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灰姑娘》作者:[美] 凯伦·乔伊·福勒
《收回灰姑娘》作者:[美] 凯伦·乔伊·福勒
穆阳 译
作者简介
凯伦·乔伊·福勒现任女子足球队教练,曾获政治学学士学位和北亚研究硕士学位。同时她还教授芭蕾。她自述孩提时起便写过很多比较不错的东西,但当她发现同代作家赶上自己时,就辍笔了。多年过后,三十五岁左右时她认为该再次试笔,于是师从金·斯坦利·鲁宾逊这位科幻小说界的耀眼新星学习写作。
她下面的这篇作品系第三季度比赛中的力作,这篇故事是在受到《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编辑肖纳·壹卡锡的鼓励的初稿基础上修改而成的。她在本篇故事处理上的稳健和成熟使我们可以断言很快就会在各种科幻小说杂志上看到她的其他作品,我们感到经过这几年的努力这一时刻就要到来了。虽然一个作家的生涯总是被一些不可逆料的事所包围,但下这样的断言我们还是满怀信心的。
不管福勒女士将来的创作道路是否平坦,但它已在这里开始并且开了个好头。
☆ ☆ ☆ ☆ ☆ ☆
瑞娜……瑞娜……瑞娜……
这名字宛如心跳之音在万籁俱寂时响在耳畔,是黑暗中的窃语。
“是谁给我取的名字?”一次我问伊蕾恩。
“你原本就叫这名字,”她回答说,“这是你说的头一个字。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我不记得了,我怀疑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因为我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力有问题,倒是有年多事情证明她的记性不太好。但假如她是对的,假如我真的一醒来就喊“瑞娜”,那不更像是在呼唤别人吗?一个人叫自已的名字能叫几次呢?
我记得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远处传来脚步声,三个人穿着胶底鞋走来,接着又传来一阵窸窣声,我猜想是衣服磨擦时发出的,紧接着是声很重的呼气,然后,有人说话了——那是劳拉的声音,当然我那时还不知道。
“她简直令我毛骨悚然。”劳拉说。
“胡说。”那是玛格丽特博士,劳拉母亲的声音。她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扳开使手掌摊平。“她正是我们所预订的,我很满意。”她贴近了我的脸庞唤道:“瑞娜……瑞娜……瑞娜……睁开眼睛。”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间白色屋子的白床上,一个魁梧的女人正把软管从我手腕静脉处移开。她长着灰色的眼睛,皮肤平滑但看起来油汪汪的。尽管当时我没有留意,也想不出拿什么来比喻她的容貌,但后来看是毫无魅力的。她的下巴很宽,与脸上其他部位不成比例。那下巴动了动。
“你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感觉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开始寻找,在内心深处寻找,但那里面却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问题。我感觉怎么样?
玛格丽特博士把这个问题作为礼物送给了我。现在她要解答了。她读了设在我床边的显示器上的一串数字。然后朝我笑了笑。“太好了,”她说,“你将接受培圳,然后帮我们在医院里工作。我们有指导训练的录像带;劳拉会教你怎么用。”
她朝站在门边的肌个女人打了个手势。其中一个长着红头发和有着酷似玛格丽特博士的下巴,她做个鬼脸。那是劳拉。另一位则是伊蕾恩。没人给我介绍。这些是我后来自己弄明白的。玛格丽特博士还在说着。“我们打算让你做些日常性的工作。我想你很快就会被训练出来,大慨一两周吧?”
她边说边检查我的身体。她顺着胳膊摸着我的肌肉,用手指按压我的皮肤,然后两只眼睛先后闪烁出一丝微光。“我们抽空自己解决早餐和午餐,”她接着说,“劳拉会教你怎么使用厨房。但我们特别注重共进晚餐。这样就有机会回顾一下一天的工作并且能交流意见,晚餐五点钟开始,今天你还没饿吧,但也要来。劳拉去领你去。”说完她在我左脚心轻拍了一下。“我们走了,你留下来穿衣服,会吗,瑞娜?”
