯的确是个好人。”
“是个很出色的医生!当我发现他所干的工作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必须改行。所以我要改行了,谢尔盖!我要当作家!”
“那么,”康德拉捷夫说道,“你是说那些作家都不那么高明喽?”
“喏,你瞧,”叶夫根尼说道,“这一点是明摆着的:他们都是现代派,而我,要当只此一家的古典作家。就像十八世纪的诗人特列基亚可夫斯基①一样。”
【① 特列基亚可夫斯基(1703~1769),俄国诗人。】
康德拉捷夫半睁着眼瞧着叶夫根尼。叶夫根尼的确没浪费时间。毫无疑问,穿著极为时髦——短裤、柔软宽松的短袖敞领上衣。头发随便修了修边。脸刮得光光的,还抹了科隆香水。他甚至在学那些灰孙子发言时的声腔——坚定、响亮,不打手势。还有翼车……这不过才几个星期的事。
“叶夫根尼,我又忘了,这儿今年是哪一年?”康德拉捷夫说道。
“两千一百一十九年,”叶夫根尼庄重地答道,“他们只说‘一一九’。”
“那么,叶夫根尼,”康德拉捷夫很严肃地说,“那些红头发怎么样?他们话到二十二世纪没有,或者都死啦?”
叶夫根尼同样庄重地答道:“昨天,我荣幸地和西北亚经济委员会秘书交谈过:一个极聪明的人,而且有很强的红外线。”
他们互相瞧着大笑起来。
康德拉捷夫接着问道:“我说,叶夫根尼,你脸上横着那条伤疤是在哪儿受的伤?”
“这个?”叶夫根尼指着伤疤。“你是说你还看得见这道伤疤?”他苦恼地问道。
“红的衬在白的上、自然看得见。”康德拉捷夫说道。
“就在你撞坏的时候,受的伤。不过他们保证马上就会消失。一点痕迹也看不见。我相信他们的话,因为他们无所不能。”
”他们’是谁?”康德拉捷夫严肃地问道。
“你问‘谁’,什么意思?就是人一一地球上的人。”
“你是说‘我们’?”
叶夫根尼沉默了一会,没把握地说道:“就这个词的一种含义来说,当然是‘我们’。”他收住笑容,专注地瞧着康德拉捷夫。“谢尔盖,”他轻声说道,“痛得厉害吗,谢尔盖?”
康德拉捷夫淡淡地笑了笑,用眼睛说,不,不太痛。不管怎么样,叶夫根尼的关心总是一种宽慰。“谢尔盖,痛得厉害吗,谢尔盖?”
——这是一番表示好意的话,而且他曾经说得那么感人。
就在“泰梅尔号”到了一个不知名的行星上埋在飘移的尘埃中那个倒霉的日子,和康德拉捷夫执行飞行任务时摔坏了腿的时候,他说过这些话。那次受伤虽然不像现在这样,可是的确痛得很厉害。那时,他扔掉电影摄影机,在有波纹的沙丘坡上拖着康德拉捷夫一边爬,一边大骂。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才爬上沙丘顶,那时,叶夫根尼隔着康德拉捷夫的宇航服摸着他的腿,突然轻轻问道:“谢尔盖,痛得厉害吗,谢尔盖?”在那淡蓝色的沙漠上一个白热的圆盘慢慢飞上紫色的天空,耳机里静电干扰,沙沙直响,很烦人,他们坐了很久,等无人驾驶侦察器回来。可是侦察器再也没有来——也许陷在尘埃里了——最后,他们开始爬回“泰梅尔号”……
“你打算写什么呢?”康德拉捷夫问道,“写我们的航行?”
叶夫根尼兴奋地谈起他的小说的片段和章节来,可是康德拉捷夫已经不在听了。他瞧着天花板,想着,痛呵,痛呵,痛呵。
像往常那样,他正痛得难受时,天花板上一个椭圆形的小门打开了,一个闪着一些绿光的小孔的粗糙的灰管子无声无息地伸下来,稳稳地伸到快接着康德拉捷夫的胸部时停住了。接着发出一阵轻微震动的嗡嗡声。
“这,这是什么?”叶夫根尼跳起来问道。
康德拉捷夫一声不响,闭上眼睛,愉快地感到巨痛逐渐减轻、消失。
“也许我还是走的好?”叶夫根尼向周围看看,说道。
痛消失了。那根管子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天花板上的小门随即关上了。
“别走,”康德拉捷夫说道,“这不过是治疗。坐下,叶夫根尼。”他竭力回忆着刚才叶夫根尼讲的话。对了——要写一部叫做《越过光障》的小说的梗概。讲了“泰梅尔号”的航行。讲了越过光障。讲了使“泰梅尔号”跨过一个世纪的故事。
“我说,叶夫根尼,”康德拉捷夫说道,“他们了解我们发生的事故吗?”
“当然了解。”叶夫根尼说道。
‘怎么回事?”
“嗯,”叶夫根尼说道,“他们当然了解。可是这对我们也无补于事。至少他们了解的我就不懂。”
“还不懂?”
“我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他们了,他们说,‘哦,对了,是:西格马-德里特里尼特欣’。”
“什么?”康德拉捷夫说道。
“德—里-特里-尼-特-欣。前面加上‘西格马’。”
“特里姆帕泽欣,”康德拉捷夫喃喃道,“他们还说过别的没有?”
‘他们很坦率地告诉我:‘你们的‘泰梅尔号’,在‘莱根加速’下,正好达到光障,‘西格马-德里特里尼特欣’突破了‘空间——时间’连续统一体。’他们说,我们不该用‘莱根加速’。”
“对,”康德拉捷夫说道,“我们不该用‘莱根加速’,可是,我们已经用了,事实就是如此。德里-特里-,这个词怎么念的?”
“德里特里尼特欣。这是我第三次告诉你了。简短点说吧,据我了解,在一定条件下,任何物体接近光障,都会使星际界线发生巨大变形,这就突破了所谓‘里曼①空间’。嗯……在我们那个时代,小比科夫就作过这样的论断,”
【①里曼〔1826~1866),德国数学家。】
“喂。”康德拉捷夫说道。
“他们把这种突破称为‘德里特里尼特欣’。他们所有的远程飞船都是根据这个原理航行的。就是D型飞船。”
“嗯。”康德拉捷夫又哼了一声。
“在进入‘德里持里尼特欣’的过程中,上面说的‘莱根加速’特别危险。加速从哪里产生、包括哪些内容,我原来一点也不了解。什么某种局部震动场啦,等离子超跃啦,等等。事实如此:在‘莱根干扰’下,必然使时标发生特大变异。这就是我们在‘泰梅尔号’上碰到的情况。”
“德里持里尼特欣,”康德拉捷夫发愁地念道,接着闭上眼睛。两人都不说话了。
康德拉捷夫想道:毫无用处,什么D型飞船,德里特里尼特欣。这些我们根本弄不懂,别说我还摔断了脊梁骨。
叶夫根尼拍拍康德拉捷夫的脸说道:“没有什么,谢尔盖。我认为我们迟早会弄便的。当然,我们非得学习很多东西不可。”
“重新学习,”康德拉捷夫没睁眼,悄声说,“别骗你自己啦,叶夫根尼。重新学习。一切从头开始学习。”
“重新学习也好,我愿意,”叶夫根尼明快地说道,“主要问题在于需要。”
“‘我需要’等不等于说‘我能’?”康德拉捷夫痛苦地问道。
“对。”
“这是那些即使并不需要也能学习的人编的话。那是铁人。”
“那么,”叶夫根尼说道,“你也不是纸做的。两三个星期以前,我碰到一个年轻女人……”
“哦?”康德拉捷夫说道。叶夫根尼很喜欢碰上年轻女人。
“她是个语言学家,很聪明。人好极了,简直令人惊叹。”
“那当然。”康德拉捷夫说道。
“让我说,谢尔盖。我全明白。你是害怕了。可是这里没有必要过孤独的生活。这里没有孤独的人。就会好的,领航员。你的脾气越来越别扭了。”
康德拉捷夫沉默了一会,请求道:“叶夫根尼,劳驾到窗子那儿去一下。”
叶天根尼站起来,向那巨大的(有墙那么高)蓝色窗子走去,脚下没—点声响。窗外,除天空而外,康德拉捷夫什么也看不见。晚上,那窗子像一个点缀着刺眼的星星的蓝黑色深渊,这位领航员还看见过一两次红色闪光——一闪即逝。
“到了。”叶夫根尼说道。
“看到什么?”
“阳台。”
“阳台外边是什么?”
“阳台下边有一个着陆场。”叶夫根尼说罢,回头里着康德拉捷夫。
康德拉捷夫皱起眉头。连老叶夫根尼也帮不上忙。康德拉捷夫孤单单一个人。到现在.他什么也不知道。连他房间里的地板是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因为走上去没一点声响。昨天晚上,这位领航员试着坐起来,想好好看看这个房间,可是马上就晕过去了。他也不想再试了,因为失去知觉他受不了。
“这幢楼是重病号疗养所,“叶夫根尼说道,“有十六层,你的房间——”
“病房。”康德拉捷夫说道。
“——你的房间在九楼。有一个阳台。阳台外边是山——乌拉尔山——和一片松林。从这里,可以看到另一个像这样的疗养院。离这里大约十五公里。同一个方向,再过去是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离这里九十公里。其次,可以看到一个翼车着陆场。翼车真是不可思议。现在,着陆场上停着四架。就这样。还有什么吗?第三,还看到一个街心广场,有花,有喷泉。喷泉旁边有一个小孩。看样子,他很想跑到森林里去。”
“那孩子也是重病号吗?”领航员关心地问道。
“可能是。虽然看样子并不像。就是这样。他没法跑了,因为有一个赤脚的女人把他抓住了。那个女人在这儿工作,我认识她,最近.她还问我是不是知道罗伯特·威纳和安东·马卡连科①。现在,她把那孩子拖走了,好像—边走一边在训他。又有—辆翼车在着陆。哦,不对,不是翼车。休应当向那位医生要一个立体电视,谢尔盖。”
【① 罗伯特·威纳(1894~1964).美国数学家、教育家。安东·马卡连科(1888~1939)苏联教育家、作家。】
“要过,”领航员不高兴地说道,“他不许。”
“为什么不许?”
“我怎么知道?”
叶夫根尼转身向着床。“这些禁令都是正确的,但太厉害了,没什么,”他说道,“不久,什么东西你都会看到,都会学习到,以后你就不再感到奇怪了。别那样爱动感情。你还记得科尼吗?”
