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男孩》作者:[美] 尼尔·盖曼

作者:[美] 尼尔·盖曼-中学生读书网 www.fox2008.c 字数:41161 阅读:61 更新时间:2011/04/24

《蜘蛛男孩》作者:[美] 尼尔·盖曼

马骁 译

  第一章 姓名和家庭关系

  世界,同万事万物一样,也是从歌中诞生。
  起初是话语,随后它们有了韵律。世界由此而成,虚空由此而分,大地、星辰、梦境、生物和诸般小神由此而生,也由此进入世界。
  它们被唱了出来。
  巨兽们被唱了出来,而在此之前歌者已经唱好了星球和山峦和树木和海洋和众多小兽。标志世界边际的悬崖被唱了出来,还有那片猎场,以及黑暗。
  歌曲留存。继而延续。一首恰当的歌可以把帝王变成笑柄。歌曲可以流传很久,即便词句中的事与人早就归于尘土、梦境和虚无。这就是歌的伟力。
  歌曲不仅能创造世界,或是重塑现实,还能实现很多别的事。比如说,胖查理·南希的父亲就会用歌来实现他希望和期盼中的美妙夜晚。
  在胖查理的父亲走进酒吧之前,那里的侍者正觉得今晚的“卡拉OK之夜”要落得惨淡收场。但这个小老头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从几位金发女郎身旁走过。她们就坐在角落里的简易舞台旁,带着游客特有的笑容和新鲜的晒痕。老头戴一顶干干净净的绿色软呢帽,还有柠檬黄的手套。他冲姑娘们脱帽致意,随即向她们的桌子走去。女孩都咯咯笑了起来。
  “玩得高兴吗,女士们?”他问。
  她们依旧咯咯笑个不停,然后说自己玩得很快活,谢谢。还说她们是在度假。胖查理的父亲说,只要稍等片刻,就会更加美妙。
  他比这群女孩老,老很多,但却有股子自然而然的魅力,像是从优良礼节和典雅举止还被世人看重的往昔岁月中流传下来的遗风。侍者放松下来。有这样的人在,今夜肯定会令人难忘。
  有人唱着卡拉OK,有人开始跳舞。那天晚上,老头在简易舞台上放声歌唱——不止一次,而是两次。他有动听的歌喉,还有灿烂的微笑,跳起舞来脚步轻快又漂亮。他第一次上台唱歌时,选了《猫咪最近怎么样?》。而他第二次上台唱歌时,就毁了胖查理的一生。
  胖查理只胖过几年,这是从十岁前开始的。当时他妈妈刚刚向世人宣布,这个世界上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和那头老山羊结为夫妻(假如这位男士有任何异议,也请滚到一边去);她说当初肯定是瞎了眼,才会嫁给这个人;而且她一大早就要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那老山羊最好也打消追来的念头。到了十四岁,胖查理长高了些,又进行了一点锻炼,也就不再胖了。说实话,那甚至算不上富态,只是身上的棱角略有点肉乎乎的罢了。但“胖查理”这个名字还是粘在他身上,就像嚼过的口香糖粘在网球鞋鞋底一样。他会自我介绍为“查尔斯”——二十岁出头时是查兹,书面签名则是C·南希。但毫无用处,这个名字终究会悄悄爬进他的新生活,就像蟑螂终究会侵入墙壁裂缝和新厨房的冰箱后面一样。不管喜不喜欢——他确实不喜欢——他都会变成胖查理。
  他知道这件事没有道理可言。因为这昵称是他爸爸起的;他爸爸要是给什么东西起了名字,这名字就会牢牢地粘在上面。
  胖查理小时候住在佛罗里达,街对面那户人家养了条狗。栗色的拳师狗,长腿尖耳,一张脸看上去就好像小时候曾经撞到墙上似的;脑袋始终仰起,小尾巴翘得老高。它绝对是狗中贵族,参加过很多狗展,拿过不少“犬种冠军”和“犬类冠军”的奖章,甚至还有个“展会冠军”。这只狗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坎贝尔的麦金罗里·阿巴斯诺特七世;那家的主人们自觉跟它熟谙,则昵称它为卡伊。直到有一天,胖查理的爸爸坐在他家门廊外坏掉的秋千上品着啤酒,忽然注意到那狗在邻居家的院子里来回溜达,脖子上的皮带从一棵棕榈树一直延伸到了篱笆桩。
  “瞧这条古菲狗,”胖查理的爸爸说,“跟唐老鸭的那个朋友一个样。嗨,古菲。”
  过去的“展会冠军”突然消退变化。胖查理感觉就像通过父亲的双眼看到了那条狗,他觉得它要不是条邋里邋遢的古菲狗才怪呢。简直是邋遢透顶。
  没过多久这名字就在街上传开了。坎贝尔的麦金罗里·阿巴斯诺特七世的主人奋力抗争,但与其如此,他们还不如去和飓风对抗。从未谋面的陌生人都会拍着这条曾经傲气十足的拳师犬的脑袋说,“嗨,古菲。你好啊。” 很快,它的主人就不带它去参加狗展了。他们没了这个心情。“样子好像古菲的狗。”评委们都这么说。
  胖查理的父亲起的名字,都会牢牢粘住。事实如此。
  这还不是他爸爸最糟糕的地方。
  在胖查理的成长过程中,有很多事可以进入“他爸爸最糟糕的地方”的候选清单。比如他那双不老实的眼睛和几根同样不老实的手指,至少附近的年轻小姐们都是这么说的,她们会向胖查理的妈妈抱怨,接着家里就有麻烦了。比如被他称为“方头雪茄”的小黑香烟,只要他一抽起这玩意,所到之处都会沾上这股气味;再比如他特别喜欢跳的一种软鞋踢踏舞,胖查理觉得这种舞步顶多只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纽约黑人区里流行过半个钟头;还比如他对世界流行趋势的一无所知;更不用说他似乎坚信电视连续剧是一场真人真事的半小时直播。对胖查理而言,这些事单独来看,都不算他爸爸最糟糕的地方,不过它们都对最糟糕的地方有所贡献。
  胖查理父亲最糟糕的地方说来简单:他实在令人难堪。
  当然,所有父母都令人难堪。这是与生俱来的。父母的天性就是光靠他们的存在便能让你难堪,而一定年龄段的孩子的天性就是:那怕父母只是在街上跟他们说句话,他们也能深刻地体会到尴尬、羞辱和自惭。
  然而,胖查理的父亲把这种事情提高到了艺术的层次,并且乐此不疲,包括搞恶作剧,从简单得异乎寻常)——胖查理永远不会忘记头一次爬上苹果派睡床的事——到复杂得难以想象。
  “比如说?”有天晚上,他的未婚妻罗茜问道。胖查理很少谈及自己的父亲,所以此刻不得不磕磕绊绊地向罗茜解释,为何他觉得邀请父亲来参加他们即将举行的婚礼是个毁灭性的馊主意。他们此时坐在伦敦南区的一个小酒吧里。很多年来,胖查理始终觉得六千公里的距离和辽阔的大西洋都是绝妙的存在,足以把他和父亲阻隔开来。
  “嗯……”那些难堪的事儿组成阅兵方阵,从胖查理的脑海中闪过,每一件都让他不由自主地蜷起脚趾头。他最终选出一件来。“嗯,我小时候刚一转学,老爹就不断跟我说,他小时候是多么期待总统日①的到来。因为法律规定,如果你在总统日打扮成你最喜欢的总统的样子去上学,就能得到一大包糖果。”
  “哦,这法律真不错,”罗茜说,“希望英国也有类似的规定。”罗茜从没离开过英国,除非算上那次Club 18-30旅游公司的小岛假日游——她相当肯定那是某个地中海的岛屿。罗茜有温柔的棕色眼眸和善良的心,但地理的确不是她的长项。
  “这哪是什么不错的法律啊,”胖查理说,“根本就没这条规定。是他编出来的。大多数州郡在总统日都会放假,就算有些地方依旧上课,也没有让人打扮成最喜欢的总统去上学的传统。打扮成总统的孩子不可能得到由议会颁发的大袋糖果,也不会成为日后的校园明星,从初中一路红到高中。他还说这全看你打算扮谁,普通孩子都会打扮成最著名的那几位,林肯、华盛顿或是杰斐逊,但想出风头的孩子,则会扮作约翰·昆西·亚当斯或者沃伦·盖玛利尔·哈定之类的人物。而且在节日前谈论你的计划,就会带来坏运气。当然根本没这回事,可他就是这么说的。”
  “无论男孩女孩都扮成总统?”