下面是我说的头句话。“是的,”我说,“我会。”然后三个女人就离开了,先是依蕾恩.然后足劳拉,最后走的是玛格丽特博士。我看到了她们之间的联系;那时我看得最清楚,因为那时还没有什么记忆来模糊我的视线,但对这种联系我却不太理解。我专注于她们共有的体貌特征——下巴的轮廓。某种面部表睛,后背的曲线。这是一种不易察觉的联系,但我却对这种联系很有把握。玛格丽特博士和劳拉穿着同样的黑色连衣工作服,头上都戴着头巾。伊蕾恩也穿着工作服,但她的是蓝色的并镶着道细细的绿边。她们在我床边的椅子上也留了套工作服。
椅子是橘红色硬塑的,座位路带弧度,上面放的工作服是嫩绿色的。我起身穿上工作服、袜子和胶底鞋。我正在把自己用新的颜色,新质地的衣服和全新的思想武装起来,远远地远远地离开我过去的那片空白。在那一片空白中,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和遗憾的,但总好像还有点什么似的。这东西无法挽回,既无形又无名,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认识到那丝牵挂可能是我的家,和我的过去。
我曾提过一次,仅仅对伊蕾恩提过一次。
那天我们正在吃早饭。伊蕾恩切下了一大片松软焦黄的面包,并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
“你没有家,”她说,“你是在一个农场上培育出来的。但你自己不会记得——正如婴儿记不住娘胎一样。你虽然是一流生产线上生产出来的,代表着最新工艺水平。但你除了是妈妈的杰作外什么也不是。我甚至想像不出制造你还用什么模式;只不过是稍稍用点基因工程而已。语言能力、操作能力,你有的仅是这些基本技能。但你绝无个性。你真的只能听从一些简单的指令而已。
劳拉坐到桌旁加入进来.打着哈欠去够面包。她注视着伊蕾恩把一片面包涂满了紫色果冻。“你还没吃饱吗,伊蕾恩?”她问道。
伊蕾恩很胖,因此劳拉总是唠唠叨叨责骂她让她控制饮食。然而,共进晚餐时,玛格丽特博士却不停地催促她多吃点。玛博士说美貌易逝且毫无意义。她为她们选择父亲时并未想过要生下漂亮的女儿。她给了她们的是智慧和金钱。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呢?那么伊蕾恩为什么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呢?
也许这正是伊蕾恩所信奉的真理。不管怎么说她挑衅地看着劳拉,并且往面包上舀了更多的果冻。“我也许吃不上午饭了,”她说,“我今天得把一批新成员送上去往雅典的路。要花一天时间对他们进行审查。妈妈说上次的流感病毒就是由于我审查时疏忽了才传染到那个地区去的。”
“谁给我取的名字,嗯?”我问,这时伊蕾恩和劳拉把脸转向了我。
“你原来就叫这名字,”伊蕾恩回答说,“这是你说的第一个字,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真是个蠢名字。”劳拉说。
培训并末花两周时间。玛格丽特博士的这个预言仅仅是她低估我的开始。我协助她做实验率的工作,但我的主要职责是记录实验结果和查缺补漏。这工作要求虽高,但无疑却很重要。在医院,能够学握信息就能掌握生死。我努力工作,几乎没有闲暇,我不禁纳闷儿我没来之前她们是怎么应付过来的。这医院不大,但却要为整个地区提供服务,共包括五个可居住行星,但总人口还不到五千。伊蕾恩把这里称为“人烟稀少的流放地”,而把我们叫做“被放逐的人”。她打算总有一天要到一个古老些,人口稠密些的地方去住。她打算总有一天要减掉自己多余的体重。
如果我对“被放逐的人”一词理解正确的话,那么这个词对我来说就是最难但却最具书面含义的了,我认为选用这个词是很蹩脚的。玛格丽特博士声名远播。正是她在免疫学方面所作出的贡献才开创了人类在外层空间定居的先河。每年她都会从这样或那样的机构获得博爱奖.这是对她甘愿和矿工一起生活、工作的一种表彰。玛格丽特博士继承了一笔遗产,再加上津贴、奖金和专利,她的财产非常可观。她富有得可以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可她却选择了这儿。每年都有许多学生和研究人员提出申请,热切地希望到这里来,仅仅因为可以享受与她共同工作的殊荣。但她却选择了我。
