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勒斯与达德琉斯》作者：[苏] 亨利克·阿尔托夫

启明 译

　　我提醒你，阿克勒斯，
　　切勿偏离飞行的航向。
　　倘若你俯冲向海洋，
　　海水会打湿你的翅膀，
　　倘若你翱翔在九霄，
　　烈日将把你羽毛烧光。
　　　　——奥维德：《变形记》

　　这一切已经过去很久了。时间的巨掌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了那两位飞向太阳的前辈的姓名，现在大家都用他们飞船的名字来称呼这两位英雄——阿克勒斯与达德琉斯①。听说这两艘飞船还另有命名，不过大家还是喜欢引用那两位古希腊英雄的姓名，尽管他们在引用时可能弄错了。因为第一个向人类提出飞向太阳的人并不是达德琉斯而是阿克勒斯②。
　　【① 达德琉斯是希腊神话中一名技艺超群的工匠，他曾替克里特王修建了一座迷宫。为了摆脱克里特王的监禁，他给自己和儿子阿克勒斯各做了一对翅膀，并一起飞离克里特王国。途中阿克勒斯忘记了父亲的警告，飞向太阳，结果被太阳晒融了粉羽毛的蜜蜡，羽毛纷纷飘落，阿克勒斯摔落到海洋被淹死。——译注】
　　【② 由于飞行的想法和方法都是达德琉斯想出的，故此说他们在引用这个典故时弄错了。——译注】
　　那还是远古时代的事情。当时人们还不太敢离开地球，不过他们对星际太空那令人眩晕之美已有所了解，并深深为它所陶醉。一股渴望探索的强烈愿望驱使着他们冲向太空，飞向星球。如果有一艘飞船失事了，定会有两艘继续前进，并将获得成功。过了若干年后，这些飞船经受了远方烈日的炙烤、广袤宇宙的严寒，终于飞回来了，继而又登上新的征途。
　　被称为阿克勒斯的那位宇航员是在飞船上降生的。他活了很长时间，却很少见到地球。他曾到达小犬星座上的普罗西恩星，也曾拜访过南天上的许多小星座，并且第一个登上了冯·玛哈恩星；他甚至曾和当时最可怕的生物——拉登星系的奥若俄人打过仗。
　　大自然慷慨地赏赐了阿克勒斯，而他也毫不吝啬自己的才华，就象太阳变不吝啬自己的光芒。他的勇敢达到了鲁莽的地步，但却总是吉星高照。按年龄来说，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但相貌总是那么年轻。他不知疲倦，无所畏惧，从不丧失信心。
　　阿克勒斯的妻子和他在飞船上渡过了大半生。听说她是在向波江星座的一颗恒星上降落时死去的。而他却继续向前飞行，不断发现新的世界，并以爱妻的名字给它们命名。
　　在所有宇航员中，没有谁能与阿克勒斯的勇气相比。尽管如此，当他向大家提出飞越太阳的计划时，还是便人们大吃一惊，迷惑不解，甚至连他的朋友，他许许多多的朋友，都不敢吭声。飞越那熊熊的火球？那怎么可能呢！它会把你这疯子烧成灰烬的。
　　可阿克勒斯说：“你们看这支瓦斯灯管，它内部的温度高达数千度，可我却能把它拿起来而丝毫不用怕会被烫伤，因为灯管里的气体极其稀薄。”
　　大家问他：“难道你不知道？太阳的内部并不是液状体，而是比铅密十二倍以上的物质！”
　　大家都这样劝告他，而阿克勒斯却只是笑了笑。“这也阻挡不住我们穿越太阳。”他回答说，“我们可以用中子合金来做飞船的外壳。和它相比，就是日心的密度也是微不足道的。而且，正如日光灯管的玻璃一样，中子合金在高温下仍然是冷的。”
　　开始大家都不相信他，后来他得到一个人的支持，这就是以后被称为达德琉斯的那个人。达德琉斯很年轻，可大家都很敬佩他的学识。尽管他从未遨游过太空世界，但科学却向他展示了物质的奥秘。他头脑清晰，冷静沉着，与阿克勒斯正好相反。然而正当大家都不相信阿克勒斯的胡话时，达德琉斯却以他枯燥、精确的公式向大家证明：“这样的飞行是可能的。”
　　当时科学家们对物质的第五状态已经有了相当多的了解。他们首先是在白矮星上发现的。这些星球很小密度却巨大无比，除了外部的一层气体外，几乎全是由紧密结合的中子所组成。自从人们第一次飞到离地球最近的白矮星——天狼星伴星——之后，就学会了制造中子合金——一种完全由中子构成的物质，它的密度是钢的十二万倍，是水的一百万倍。