“怎么啦?”
“记得当我把你伤了腿的事告诉他以后,他用他那很好听的口音大叫起来:‘唉,我太爱动感情啦!唉!’”
康德拉捷夫笑了。
“第二天早上我来看你,”叶夫根尼接着说道,“问你身体怎么样,你却带点恶意地说,你度过‘一个五光十色的夜晚’。”
“我记得,”康德拉捷夫说,“我在这里也度过很多五光十色的夜晚,将来也少不了。”
“唉,我太爱动感情啦!”叶夫根尼立即叫道。
康德拉捷夫又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阵。“我说,叶夫根尼,”他没睁开眼睛说道,“在你驾驶宇宙飞船的技术问题上,他们跟你说过什么?”
叶夫根尼愉快地笑起来。“大骂一通,但很客气。似乎我撞碎了一架巨型望远镜,不过当时我甚至没注意到。天文台的头头差点要揍我,但他有教养,不允许他打人。”
康德拉捷夫睁开眼睛。“是吗?”他说道。
“不过,后来当他知道我不是驾驶员,这件事才算解决了。他们甚至向我祝贺。天文台头头突然表示友好,还邀请我帮他们重建望远镜。”
“后来呢?”康德拉捷夫说道。
叶夫根尼叹了口气。“结果不行。医生不许。”
门打开一点点,一个穿白上衣、腰带束得紧紧的黑人姑娘,瞧着屋里。她严厉地瞧瞧病人,又瞧瞧探病的人,说道:“到时间了,斯拉文同志。”
“我这就走。”叶夫根尼说道:
姑娘点点头,关上门。
康德拉捷夫发愁地说道;“那么,你要离开我了。”
“可是,不久就会见面!”叶夫根尼叫道,“我求你,别那么别别扭扭的。你还会飞行,你会成为第一流D型飞船宇航员。”
“D型飞船宇航员……”领航员假笑—声。“好啦,你去吧。他们马上就要用喂婴儿的汤匙来喂D型飞船宇航员吃粥了。”
叶夫根尼站起来。“我会来看你的,谢尔盖,”他小心地握了握康德拉捷夫放在床单上的手,说道。“好好保重。记住,这个新世界太好了。”
“再见,古典作家,”康德拉捷夫说道,“要来呀。把你那位聪明的姑娘带来。她叫什么名字?”
“谢娜,”叶夫根尼说道,“谢娜·卡达。”
他走出大楼,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下,来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来到那一片连着一片漫元止境的花园的绿树丛中。这里,超级玻璃公路也许笔直通向天边;这里,高耸的楼房向街心广场投下优美的阴影;这里,无人驾驶车辆来往奔驰,有的没有乘客,有的坐着奇装异服的人——他们沉静、聪明、和蔼,总是很忙,并以忙为乐事。叶夫根尼曾飞到一个行星去游览过,那个行星既像又不像他们很久以前,也许是最近离弃的地球。他要和谢娜·卡达一起去游览,回来后马上动手写书,那当然是一部杰作,因为他完全能够写出一部有才气的杰作。
康德拉捷夫睁开眼睛。肥胖、红光满面的普罗托斯医生坐在床边,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
普罗托斯微笑着,点点头,轻声说道:“一切都会好的,谢尔盖。”
《自行路》
“也许今天晚上你总该跟我们一块过吧?”叶夫根尼犹豫不决地说道。
“是呀,”谢娜说道,“跟我们一块过吧。你这么愁眉苦脸的,一个人上哪儿去呢?”
康德拉捷夫摇摇头。“不,谢谢,”他说道,“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谢娜热情地,但有点忧郁地向他微笑,叶夫根尼咬着嘴唇,从康德拉捷夫身边望过去。
“别为我操心,”康德拉捷夫说涯,“一有人为我操心,我就感到心烦。再见。‘他走下翼车,挥了挥手,
“随他去吧,”叶夫根尼说道,“没事。让他一个人走走,好好玩玩,谢尔盖——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我们。”
他马上用指尖触了一下操纵盘上的键盘。他甚至看都不看键盘。他的左手放在谢娜的背后。他简直潇洒极了。他连车门都不耐烦关一关。他向康德拉捷夫眨眨限,便驾驶冀车从地上那么一跃,车门砰的一声自己就关上了。翼车直冲云霄,然后展翼航行。
康德拉捷天向自动电梯走去。
好的,他想道,咱们就投入生活吧,老叶夫根尼说,在这个城里,不可能迷路。咱们就看看吧。
自动电梯毫无声息地移动着。自动电梯上没有人。康德拉捷夫拾头看看。屋顶是半透明的,屋顶上有些翼车和直升飞机的影子,无疑是这幢楼房的居民的。这个城里的屋顶似乎都是降落场。康德拉捷夫再往下看。下面是一个宽敞、明亮的门厅。门厅的地板光滑、闪亮,像冰一样。
两个姑娘跑过康德拉捷夫身边,脚跟在电梯上发出有节奏的碦碦碦的响声。其中那个穿白上衣和鲜艳的蓝裙子的小个子,在跑过他身边时,向他看了一眼。她的鼻子上有雀斑,一绺头发搭在前额上。康德拉捷夫身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站了一会,抓着扶手栏杆,免得摔倒。然后,她追上她的朋友,两人跑得更远了,已经到了门厅,可是她们俩还回头看。那么,康德拉捷夫想道,开始了。大象游街来了。
他乘自动梯到了门厅(姑娘们已经走了),先用脚试试地板滑不滑。不滑。门厅的门旁,都是高大的窗子。他从其中一个窗子望出去,看到外边是一大片绿荫。当康德拉捷夫乘冀车飞过时,就发现了。这个城简直掩没在绿荫之中。屋顶之间的空处全覆盖着绿荫。康德拉捷夫在门厅里转了一圈,在一个衣帽架跟前站了一会,架上挂着一件紫色雨衣。他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便去摸摸雨衣,看是什么质料,然后向门口走去。他在门廊的台阶上站住了。外面没有街道。
一条踩出来的小路,从门廊一直通到一片长得很密很高的草地。走十来步,这条路就消失在灌木丛中。走过灌木丛,就是森林——高大挺拔的松树夹杂着矮墩墩的橡树,显然,都很有些年头了。一幢幢洁净的淡蓝色楼房向左右两方展开。
“不坏!”康德拉捷夫说道,嗅了嗅空气。
空气很新鲜。康德拉捷夫背着手,毅然踏上那条小路,沿路来到一条相当宽的沙路。路上有很多人。他甚至紧张起来,原以为这帮灰孙子一看到他,会马上停止交谈,有紧急事的也撂下不管了,大家都站住望着他。也许还要提出问题问他。可是预期的事并没发生。
有一个年纪较大的灰孙子,从后面赶上来时,笨拙地撞上他,连忙说:“对不起。不,我不是跟你说话,亲爱的。”
康德拉捷夫为稳妥计,笑了笑。
“什么事?”他似乎听到那个灰孙子身上发出—个轻微的女人声音。
“没事,”那个灰孙子向康德拉捷夫仁慈地点点头,说。“我在这儿撞了一个年轻人。”
“哦,”那个女人的声音说,“那么,你听我再说几句。我说过,我跟这个计划无关,你也会反对这个计划。”
这个年纪较大的灰孙子走开了,女人的声音也渐渐消失。
灰孙子们,有的从后面赶过康德拉捷夫,有的迎面走来。不少人向他笑笑,有的甚至还点点头。可是没有人盯着他看,也没有人想问他问题。的确有个黑眼睛的小伙子,两手插在口袋里,在他附近讲述一个复杂的轨道,他听了一阵,终于起了怜悯之心,决定向他点点头的时候,那孩子却没有跟上来,显然是由于失望。康德拉捷夫感到更自在,开始到处看看、听听。
一般来说,灰孙子们似乎都是很平常的人;老的、少的、高个、矮个,相貌平常的、漂亮的,男人、女人;没有一个老态龙钟、满腔病容的人,也没有一个小孩。在这条绿树成荫的街上,灰孙子们都显得安详、无拘无束,好保跟它朋友呆在家里一样。但不能说他们都显得快乐和幸福。康德拉捷夫也看到了忧虑的、疲倦的脸,甚至愁眉不展的脸,不过更少而已。一个年轻人坐在道旁的蒲公英丛中,摘了一朵又一朵,然后把它们使劲一吹。显而易见,他的心思己飞到远方,而且决不是快乐的。
灰孙子们穿著简单,多种多样。年纪较大的男人穿长裤和柔软的开领上衣。女人则穿便裤,或雅致的长服。少男少女几乎都穿宽松的短裤和白的或花的罩衫。当然,也碰上时髦的女人,他们炫耀身上被的紫色或金色的斗篷,斗篷下穿一件鲜亮的短……康德拉捷夫认定是衬衣。这些时髦的穿著是为让人看的。
这个城市很安静,至少没有机器响声。康德拉捷夫只听到说话声,有时也听到什么地方传来的音乐。树梢也沙沙响,还常常听到翼车飞过时传来的轻微的“唿,唿……”声。显然,大多数飞机通常在高空飞行。总之,在这大城市的中心,走在小道和沙路上,衣服竟擦着灌木丛的树枝,这虽然很奇怪,但没有什么使康德拉捷夫感到完全格格不入。一百多年前的郊区公园几乎就是这个样子。要是康德拉捷夫不感到毫无用处(无疑,比这些镶着边的紫色、金色的时装更没用处),他在这里本来会感到十分自在的。
他赶上—对手挽手走着的男女。
男人说;“这时,提琴开始演奏——特技-拉-拉-位-拉——达-达……嘀-。”他讲解时的表演,尖声尖气的,音乐味不足。那女人有点怀疑地望着他。
有两个中年男人闷声不响地站在路旁,一个突然阴沉地说道:“都一样,她没权利把那件事告诉孩子。”
“现在太晚了。”另一个回答道,接着又闷声不响。
有一伙三个人——一个是苍白的姑娘,一个是年纪较大像巨人似的黑人,还有一个满腹心事,心不在焉地笑着——慢慢向康德拉捷夫走来。
那个姑娘正在讲话,突然捏紧拳头挥动起来。“必须用另外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作为艺术家,要么是作家,要么是有激情的人。没有第三种可能性。可是他在玩弄空间关系。这是技术,不是艺术。他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关心的、自呜得意的无聊文人。”
“玛莎,玛莎!”那个黑人带着责备的口气低沉地说道。
那个年轻人还是心不在焉地笑着。
康德拉捷夫转向一条小路,经过一个爬满大蓝花、大黄花的篱笆,突然站住。前面是一条自行路。