事实上,玛格丽特博士不喜欢人。她喜欢的是控制。伊蕾恩,劳拉和我——医院里的一切——我们都得毫厘不爽地按她的吩咐去做。
但曾经有人破过例。是伊蕾告诉我的。是在我第一次进入她房间的耶天。那时我已经到医院两个月了,两个月零四天。玛格丽特博士派我去找伊蕾恩,因为伊蕾恩忘了记录前一天的实验结果。
我先是用监视器在厨房找,然后又在病房找。我从录像带上已经知道了她房间的位置,下一步到那儿去找合情合理。
我走进她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当时我被家具的浮华吓了一跳。我原以为这个房间是按玛格丽特博士的意愿装饰的,但看起来这里的家具可不是她的风格。当然这房间与我的截然不同。许多大件家具是用真正的木料制成的;从纹路就可以看得出来。屋内挂着粉红色窗帘,床上铺着粉白相间的床单。吃剩的半桶饼干放在梳妆台上,使整个屋子弥漫着令人愉快的甜甜的香味。
我对窗帘发生了兴趣。医院里我们住的几层楼的温度和湿度全由玛格丽特博士精确控制。我猜窗帘后藏着监视器,或是伊蕾恩同劳拉及她妈妈相互联系的通电话装置。可是当我拉开窗帘时却发现了一面镜子——实际上是三面镜子,用合页连在了一起,可以自如开关。
镜中映出了我的脸,光清的皮肤,甚至还映出了我的容貌,突然一面镜子转动,于是镜子里映出了好几张我的面孔。看到自己的面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那空白的过去忽然苏醒了。这感觉激荡着,挣扎着。此时,我紧盯着那些面孔,竭力去回忆……回忆……
“瑞娜!”忽然镜中映出好几张伊蕾恩的脸,她正站在我身后,看起来怒不可遏。她声嘶力竭,充满敌意地对我喊,“你认为自己很漂亮吗,瑞娜?”
我转过身来并且可以想像得出我看不见的——镜中的我全都转过身去——我自己。
“你妈妈派我来找你。她想知道昨天的实验结果。”
“没什么结果。”她说,“她到底想要什么?”
“她要你把结果记录下来。”
伊蕾恩厌烦地摆了摆手。“你知道,”她说,“在其他星球上,一天的时间是二十四小时吗?当然这对妈妈来说根本不够用,于是她没办法,只好住在这儿,以便可以增加额外的工作时。”她神秘地望着我说,“过来。”她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我让你看一张漂亮的面孔。”她从书桌中拿出了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椭圆形的年轻女人的半身照。她穿着平常的工作服,但她的秀发蓬松柔软,黝黑中带着光泽。她的五官长得比我的大些,也没有我的这么匀称,但放在一起却是很有吸引力的。
我贴近了仔细看,想要记住美是什么样的。
“妈妈本可以让我们个个生得这么美,”伊蕾恩说,“如果她想的话。这是我大姐,格温。她在你来之前就走了。这件事简直毁了妈妈。格温和一个机械师到雅典四号上去住了——他并不是真正的机械师,你要知道。他是装配线上经过严格工序制造出来的。妈妈恨透了他。他的带来了舶来的怪病,如果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的话。但即使格温不和他走,劳拉也会跟他去的。所以对妈妈和劳拉都不提她,明白吗?她们不想再听到她的任何事情。”
伊蕾恩小心翼翼地收回了像框,以免碰到我。“除非我让你来,我不想再看到你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了。”她说,字字都毫无必要地清晰。然后她的态度突然一转,把一缕棕色的头发拂到了耳后——这是个十分做作的动作,是用来转换情绪的——接着朝我挤出了个笑容。