  “哦,对。无论男孩女孩。所以我在总统日前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把《世界图书百科全书》里有关总统的所有内容读了个遍,就为了找出最佳人选。”
  “你就没怀疑过他是在逗你玩?”
  胖查理摇摇头。“如果我老爹打算整你,情况就跟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了。他会变成你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高明的骗子,会令人心悦诚服。”
  罗茜抿了一口夏敦埃酒。“那你最后打扮成哪位总统了?”
  “塔夫脱。他是第二十七任总统。我穿着老爹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棕色套装,裤腿卷得老高,前面塞了个枕头,脸上还画着小胡子。老爹那天亲自带我去上学。我昂首挺胸,骄傲地走进校园。其他孩子全都尖叫起来,不断指指点点。最后我把自己锁在厕所的卫生间里,哭了大半天。他们不让我回家换衣服,我就穿成那样子过了一整天。简直就是地狱。”
  “你应该编个借口,”罗茜说,“比如放学后要去参加化妆舞会之类的。要不干脆就把实话告诉他们。”
  “是啊,”胖查理沉郁沮丧地说,他的心绪还没完全从回忆里跳出来。
  “回家之后,你老爸怎么说?”
  “哦,他简直乐翻了天。叽叽咯咯,嘻嘻哈哈,没完没了。最后他告诉我,也许这种总统日活动现在已经取消了;好了,咱们干吗不一块到海滩去寻找美人鱼?”
  “寻找……美人鱼?”
  “我们走到那里,沿着海滩散步。他简直就是地球上存在过的最令人难堪的家伙。他开始唱歌,开始跳一种踢踢塔塔的沙滩舞,还跟周围的人说话——都是他根本不认识,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我恨透这种事儿了。可他告诉我大西洋里有美人鱼,只要我眼光够贼够尖,就能看到她们。”
  “‘在那儿!’他会这么说,‘你看见了吗?是个红发绿尾的美人儿。’我看啊看,可什么都看不见。”
  胖查理摇摇头,从桌上的碗里拿了把各色坚果,开始往嘴里扔。他使劲地嚼,就好像每颗坚果都是永远无法抹去的、长达二十年的羞辱。
  “哦,”罗茜高兴地说,“我觉得他挺可爱的,很有个性!我们应该请他来参加婚礼。他会成为派对上的生命和灵魂。”
  但是,胖查理在被巴西坚果噎了一下后解释道,你的父亲成为派对上的生命和灵魂,这难道不是普通人最不希望在自己婚礼上看到的事吗?他老爹肯定还是这颗上帝绿色的星球上最令人难堪的人物,这点毫无疑问。他还补充道,几年没见到那头老山羊真是再快活不过了,而且他母亲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就是离开父亲,来到英国和她的艾伦娜阿姨一起生活。不仅如此,他为了支持这个论调,还断然宣称如果邀请父亲来参加婚礼,那他就要倒霉、倒大霉,而且很可能是倒天大的霉。实际上,胖查理最后还说,结婚这件事最妙的地方,莫过于不用邀请老爹来参加婚礼。
  胖查理随即看到罗茜脸上的表情,还有那双平素和善的眼眸中闪过的寒光。他连忙改口辩解说,他的意思是第二好,但此刻为时已晚。
  “你只需要习惯这个想法,”罗茜说,“毕竟,婚礼正是除障搭桥的最佳时机。你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让他明白你心里已经没有怨气了。”
  “但我确实有怨气,”胖查理说,“很多。”
  “你有他的地址吗?”罗茜问道,“或是电话号码?我想你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当你惟一的儿子准备结婚时,一封信未免太见外了……你是他惟一的儿子,对吗?他有E-mail吗?”
  “嗯。我是他惟一的儿子。我不知道他有没有E-mail。八成没有。”胖查理回答。信是好东西,他想,有可能一开始就被邮局弄丢。
  “好吧,你肯定有通信地址或者电话号码。”
  “我没有,”胖查理很真诚地说。父亲可能已经搬家了。他也许离开佛罗里达,到某个不通电话的地方去了。当然也不通邮。
  “好吧,”罗茜逼问道,“那么谁有?”
  “希戈勒夫人,”说完这话,胖查理就完全放弃了反抗的意图。
  罗茜甜甜地笑着说:“希戈勒夫人又是谁?”
  “我家的朋友,”胖查理说,“我小时候,她就住在隔壁。”
  他几年前曾跟希戈勒太太通过电话,当时他母亲正生命垂危。胖查理在母亲的要求下,只得给希戈勒夫人打了个电话,把消息带给父亲,并让他尽快和自己联络。几天后,胖查理家中的电话答录机上多了一条留言,是白天打来的。尽管听起来更加苍老,还有点醉醺醺的,但毫无疑问是他父亲的声音。
  他父亲说真是不凑巧,生意上的事儿让他没法离开美国。最后还补充道,无论如何,胖查理的母亲都是个绝妙的女人。几天后一瓶混插的鲜花被送到医院病房。胖查理的妈妈读过卡片后,对此嗤之以鼻。
  “他以为那么容易就能骗过我了?”她说,“我跟你说,他可是大错特错。”但她还是让护士把花放在床边最显眼的位置;还多次询问胖查理,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说他父亲会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到英国来探望她。
  胖查理说没有。他开始痛恨这个问题,痛恨自己的回答,痛恨他说“不,爸爸不会来”时,母亲脸上的表情。
  在胖查理的记忆中,最糟糕的那天是这样的。他母亲的主治大夫,一个坏脾气的小个子,把胖查理叫到一边,告诉他时日无多了,他母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让她安逸地走到终点。
  胖查理点点头,走进母亲的病房。她拉住他的手,问他是否记得替自己交了煤气费。正当此时,噪音在楼道中响起,一种叮叮当当、踢踢塔塔、乒乒乓乓的噪音;管乐加提琴加鼓的噪音;一种在楼梯间贴满保持安静的标语,还有医护人员冰冷的目光予以佐证的地方,不该出现的噪音。
  噪声越来越响。
  胖查理一度以为是恐怖分子。但他妈妈一听到这刺耳杂音,却露出虚弱的微笑。“黄鹂鸟,”她轻声说。
  “什么?”胖查理问道。他被吓得不轻,以为母亲开始说胡话了。
  “黄鹂鸟,”她提高嗓门,语气也坚定了许多,“他们演奏的是《黄鹂鸟》。”
  胖查理走到门口,向外望去。
  有几个人,貌似是支小型新奥尔良爵士乐队,无视于护士们的阻拦,更不在乎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及其家属的瞪视,沿着医院走廊向这边而来。乐队里有萨克斯管,还有大号和喇叭。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脖子上夹着把低音提琴,还有个人正敲打着一面低音鼓。头前引路男人,身穿漂亮的花格套装,戴着绿色软呢帽和柠檬黄手套,那正是胖查理的父亲。他没有演奏乐器,但却在医院的抛光油毯上跳着软底鞋踢踏舞,还向周围的所有医护人员一一脱帽致意,同每个走上来想跟他说话或是抱怨的人握手。
  胖查理咬着嘴唇,暗暗向诸天神明祈祷:希望脚下出现一条地缝把他吞进去,要不然就让他经受一次短暂、仁慈、绝对致命的突发心脏病。但幸运之神并未降临。他还是站在这个世界上,管弦乐队步步进逼,他的父亲仍在跳舞、握手和微笑。
  如果世上还有公正可言,胖查理想,老爹就应该沿着通道,从我们面前径直而过,走到泌尿生殖区。但这世界本无公正,他父亲在肿瘤病房前停下了脚步。
  “胖查理,”他的声音很大,足以让这病房——这层楼——这医院里的所有人明白,他是胖查理的熟人。“胖查理,让让路。你爸来了。”
  胖查理让开了。
  乐队在他父亲的带领下,在病房中拐来拐去,走到他母亲的病床前。妈妈看着他们,脸上露出微笑。
  “《黄鹂鸟》,”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最喜欢的歌。”
  “我要是连这事儿都不记得,那还算人吗?”胖查理的父亲说道。
  她缓缓摇头,伸出手来,捏了捏老头戴着柠檬黄手套的手。
  “抱歉,”一个拿笔记板的白衣小护士说,“您认识这些人吗?”