关于这条令人惊奇的自行路,康德拉捷夫已经听说过。它很久以前就开始建造了,现在已经大大发展,从比利牛斯山到天山;往南,从中国的平原到河内;在美洲,从育空港到火地岛,把许多城市联结起来,形成一个连续不断、密如蛛网的跨洲系统。叶夫根尼讲过关于这条自行路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他说这条路不用动能,而且经久不坏;如果坏了,也会自行修复;它翻山越岭如履平地,遇上深谷大壑自行跨越而过。据叶夫根尼说,只要太阳还发光,地球还在转动,它就会运行不止。叶夫根尼还说,这条自行路实际上不是路,而是介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流体。属于第四界。
离康德拉捷大仅仅几步的这条灰色路,分为宽度相同的六条“大路”带,向前流动着。各条路带速度不一,而且用两英寸高的白色的路边把各条路带和外边的草地隔开。这时,康德拉捷夫俯下身去听,只听得“大路”发出吱吱吱、啪啪啪、沙沙沙的声音。
路面橡温热的沥青那么软,他站了一会,又跨到另一条路带上,
路流下山坡,这时康德拉捷夫看到这条路一直通向深蓝色的天边。在阳光下,它像柏油路那样发光。
康德拉捷夫又瞧着在松林项上滑过的房顶。一个房顶上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巨大装置,是由几块大方镜固定在一个轻的网状框子上构成的。所有的房顶上都停着红的、绿的、金的、灰的翼车。城市的上空悬着几百架翼车和直升飞机。一架三角形飞船发出轻微的呼啸高沿着自行路飞着,把太阳挡住好半天,然后消失在树林后面。远处,在雾霭中显出某种高架结构的轮廓——既不十分像天线杆,也不完全像立体电视天线塔。路平稳地流动着,不颠不簸;绿色的灌木丛和棕黄色的松树愉快地向后退去;户大的玻璃楼房、明亮的村舍、闪闪发光的花凉篷下的廊子,在枝叶间时隐时现,
康德拉捷夫突然意识到这条路正把他带往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郊区。到哪儿都行,康德拉捷夫想道,这儿也好。这条路准能把你送到你愿意去的任何地方——西伯利亚、印度、越南。他坐下去,用手抱着膝。坐着并不感到特别软,但也不硬,在康德拉捷夫前面,有三个孩子盘腿坐着,俯身围着一张彩色方格纸。他们准是在解决一个几何问题,要不然,就是在玩游戏。这种路有什么用处?康德拉捷夫想道。不会有人想乘这条路到越南或印度去,不大可能。速度既慢,坐着也感到太硬,再说,有那么多同温层飞机、巨大的三角形飞船、翼车——路有什么用?而且修筑这样的路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他不禁想起一个世纪前他们筑路的情况——那还不是自行路,不过是最普通的路,也并不特别好。想想那些庞大的铺路机、柏油的臭味、酷热和在满是尘土的驾驶室里汗流浃背、筋疲力尽的人。当然,修筑这条“大路”比修筑横贯戈壁沙漠的公路所耗费的体力和脑力劳动要大得多。显然。这都是为了方便,你爱在哪儿上路,就在哪儿上,高兴坐到什么地方,就坐到什么地方,无忧无虑地随意逛,一路上还可以摘点野花。不过,这还是很奇怪,难于理解,不合情理……
在松树顶上滑过的玻璃楼房突然到了尽头。前面耸立着一座庞大的灰花岗石建筑。康德拉捷夫站起来。建筑顶上有一座列宁塑像,和过去竖立在、现在也一定还竖立在列宁格勒芬兰车站广场前的塑像一样,身子尽量前倾,伸出一只胳膊,高耸于城市之上。列宁的手伸在这个城市之上,伸在这个世界——他在两个世纪前就预见到的这个阳光灿烂的美妙的世界之上。康德拉捷夫注视着这个巨大的纪念碑,看着它慢慢隐退在那些玻璃房顶上空的淡蓝色的雾霭中。
松树越来越矮、越来越密。不久,路边出现一大块开出的空地。一伙穿工作服的人在摆弄一部复杂的机器。路带穿过—座半圆的弓型窄桥,然后经过一块有指示箭头的牌子,上面写着:马特罗索沃——十五公里,黄色工厂——六公里,还有一些别的字,康德拉捷夫来不及看。他向周围看了看,发现路带上只剩下几个人。由对面驶来的路带上几乎是空的。
马特罗索沃一定是住宅建筑发展区。可是,黄色工厂是什么呢?
透过树隙,闪现出一个摆着一些桌子的长廊。人们坐在桌旁吃吃喝喝。康德拉捷夫感到饿了,犹豫了一下,决定再挺一挺。在回来的路上吃吧,康德拉捷夫想道。他感到一个身强体壮、健康的人的饥饿,而且知道他可以随时想吃就吃,不由得非常高兴。
松树渐渐稀少,出现一条宽阔的超级公路,在晚霞中闪闪发光。奇形怪状的车辆——有的有两个,三个,甚至八个车架,有的一个车架也没有——平头,后面拖着蒙上色彩鲜艳的塑料布的大拖车,一辆接一辆,在超级公路上向着他,向着城里,飕飕地飞驰;在超级公路附近钻进地下,在多层地下车道中消失了。康德拉捷夫仔细一看,发现这些车都没有驾驶室——根本就没有驾驶员坐的地方。车辆之间保持两三码的距离,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行驶着,川流不息。透过车辆的间隙,康德拉捷夫看到同样的车辆向相反的方向行驶。
路边的树又稠密起来,超级公路看不见了。
“昨天一辆载重车开出道了。”康德拉捷夫身后有一个人说道。
“那是因为他们拆掉了动力监视器。他们在挖一条新坑道。”
“我不喜欢这些像犀牛似的笨家伙。”
“没有什么——输送器不久就要完工,那时,我们就可以把全部公路都关闭了。”
“是该关闭了。”
前面又出现一个摆着一些桌子的廊子。
“莱什卡!莱什卡!”坐在桌旁的一个人喊着,挥挥手。
康德拉捷夫前面—对青年男女也向他挥挥手,便跨到慢道上,然后跳到正对廊子的草地上。还有几个人也在这儿下去。康德拉捷夫正要下去,但看到一根柱子上挂着一块写着“‘黄色工厂’——一公里”的牌子,又停下来。
他在一个拐弯的地方跳下去。从树林的空隙可以看到一条踩出来的小路通向一个大山坡。山坡顶上竖立着一个小架子,在落日的天空衬托下特别显眼。康德拉捷夫悠闲地沿着小路走去、脚下踩着有弹性的软绵绵的地,感到很愉快。一下雨,准会变成烂泥,他想道。路上,他弯腰从草地上摘了一朵大白花。小蚂蚁在花瓣上到处爬。他扔掉花,加快了脚步。几分钟之后,他来到山顶,在一个巨大的盆地边缘停下来,那盆地大得似乎一直延伸到天边。
展现在康德拉捷夫眼前的盆地里的景象和在深蓝色的夜空下的宁静、柔和的草木,形成那么强烈的对照,使他不禁倒退了一步。盆底闪着蓝白色的火光、橘红色的浓烟滚滚、炽热的发粘的液体冒着泡,整个盆底可怕地沸腾着,可怕极了。什么东西像煮沸的脓液似的,慢慢膨胀,冒气,然后爆炸开,溅出桔黄色的火焰;五光十色的烟雾迷漫,冒着蒸气和火焰,火花四溅;然后又一次膨胀、喷气。在这翻腾旋转的物质的中心,发出多岔头的闪电;现出难以名状的奇形怪象,怪忽即逝;旋风旋卷着;蓝色和粉红色的幽灵跳着舞。
康德拉捷夫对这奇持的景象看了许久,为之神迷,等他稍微清醒一点,才注意到别的东西。
这个可怕的地狱却无声无息,并为极正规的几何图形所约束。火焰和烟雾的剧烈跳跃并不产生声响;一条火舌、一缕烟雾都不超出一定范围,再仔细一看,康德拉捷夫才发现那一大片一直伸向天边的火海被一个刚刚能看出的半透明的罩子所蒙住,罩子的边与铺盆地底的水泥——如果那是水泥的话——合而为一。接着康德拉捷夫发现那罩子有两层,甚至似乎是三层,因为罩子中间时时闪现出一片很平的反光,这可能是里层表面上的火花的映象。盆地很深;它的壁是圆的、平整的,铺着平滑的灰色材料,到底的深度达几百米。那不易看出的罩子的“房顶”浮在盆底上面,高度不下五十米。显然,这就是那块牌子上提醒人们注意的“黄色工厂”。康德拉捷夫坐下来,把两手放在膝上,透过罩子瞧着。
太阳落下去了,五颜六色的反光开始沿着盆地的灰色斜坡跳动。康德拉捷夫马上就发现,在这狂暴的、地狱般的厨房中这浑浑沌沌的一片并非不受控制,任其翻腾跳跃。在烟火中,时时出现一些形状规则的清晰的影子,有时一动不动,有时很快前进。对这些影子,很难好好看上一眼。有一瞬间,烟雾突然消散,康德拉捷夫清楚地看到一部像长胸虫似的复杂机器。那机器跳到适当的位置,好像要从那冒着火焰的稠糊中拔出腿似的,要不然,就是用它那发光的长腿关节揉那冒着火焰的稠糊。这时,在机器下面有什么东西闪着光,接着又被橘黄色的烟雾罩住。
—架小直升飞机从康德拉捷夫头上啪啪飞过。康德拉捷夫抬头瞧着。直升飞机飞到罩子上,突然来个急转弯,飞到一边,然后像一块石头似的落下去。康德拉捷夫叫了一声,可是直升飞机已经停在罩子顶上,好像简直就一动不动地悬在火焰上。一个小人黑影从直升飞机上下来,弯着腰,手扶在膝上,往下望着火海。
“告诉他们,我明天早上回来!”康德拉捷夫身边有人叫道。
这位领航员转过身去。附近有两幢整洁的一层楼房,大窗户亮着灯,掩在茂盛的丁香花丛中。丁香花丛把窗户遮住一半。罩在细网格子里的明亮的蓝色窗户把在风中摇曳的丁香花树枝衬得格外显眼。他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
这时,脚步声停了一会儿,还是那个声音叫道:“请你母亲转告阿赫默德。”
一幢房子的窗户黑了灯。另一幢房子传来忧伤的乐曲。蚱蜢在草里叫,他还可以听到昏昏欲睡的鸟鸣。不管怎么样,在这样的工厂,我没事可干,康德拉捷夫想道。
他站起来,往回走。有一会儿,他在灌木丛里挣扎着找路,找到之后,便在松树林里走着。在星光下,路显出暗白色。又走了几分钟,康德拉捷夫看见前面有发蓝色的灯光——挂在标杆上的瓦斯灯——接着,几乎是向自行路那儿跑去。自行路上空无一人。
康德拉捷夫像兔子那样一边跳,一边吆喝着“驾!驾!”向回城方向的路带跑去。脚下,路带闪着微光,左右两边的黑糊糊的灌木丛和树林迅速往后退去。前方远处的天空呈现一片蓝白色的光辉——那里是城市。康德拉捷夫突然感到饿得要命。
他在一个摆着桌子的廊子前下了路带,就在写着“黄色工厂——一公里”那块牌子附近。廊子灯光四射,传来闹声和引起食欲的香味;桌前都坐满了人。看来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这儿吃晚饭似的,康德拉捷夫失望地想道。可是,他还是走上台阶,在门口站住。灰孙子们正在吃喝,一边谈笑、叫喊,甚至唱着歌。
一个坐在最近一张桌子旁边的灰孙子拉拉他的袖子。“请坐,请坐,同志。”他站起来说道。
“谢谢,”康德拉捷夫喃喃道,“可是你怎么办?”