“没有她我们应讨不了眼下的工作,”她告诉我,“这是最主要的,因此我们才把你弄来。”她的手伸向我,也像弄她自己头发时那样把我的一绺头发别了过去。“我太想格温了,”她说,“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格温成了我第一个秘密,当然如果我内心深处潜藏的那个秘密不算数的活——那是一个连我自己都解不开的谜。这个医院到处都是秘密,但大多数秘密都没有我参与的份儿。如果有人问我家庭是什么,我就会回答说家庭是一系列精心安排的秘密。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那样。
劳拉沉湎于她的秘密。这些秘密搞得她精神涣散,也带给她已不适合再做的青春期的梦。
劳拉的秘密搅得玛格丽特博士也不得安宁。
记得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刷晚餐用过的盘子。玛格丽特博士责备劳拉在实验室测量工作中太粗心大意了。
“现在整个实验都得重做。”她说。
劳拉脱下工作服进行消毒。她的头发松柔地搭在绿色衬衣领上,发梢微微卷曲把下巴衬托得柔和了许多。
“对不起,”她毫无歉意地说,“我最近不舒服,要来月经了。”她看了看我,以为我不会就此提出什么问题。“你不必知道,”她腔调中带着一种古怪的轻松,“你多幸运啊。”
“那是个荒唐的借口,”玛格丽特博士边说边把消毒液倒在掌心,“我对月经根本没有反应。”
“不管怎么说吧,为什么总让我做同样的实验呢?看看吧,我们在这个屋顶下一切都受人工控制的环境中能做出什么来。看看我们。总是足不出户。难道还没受够吗?为什么偏得瞎琢摸人呢”
玛格丽特博士不耐烦地叫道,“那么说你对问题本身毫无兴趣了。你就一点没看出人类知识的增长和随之而来的控制范围的扩大有什么意义。真的,劳拉,你快气死我了。你的脑瓜不错——我看得出来。可我要是能说服你用用它该多好。”
“我喜欢接触病人的那种工作,”劳拉说,“为什么不能让瑞娜做实验室的工作呢?”
玛格丽特博士狠狠地盯着劳拉。劳拉把头发拉到眼前得意地欣赏着。伊蕾恩告诉过我那是头很美的秀发。
“我考虑的可正相反,”玛格丽特博上说,“我正想为什么不让瑞娜接触一些病例呢”
尽管这里是本地区惟一的家医院,却从来没有住满过病人。各个星球都有自己的急救站,况且小毛病大多数人自己就可以处理,只有注射疫苗要在我们这里进行。我们之所以承担这项工作是因为博士认为疫苗流入周围环境就会造成危害。
伊蕾恩告诉我说一次矿上出了事故,一下子住进了一百多个病人,但我却从未见识过那样的场面。我从未被叫去护理过病人,也很少走进病房。
但这之后不久,劳拉的一个病人转到了我这里。要是知道自己的年龄的话.我想他还没有我大呢。但我身体的老化并未经过常人经历的过程,所以也没法知道自己有多少岁。
他是来自最外层空间站的一位地质学家。
玛格丽特博士来到我的房间通知我这个新安排。她进来时我尚未起床,她没敲门,但我确信她要走进伊蕾恩和劳拉房间时永远会先敲门征得同意的。她看起来很疲惫。劳拉最近刚为她理了发——非常短。她刚刚起床,头发睡得乱莲蓬的也没梳理;头发粘成一绺一绺的在耳后翘着。
直截了当是她一贯的作风。“瑞娜,我们这儿彼此都很亲密,比大多数别的家庭成员之间还亲密,因为我们几乎与世隔绝却又工作在一起。我们当中任何人也没有必要对其他人藏着什么秘密。”
这正是我的所思所想。我不由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自己要说的却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似的。内心活动与外界出乎意料地吻合让人觉得很舒畅。真的很舒畅。
然后玛格丽特博士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行原始数字。“这是伊蕾恩和劳拉使用的存取代码。如果你看到传给她们的信息,我希望你能阅读那上面的内容,然后汇报给我。记住存取代码。”
她总是低估我。看过一遍那串数字我绝不会再忘啦。我把那纸条递了回去。