  “不,”胖查理只觉脸上发烧,“不认识。完全不认识。”
  “但那是您的母亲,对吗?”女人的目光如蛇怪般锐利,“我必须请您让这些人马上离开,不要再引起任何骚动了。”
  胖查理嘀咕了几句。
  “什么?”
  “我是说,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他们根本不会听我的,”胖查理说。他正觉得事态不可能变得更糟时,却看到父亲接过鼓手递来的塑料手提袋,从里面掏出一罐罐棕啤酒,再传给乐队成员、医护人员和在场的病人。然后又点起一支方头雪茄。
  “抱歉,”拿笔记板的护士看到雪茄,像一枚飞毛腿导弹似的冲向胖查理的父亲。
  胖查理趁此机会拔腿就走。这似乎是当时的最佳选择。
  那天晚上他坐在家里,等待电话铃或是门铃响起;心情差不多就像一个人跪在断头台前等待铡刀亲吻自己的颈项。然而,门铃一直没响。
  他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下午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偷偷溜进医院。
  他妈妈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比过去几个月安逸得多,快活得多。“他回去了,”她看到胖查理进来时,对他说,“他不能久留。查理,我真希望你没有提前离开。我们后来在这儿开了个派对,重温过去的美好时光。”
  胖查理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比在癌症病房里参加他父亲用一支爵士乐队鼓捣出来的派对更糟了。他什么都没说。
  “他不是个坏人,”胖查理的母亲眼中绽放出一丝光芒,接着又皱了皱眉,“哦,这话不完全对。他肯定不算个好人。但他昨晚确实让我很快活。”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在这一瞬间中,他妈妈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拿笔记板的护士站在门口,冲他勾了勾手指。胖查理快步向她走去,离得老远就开始道歉。但他靠近后发现护士的表情已经不再像得了胃痉挛的美杜莎了,现在她看起来像只快乐的小猫咪。“您父亲,”她说。
  “对不起,”胖查理接口道。从小到大,只要有人提起父亲,他总是这么说。
  “不不不,”前美杜莎说,“没必要道歉。我只是想问一下。您父亲的事。以防日后需要联系他——我们的档案里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和通讯地址。我本该昨天晚上就问清楚的,结果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想他没有什么电话号码,”胖查理说,“想要找他,最好是到佛罗里达去,沿AIA高速公路行驶,这条海岸公路途径佛罗里达东部的大部分地区。下午你就会发现他正在某座桥上钓鱼,晚上则肯定在酒吧。”
  “他可真有魅力,”护士憧憬地说,“他是做什么的?”
  “这么跟你说吧,他常说这是闲逛和钓鱼的神迹。”
  护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胖查理觉得很蠢。他爸爸说起这话,人们都会笑个没完。“呃,就像圣经里说的。面包和鱼的神迹。我爹总是说他在闲晃和钓鱼,还能赚到钱简直就是神迹。这是个笑话。”②
  护士显出迷惘的神情。“对,他讲过些最可乐的笑话。”她说完咋了下舌头,换出公事公办的口吻。“好吧,请您五点半再过来一趟。”
  “为什么?”
  “来接您母亲,还有她的东西。约翰逊医生没跟您说吗,我们已经批准她出院了?”
  “你们要把她送回家?”
  “对,南希先生。”
  “那、那癌症呢?”
  “似乎是一次误诊。”
  胖查理无法理解那怎么可能是误诊,上周他们还说要把他母亲送到临终护理院去。医生还用了“时日无多”、“在我们等待那不可避免的结局时,尽量让她舒适些”,诸如此类的词句。
  无论如何,胖查理五点半回到医院接他妈妈。老太太听说自己身体健康,似乎一点都不吃惊。回家的路上,她对胖查理说,她要用这辈子的积蓄去环球旅行。
  “医生们曾说我只剩三个月好活,”她说,“我那时就在想,如果还能离开医院的病床,那我一定要去看看巴黎、罗马之类的地方。我要回巴巴多斯岛去,还有圣安德鲁斯。也许再去一次非洲。还有中国,我喜欢中国菜。”
  胖查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怪他父亲。后来他拎着一个大行李箱,陪母亲前往希思罗机场,在国际航班通道门口和她挥手道别。老太太手里攥着护照和机票,脸上笑容灿烂,胖查理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比过去年轻了许多。
  母亲经常给他寄明信片;从巴黎,从罗马,从雅典,还有开普敦和尼日利亚首都拉多斯。在一张从南京寄来的明信片上,她写道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中国那些所谓的中国菜,还说她巴不得赶快回伦敦来,好好吃一顿地道的中餐。
  他母亲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当时她住在威廉斯镇的一家酒店里,那是加勒比海圣安德鲁斯岛上的一座小镇。
  葬礼在南伦敦火葬场举行,胖查理时刻准备着见到他的父亲。也许这老头还会领一支爵士乐队进来,要不就是头前领路走过礼堂的通道,身后跟着个小丑剧团或是半打抽着雪茄骑着三轮车的黑猩猩。就连告别仪式中,胖查理都不时回头,朝礼拜堂门口张望。但他父亲没有出现,到场的只有母亲的朋友和几个远亲,大都是些头顶黑帽子的胖女人,不停擤鼻子、擦眼睛、晃脑袋。
  按钮被按下,最后一段圣歌响起,胖查理的母亲被传送带送往终点。正当此时,他注意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坐在礼拜堂后面。显然不是他父亲。胖查理不认识这个人,要不是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父亲,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此人正坐在后方的阴影中……这个身穿典雅黑西服的陌生人就坐在那里,双手交握,眼帘低垂。
  胖查理又多看了两眼,陌生人发现了他,冲他挤出一丝沉郁的微笑——是那种表示他们正分享悲痛心情的笑容。你不太可能在陌生人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但胖查理还是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他转过脸望向教堂正面。人们唱起《心爱的马车,请轻轻地驶》,胖查理知道母亲一直不喜欢这首歌。接着怀特牧师邀请众人到查理的姑姥姥家去吃点东西。
  出现在艾伦娜姑姥姥家里的人,查理全都认识。母亲去世后的这些年来,他时常想起那个陌生人,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有时胖查理觉得这个人也许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好吧,”罗茜喝干杯中的夏敦埃酒,“你去给希戈勒夫人打个电话,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她。然后告诉她婚礼的事,还有具体日期……话说回来,你觉得咱们是不是也该邀请她?”