“没关系!我吃过了,别担心。”
康德拉捷夫不自在地坐下,两手扶着膝。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黑脸的大块头,他正伏在碗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这时突然抬起头来,不明不白地间道:“那儿在干什么?他们把它伸长了吗?”
“什么伸长了?”康德拉捷夫问道。
吃饭的人都瞧着他。
那个黑汉子歪扭着脸,一边吞咽一边说:“你是从阿留丁来的吗?”
“不是。”康德拉捷夫说道。
坐在左边的一个身板最粗壮的青年愉快地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泰梅尔号’飞船的领航员康德拉捷夫!”
大伙更活跃了,那黑脸汉子马上举起右手,自我介绍说:“我叫伊克莱普特·约安·莫斯克维契夫,或者叫伊凡,这是我们今天的叫法。”
坐在有边的一个年轻女人说道:“我叫叶莲娜·查瓦兹卡娅。”
那个最粗壮的青年在桌下动着脚,说道:“我叫巴塞维奇,气象学家。亚力山大。”
一个脸色苍白的小个子姑娘,在气象学家和伊凡·莫斯克维契夫中间挤过来,愉快地像鸟叫似的说她叫玛琳娜。
前领航员站起来鞠躬。
“开头我也认不出你来,”黑脸汉子莫斯克维契夫说道,“你好多了。我们大家一直在这儿坐着等,没别的事可干,只好坐着吃沙其味①。今天下午他们在餐车上给我们留十二个座位——他们本来以为我们不会去。我们像傻瓜似的开始抽签,可是他们却在车上装了一帮从沃库塔来的人。都是大个子!十二个座位勉强挤着坐十个人,其余五个人就留在这儿。”他出乎意外地笑起来。“这样,我们就坐着吃沙其昧……哦,你愿意来一份吗?你吃过没有?”
【① 沙其味:用鸡和鱼做的格鲁吉亚风味菜。】
“没有,没吃过。”康德拉捷夫说道。
莫斯克维契夫站起来。“那么,我给你拿一份来。”
“就来—份。”康德拉捷夫感谢地说道。
伊凡·莫斯克维契夫穿过一张张桌子走开了。
“喝一杯。”查瓦兹卡娅把一个玻璃杯推到康德拉捷夫跟前。
“谢谢,我不喝酒。”康德拉捷夫像条件反射似地说道。接着一想,他已经不是宇航员了,也不会再当宇航员了。“对不起。我想想,还是喝吧。”
洒味芬芳、清淡,很好喝。简直是甘露。康德拉捷夫想道。神明才喝甘露。而且还吃沙其味。我有好久没吃沙其味了。
“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玛琳娜尖声细气说道。
“我不知道,”康德拉捷夫说道,“也许。你们上哪儿去?”
灰孙子们相互瞧瞧。“我们去金星,”亚历山大说道,“你瞧,莫斯克维契夫迫不及待地想把金星变成第二个地球。”
康德拉捷夫放下杯子。“到金星?”他不相信地问道。他自己记得金星是什么情况。“你那位莫斯克维契夫到过金星吗?”
“他在那儿工作,”查瓦兹卡娅说道,“不过,问题不在这里,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供应交通工具。我们等了三天了。”
康德拉捷夫想起那次他乘最先进的星际飞船沿金星轨道转了三十三天还是决定不着陆的情况。“对,”他说道,“那太糟糕了,等那么久。”
他吃惊地望着脸色苍白的小个子玛琳娜,想象着她在金星上的样子。有放射性的沙漠,他想道。黑色风暴。
莫斯克维契夫回来了,把盖着几个盘子的托盘砰地一声放在桌上。盘子中间伸出一个长颈的大肚子瓶子。“这儿,”他说道,“吃吧,康德拉捷夫同志。这就是沙其味——你认得吗?要是你喜欢,这是调味汁。喝这个……这是冰……彼戈夫又给阿留丁谈了,他们答应我们明大六点派一架飞船。”
“昨天他们也答应‘明天六点’派—架飞船。”亚历山大说道。
“这回说定了,星际飞船驾驶员马上就回来。D型飞船又不是你们那些无关紧要的小餐车。一班飞船坐六百人。后天我们就会到那里。”
康德拉捷夫举杯喝了一小口,开始吃起来。同桌的人正在辩论。显然,除了莫斯克维契夫而外,他们都是第一次志愿去的,他们都要去金星。
莫斯克维契夫举例说明了在严酷的自然条件下目前金星居民的状况。所有情况他都十分清楚。作为一个金星人,他把金星生产的百分之十七的能量,百分之八十五的稀有金属供给地球,而自己却过着非人的生活,这就是说,一连好几个月见不着蓝天,而且要等上好几个星期才轮得上在温室里的草地上躺一会。在这样的条件下工作,当然是极为困难;康德拉捷夫完全同意。
志愿去的人也同意,而且急切地想马上就出发到金星去,不过他们就凭这份热情追求各人的目的。
例如,说话尖声细气的玛琳娜(她原来是某种重型装置的操作员),是因为地球上重型装置所干的工作已停止发展,才想到金星去。她不愿意再坐在活动房子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或者为工厂挖地基了。她想往着在沼泽地下建筑城市,还为了猛烈的风暴,为了地下爆炸,甚至为将来有人会说上—句“这些城市是玛琳娜·契尔尼亚克建筑的!”
没有人反对她的打算。康德拉捷夫也完全同意她,不过,康德拉捷夫倒宁愿让她再长长个儿,而且再经过专门的身体锻炼,使她更能适应沼泽地、风暴和地下爆炸的生活。
气象学家业历山大爱上了玛琳娜·契尔尼亚克,可是他去金星也不仅仅是为了恋爱。当玛琳娜第三次要他中止这场喜剧时,他变得明智起来,振振有词地谈了一通道理:对地球人来说,只有两条出路:既然火星上的工作那么艰苦,要么干脆放弃,要么改善工作条件。可是,我们能把曾经到过的地方放弃么?不。不能!因为“人类伟大的使命”尚未完成,“地球的时间”还在,还有由此产生的种种后果。
康德拉捷夫对这种说法也同意,不过,他很怀疑亚历山大是在耍小聪明。
可是,叶莲娜·查瓦兹卡娅去金星的意图却出乎意料。首先,她本是世界委员会的委员。她断然反对莫斯克维契夫和他的两千个同志的工作条件,她也断然反对在沼泽地上建筑城市、地下爆炸以及让人去牺牲,任黑色风暴在新坟上赞颂这些牺牲的英雄。简言之,她去金星的目的.是为了仔细研究当地的条件,为金星的非殖民化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她脑子里装的是地球人的任务,想在另外的行星上建设自动化工厂。
这些莫斯克维契夫都知道。查瓦慈卡娅像达摩克里斯的剑①一样,悬在他的头上,威胁着他的全部计划。此外,她还是胚胎力学的外科医生。无论有没有医疗室,无论在什么条件下,哪怕在沼泽地里水深及腰,她都可以工作。这种医生在地球上尚且不多,在火星上如果损失一个,就没法补充了。因此莫斯克维契夫一声不吭,显然是希望:不管怎么样,一切问题总会有结果。
康德拉捷夫认为查瓦兹卡娅的主张是驳不倒的,在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后,便站起来,静悄悄地走到外面游廊上。
【① 达摩克里斯是希腊民间传说中古锡拉丘兹国王的廷臣,国王命他坐在以一根头发悬挂的剑下,以示君王多危。】
夜是清澈的,没有月亮。白亮的金星低悬在一大片黑船黢黢的、没有形状的森林上空。康德拉捷夫久久地望着它,心里想着,也许我该到那里去试试?哪怕去挖沟,当个什么领导,当个爆破员也好,都没关系。我不可能毫无用处。
“你在看金星吗?”从黑暗中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我也在看,我要等到它落下去,才去睡觉。”这个声音是平静的、疲倦的。“你知道,我想了又想。在金星上种花园……用大钻头钻月球。归根到底,就是使用能量,这就是我们生存的意义,而且,尽可能大量使用,大到使你感到兴趣,并有益于别人。可是,在地球上使用能量已经相当困难了。我们什么都有,我们太强大了。是个矛盾,如果你高兴这样看的话。当然,即使在今天,还有很多人在开足马力工作——那些研究工作者、教师、从事预防工作的医生、艺术工作者。还有农业技术员、处理垃圾的专家。这些专家将来也不会少。其他的人又怎么样呢?那些工程师,开机器的,治病的医生。当然,有些人从事艺术工作,可是其中大多数都不是为了在艺术里寻求逃避,而是为了获得灵感。你自己判断吧——多么好的小伙子。他们感到活动的余地太小!他们必须炸毁一些东西,重做、重建一此东西。不仅仅是盖一幢房子,至少是建设一个世界——今天建设金星,明天建设火星,后天又建设别的什么。人类向星际发展开始了——像强大的电能释放一样。你同意我的看法吗,同志?”