　　阿克勒斯和达德琉斯驾驶的太阳飞船是在外银河航天站上装配的。在那儿，尽管中子合金呈超密性物质第五态，人们却可以轻易地提取中子合金片，从而使工作进展迅速。
　　至于飞船本身，听说它们是迄今为止最好的飞船。它们功率强大的发动机可以抵抗住最猛烈的太阳风，而它们惊人的速度能保证它们冲越太阳。听说达德琉斯就是在那个时候发明了引力测位仪。因为在太阳里，在电子层的混沌之中，无线电完全失效，而引力是不会变的，测位仪捕捉到引力波，就可以用它来进行通讯。

　　起飞的日期到了。从地球上传来最后一次警告：“两艘飞船不要靠得太近，否则引力会把它们拉到一块儿。但也不要离得太远，否则太阳风会将一时疏忽的飞船卷入日心。”
　　阿克勒斯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达德琉斯却毫无反应，他们一齐回答：“我们准备就绪。”
　　阿克勒斯不耐烦地握住操纵杆，达德琉斯细心地检查仪表盘。
　　从地球传来了起飞的命令，“祝你们运气好，祝你们取得新的发现。”
　　飞行开始了！

　　发动机怒吼着，喷出白炽的火焰，飞船颤抖着，逐渐加速。从地球上看它们犹如两颗彗星直奔太阳。
　　阿克勒斯还是头一次单独飞行。因为不允许他把任何人带进机舱。但阿克勒斯在危险面前坦然自若，他边看着测位仪银色的屏幕，边哼着老宇航员们爱唱的那首《宇航员之歌》。
　　至于达德琉斯，他从来也没想到自己的孤独。虽然他还是头一次离开地球，可他却丝毫不为太空之美所动。他的思想如同枯燥、精确的公式全部集中在物质的秘密之上。
　　有时候，达德琉斯经过计算后，发出警告：“注意！前面有危险！”但飞在前面的阿克勒斯不用计算也能预测到危险，因为在所有的飞行指令长中，谁也不如他的经验丰富。
　　就这样，他们一直向着眩目的太阳飞去。地球上的人按着“怦怦”跳动的心目送他们。
　　飞船的速度每小时都在增加，太阳强大的引力已向它们伸出了无形的臂膀。
　　按银河时间，五天过去了，飞船消失在太阳耀眼的光辉之中。从无线电传来的最后一丝声音，是阿克勒斯走了调的歌声，是达的琉斯干巴巴的报告：“进入色球层，坐标……”
　　太阳以它那熠熠火苗迎接着飞船。似乎被人的冒犯所激怒似的，这颗星球生气地喷吐出山一般高的烈焰，使两艘飞船显得如同两颗小沙粒。火舌在无声的愤怒中扑向飞船，贪婪地舐蚀着它们的中子合金的外壳。不过这些火舌的密度很低，中子合金的外壳仍然冷若冰霜。
　　比火舌更可伯的是引力。它无影无踪，却又无所不在。它以巨大的力量狠狠地压向阿克勒斯和达德琉斯，他们感到全身象灌上铅似的，每吸一口气都要付出全身的力量，每吐一口气都象垂死前的咽气。但阿克勒斯的手仍紧紧地把住操纵杆，达德琉斯毫无表情的双眼仍一贬不贬地盯住仪表盘。
　　引力在毫不留情地加强着。太阳企图把这双不请自来的客人压碎。他俩的心脏充积着水银般沉重的血，并疯狂地在跳动着，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一层薄雾蒙住了他们的眼睛。
　　这时，阿克勒斯微微一笑（他已经不能开怀大笑了），关了发动机，让飞船自由地向太阳深处滑落。重压马上消失了。
　　从测位仪的屏幕上上——它已不再是银灰色，而是呈一片血红色——达德琉斯看见了阿克勒斯的动作。在几乎失去知觉的那一霎间，他关闭了发动机。压力消失了。当他一恢复知觉，冷静的双眼又继续盯住仪表盘。
　　他们坠落的速度每秒钟都在加快。凶猛的暴风把飞船卷入日心。火，火，无边无际的火向他们扑来，炽热的火云在他们身旁翻滚，暴怒的热风在他们耳畔呼啸，他们被吞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阿克勒斯眼前的屏幕暗了三次，这是达德琉斯发出的讯号：“该返航了。”可阿克勒斯笑着回答：“前进！”