  “想请就请喽,”胖查理说,“但我觉得她不一定会来。她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差不多从中世纪起就认识我爸了。”
  “好吧,那就试探一下。看看我们要不要给她寄一封请柬。”
  罗茜是个好人。她继承了一点圣方济各③的精华,还有点罗宾汉、有点佛陀、有点好女巫葛琳达④。一想到可以让自己的真爱跟关系疏远的父亲和好,罗茜就觉得即将到来的婚礼有了全新的意义。它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婚礼,而是一桩人道主义任务。胖查理很了解罗茜,知道永远也不要挡在自己的未婚妻和她行善的愿望之间。
  “我明天会给希戈勒夫人打电话的。”他说。
  “我跟你说,”罗茜皱着鼻子,眉宇间形成了一道可爱的纹路,“今晚就给她打。毕竟在美国,现在时间还不太晚。”
  胖查理点点头。他们一起走出酒吧,罗茜的脚步轻快跃动,胖查理则像个正走向绞架的犯人。他告诫自己别犯傻,没准希戈勒夫人已经搬了家,或者电话根本不通。这是有可能的。一切皆有可能。
  他们来到胖查理的家,麦克斯韦花园一座小房子的二楼,就在布里克斯顿路附近。
  “佛罗里达现在是什么时间?”罗茜问。
  “下午四五点吧。”胖查理说。
  “哦,那就打吧。”
  “也许我们应该再等一会儿,没准她出去了。”
  “也许我们应该现在就打,在她晚餐之前。”
  胖查理翻出旧地址簿,字母H后面夹着一个信封,上面有他妈妈的笔迹,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再往下是一个名字:卡莉亚娜·希戈勒。
  电话铃响了很久。
  “她不在家,”胖查理对罗茜说。正当此时,电话接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喂?你是谁?”
  “呃,是希戈勒夫人吗?”
  “你是谁?”希戈勒夫人问,“如果你是某个该死的电话推销员,就马上把我从你的名单中去掉,不然我就去起诉。我知道自己的权利。”
  “不。是我,查尔斯·南希。当年就住在您隔壁。”
  “胖查理?真是太巧了。整个上午,我一直在找你的电话号码。就为了找它,我都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连个影子也没有。我记得把它记在过去的账本上了。底朝天啊,我把这地方翻得。然后我对自己说,卡莉亚娜,祷告的时候到了,希望天主能听到你的祈求,裁断你的权利。所以我就跪下来,好吧,我的膝盖没过去那么好了;所以我就把双手握在一起,但还是找不到你的号码。结果你倒给我打来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样更好。特别是我现在不挣钱了,很难负担国际长途的费用,即便是为这种事;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还是会给你打的,别担心……”
  她突然停住话头,可能是在换气,也可能正从那始终不离左手的超大号杯子里喝一口滚烫的咖啡。趁着短暂的空隙,胖查理说:“我想请父亲来参加我的婚礼。我要结婚了。”电话对面寂静无声。“虽说要到年底才办,”依旧寂静,“她叫罗茜,”胖查理补充了一句。他开始怀疑电话是不是断了,跟希戈勒夫人交谈通常会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她总是抢你的话,替你把话说完。可现在他居然说了三件事都没被她打断。胖查理决定提出第四件:“如果您想来的话,也可以参加。”他说。
  “天呢,天呢,天呢,”希戈勒夫人说,“没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希戈勒夫人告诉了他,源源本本,详详细细。胖查理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等希戈勒夫人讲完后,他说:“谢谢您,希戈勒夫人。”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笔,然后又说,“谢谢。不,真的,谢谢。”然后他挂上了电话。
  “怎么样?”罗茜问道,“拿到电话号码了吗?”
  胖查理说,“老爹不会来参加婚礼了,”他接着又说,“我得去一趟佛罗里达。”他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感情,就好像在说,“我得去买本新的支票簿。”
  “什么时候?”
  “明天。”
  “为什么?”
  “参加葬礼。我老爹的。他死了。”
  “哦。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罗茜伸手揽过他,轻轻抱住。胖查理站在她的怀抱中,就像个橱窗里的假人。“怎么会这样,他……他生病了吗?”
  胖查理摇摇头。“我不想谈这件事,”他说。
  罗茜使劲抱了他一下,然后同情地点点头,才把他松开。她以为胖查理此刻过于悲痛,没法谈论这件事。
  其实不然。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觉得太难堪了。
  这世上肯定有十万种高尚的死法。比如说从桥上跳进河里去救溺水儿童,或者单枪匹马与歹徒搏斗结果被一阵弹雨撂倒……这都是绝对高尚的死法。
  说实话,这世上还有些不太高尚,但也不算糟糕的死法。比如说人体自燃,尽管难以做出科学解释,但还是有些人执着于突然冒起青烟,转瞬化为乌有,只留下一只烧焦的手,还拿着没抽完的香烟。胖查理曾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相关的文章,他父亲要是选择这种方式离开,那他一点都不介意。哪怕是在路上狂奔,追赶偷走他啤酒钱的小贼,结果心脏病突发也无所谓啊。
  但胖查理的父亲是这么走的:
  他早早来到酒吧,唱了首《猫咪最近怎么样》作为卡拉OK晚会的开场曲。他热情洋溢地放声高歌,根据当时并不在场的希戈勒夫人说,要是原唱者汤姆·琼斯来上这么一曲,身上就会挂满女士们抛来的内衣。这首歌为胖查理的爸爸赢得了一杯免费啤酒,和几个从密歇根州来的金发游客的殷勤厚爱,这些人觉得他爸爸是她们见过的最可人的家伙。
  “这是她们的错,”希戈勒夫人在电话那头苦涩地说,“她们在挑唆他!”她们指的就是那些把身子硬塞进抹胸小背心的女人,皮肤都是晒多了太阳的红褐色,而且年岁小得足可以做他女儿。
  所以转眼间,他就坐到了这群女孩桌边,抽着方头雪茄,赤裸裸地暗示说战争期间自己是军方谍报员——不过他很小心地隐去了具体是哪场战争;他还说自己可以赤手空拳用十几种方法干掉敌人,连滴汗都不流。
  他带着胸脯最大、头发最漂亮的女郎,绕着舞池跳起了某种快速旋转的舞步,与此同时她的一位朋友在台上用颤声唱起《午夜陌生人》。虽说那个游客身材比他还高些,老头的笑脸也就才和她的胸脯平齐,但他似乎过得很快活。
  跳完一曲后,他宣布又该轮到自己演唱了。说起胖查理的父亲,有一件事确定无疑,那就是他体内充盈的情欲。所以他冲酒吧里的人,特别是冲坐在舞台下面那张桌旁的金发女郎,唱起《我就是我》。他用全副身心来歌唱,竭尽全力向众人倾诉;就好像如果他不能让所有人相信他就是他,那么活这一辈子就毫无意义了。接着他突然做了个怪相,一只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向前探去,慢慢倒下,那份优雅与舒缓都达到了人类摔倒时力所能及的极致。他从简易舞台倒向了胸脯最大的度假女郎,又从她身上倒向地面。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死法,”希戈勒夫人叹道。