“我同意你的看法。”康德拉捷夫说道。
《丰饶》
叶夫根尼和谢娜正在工作。
叶夫根尼坐在桌旁看哈丁的《速度的哲学》。桌上堆了一大叠书、一些微型书磁带、剪贴簿、旧报册。装微型书的匣子扔了一地,中间竖立着一个手提式资料查阅器,叶夫根尼看得很快,由于迫不及待、显得烦躁,一边不时在便条本上记着笔记。
谢娜坐在一个深扶手椅上,架着腿,在读叶夫根尼的原稿。
房间很亮,也可以说很安静——立体电视上闪过彩色的影子、柔和的古老的南美乐曲刚能听见。
“这木书真了不起,”叶夫根尼说道,“我简直就慢不下来,非一气儿读下去不可。他是怎么做的?”
“哈丁?”谢娜心不在焉地说道,“对,哈丁是一个伟大的技师。”
“他现在又是怎么做的?我还是不理解他的秘密。”
“我不知道,亲爱的,”谢娜的眼睛没离开原稿,说道。“谁也不知道。甚至他本人也不知道。”
“你对思想的韵律,对文字的韵律,有惊人的敏感。这是什么人?”叶夫根尼瞧着序言。“结构语言学教授。啊哈,这就说明问题了。”
“什么也没说明,”谢娜说道,“我也是一个语言学家。”
叶夫根尼向她看了一眼,又埋头自管看书。
窗外暮色渐浓。黑黢黢的灌木丛里,小闪光器闪着火花。归巢晚的小鸟昏昏欲睡地此呼被应着。
谢娜收起原稿。“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她大声说道。“多么勇敢!”
“真的吗?”叶夫根尼高兴得叫起来,向她转过身去。
“你们真的忍受过那么大的折磨吗?”谢娜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你们经受了这些折磨,仍然未失人性。你们没吓死。没寂寞得发疯。说真的,叶夫根尼,有时我认为你真比我大—百岁。”
“—点不差。”叶夫根尼说道。
他起身走过去,坐在谢娜脚边。他用手指梳理着他的红头发,他把脸贴在她的膝上。
“你知道哪一部分最可怕?”他说道,“过了第二道以太桥之后那一部分。当时谢尔盖把我从加速座里抱出来,我就往控制室走去,他不让我去。”
“这一部分你没写。”谢娜说道。
“法林和波拉克都在控制室,”叶夫根尼说道,“都死了。”他沉默一会之后补充一句。
谢娜也没说话,摸摸他的头。
“你知道,”他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祖先总是比后代富。更富于梦想。泌先所梦想的,在将来不过是后代日常见惯的事物。哦,谢娜,飞往星球!——这曾经是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们付出了一切代价。可是,你们飞往星球,就像我们坐飞机回到母亲身边度暑假那么方便。你们这代人很可怜,真可怜!”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梦想,”谢娜说道,“你们的梦想是把人送往星球,而我们的梦想是把人送回地球。不过,那将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不明白。”叶夫根尼说道。
“我们自己也还不很明白。这毕竟是梦想。那就是万能的人。宇宙中一切原子的主宰。大自然的规律太多。我们发现这些规律,并加以利用,可是,这些规律仍然碍事。人们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只能遵循。当你停下来对这些想一想,就会感到太讨厌了。不过,万能的人将只改变那些他们不喜欢的规律。大胆地干,改变那些规律。”
叶夫根尼说道:“在古代,这样的人被称为魔术师,而且多半生活在童话里。”
“万能的人将生活在宇宙中。就像你我生活在这间屋里一样。”
“不明白,”叶夫根尼说道,“你说的我还是不明白。总之,我理解不了。可能我是个很平凡的思想家。昨天甚至有人跟我说,跟我谈话感到讨厌。我并不生气。我还真的什么都不了解。”
“是谁说你讨厌?”谢娜生气地问道。
“好啦,是某人。没什么——的确,当时我的态度也不像平常那样。因为我想赶回家,急得要死。”
谢娜揪住他的两只耳朵,直直地瞧着他的眼睛。“跟你说这种话的人,”她喃喃道,“是个笨蛋,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应当轻蔑地瞧着他说:‘飞往星球,是我为你们开的路,你们有了今天的局面,又是我父亲开的路。’”
叶夫根尼咧嘴笑了笑。“是呀,人们忘记了前人的创业。对祖先忘恩负义是常事。就拿我的曾祖父来说吧,他在围攻列宁格勒时牺牲了,我连他的名字也记不得。”
“你本来应当记住。”谢娜说道。
“谢娜,亲爱的,谢娜,我的宝贝,”叶夫根尼轻松地说道,“后代之所以忘恩负义、是因为祖先们都不爱生气。拿我来说吧——第一个在火星上出生的人。有谁知道?”
他抱住她,吻起来。
有人在敲门,接着叶夫根尼烦恼地说道:“你也不会知道!”
“请进!”谢娜叫道。
门开了—条缝,他们的邻居,处理垃圾的工程师尤里的声音问道:“打扰你们了吧?”
“请进,尤里,进来吧。”谢娜说道。
“好吧,要是我打扰了,就已经打扰了。”尤里说着走进去。“咱们到花园去吧。”他请求道。
“花园里有什么新东西可看?”叶夫根尼惊讶地问道,“还是看立体电视吧。”
“我家里也有一台,”尤里说道,“来吧,叶夫根尼,跟我和谢娜讲讲路易·巴斯德①。”
【① 路易·巴斯德(1822~1895)法国化学家。】
“你在哪个处理站工作?”轮着叶夫根尼问他。
“处理站?那是什么?”
“处理站就是处理站。别人把垃圾、脏水拉来,加以处理,再倒进下水道。”
“哦!”这个处理垃圾的工程师高兴地叫起来,“我刚想起来啦。处理塔。不过,在这个行星上早就没有处理塔了,叶夫根尼!”
“对了,我是在巴斯德之后整整一个半世纪才出生。”叶夫根尼说道。
“那么,踞我们讲讲摩加诺医生吧。”
“据我了解,摩加诺医生是在‘泰梅尔号’起飞后一年才出生。”叶夫根尼疲倦地答道。
“干脆,咱们到花园去,”尤里说道,“谢娜,带他去。”
他们走到外面花园里,在苹果树下一张长凳上坐下。天很黑,花园里的树木看起来也是黑糊糊的。谢娜冷得哆嗦了一下,叶夫根尼连忙跑回去给她拿上衣。有一阵大家都没说话,这时,从树枝上掉下一个大苹果,蓬的一声硬在地上,声音发闷。
“苹果仍然往下掉,”叶夫根尼说道,“可是,我竟看不到一个牛顿那样的人物。”
“你是指博学的人?”谢娜认真地问道。
“是呀,”叶夫根尼说道,他不过是想开开玩笑。
“首先,当然是按你那洪荒时代的眼光来看,”尤里以出乎意料的热情说道,“今天我们都是博学的人。因为没有一个生物学家不懂数学和物理,例如,像谢娜那样的语言学家,如果不掌握心理物理学知识和历史发展的学说,她的确会遇到麻烦。不过,我知道你的意思:没有牛顿那样的人物!是吧。指出一个万能博士给我看看,是吧。人人都在一个小范围内工作,是吧。说到底,谢娜不还是—个语言学家,我不还是一个处理垃圾的专家,阿卡达不还是一个海洋学家。为什么不集诸家于一身呢?是吧。”
“唉呀呀!”叶夫根尼叫起来。“我并不想使人不痛快。不过是想开开玩笑。”
“好吧,叶夫根尼,我们称为‘小范围的问题’,你知道吗?这个问题,你就是琢磨一辈子,也看不到尽头。千头万绪,简直想象不到那么复杂。就以这个苹果为例吧。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苹果掉下来?为什么恰恰在那时掉下来?原因何在?还有苹果触地的力学。冲力转移的过程。掉下的种种条件。掉下的量子力学图象。最后,已知掉下这一情况,对这一情况如何加以利用?”
“最后这个问题很简单,”叶夫根尼缓和地说道。他俯身在地上摸,把苹果捡起来。“吃了就是。”
“这是否最恰当的利用,仍然不明白。”尤里气冲冲地说道。
“那么,我吃。”谢娜从叶夫根尼手里抢过苹果,说道。
“谈到利用,”叶夫根尼说道,“不管怎么样,你,尤里,总是爱谈最恰当的利用。而那些复杂得难以想象的什么清理垃圾的机器人啦,什么园丁机器人啦,什么吃蛾子毛虫的机器人啦,什么做火腿干酪三明治的机器人啦,满处跑。简直发了疯。照我们当年的说法,这比用大锤砸苍蝇还糟糕。这是给蚂蚁盖单人住的套间房子。奢侈之极。”
“叶夫根尼!”谢娜抗议道。
尤里愉快地笑起来。“一点儿也不奢侈,”他说道,“完全相反。这是解放思想.是享受,是节约。毕竟谁愿意拾垃圾啊?即使你真找到这样的垃圾爱好者,他清理垃圾比机器人可要慢得多,做得也没那么干净。再说,生产这些机器人,决非你想象的那么困难。发明这些机器人要难一点,这是实情,使其完善也不易。可是,一达到大量生产的阶段,就比你们生产……嗯……你们当年管鞋子叫什么来着,巴斯金?比生产巴斯金还容易得多。”
“叫鞋子。”叶夫根尼马上说道。
“主要是,目前没有谁生产单用途的机器。因此,你把机器人分为清理垃圾的、做园丁工作的,这先就完全错了。它们的装置都相同。”
“那么,对不起,”叶夫根尼说道,“我可见过。清理垃圾的机器人有铲斗,有真空吸尘器,而园丁机器人—一—”
“这不过是换一下操作附件的问题。关键还不在这里,而在于所有这些机器人,各种各佯日常用的机器和设备。总的来说,都是了不起的臭氧化器。它们吞掉垃圾、干树枝树叶、脏菜盘的油腻,当作它们的燃料。叶夫根尼,你必须了解,这不是你们那个时候那种原始机器。实质上,它们是半有机体。它们在半有机生活里,还使空气臭氧化,变得新鲜,并使空气充满离子。它们是这支处理废物的庞大、光荣的大军里的忠实的小兵。”
“我认输。”谢尔盖说道。
“现代处理废物,叶夫根尼,不是用那种处理塔。我们并不简单地把垃圾销毁,我们也不把这些令人讨厌的废物堆在海底。我们把这些垃圾变成新鲜空气和阳光。”
“我认输,我认输,”叶夫根尼说道,“处理垃圾的专家万岁!把我也变成阳光吧。”
尤里愉快地伸了伸身子。“碰上什么都不懂的人,满愉快。跟人瞎聊一通尽人皆知的道理是最好的消遣。”
“得啦,我可讨厌别人拿我消遣。”叶夫根尼说道。
谢娜拉住他的手,他不开腔了。
传来无线电话的微小的尖叫声。
“是我的电话,”尤里悄声说,接着又说道:“喂。”
“你在哪儿?”一个生气的声音问道。
“跟斯拉文和谢娜在花园里。我坐在这儿消遣。”
“你想到别的事没有?”