她转身离开,但又在门口停了一下。“我差点儿忘了下来干什么了。上班时你会看到多了个新病人。这是个有趣的病例。要随时把他的情况汇报给我。”
她终于离开了,我看到她的脖子在我跟前消失了,新剪的头发露出吓人的白茬。
这位地质学家属于极少数的疫苗过敏者。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接受了人工免疫注射,他体内出现了红血球凝集现象,很危险。他要求更换全身血液,劳拉已经给他换了血,并看到他对异体血液并无排斥反应。留给我的任务是看看他现在能否适应和接受疫苗注射;这是一个缓慢而冗长的过程,大部分工作仍需在实验室做。
“每个个体都是不同的,”玛格丽特博士热情洋溢地对我说,“正是这点使得制药工作如此令人着迷。你刚刚认为已经研制出了适应所有人的药物,就会冒出来个有异常反应的人来。”
这个地质学家不断地叫我来。他一会儿宣布脚趾动不了了。一会儿又声称头疼得很。
“我很忙,”我告诉他,但他根本不管这一套。只要我在病房里,他就会直盯着我。
一次我正在给他抽血,忽然感觉到他的双手紧握住了我的手腕并且还在向上挪动。我故意将针头往深处推了一下,他才放开了手。
“哎呀!”他叫道,但还在笑。
“别再那样了。”我的感觉如何呢?还没等我确定,找出,发现任何一种内心感觉就看到博士正站在门口瞧着我们。看得出来她很满意。
“真勇敢,瑞娜,”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你这么会与人相处。”
我思量着她话中的含义,人们说这种话时要表达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说我使周围的人很愉快?还是说我能控制他们?我是否应该尝试着这样去做呢?这些都是我产生的新想法。
两周后的一天半夜,劳拉来到了我的房间。我可以闻得出来是她,人还没进门香波的昧道已抢先飘来了,那是一种很柔和的芳香。
我还没有记住那香味,劳拉已经出现了。她眼周围的皮肤发红,我一下子注意到她不知用什么法子把眉毛弄细了。她从门口径直朝我走来,抬起了手。我听到并感觉到那手向我扇来。
“你甚至比格温还坏,”她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你知道什么叫忠诚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是妈妈完美的小女儿,不是吗?”她抬手又扇了我一记耳光,我当时也没来得急躲闪。
“不要再这样,”我警告她。然后说,“除非我允许,你不准到我的房间里来。”我尽力使声音听起来坚决,但内心却脆弱不堪,仿佛被撕碎了似的。我忍受不了不和。
“请走开,”我告诉她,令我惊讶的是她居然真的走开了。她离开时简直痛不欲生,哭得身体蜷缩成了一团,我最后看到的就是她那曲线夸张的后背。
劳拉和伊蕾恩总是喋喋不休地争吵,但不知怎的她们之间的矛盾同她们与我之间的矛盾大不相同。我从不和她们吵嘴。那么做会使我很难受。晚餐时有玛格丽特博士监督,她们俩尚能和平共处,审时度势。可早餐却常常伴随着无尽无休的舌战。
劳拉说伊蕾恩吃的太多。“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是姐妹,我爱你。”她说,同时故意卖弄地把自己的盘子装得满满的。
伊蕾恩说劳拉如饥似渴地接近男人把他们都吓跑了。“看到你对他们投怀送抱。我真是尴尬极了。我这么说也不是想要伤害你。不过是想帮帮你。”
不过当联合起来对付我时,她们就会快乐无比。因为我与她们的分歧使得他们之间的分歧暂时消除了。
昨天早餐时,劳拉梳着头,摆弄着一支小鸟形状的发卡,要别在头发的卷曲处。
伊蕾恩厌恶地瞪着她,气急败坏,因为在她看来在餐桌上梳妆打扮很不卫生。但她嘴上却说:“劳拉,你真的还有功夫坐在这儿吗?你怎么还不到实验室去工作呢?所有培养皿中的温度都等着调节呢。”
“今天不该轮到我去。我昨天刚干完,伊蕾恩。”
“昨天你是在补上星期欠我的班。上周我在实验室工作了两次,而你顶替我出去待命,记得吗?”