  她随后告诉查理,他父亲保持着最后的手势,向前倒去,手里正好抓住某个东西——就是金发游客的抹胸小背心。所以一开始人们以为他只是在欲望的驱使下,瞄准了这位女士的胸脯从台上跳了下来,因为她就坐在那里,惊声尖叫,乳房瞪视全场;《我还是我》的音乐仍在演奏,只是已经没人歌唱。
  等旁观者们意识到事实真相时,全场静了足有两分钟。胖查理的父亲被抬了出去,送进一辆救护车,而那位金发游客还在女士洗手间里歇斯底里。
  那对乳房盘踞在胖查理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觉得它们始终以谴责的目光瞪视着他,就像那种油画里的眼睛,怎么躲都躲不开。他老是想跟那一屋子的陌生人道歉。胖查理很清楚自己的父亲会把这件事当成个大乐子,而这份认知只会加剧他的羞耻。为某些你根本不在场的事情难堪,感觉比在场更糟糕:你的意识会翻来覆去地回顾此事,从每个侧面进行探究,不断添油加醋。好吧,也许你的意识不会这么做,但胖查理确实如此。
  通常,胖查理会先从牙齿中体会到难堪,然后是他的心窝。如果电视屏幕上似乎就要出现某种可能让人难堪的画面,他就会跳起来把电视关上。若是没法这么做,比如家里还有其他人,那他就会找个借口离开房间,等到难堪的东西肯定已经结束后再回来。
  胖查理住在南伦敦。他十岁搬到这里时,带着一口美国腔,被孩子们无情地嘲笑。他费了很大力气纠正口音,最终消除了绵软的辅音和丰富的卷舌音,也学会了“不是吗”在英国俚语中的正确用法和位置。十六岁时,他终于彻底摆脱了自己的美国腔,可同学们却忽然发现,他们急需让自己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在道上混的小流氓。没过多久,除了胖查理以外的所有人,说起话来都变成了胖查理刚来英国时的样子。只不过他从没在外面说过那些字眼,否则妈妈就会赏他个大耳光。
  全都是声音的问题。
  父亲这种死法所引发的羞耻感渐渐退去后,胖查理只觉得空虚。
  “我再没有家人了。”他对罗茜说,几乎像是在使性子。
  “你还有我,”罗茜说,胖查理微笑起来,“而且还有我妈妈,”她补充道。这句话让微笑嘎然而至。罗茜吻了吻他的面庞。
  “你今晚可以留在这儿,”胖查理建议道,“安慰安慰我,仅此而已。”
  “我可以,”罗茜说,“但我不想这样做。”
  罗茜坚持婚前不和胖查理睡觉。她说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而且早在十五岁就决定了;她那时倒不认识胖查理,不过决定就是决定。所以罗茜又给了他一个拥抱,大大的拥抱。她说了句“知道吗,你应该跟你爸爸和好”,随后便回家去了。
  胖查理一晚上辗转反侧,睡上一会儿,醒过来胡思乱想一阵,然后再睡一会儿。
  日出时他就起了床。等到上班时间,他会给自己的旅行代办人打电话,问一下到佛罗里达参加葬礼所需的费用。他还要给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打个电话,告诉他们由于亲人的过世,他需要请几天假,是的,他知道这要从病假和年假里扣除。但此时此刻,他满足于世界的宁静安详。
  他经过走廊,来到里屋一间空闲的小房间,望着楼下的花园。黎明的合唱已然开场,他看到几只黑色的鸟,还有些低低掠过的小麻雀,附近一颗大树的枝条上站着只胸口有斑点的画眉。胖查理觉得,有鸟儿在黎明歌唱的世界,肯定是个正常的世界、理性的世界、他乐意融入其中的世界。
  几天后,当鸟群变得惊悚骇人时,胖查理仍把这个黎明视作某种美妙惬意的体验,同时也把它看成一切的开端。这还是在疯狂之前,恐惧之前。

  第二章 葬礼之后

  胖查理气喘吁吁地在纪念憩园里奔跑,眯起眼睛遮挡着佛罗里达的阳光。汗渍以腋窝和胸口为起点,慢慢在衣服上扩张。他一路小跑,汗水顺着脸颊止不住地往下淌。
  纪念憩园看起来确实像个花园,只不过是个非常非常怪异的花园。园中所有花朵都是人造的,在地面金属板上的金属花瓶中竞相生长。胖查理跑过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为所有值得尊敬的退伍老兵提供免费墓地!”,他还跑过一片儿童区,草坪上的人造花朵中间,点缀着各种颜色的风车,和许多湿透了的蓝色、粉色的泰迪熊。还有个破破烂烂的小熊维尼,扬起憔悴的面孔注视着蓝天。
  胖查理看到出殡的人群,他调整方向,找到一条可以跑过去的路线。大概有三十几个人站在墓穴周围,可能更多。女人们都穿着黑色的裙装,黑色宽边帽上缀着黑蕾丝,如同巨大的花朵;男人们和他一样西服革履,只是没有汗渍;孩子们表情肃穆庄严。胖查理把脚步放慢到恭谨的程度,想保持快步前进,但又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确实是在快步前进。他就这样来到悼念者的队伍中,试图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挤到队伍前列。不过他现在喘得像头要对付一连串楼梯的海象,汗水滴滴答答流个不停,还踩到了几个人的脚,所以这种意图最终彻底破产了。
  人们投来异样的目光,胖查理假装没有看到。所有人都在唱一首胖查理没有听过的歌。他随着曲调摇头晃脑,装出一副唱歌的样子:嘴唇翕动,看起来就像是随着大家一起低声歌唱,或是小声嘟囔着一段祷词,又或是单纯的无规则的唇部运动。他趁此机会低头看了一眼棺材,很欣慰地发现它已经被盖好了。
  这口棺材是个好东西,材质像是特别加固的重型钢板,颜色深灰。胖查理暗想,等到世界光辉再生时,等到大天使加百列吹响威力无边的号角⑤,唤醒死者走出自己的棺木时,而他父亲却只能被困在坟墓中,徒劳无功地锤打着棺材盖,奢望陪葬品里能有根撬棍、当然最好是气焊喷枪什么的。
  一阵韵律深沉的《哈利路亚》最终消散。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胖查理听到有人在纪念憩园的另一端高声喊叫,与他进来的地方相去不远。
  牧师说:“好了,有人想和大家分享一下他对死者的追思吗?”
  从离坟墓最近的那些脸孔上的表情来看,有几个人显然准备说点什么。但胖查理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知道吗,你应该跟你爸爸和好。好吧。
  他深吸了口气,向前迈出一步,站到墓穴边缘,开口说道:“呃。抱歉。是的。我想我有些话要说。”
  远处的喊叫声越来越响。有几个人回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瞥去。其余的人都看着胖查理。
  “我跟父亲算不上亲近,”胖查理说,“估计我俩只是不清楚该如何相处。二十年来,我没有走进他的生活,他也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有很多事永远无法被原谅,但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他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在我这一生中,从没说过‘我爱你,老爹’之类的话。你们每个人可能都比我更了解他。有些人也许还爱过他。你们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我不是。所以我并不在意让你们听我说这句话。这是二十年来我第一次说起。”他低头看着坚不可摧的棺盖。“我爱你,”他说,“但我永远不能原谅你。”
  喊叫声更大了。在胖查理结束陈词后的一片寂静中,它足够响亮也足够清晰。所有人都能听出从纪念憩园对面滚滚而来的字句。“胖查理!你别再骚扰那些人了,马上给我滚到这边来!”