“没有。”
“这家伙!他坐在那里消遣!我都快急疯了,他倒在消遣!斯拉文同志,谢娜,把他赶走!”
“来啦,来啦,你不用嚷嚷!”尤里说着站起来。
“直接到屏幕跟前去。听着:我完全肯定,苯的制作法不解决问题。”
“可不是,我怎么跟你说来着!”尤里嚷道,他慢慢穿过灌木丛回自己的村舍,一路上弄得树枝咔吧咔吧直响。
谢娜和叶夫根尼也回到屋里。
“去吃晚饭吧?”叶夫根尼问道。
“我不俄。”
“事情总是这样!你肚子装满了苹果,那么,你就不饿。”
“别对我嚷嚷!”谢娜说道。
叶夫根尼紧紧地抱着她。
“我冻死了。”她诉苦似地说。
“那是因为你饿了,”叶夫根尼说道,“我也感到有点冷,可我一点也不想到餐厅去。能不能把生活安排得好一点,可以在家里吃晚饭,难道真的办不到吗?”
“什么都办得到,”谢娜说道,“可是有什么好处?谁在家里吃饭?”
“我在家里吃。”
“叶夫根尼,亲爱的,”谢娜说道,“我们搬到城里去怎么样?那里有送货线,你就可以在家里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不愿意住在城里,”叶夫根尼固执地说道,“我愿意住在旷野。”
谢娜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会儿。“我马上到餐厅去一趟,把晚饭带回来,怎么样?只要几分钟……要不然,我们可以一起去,行不行?在那里坐一会儿,跟别人聊聊?”
“我就想咱们俩呆在一起,”叶夫根尼说道。他还是取过上衣,穿在身上。“你知道,谢娜,我有一个想法,”他突然说道,随即把手伸进衣袋里。“听我说。”
“什么事?”谢娜问道。
“一张广告。可不知怎么竟到了我的衣袋里。听着。‘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用具厂……’嗯,这一段跳过去。这儿。‘通用机器钦具,克拉斯诺雅尔斯克UKM-207型,操作简易,装有电脑,有十六个可以互换的程序。UKM-207型,有一套修边、剥皮和洗生食物或半成品食物的装置,一个自动洗盘机。本机可以同时准备两客不同菜谱的三道菜正餐,第—道,有各种菜汤、肉汤。”
“叶夫根尼!”谢娜笑道,“那是供饭店、食堂用的机器。”
“是吗?”
谢娜尽量作些解释。“想想看,一个新建的住宅区,或者,一个临时居住区、一个营地,离送货线很远,与‘家用送货中心’又没有联系——整个地区都是由送货部门统一供应。因此,他们需要一台UKM。”
叶夫根尼感到很失望。“那么,他们不会给我们一台那样的机器了?”他沮丧地问道。
“他们会给的,当然会,不过……不过,你瞧,那纯粹是奢侈。”
“谢娜,宝贝!谢娜,最亲爱的!我可以订一台那样的机器吗?这又不碍着谁!在晚上也不必到外面去了。”
“随你便,”谢娜很快说,“不过,我们今天还得到餐厅去吃晚饭。”
他们走了——叶夫根尼听话地跟在她身后。
一清早,叶夫根尼·斯拉文就被一架重型直升飞机的嗡嗡声吵醒。他翻身下床,跑到窗前。他正好赶上看见那架直升飞机,黑蓝色的机身上印着“家用送货中心”几个大白字。直升飞机飞过花园,消失在树梢后面,树上的露珠闪闪发光,树林里充满了鸟叫声。
花园里在门廊旁边的小路上放着一个黄色的大箱子。一个绿宝石色的机器人用它那双L型的脚笨重地围着那个箱子转,显得犹豫不决。
“你这处理垃圾的家伙,看我抓你!”叶夫根尼叫起来,连忙从窗户爬出去。“谢娜!谢娜!亲爱的!机器送来啦!”
那个园丁机器人一溜烟跑进灌木丛里。
叶夫根尼跑到箱子跟前,绕着它转,没碰它一下。
“送来啦!”他深为感动地说道,“这些小伙子真了不起,‘家用送货中心’。克拉斯诺雅尔斯克,”他念着箱子边上的字。“送来了。”
谢娜走到屋外门廓上,身上裹着长浴衣。“多美的早上!”她舒服地打着呵欠,说道,“这么大的声音,嚷什么?你要把尤里吵醒了。”
叶夫根尼望着花园那边,可以看见树林后面尤里那幢村舍的白墙。那边,什么东西砰地响了一声,接着,他们又听到隐隐约约的叫声。
“他已经醒了,”叶夫根尼说道,“谢娜,帮帮忙,好吗?”
谢娜从门廊上下来。“那是什么?”她问道。
箱子旁边,放着一个大纸袋,上面贴着印有各种食物的彩色标签。
“这个?”叶夫根尼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彩色标签。“那准是生配料和半成品食物。”
谢娜叹了口气,说道:“那么,好吧。来收拾你的玩具吧。”
箱子很轻,他们并不费事就把它拖到屋里。这时,叶夫根尼才发觉屋里没有厨房。现在怎么办?叶夫根尼想道。
“喏,咱们怎么安排它?”谢娜问道。
凭着超人的精神力量,叶夫根尼马上找到了必要的解决办法。“把它搬到浴室去,”他轻松地说道,“还有哪儿合适?”
他们把箱子放在浴室里,叶夫根尼又跑回去搬纸袋。他回去时,谢娜正在做体操。
叶夫根尼怪声怪调唱起来:“星期一吃烤牛肉,星期二吃豇豆……”一边唱着,一边把箱子的一边撕下来。克拉斯诺雅尔斯克,UKM-207型,瞧着真来劲。比叶夫根尼想象的还来劲得多。
“怎么啦?”谢娜问道。
“咱们就开始干吧,”叶夫根尼轻快地说道,“我马上就给你弄出—顿饭来。”
“我劝你找人请教一下。”
“废话。使这机器我自个儿也能捉摸出来。广告上不是说‘操作简易’嘛。”
机器封在一个光滑的塑料罩里,在一堆乱纸当中扬扬自得地闪着光。
“简单得很,”叶夫根尼说道,“这儿有四个按键。一个管汤,一个管正菜,一个管甜食,还有一个……”
“……甜食后还有一道。”谢娜插了一句,给他帮腔。
“一点不错,甜食后还有一道,”叶夫根尼肯定地说道,“比方说,茶,或者可可。”
他蹲下去,打开一个标明“控制系统”的盖子。“里面是绝缘套管,”他喃喃道,“绝缘套管。上帝保佑,别出毛病。”他站起来。“现在我知道第四个按键管什么——切面包。”
“这个结论有意思,”谢娜沉思着说,“这四个按键也可能应着恩培多克勒①的四大元素,你想到过吗?土、气、火、水。”
【① 恩培多克勒(公元前49D~约前430年),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他认为万物皆由“火、水、土、气”四种元素所形成。】
叶夫根尼勉强笑笑。
“或者应着算术的加减乘除。”谢娜补充道。
“得啦,”叶夫根尼说着,动手把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说归说,可是我想吃土豆饶午肉。你还不知道我怎样做土豆烧牛肉吧,谢娜。这是肉,这是土豆……很好……香菜……洋葱……我真想吃土豆烧牛肉!然后是自动控制洗盘子!盘子上的油就变成空气和阳光了!”
谢娜到起居室去搬来一把椅子。叶夫根尼一手拿着一块肉,一手拿着四个大土豆站在机器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谢娜招椅子摆在洗脸盆旁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叶夫根尼好像不是专跟谁说话似的:“要是有人告诉我生东西该往哪里放进去,我就感激不尽。”
谢娜说道:“两年前我见过一个自动控制厨房。完全不像这个,我记得那机器右边有一个往里放生东西的孔。”
“我也这样想!”叶夫根尼高兴地叫起来,“这儿有两个孔。那么,右边一个是往里放生东西的,左边一个就是取做好的饭莱的。”
“叶夫根尼,亲爱的,”谢娜说道,“你知道,我们该到餐厅去了。”
他没有作声,自己把肉和土豆放进右边那个孔里,然后拿起导线向墙上插座走过去。
“开机器。“他在那边说道。
“怎么开?”谢娜说道。
“按按键。”
“按哪一个?”
“第二个,亲爱的。我要做土豆烧午肉啦。”
“我们该到餐厅去啦。”谢娜又说一遍,勉强站起来。
一按按键,那机器就闷声闷气地响起来,机器正面仪表盘上的白灯亮了,谢娜往右边那一个孔里看,什么也没看到.“它好像把肉吃了。”她吃惊地说道。这她没料到。
“你瞧瞧!”叶夫根尼得意地说道。他站起来,欣赏着他的机器,一边听着它发出的嗡嗡声和咔嗒声。
这时,白灯灭了,按着红灯亮了。机器也不响了。
“对,就是它,谢娜,我的宝贝。”叶夫根尼眨眨眼说道。他俯下身,从袋里拿出盘子。盘子很轻,锃亮。他拿了两个盘子放进左边孔里,然后退一步,两手抱在胸前。有一会儿,他们俩都没说话。
谢娜困惑地瞧瞧叶夫根尼,又瞧瞧机器,终于开口问道:“你究竟在等什么?”
叶夫根尼眼里露出犹豫的神色。他意识到,如果土豆烧牛肉做好了,它应该在左边那个孔里出现,不管那里有没有盘子。他把头伸进左边那个孔里,看到盘子仍是空的。
“土豆烧牛肉在哪儿?”他狼狈地问道。
谢娜也不知道在哪儿。“这儿有几个操纵杆。”她说道。
机器上部的确有几个操纵杆。谢娜两手抓住操纵杆往回一拉,机器里出来一个白盒子,散发出一种怪味,满屋都是。
“盒子里装的什么?”叶夫根尼问道。
“你自己看吧。”谢娜答道。她站起来,双手捧着盒子,眯着眼睛打量着盒子里的东西。“你的UKM已经把肉变成空气和阳光了。也许说明书就在这儿?”