“我已经还上那个班了。你可真糊涂。你以为块头比我大就可以把我差来遣去的吗?”劳拉阴险地笑了笑。“当然了,也没谁比你块头更大了,不是吗?”
“住嘴,劳拉。我怎么就该上额外的班儿?”
“今天是该劳拉当班,”我说。
我记得劳拉曾恳求着去替伊蕾恩听候差遣,而且答应会把这个班补上的。我总是希望能平息争议,因为看到争议场面我就会感到不安。但我这样做却恰恰把她们给惹火了。她们不愿承认记忆力不如我好。她们不约而同地盯着我。
“你今天怎么不去实验室呢,瑞娜?你不是喜欢那里的工作吗。”伊蕾恩把进口水果外壳的那层蜡壳剥掉。
“我想这样最公平了,”劳拉随声附和,“当我们确实没有把握时,这样最公平了。你说呢,伊蕾恩?”
“千真万确。”
“我今天的任务是接待外来求援的病人,”我说,“今天雅典四号要送来一大批病人。”
“那你就得快点了,”伊蕾恩建议说。我放下刀,虽然早餐还没吃完。“快点,瑞娜!”
我差点要告诉她我没功夫。我看着她,组织着语言,但最终没有说出口。相反,我收抬起了盘子。在离开餐桌之际我听到她俩在耳语。
“我刚才还以为她会和你吵起来呢。”劳拉说。
我回过头去。她们俩正头挨头亲密地坐在一起——黑头发和红头发都要贴在一块儿了。
“不会,”伊蕾恩回答说,“顺从是她体内程序的一部分。”
之后我出了门,匆匆赶到实验室。
我本该措措辞来对付她的,那是我个性的一部分,我本该表现出来让她们看看。难道我不曾让劳拉滚出我的房间吗?难道我不曾警告那地质学家别碰我吗?难道就没有人注意过这些吗?
我真想知道她们对我现在在医院里所做的工作究竟注意了多少,在没有增加工作时间的情况下,我在不断地提高着工作效率。我现在所做的工作比他们任何人做的都多,甚至包括玛格丽特博士。当然我并不介意。至少当我自己做一件事时,我知道我做得很不错。伊蕾恩笨拙,劳拉健忘。她们都曾把整个实验搞糟过。而玛格丽特博士呢?盛誉之下有些古怪,但我正在想她是不是太缺乏想像力了。她在免疫学方面的研究方法总是那么被动。我开始怀疑我们是否有必要像她那样保守。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替劳拉干完实验室的话,匆匆赶往病房。病房已经满了,我迟到了。玛格丽特博士狠狠瞪了我一眼。
“你刚才不在,劳拉过来帮的忙,”她压低了声音以免让病人听到。“你让她做你该做的工作,我想应该感到羞愧。”
我开始在电脑中调出这些病人的记录。忽然发现了一非常规病,就立即提醒博士注意。
在雅典四号来的这批病人中有一个在我们这儿没有记录。
他说他妈妈已经给他接种了疫苗。那是不可能的呀,可验血结果表明他说得没错。
他穿着一身黄色的工作服和一双红靴子,生着乌亮的黑发。伊蕾恩,劳拉和玛格丽特博士围着他大惊小怪地忙开了,把别的病人晾在一边。
“他真是太可爱了。”她们喁喁私语。“他难道不是最可爱的小东西吗”
博士亲自给他进行了检查,因为他表现得勇敢还奖给他一块糖。我们一齐站在屋里,听到飞船就要离开了。
“现在给格温带个信儿还来得及,”伊蕾恩说,“求你了,妈妈。”
可劳拉却说,“不。”
我惊讶地发现她在哭;刚才运输飞船的马达声掩盖了这哭声,但现在却发现她已泣不成声了,说出的话也因剧烈的哽咽和抽泣而含混不清了。
“她不想让我们拥有任何东西。她本该到这儿来生产的。她知道小孩在我们这儿很稀罕。”她接着又说了些什么但却被哭声淹没了,后来终于又听清了她的话。“她至少应该通知我们一下。毕竟我们都是医生啊。生死皆是平常事。她应该同我们分享生子之乐,但她却没有。她只是现在才把这孩子送来让我们看看我们失去了什么。”
玛格丽特博士平静地说:“也许到了让你们俩中的个生个孩子的时候了。我会安排的。怀孕期间我们还可以找个瑞娜这样的帮手。”