  胖查理注视着这片陌生面孔的海洋,他们的表情中正在酝酿的震惊、困惑、愤怒和恐惧,已经达到了顶点。他察觉到真相,只觉耳根发烧。
  “呃。抱歉。搞错葬礼了。”他说。
  一个耳朵很大、嘴咧得更大的小男孩骄傲地说:“这是我奶奶。”
  胖查理挤出人群,嘀咕着一连串不知所谓的道歉,希望世界就此终结。他清楚这不是父亲的错,但也清楚父亲会乐得合不拢嘴。
  小路上站着一位大块头的妇人,一头灰发,一脸怒容,双手叉在腰上。胖查理向她走去,感觉就像在趟雷区。他又变成了一个九岁的小男孩,而且是闯了祸的男孩。
  “你没听见我在喊吗?”她问,“你直接从我面前跑了过去。真给你自己丢脸!”她说起“丢脸”这个词,带着浓重的美国南部口音。“往这边走,”她说,“你错过了下葬仪式,还有一切的一切。不过这里还有一锹土在等着你。”
  过去二十多年来,希戈勒夫人几乎一点都没变,只是胖了些,头发又灰了几分。她抿着嘴,领着胖查理走下纪念憩园众多小径中的一条。胖查理估计自己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实在算不上最佳。希戈勒夫人头前带路,胖查理则在羞耻中跟随。
  一只蜥蜴在憩园的金属围栏上快速移动,然后停在一根尖柱的顶端,吐着舌头品味佛罗里达浓重的空气。太阳躲进云彩后面,午后的温度却升得更高了。那只蜥蜴把脖子鼓成了一个鲜艳的橙色气球。
  他从两只长腿鹤鸟面前走过,起初还以为是草坪上的装饰物。它们抬头注视着他,其中一只低下头,再度扬起时嘴里叼着一只青蛙。它开始做出一系列吞咽动作,试图把不断踢腾扭摆的青蛙吞下肚。
  “快来,”希戈勒夫人说,“别磨蹭。错过你父亲的葬礼已经够糟的了。”
  胖查理压抑住抱怨的冲动。诸如他今天已经飞了六千公里,租了辆车从奥兰多一路开到这里,结果还下错了高速路闸道口,另外,把纪念憩园塞在市镇最外围一座沃尔玛超市的后面到底是谁的主意?两人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座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巨大混凝土建筑,来到花园最远端一个敞开的墓穴前。再往远看,就只剩一排高大的篱笆了,篱笆外是棕榈树和各类绿色植物组成的荒地。墓穴中躺着一口朴素的木质棺椁,上面有几把泥土。墓穴旁边还有一堆土和一把铁锹。
  希戈勒夫人捡起铁锹,递给胖查理。
  “这是个很棒的葬礼,”她说,“你爸爸的几个老酒友都来了,还有我们那条街上的所有女士。他搬家以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会喜欢这个葬礼的。当然,如果你能在场,他会更高兴。”希戈勒夫人摇摇头,“好了,铲土吧。”她说,“如果你有什么告别辞,就趁铲土的时候说。”
  “我想我只需要铲上一两锹,”他说,“表达心意。”
  “我给了那人三十美元,让他离开,”希戈勒夫人说,“我跟他说死者的儿子从英国远道而来,他肯定想为父亲做点事。尽你的本分。不光是‘表达心意’。”
  “好吧,”胖查理说,“当然。我明白。”他脱下外套,挂在栅栏上,又拉开领带,从脑袋上摘了下来,塞进上衣口袋。他铲了一锹黑土,扔进敞开的墓穴。佛罗里达的空气稠得像碗浓汤。
  过了一会儿,天空似乎像是要落起雨来。这是那种永远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正经下上一场的小雨;在这雨中开车,你永远吃不准该不该启动雨刷;在这雨中站立,在这雨中铲土,你只会更汗,更潮,更难受。胖查理继续铲着土。希戈勒夫人站在一边,胳膊抱在超大号的胸脯前,看着他填满墓坑;似下非下的细雨溽湿了她的黑色裙装,还有那顶插着一朵丝质黑玫瑰的草帽。
  土变成了泥,如果说有所变化,那就是更沉了。
  时间似乎过了一辈子之久,而且是很不舒服的一辈子,胖查理终于拍实最后一锹土。
  希戈勒夫人向他走来,顺手从栅栏上取下外套递给他。
  “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又是汗,又是泥,不过你到底是长大了。欢迎回家,胖查理。”她说着露出微笑,伸手把查理搂在她巨大的胸脯上。
  “我没哭。”胖查理说。
  “什么都别说了。”希戈勒夫人说。
  “我脸上的只是雨水。”胖查理说。
  希戈勒夫人没再答话,只是抱着他,前后摇晃。过了一阵,胖查理说:“好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在家里准备了食物,”希戈勒夫人说,“得把你喂饱才行。”
  胖查理在停车场把鞋上的泥巴擦掉,然后坐进租来的灰色轿车,跟在希戈勒夫人的栗色旅行车后面,沿着二十年前还并不存在的一条条街道行驶。希戈勒夫人开起车来,就像个刚刚发现自己急切迫切以及恳切需要来上一杯咖啡的女人。此刻,她生命中的首要任务就是把车开得尽可能的快,然后咖啡喝得尽可能的多。胖查理跟在她后面,尽力不被甩开,从一个红绿灯飞驰到另一个红绿灯,同时试图搞清楚他们所处的大概位置。
  当两辆车拐进一条街道后,胖查理发现自己认出了这条街,一种不断积聚的忧虑感也随之诞生。这正是他小时候住过的街道,就连路边的房子看起来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大部分人家的前院外,都装上了模样骇人的铁丝网栅栏。
  希戈勒夫人房子门口已经停了几辆车。胖查理把车停在一辆老旧的灰色福特后面,希戈勒夫人走到前门,用钥匙把门打开。
  胖查理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是泥又是汗的惨象。“我不能这个样子进去。”他说。
  “我见过更糟的,”希戈勒夫人不屑地说,“我跟你说,你现在就进去,直接走到浴室。你可以洗洗脸洗洗手,顺便把身上弄弄干净。等你收拾好了,就来厨房找我们。”
  胖查理走进浴室,这里的一切都有股茉莉清香。他脱掉沾满泥巴的衬衣,用茉莉香型的肥皂,在一个小水池中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拿过一块毛巾,擦了擦胸口,又把西服裤子上最脏的部分抹净。他看看衬衣,这件衣服早晨穿上的时候还是白的,但现在已经变成脏兮兮的棕褐色。胖查理决定不再穿它,旅行包里还有几件衬衫,不过包正放在车子后座上。他可以从后门溜出去,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再去厨房里见人。
  他拧开浴室的锁,把门打开。
  四位老妇人就站在走廊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胖查理认识她们,认识她们所有人。
  “你这又是在干吗?”希戈勒夫人问。
  “换衬衣,”胖查理说,“衬衣在车里。对。回来。马上。”
  他把头高高仰起,大步通过走廊,出了前门。
  “他说的是哪国话?”小个子的邓薇迪夫人在他背后大声问道。
  “这可不是你们每天都能见到的景色,”巴斯塔蒙特夫人说。但这里是佛罗里达黄金海岸,如果说有什么景色是每天都能见到的,那就是光着膀子的男人了——虽说他们多半不穿脏兮兮的西裤。
  胖查理在车里换好衬衣,走回屋子。四位老妇人都在厨房里,卖力地收拾着一大堆特百惠⑥塑料保鲜容器,它们似乎不久前还盛过很多各色各样的食品。
  希戈勒夫人比巴斯塔蒙特夫人老,她们都比诺尔斯小姐老,但所有人都不如邓薇迪夫人老。邓薇迪夫人年纪大,看起来也老。估计有些地质学年代都不如邓薇迪夫人的年纪大。
  小时候,胖查理常常想象这样的画面:邓薇迪夫人站在赤道非洲,从她那对厚眼镜后面不以为然地瞥着新近出现的直立人。“离我的前院远点,”她会这样对刚刚完成进化,情绪还很紧张的能人⑦说,“我跟你说,不然我就赏你大耳光。”邓薇迪夫人闻起来有股紫罗兰香水味,而在紫罗兰之下则是很老很老的老女人味儿。她是个足以睥睨风暴的小老太。胖查理二十年前,曾经尾随一个乱跑的网球闯进她的院子,打碎了一件草坪饰品,结果被她吓了个半死。
  此时此刻,邓薇迪夫人正用手从一个特百惠小碗里,捏着咖喱羊肉吃。“浪费了多可惜。”她说着便把几小块羊骨头扔进一个瓷盘。
  “你也该吃饭了吧,胖查理?”诺尔斯小姐问。
  “我不饿,”胖查理说,“真的。”
  四双眼睛从四对眼镜后面辐射出责备的目光。“伤心的时候再挨饿也没什么好处。”邓薇迪夫人舔了舔手指,又捏起一块褐色的肥羊肉。
  “不。我只是不饿。仅此而已。”
  “痛苦会让你瘦得皮包骨头。”诺尔斯小姐带着沉郁的口吻说。
  “我想不会。”
  “我会给你准备一盘食物,放到那边的桌子上,”希戈勒夫人说,“你现在就给我过去坐下。我不想再听你多说一个字儿。每种食物都剩了不少,这你你不用操心。”
  胖查理坐到她所指的位子上,转瞬之间,面前就出现了一个盘子,里面的食物堆得像座小山:焖豆子、焖米饭、甜马铃薯布丁、猪肉干、咖喱羊肉、咖喱鸡、炸大蕉,还有一份盐渍牛蹄。胖查理一口都还没吃,就已经觉得胃疼了。
  “其他人呢?”他说。
  “你父亲的酒友们都去喝酒了。他们准备在某座桥上举行钓鱼活动,作为对他的纪念。” 水桶大小的旅行杯中还剩下点咖啡,希戈勒夫人把它们倒进水槽,又将一壶热气腾腾刚煮开的咖啡灌了进去。
  邓薇迪夫人用紫色的小舌头把手指舔净,拖着脚蹭到胖查理的座位旁,他盘子里的食物还一点都没动。胖查理小时候坚信邓薇迪夫人是个女巫,而且不是个好女巫,更像是那种恶巫婆,孩子们必须把她推进烤炉才有机会逃走⑧。胖查理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邓薇迪夫人了,但他现在还是不得不克制住惊声尖叫、钻进桌子底下去的冲动。
  “我这辈子,”邓薇迪夫人说,“见过很多人过世。等你年纪大了也会看到的。所有人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她顿了顿,“不过,我从没想过这事也会发生在你父亲身上。”她说着摇了摇头。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胖查理说,“他年轻的时候?”