叶夫根尼往盒子里一看,叫了起来。里面是一叠什么薄片——红的,带白点。发出一股臭气。
“这是什么?”他用两手揭起面上—张,生气地问道。
薄片碎了,碎片掉在地上丁当响,像洋铁皮罐头盒似的。
“多妙的土豆烧牛肉啊,”谢娜说道,“还是丁当响的土豆烧牛肉。第五种元素。不知道是什么味儿。”
叶夫根尼满脸通红,往嘴里塞了一片“土豆烧牛肉”。
“胆子真大!”谢娜嫉妒地说道,“我的英雄!”
叶夫根尼一声不响放下食物袋。谢娜向周围看了看,想找个地方清除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把盒子里的东西倒在那堆包装纸上。臭味更大了。
叶夫根尼拿出一块面包。“你刚才按的哪一个铤?”他厉声问道。
“上面第二个。”谢娜心虚地答道,马上又觉得按的是倒数第二个。
“我敢肯定,你准是按的第四个。”叶夫根尼说道。他断然把面包塞进右边那个孔里。“那是切面包的按键!”
谢娜就问了:“如果那是切面包的,那么,肉和土豆变成那副怪模样,又怎么解释呢?”
可是,叶夫根尼把她从机器旁边推开,按下第四个键。只听得哐哐当当呐起来,他们还听到不断有闷声闷气的锤打声。
“你瞧,”叶夫根尼这才放下心来,嘘了一口气,说道,“正在切面包。但愿我能知道现在里面在干什么就好了。”他想象着里面的工作情况,就感到哆嗦。“可是,指示灯还没亮,总有原因。”他说道。
机器发出敲打声和嗡嗡声,不断地响了好一阵,叶夫根尼才开始找停机的装置。
就在这时,机器发出悦耳的铃声,接着红灯开始闪起来,但机器还在嗡嗡响,还在敲打。
叶夫根尼看看表,说道:“我原来总以为切面包比做土豆烧牛肉容易得多。”
“咱们到餐厅去吧。”谢娜胆怯地说道。
叶夫根尼没作声。过了三分钟之后,他绕着机器转,又往里边瞧。他看不出—点如何停机的门道来,既没值得考虑的迹象,也没表明食物制作时间的东西。他直起身子,刚好碰上他妻子的眼睛。他摇摇头,回答他妻子询问的眼光。
“里边一切正常。”他说这种话,十分稳妥。
另外两个按键还要捉摸一下;四个按键的种种可能的排列、组合也需要研究。
“你能把机器关了吗?”他问谢娜。
谢娜耸一下肩,他们仍然期待地站了一阵,注视着机器的轮流闪着光的红灯和白灯。
这时,谢娜伸出手去用手指摸了一下最上边那个按键。铃声一响,机器就停了。屋里安静下来。
“真行!”叶夫根尼不由自主地叫道。
他听到窗外蚱蜢在叫,风把灌木丛吹得沙沙响。
“那个盒子在哪儿?”叶夫根尼担心地问道。
谢娜向四周看看。盒子在地板上,盘子旁边。
“怎么啦?”她问道。
“咱们没把盒子放回去。我不知道现在切好的面包在哪里。”
叶夫根尼绕着机器走了一困,又往左、右两个孔里看看。
两个孔里都没看见面包。他又慌忙往机器上原来放盒子那个黑漆漆的口子里看。他这么气势汹汹一看,机器就闪一下红灯。他咬紧牙关,眯着眼睛,把手伸进那口子里。
机器里边是热的。他摸着什么东西很光滑,显然不是面包。
他缩回手,耸耸肩。“没有面包。”
谢娜弯下身去,看机器下面。“这儿有根软管。”她说道。
“软管?”他恐惧地问道。
“不,不——这不是面包。一点也不像面包。这确是软管。”她从机器底下拉出一根很长的头上安着发亮的圈的弹簧软管。“你没有把UKM接上水,傻瓜。想想看——没有水!难怪土豆烧牛肉像那副模样。”
“啊,对了。”叶夫根尼说道,往那堆土豆烧牛肉的碎片看了—眼。“里边的确没什么水。不过,面包到那儿去了呢?”
“那有什么关系?”谢娜愉快地说道。“枝节问题。面包不是主要问题。我把软管接上笼头的时候,注意观察。”
”也许不值得操这份心吧?”叶夫根尼谨慎地说道。
“废话。研究是研究。咱们做碗汤吧。袋里有蔬菜。”
一按顶上第一个按键,机器就开动了,这回开了大约一分钟光景。
“炖汤不会真流进那个盒子里吧,会吗?”叶夫根尼犹豫地说道,一边摸弄着操纵杆。 “咱们试试。”谢娜说道。 这回,盒子里装满了没味的粉红色稠汁。 “甜菜汤,”叶夫很尼不高兴地说道,“乌克兰式的。就像——”
“我看见了。天哪,这真丢人!连找人请教一下,我却感到难为情。也许尤里……?”
“对,”叶夫根尼发愁地说道。“这儿正需要一个处理垃圾的专家。我去找他。”他饿得要命。
“请进。”尤里的声音叫道。
叶夫根尼走进去、走到门口就楞住了。
“我希望你没带你那位漂亮的太太来,”尤里说道,“我没穿好衣服。”
他穿着一件熨得很蹩脚的衬衣,衬衣下露出他那双晒黑的腿。地板上到处扔着奇怪的机器零件和纸片。他坐在地板上,于里捧着一个盒于,从盒子上一些小孔里射出光线来。
“这是什么?”叶夫根尼问道。
“测验器。”尤里疲倦地答道。
“不是,我是说地板上这些!”
尤里向周围看看。“这是UWM-16型通用半自动控制洗衣机。能洗、能熨、能缝扣子。当心!别踩着地上的东西。”
叶夫根尼瞧瞧自己脚下,看见一堆黑色的破布泡在一滩水里。还在冒气。
“这些破布是我的裤子。”尤里解释道。
“那么,你的机器也不灵?”叶夫根尼问道。想得到指点、然后做一顿晚饭的希望消失了。
“机器完全正常,”尤里生气地说道,“我把它大拆大卸,想捉摸出它的工作原理。这是输出装置。这是分析器,我没拆它,还照常工作.这是输送装置、热度调节系统。就算我还没找到缝补装置,不过这机器是完全正常的。我认为问题是:这机器有十二个程序键,总有道理,而那本小册子上却说是四个。”
“四个?”叶夫根尼问道。
“四个,”尤里答道,一边心不在焉地抓挠着膝盖。“你干吗说‘你的机器’?你也有一部洗衣机吗?我在半小时前才收到。是‘家用送货中心’送来的。”
“四个!”叶夫根尼高兴地重复说道,“是四个,不是十二个……告诉我,尤里,你往里边放过肉没有?”
《还乡》
谢尔盖·康德拉捷夫中午回到家里。他在资料查阅处呆了一个上午——他正在找职业。
家里凉爽、安静,就是太寂寞。他到各个房间转转,喝了一杯矿泉水,便站在没放东西的书桌前,开始考虑下午如何消磨。
窗外阳光灿烂,小鸟叽叽碴喳叫,丁香花丛里传来丁丁当当的金属响声。显然是一个效率很高、有好几条腿的家伙在那里转游,这些可恨的家伙剥夺了一个诚实的人就业的机会。
前领航员叹了口气,关上窗子。
去看看叶夫根尼?不,在家里准碰不上他。如今他带着一些最新型的口述录音机在乌拉尔山区到处跑;他有三十三件事要操心,还不算小事。“必须弥补知识不足,”他常说,“要下苦功。”谢娜很了不起,什么都懂,可是,叶夫根尼不在家,她也决不会在家。
康德拉捷夫慢腾腾地走到餐室,又喝了一杯矿泉水。也许他该吃饭了?这倒是个好主意——他会精心安排,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他要是不饿,又当别论。
他走到送饭管道的柜台前,随便打了一个数码,便好奇的等着,看看他会得到什么东西。柜台上一个绿灯闪着——表示他点的饭菜到了。领航员相当警惕地打开盖子。在那宽敞的长方形箱子的底上摆着一个纸盘子。领航员把盘子端出来,放在桌上,盘里放着两大条新鲜的腌黄瓜。要是在第二年末尾,他们在“泰梅尔号”上能吃到这样的黄瓜就好了……
也许他该去看看普罗托斯?他是在千千万万人当中都难得遇到的好人。和霭可亲的老普罗托斯,不过他当然很忙,所有的好人都忙于工作。
领航员心不在焉地从盘子里拿起一根黄瓜来吃。接着又把另一根黄瓜吃了,随手把盘子扔到垃圾槽里。我可以出去跟那些志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的人再玩一会,他想道,或者到智利的瓦尔帕莱索去,我还没去过那里。
一阵像歌声似的动听的门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些灰孙子出于假惺惺的稳重,显然不然来打扰他。他在这儿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只有他的邻居,一个把满头黑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旧式发髻的精神健旺的八十岁的女人来看望过他一次。
她自我介绍说,她是一个面包厂的高级技术员。在来访的两小时中,她耐心地教他如何在送饭管道的控制仪表盘上打数码。不知怎么回事,他们没谈过正经事,虽然她无疑是个杰出的人。
有些很年轻的灰孙子完全不懂虚情假意那一套,有几次不请自来。他们来,完全出于个人的考虑。
其中一个显然是为了把他的赞歌《颂泰梅尔号的归来》念给他听,因为是用东非的斯瓦希里语写的,这位领航员只听懂“泰梅尔”、“宇宙”等几个字。
另一个正在研究埃榴加·爱伦·坡的传记,他想了解这位伟大的美国作家一生中很少为人所知的奇闻软事,但并不抱任何奢望。
康德拉捷夫把爱伦·坡和普希金可能见过几次面的种种推测告诉他,并建议他去请教叶夫根尼·斯拉文。
另外一些男孩、女孩来访,则是为了拉康德拉捷夫签名留念。可是有这些年轻的签名爱好者也总比没有人强。因此,那悦耳的门铃使他从心里感到高兴。
康德拉捷夫走到门道,叫了一声:“请进!”