　　飞船在火海里继续前进。仪表盘明亮的镜面映入达德琉斯的眼帘。尽管引力消失，仪表盘却在发出警告：新的危险就在面前。压力在不断加大，超过了计算结果，推翻了一切假设。火旋风的密度和烈度都在不断增大。沉重的火团敲打得飞船微微颤抖。火浪冲击得更猛了，此刻已成了一堵坚实的火墙，狠狠地压迫着飞船那单薄的中子合金外壳。
　　测位仪的屏幕又一次暗了，达德琉斯发出了警告：“马上返航”，但阿克勒斯的回答仍然是：“前进！”
　　阿克勒斯是对的。厚密的火墙减慢了飞船的速度，有好一会儿飞船几乎是一动不动地搁浅在火海之中。压力阻挡住他们向前，而引力又使得他们无法退后。
　　达德琉斯紧盯住仪表盘，它们能向他揭示物质最深的奥秘。阿克勒斯则唱起了《宇航员之歌》，回忆起那些曾和他一块邀游太空的伙伴。
　　但太阳是不甘心认输的，它正准备着最后的、也是最可怕的攻击。一股巨大的火旋风正从日心的深处掀起。它就象一股龙卷风，然而其猛烈程度却比龙卷风高出成百万倍，它的能量是无法计算的。火龙一口吞下飞船，把它们象木片似地耍弄着，抛荡着。接着，它一把抓住达德琉斯的飞船，把它向外一抛。
　　在银色的屏幕上，达德琉斯看着火龙把阿克勒斯吞向日心。他的飞船的发动机没有声响，他也没有回答达德琉斯的呼叫。
　　达德琉斯知道阿克勒斯要完了。谁也无法致他了。数据测出了火龙巨大的能量，干巴巴地、然而又是准确无误地告诉达德琉斯：“你现在已束手无策。走吧！”
　　突然，他那毫无表情的双眼第一次闪出一丝火花，尽管一闪即灭，却如同一次爆炸，把他完全改变了。就在这一刹那间，达德琉斯明白了世上还有比公式更高贵的东西，那就是生命，而人的骄傲的名字则比生命更高贵。
　　他狠力一拉操纵杆，将飞船投入燃烧的火龙。飞船喷射出火焰，向着太阳的野蛮的烈焰冲击。火龙马上紧紧地缠住飞船，但达德琉斯仍然向前推进，推进，追上阿克勒斯。
　　火龙更暴怒了。它紧紧缠住飞船，似乎要将飞船扼死。中子合金的船壳被压得抖动起来，仪表盘上的指针已远远滑过了红色的报警线。可达德琉斯已忘却了危险，他双眼紧盯住屏幕，清楚地看到他正渐浙地向阿克勒斯靠近。
　　火龙仍在咆吼，但飞船问的吸力已逐渐将飞船拉到一块，轻轻地接在一起。飞船相接的碰撞轻得微乎其微，达德琉斯只是从屏幕上才知道飞船已经相接。现在就是只凶恶的火龙也无法将它们分开。银色的屏幕暗了一下，这是阿克勒斯发来的讯号。他还活着！
　　发动机承受着两艘飞船的重量，痛苦地吼叫着。火龙发疯似地嘶吼，火舌更紧地缠住飞船。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地乱摆，中子合金外壳开始发热了！但达德琉斯心里充满喜悦，仍在指挥着飞船不断向前。他还是头一次懂得什么叫幸福。
　　飞船终于撕开火龙的巨网，向前推进了。飞船越飞越快。可随着速度的增加，引力重新出现了。他们的身体又一次象灌上了铅似的，心脏几乎被水银般沉重的血液堵死。
　　飞船冲过了强烈的旋风。
　　烈焰仍在熊熊燃烧，但离太阳的边缘已经不远了。仪表上明亮的镜盘似乎在欢叫着：“冲向太空！冲向太空！”
　　发动机疯狂地吼叫着，把飞船最后向前一推。可是吸力把操纵杆从达德琉斯手中夺过来，而他却没有力气去拉起操纵杆，没有力气把手伸向操纵台。明亮的仪表盘在他眼中渐渐黯淡。
　　飞船在半途中停了下来，悬挂在熊熊烈焰的深渊之上。达德琉斯的心因恐惧而麻木了。
　　这时，不知道是谁的意志又一次指挥着飞船：“前进！”
　　达德琉斯忘却了恐惧，他明白了：是阿克勒斯那坚定的手在操纵着飞船。

　　白天到了。地球上的人们看见两艘紧紧相接的飞船冲出了太阳。天线争相发出焦急的讯问：“你们是带着好消息返回地球吗？”这是当时人们向从太空返回的飞船发出的问候。
　　地球焦急地等待着回答。
　　回答传来了！
　　两个嗓门在一起合唱着《宇航员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