  邓薇迪夫人撅着嘴,透过很厚很厚的眼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那是我这辈子之前的事了,”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快吃你的牛蹄吧。”
  胖查理叹了口气,开始吃东西。
  下午晚些时候,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你今晚准备睡在哪?”希戈勒夫人问。
  “我想我会去找一家汽车旅馆。”胖查理说。
  “可我家就有间上好的客房啊,而且不远处还有一所上好的住宅,你一眼都没看过啊,要我说,你父亲肯定希望你住在那里。”
  “我习惯一个人住了。而且也不想睡在我父亲家里。”
  “好吧,反正浪费的也不是我的钱,”希戈勒夫人说,“但你总要想想如何处理你父亲的房子,还有他那些东西。”
  “我不在乎,”胖查理说,“我们可以搞个旧货大甩卖,把它们弄到eBay上,或者扔进垃圾场。”
  “你这是什么态度?”希戈勒夫人从一个餐柜抽屉里,翻出一枚系着纸签的门钥匙。“他搬走时,给了我一把备用钥匙,”她说,“以防他把自己的钥匙丢了,或者锁在屋里,诸如此类的情况吧。他过去常说,要不是脑袋连在脖子上,他会把脑袋也弄丢的。你父亲在卖掉隔壁的房子时对我说,别担心,卡莉亚娜,我不会走远的。从我记事时起他就住在隔壁,可现在他觉得那房子太大了,需要换一所……”希戈勒夫人一边说,一边领着查理走到路边,用她那辆栗色旅行车带他驶过几条街,最终来到一所单层木屋前。
  她打开前门,两人走了进去。
  屋里的味道很熟悉。淡淡的甜味,仿佛上次有人使用厨房时,做了巧克力小甜饼,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屋里很热,希戈勒夫人把他领进一间很小的客厅,打开窗式空调。它发出轰鸣,并开始摇晃,散播着湿漉漉的牧羊犬的气味,然后才把热空气移走。
  一张胖查理小时候就存在的老沙发旁边堆着几摞书,周围有几张带镜框的照片。有一张黑白的,是胖查理妈妈年轻时照的:秀发盘在头顶,又黑又亮,身上穿着闪亮的裙子。旁边有张胖查理的照片,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站在一扇玻璃门边,所以一眼看去就像是有两个小小的胖查理,肩并肩站在那里,一脸严肃地从照片里盯着你。
  胖查理拿起书堆最上面的那本。这书说的是意大利建筑。
  “他对建筑感兴趣?”
  “是的,很着迷。”
  “这我倒不知道。”
  希戈勒夫人耸耸肩,抿了一口咖啡。
  胖查理翻开书,看到第一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父亲的名字,又随手把书合上。
  “我从来不了解他,”胖查理说,“从没真正了解过。”
  “他不是个容易被了解的人,”希戈勒夫人说,“我认识他大概有,嗯,差不多六十年?可我还是不了解他。”
  “你肯定从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就认识他了。”
  希戈勒夫人迟疑片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随后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就认识他了。”
  胖查理感觉有必要换个话题,所以就指着照片里的母亲说:“他这儿还有妈妈的照片。”
  希戈勒夫人嘬了口咖啡。“他们在一艘船上照的,”她说,“那还是你出生之前。就是那种船,你可以在上面吃顿晚餐,然后他们就开上几海里,进入公海,开设赌局,然后再开回来。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些船。你妈妈说那是她第一次吃牛排。”
  胖查理试着想象父母在自己出生前该是个什么样子。
  “他一直都是个美男子,”希戈勒夫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回忆说,“从始至终。他的笑容能让女孩蜷起脚趾。而且他特别会穿衣服。所有女士都爱他。”
  胖查理发问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你也……?”
  “你怎么能向受人尊敬的孀居老妇人问这种问题?”她喝着咖啡。胖查理等待着答案。她说,“我吻过他。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遇见你母亲之前。他特别特别会接吻。我希望他会打电话来,会再带我去跳舞,可结果他消失了。离开了有多少,一年?两年?等他回来时,我已经嫁给希戈勒先生了,他也带回了你妈妈。他是在某个小岛上遇到她的。”
  “你失望吗?”
  “我是已婚女人,”又一口咖啡,“再说你也没法恨他。甚至不能生他的气。而且他看着她的眼神——该死,如果他这样看我一眼,那我死也甘心了。在他们的婚礼上,我是你妈妈的伴娘,知道吗?”
  “不知道。”
  空调开始吹进冷风,闻起来仍旧像湿漉漉的牧羊犬。
  胖查理问:“你觉得他们幸福吗?”
  “一开始,”她举起巨型保温杯,似乎想要喝上一口,但又改变了主意。“一开始是的。但就连你妈妈也不能拴他一辈子。他有很多事要做。你父亲,他可是个大忙人。”
  胖查理试图分辨希戈勒夫人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说不好,起码她没笑。
  “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说?在桥上钓鱼?在走廊玩多米诺骨牌?等待别人最终发明出卡拉OK?他可不忙。我从小到大就没见他干过一天活儿。”
  “你不该这么说你父亲!”
  “哦,这是实话。他是个废物。是个糟糕透顶的丈夫,外加糟糕透顶的父亲。”
  “这话没错!”希戈勒夫人厉声说道,“但你不能以判断人类的标准来判断他。你要记着,胖查理,你父亲是个神。”
  “你是说他这人很神?”