一个穿着宽大的灰上衣,下身穿一条运动裤式长裤的高个子走进来,随手轻轻关上门,略微低低头,开始打量着这位领航员。
在康德拉捷夫看来,他那张脸极像他曾经见过的复活节岛上的石头像的照片——狭长脸,配上窄而高的前额、威武的眉宇、深沉的眼睛和一个锐利的长鹰钩鼻子。他的脸膛是黑的,可是从他敞开的衣领里却出乎意料地露出相当白的皮肤。这人可不像是个签名爱好者。
“你想找我吗?”康德拉捷夫期待地问道。
“对,”这位不速之客安安静静地说道,“是想找你。”
“那么,请到屋里去。”康德拉捷夫说道。不速之客的忧郁的声调使他感动,也使他有点失望。看起来还是像一个签名爱好者,他想道。我对他得更热情一点。
“谢谢。”不速之客更平静地说道。说罢,略微哈哈腰,走过康德拉捷夫身边,在起居室中间站住。
“请坐。”康德拉捷夫说道。
不速之客一声不响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瞧着长沙发。康德拉捷夫也有点担心地瞧着长沙发。
这是一个极妙的可以折叠的长沙发,外面蒙着有弹性的淡绿色的套子,很像多孔的海绵;沙发很宽,坐下去没有声音,感到很软。
“我叫戈波夫斯基。”不速之客平静地说道,眼睛仍盯着沙发。“列昂尼德·安德列维奇·戈波夫斯基。我是来跟你谈谈,像咱们宇航员之间那样谈谈。”
“出了什么事?”康德拉捷夫吃惊地间道,”泰悔尔号’出了事吗?请坐!”
戈波夫斯基仍站着。“泰梅尔号’出事?什么事也没有。或者说,我不知道,”他说道,“既然‘泰梅尔号’在宇宙航行博物馆,哪能出事?”
“当然不会,”康德拉捷夫笑着说道。“简直不大可能到别的地方去。”
“哪儿也不会去,”戈波夫斯基同意道,也笑起来。他的笑,像朴实的人那样,和蔼,不知怎么还带点稚气。
“咱们站着干吗?”康德拉捷夫高兴地叫道,“坐吧。”
“你……我有个主意,领航员康德拉捷夫,”戈波夫斯基突然说道,“我可以躺下吗?”
康德拉捷夫一时说不出话来。“请-请吧,”他喃喃道,“感到不舒服吗?”
戈波夫斯基已经躺在长沙发上。“唉,康德拉捷夫同志!”他说道。“你竟跟别的人一样。为什么一个人一定要感到不舒服了才想躺下呢?在风气古朴的时代,实际上人人都常常躺下——甚至躺着吃饭。”
康德拉捷夫连身子都不转过去,便摸着他的椅背,拉过来坐下。
“就是在那个时代,”戈波夫斯基接着说道,“他们也有一句‘多级’格言,其要点就是:‘能躺则躺,何必坐着?’我刚远航回来。你也知道,领航员康德拉捷夫——飞船上是什么样的沙发?设计的什么玩意儿,硬梆梆的,真恶心。仅仅飞船上是这样吗?运动场和公园里的长凳,简直设法说!还有饭店里那些折叠的或者说自动折叠的椅子!海边那些可怕的大岩石。不,康德拉捷夫同志,不管你愿不愿意,在这个一切都是胚胎力学和‘D’原理的严峻时代,那些制造真正舒适的卧具的艺术已无可挽回地失传了。”
不至于吧!康德拉捷夫想道。卧具的问题以全新的面貌呈现在他眼前。
“你知道,”他说道,“我乘‘泰梅尔号’出发的时候,北美还有他们称之为‘私营公司’和‘垄断组织’之类的东西呢。而维持最久的,是一家靠做垫子发了一笔大财的小公司。这家公司生产一种特别的绸垫子——数量不多,可是贵得惊人。据说,亿万富翁们为得到这些垫子,常常你争我枪。那些垫子真是好极了。躺在上面.你的胳膊绝不会发麻。”
“那么,制造这些垫子的秘密跟帝国主义一道灭亡了吗?”戈波夫斯基问道,
“可能,”康德拉捷夫答道。“我乘‘泰梅尔号’离开以后,就再也没听到过垫子的事。”
他们沉默了—会。康德拉捷夫感到很愉快。普罗托斯和叶夫根尼也很健谈,不过普罗托斯爱谈关于肝脏手术的事,而叶夫根尼则常常教他开翼车,要不就骂他不爱交际。
“这是什么原因?”戈波夫斯基说道.“我们也有很好的卧具。可是除了我,没人对这些卧具感兴趣。”他翻身侧躺着,用一个拳头撑着脸,突然说道,“唉,谢尔盖老伙计!你们为什么在‘蓝色沙漠’着陆?”
领航员又说不出话来了。“蓝色沙漠”行星出现在他眼前,那可怕的景象历历在日。
一个外太空的太阳的子星。这个子星本身也是完全不同的。这个行星上覆盖着蓝色细沙的汪洋大海,在这沙的海洋中,沙浪滚滚,时而刮暴风,时而刮台风,而且似乎仍然有某种生命存在。在埋在沙里的‘泰梅尔号’周围,绿色的火焰旋卷着,沙丘用各种声音呼啸着、咆哮着。飞扬的沙土像巨大的阿米巴虫似的爬过泛白的天空。人类对于“蓝色沙漠”的秘密连一个也没有揭开。领航员在第一次出动时,就摔断了腿,他们发送出去的自控侦察器全部失踪,后来有一阵子风平浪静,万籁俱寂,随即突然狂风大作,老科尼来不及回到飞船上,风把他和起重机一起刮到反应器环上,撞碎、摔扁,又把他刮到几百英里以外的沙漠里,那里的蓝色沙浪中有许多巨大的裂缝,把亿万吨沙子倾泻进那个行星的难以想象的深处。
“那么,换了你就不会着陆吗?”康德拉捷夫沙哑着嗓子问道。
戈波夫斯基没吭声。
“现在,你们乘坐这样好的D型飞船,身体状况都很好。你们今天碰上一个太阳,明天碰上另一个太阳,后天又碰上第三个。可是,对于我,对于我们,这是头一回碰上外太空的太阳,头一回碰上真正的外太空它的行星,你明白吗?是由于奇迹,我们才到了那里。我不得不着陆,因为……当时,还有别的可能吗?”
康德拉捷夫不说了。太紧张,他想道。得镇静一点。这毕竟是过去的事。
戈波夫斯基若有所思地说道:“在你之后,我准是头一个在‘蓝色沙漠’上着陆的人。当时,我乘着陆飞船下降,由极地进入大气层。唉,谢尔盖,那时多可怕呵!有半个月,我到处转来转去。做十二次探测飞行!可是,探测器全部在那儿失踪!那儿的大气层实在狂暴已极,谢尔盖。而你们,既没探测过,乘的又是那么一架像衰弱的老乌龟似的破船,竟从赤道撞进大气层。就是这样。”
戈波夫斯签把两手放在脑后枕着头,注视着天花板。康德拉捷夫捉摸不透,他对于他们的行动到底是赞同还是谴责。
“我没别的办法,戈波夫斯基同志,”他说道,“我再重复一遍,那是我们头一次碰到外太空的太阳。你设身处地试试。很难想出一个你能理解的类比。”
“是的,”戈波夫斯基说道,“毫无疑问。可是,这个行动还是很大胆。”
康德拉捷夫还是不知道他是赞同还是谴责。戈波夫斯基响得震耳地打了个喷嚏,于是连忙坐起来,把脚从沙发上放下。
“对不起,”他说道,说着又打了个喷嚏,“我又着凉了。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岸边,着过一次凉。”
“躺在岸边?”
“嗯,当然是岸边,谢尔盖。那儿有一片草地,有草,看着鱼儿游向那些工厂——”戈波夫斯基又打了个喷嚏,“对不起……还有水上的月光——‘通向幸福之路’,你知道吗?”
“水上的月光……”康德拉捷夫做梦似地说道。
“你不必跟我说!我就是从托佐克来的。那儿有一条河——河小,可是很干净,还有养鱼场里的荷花。唉,妙极了!”
“我理解,”康德拉捷夫笑着说道,“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管它叫‘渴幕蓝天’。”
“我们还是这个叫法。不过,是在海边……所以,昨天晚上,我坐在海边,月亮美极了,姑娘们在什么地方唱着歌。这时突然慢慢地从水里冒出几个穿着带角的服装的人。”
“什么人?”
“运动员。”戈波夫斯基挥了挥胳膊,又躺下了。“近来我常回家。我往金星来回运送志愿去那儿的人。这些人真了不起。就是爱吵吵闹闹,也吃得太多,不过,你要知道,他们为了伟大的事业,明知会死,也勇往直前。”
康德拉捷夫感兴趣地问道:“你对这个计划有什么看法,列昂尼德?”
“这个计划完全正确,”戈波夫斯基说道,“我就是计划的制订人,不是我一个人订的,不过参与其事。我年轻的时候,跟金星打过不少交道。这个行星太糟糕了。你当然很清楚。”
“用D型飞船运送志愿去金星的人,这工作一定很腻味。”康德拉捷夫说道。
“是的,D型飞船本来的任务当然有些不同。就拿我和我的‘塔列尔号’飞船来说吧。运送任务一结束,我就飞往EN17——这个地方在边疆,离这里六点二五光年,那里有一个弗拉迪斯拉瓦行星。它的周围有两个人造卫星。我们要在那里寻找城市。寻找外太空的城市,非常有意思,谢尔盖。”
“你说的‘外太空’是什么意思?”
“外太空……你要知道,谢尔盖,作为一个宇航员,你也许对我们现在做的工作感兴趣。我专为你准备了一课,要是你愿意听,我现在就给你讲,好吗?”
“好像很吸引人。”康德拉捷夫往后靠在椅子上。“请讲吧。”
戈波夫斯基注视着天花板,开始讲起来:“我们宇航员,根据各人的兴趣和爱好,总要在三个题目当中选择一个,进行研究。可是,我呢,就我个人来说,我对第四个题目感兴趣。很多人认为这个题目太专门化,简直就没有希望,而我却认为,一个富于想象的人很容易被这个题目所吸引,甚至还有人说,研究这个题目完全是白费燃料。这是那些势利之徒和实用主义者说的话。我们的回答是——”
“对不起,”康德拉捷夫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