“又一个瑞娜,”劳拉说,“不,谢谢。”她痛苦地看了看我然后离开了病房。
玛格丽特博士一只手搂住伊蕾恩。“我曾经很爱格温,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是很爱她的。”
“又一个瑞娜。”这是劳拉说的。现在无论我想起医院中的任何事情都会想起这句话.真真切切,一字不差。我为什么要听到这句话呢?我怎么就听得那么仔细而又仅仅听到了这么一点呢?
这天早上,我又一次听到了那句话。
我正坐在控制台上阅读病人的病历,忽然被屏幕上出现的一条信息打断了。
这是一条印刷体信息,表明是从其他地区传来的。
我用自己的存取代码无法进入这条信息 那一定是传给伊蕾恩,劳拉或博士的。这是一条只对我保密的信息。
“我们相互之间不该留有什么秘密。”我告诉自己,同时用劳拉的代码进入了这条信息。
信息缓慢地从荧屏上移过。它是从一个名叫“为您服务”的公司传来的。上面写道:
遗憾地通知您,
瑞娜被发现有性格缺陷
并且可能很危险。
萁他地区已出现事故
我们不得不将全部产品收回。
请回复……
我久久呆坐在控制台上,看着那些字。“全部产品,”我读着。“另一个瑞娜,”我想起来了。我知道只有那个意思。我开始往电脑中敲入答复。
瑞娜就像家庭中的一员
我们无法想像……
然后又把它们删除,重新开始:
信息已收到。局面得到控制。
适当的措施已被被采取。
然后我就把这回复发了出去。
我耽搁太久了。我赶紧返回,担心玛格丽特博士会说我怠工。还怕她问我为何心不在焉。然而实验室里却是空荡荡的并无人来。我正要输入当天日期,博士走了进来。她没说什么,我知道我不用编造,只要能忍住就行,那样我就保住了这个秘密。玛格丽特博士亲自教我的这一招;她和伊蕾恩都这么干。
博上敲入了她正在设计的一个新实验的模型,开始向我解释。我专注于她的讲解,把那个秘密深探地埋在了心底。我再不能去想那件事了。让我自己呆一会儿吧。
“这是一种很谨小慎微的方法。”我告诉她。
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说出这句话。这么说并不聪明。以前我从未发表过任何见解,这句话弄得她既惊讶又不悦地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挪到了我的脸上。
“你研制的是对付寄生虫的特效药,”我说,“当传染源发生变化时,疫苗就不再起作用了,你仅仅是在完善这种疾病而已。”
“用这种方法我已取得了一些成绩。”她的声音由于讥诮而变得尖酸。“我也看到了稍微激进点的做法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手术很成功,可病人死了。’这是个老掉牙的笑话了,真的,但我敢打赌你以前从来听过。”她的目光又从我这儿移回到屏幕上,后背气得僵直。“你只管按着我的吩咐去做实验就行了。”
不久她就离开了实验室。
我的手在发抖但很快内心恶心的感觉便消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狂喜,我不同意玛格丽特博士的意见并且终于说了出来,我变得多泼辣呀,甚至比劳拉还厉害。够厉害的。
我调好了培养器皿的温度,看看还需要做什么。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决定要做什么。我身边的不和已慢慢影响了找,明知道我该做什么,却又不愿去做。
我来到实验架前选了一种致命的病毒,这种病毒可以在空气中迅速传播。如果玛格丽特博士不是那么固执己见,目光短浅的话,也许已经发现了对付这种病毒的疫苗了。那我也不会做此选择。不管怎么说,这是她的错,现在要自食其果了。在我还没有把其他事情安排好之前,还要把病毒留在实验室里冷冻着,不让它造成危害。在把它解冻以前,我必须想好怎么逃出去。
我不是格温。博士不会因为我的过失而伤心,她只会被激怒。她会运用她全部的影响力和所有的金钱来找我算账,我会被毁掉。坐在实验室的手套箱和试管之间,我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
我把面颊贴在黑色桌面上,然后轻轻抬起来,桌面如此光滑以至于从某种角度来看可以看到自己面孔的模糊轮廓。我用手盖住了那张脸,制服了内心深处反对这个主张的那个我。
接下来我就继续工作。我为博士的实验作好了准备。又来到病房去看病人。
最后去看的是那位地质学家。
“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我告诉他.“最多两三天。”
他侧躺过来,头枕在手心上。医院的灯光投射到他的眼睛和头发上折射出棕色的光晕。
“那么说我的病好了,”他说,“你可以治愈我的任何疾病。”
他笑得很灿烂,笑意洋溢在脸上。
我朝他探过身去,压低了声音。“吉姆,”我说,“带我和你一起走好吗”
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我又颤抖着说了一次。
“如果我需要离开这里呢?你能帮我吗?”
这是我第一次试图说服别人为我做事儿。我伸出手去把他额前的一缕头发拨弄过去。这很容易,我和人相处得不错。
吉姆认为在我规定的三两天时间内可以弄到交通工具。但他说燃料可能是大问题,但他认识雅典号上的一个人……
我们商量由我在这段时间内把他和我的记录从数据库中删除。我原来就打算这么做,可他还是不断重申这样做的重要性。我第一次怀疑他是否真的没有自己的秘密。
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对于在本地区以外度过的时光我毫无记忆。在我的印象里,自己甚至从未离开过这个医院。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我就用自己所知道的来安慰自己:我可以保守住秘密;我很厉害;我和人相处得不错;我对忠诚一无所知;也不在乎爱不爱的。那就足够了。
现在更到了晚餐时间。我会走进去坐下来听她们侃谈。要是她们同我说话我就说,否则我就不开口。
我现在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追溯不起来的记忆,那些遗忘了的记忆。我的生活如今已经充满了回忆,回忆多得连我自已也分不清哪些是往事,哪些是预感。无论如何,我的过去就是我今后要寻找的目标。我要返回曾离开过的地方,回到自已的家里去,回到姐妹们身边去。要是那时还像现在这样处境危难,就仍然像现在这样战斗下去。
如果我必须作出牺牲,失去同这些带有性格缺陷的人打交道的机会——比如,玛格丽特博士(她的控制欲),伊蕾恩(她的破坏欲),劳拉(她的逃避欲)等等——我会为了姐妹们而放弃这一切的。我深知她们值得我作出这种牺牲。她们的价值同我的是一样的。
如果她们同我受到过一样的教育,那么我们会找到彼此的。我并不怀疑这一点——我相信记忆。
总有一天,在黑暗中,我会把我的名字悄悄地告诉给某个人。
总有一天,在什么地方,我会看见某个人,看见我真正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