  “不。就是神。”她没有丝毫强调的意思,语气平静地就像在说“他是个糖尿病患者”或者“他是个黑人”。
  胖查理想要拿这事开个玩笑,但看到希戈勒夫人双眸中的眼神,突然什么俏皮话都想不起来了。所以他只是轻声说:“他不是神。神是很特别的,玄妙的,他们会施展神迹之类的玩意。”
  “没错,”希戈勒夫人说,“他在世时,我们不能告诉你,不过现在他走了,想来也无所谓了。”
  “他不是神。他是我爸爸。”
  “这又不矛盾,”她说,“这种事还是有的。”
  就像在跟疯子辩论,胖查理想道。他知道自己应该马上闭嘴,但嘴巴却一意孤行。现在他的嘴在说:“你看,如果我爸爸是神,那他应该有神力才对。”
  “他有。当然,从来也不会用太多。他已经老了。话说回来,你以为他不工作,是靠什么过活?他一需要钱,就会去玩彩票,或者到海伦谷赌狗赌马。从来不会赢太多,引起别人注意。只要够用就行。”
  胖查理这辈子什么都没赢过,半点都没有。在查理参加的各种赌局中,他买的马从来跑不出开场门,他买的队伍会被分到从没听说过的赛区,完全被埋葬在竞技体育的坟墓中。这种事儿如鲠在喉,让人怨怼难平。
  “如果我爸爸是个神——我必须补充一句,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那为什么我不是?我是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神的儿子,对吗?”
  “显然。”
  “那好吧,为什么我赢不了赌马,也不会施魔法、显神迹之类的?”
  希戈勒夫人不屑地说:“你兄弟继承了所有神的玩意。”
  胖查理发现自己在微笑。他长吁了口气,这到底还是个笑话。
  “啊。你知道,希戈勒夫人,我根本就没有兄弟。”
  “你当然有。那就是你和他,那张照片里。”
  尽管他很清楚那张照片拍的是什么,但还是扭头瞟了一眼。希戈勒夫人彻底疯了,简直是在说胡话。“希戈勒夫人,”他用尽量轻柔的声音说,“那是我。是我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个玻璃门。我站在门边。是我,还有我的倒影。”
  “那是你,也是你兄弟。”
  “我从来都没兄弟。”
  “你当然有。我倒是不怎么想他。知道吗,你一直都是两兄弟中的好孩子。他在这儿的时候,可是个惹事精。”在胖查理开口之前,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还很小的时候,他就离开了。”
  胖查理探过身去。他把自己的大手放在希戈勒夫人骨瘦如柴的手上,当然是没拿咖啡杯的那只。“这不是真的,”他说。
  “劳艾拉·邓薇迪把他赶走的,”她说,“他被吓坏了,但时不时还会回来一趟。只要他愿意,就能表现得魅力十足。”她说着喝完了杯中的咖啡。
  “我总想要个兄弟,”胖查理说,“想要个玩伴。”
  希戈勒夫人站起身。“这地方不会自己收拾干净,”她说,“我的车里有些垃圾袋,我估计咱们需要很多垃圾袋。”
  “是的。”胖查理说。
  那天晚上他住在汽车旅馆。到了第二天早上,胖查理找到希戈勒夫人,一起回到父亲家。两人把各种杂物扔进黑色的大垃圾袋里,把要捐给古德维尔国际慈善机构的东西也打包放好,又把胖查理准备留作纪念的物品放进一个盒子,那主要是他小时候,以及出生前的一些照片。
  他们还找到一个旧箱子,长得像只海盗的珍宝箱,里面放满了文件和旧报纸。胖查理坐在地板上浏览这些文件,希戈勒夫人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大袋破衣服。
  “这箱子是你兄弟给他的。”希戈勒夫人突然说道。这是她头一次提到前天晚上说起的那些白日梦。
  “我一直希望有个兄弟,”胖查理自言自语道,但他没注意到这句话说得太大声了。希戈勒夫人说:“我已经跟你说了,你确实有个兄弟。”
  “好吧,”他说,“那我该去哪儿找这位兄弟?”后来,他时常琢磨自己为什么要问这句话。是想顺着她的话?是在嘲笑她?抑或只是为了填补对话间尴尬的沉默?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反正话已出口。希戈勒夫人咬着下嘴唇,点点头。
  “你应该知道。这是你的遗产。是你的血脉。”她走到胖查理跟前,勾了勾手指。胖查理弯下腰,老妇人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轻声低语道:“……想找他……告诉一只……”
  “什么?”
  “我是说,”她用正常的音量说,“如果你想找他,就告诉一只蜘蛛。他会马上赶来。”
  “告诉一只蜘蛛?”
  “我就是这么说的,你以为我说这话是为自己的健康着想?是在锻炼肺活量?你就没听说过把话告诉蜜蜂吗?我小时候住在圣安德鲁斯,那时我们家还没搬到美国来。人人都知道,你可以把所有好消息都告诉蜜蜂。嗯,这件事也差不多。告诉一只蜘蛛。过去你爸爸人间蒸发时,我就是这么传话给他的。”
  “……明白。”
  “别这样跟我说什么‘明白’。”
  “哪样?”
  “好像我是个不知道多少钱能买一斤鱼的疯老婆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哪边是上吗?”
  “哦,我敢说您肯定知道。真的。”
  希戈勒夫人还远没有消气。她从桌上拿起咖啡杯,抱在怀里,很是不以为然。胖查理干了件蠢事,希戈勒夫人显然是要让他彻底明白这一点。
  “我没必要这么做,你很清楚,”她说,“我没必要帮你。我这么做只是因为你父亲,他很特别;也是因为你母亲,她是个好女人。我告诉你的可是大事,很重要的事。你应该好好听我说。你应该相信我。”
  “我确实相信你。”胖查理尽量拿出真诚的语气。
  “现在你是在哄老太婆。”
  “不,”胖查理开始扯谎,“我没有。真的没有。”他的语气中透着真心实意。胖查理现在离家几千公里,和一个处于中风边缘的疯老婆子一起,待在已故的父亲家中。只要能令她平静下来,就算说月亮其实是某种特别的热带水果都没关系,他会尽量说得让自己都信以为真的。
  希戈勒夫人对此嗤之以鼻。
  “这就是我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之间的问题,”她说,“因为你们在这儿的时间还不长,却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我这辈子忘掉的事儿,比你知道的还多。你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你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家族。我跟你说你父亲是一尊神,你甚至都不问问是什么神?”
  胖查理努力回忆起一些神祗的名字。“宙斯?”他试探着说。
  希戈勒夫人发出一个怪声,听起来就像个压住沸水的罐子。胖查理百分之百确定宙斯是个错误答案。“丘比特?”
  她又发出一个怪声,以咕哝开头笑声结尾。“我能想象你父亲浑身上下除了几片毛绒绒的尿布什么都不穿,手里拿着一张大弓和箭的样子。”她又咯咯笑了几声,然后喝了些咖啡。
  “在他还是神祗的时候,”她对胖查理说,“那时,人们叫他安纳西。”
  也许你知道几个安纳西的故事。也许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几个安纳西故事。
  安纳西是只蜘蛛。那时的世界还很年轻,所有故事都是头一次被讲起。他老是给自己惹上麻烦,也习惯了让自己摆脱麻烦。那个黑宝贝和兔弟弟(是兔八哥吗?查!应该不是,兔八哥是Bugs Bunny)⑨的故事?一开始就是安纳西的故事。有些人以为他是只兔子。那是他们搞错了。安纳西不是兔子,他是蜘蛛。
  安纳西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当时人们才刚刚开始给彼此讲故事。那是在非洲,万物初生之时,甚至比人们在岩洞里画狮子和熊的年代还早,那时的人们就开始讲故事了。有关猴子、狮子和野牛的故事,有关大梦的故事,人们总有讲故事的倾向。他们就是这样理解周围的世界。所有会跑、会爬、会荡、会蛇行的东西,都会进入那些故事。而不同部落的人们,则会崇拜不同的生物。
  从那时候起,狮子就是百兽之王,瞪羚的腿是最快的,猴子是最蠢的,而老虎是最可怕的。但人们想听的并不是它们的故事。
  安纳西把自己的名字赋予故事。所有故事就变成安纳西的了。在故事变成安纳西的之前,它们曾有段时间属于老虎(岛民们管所有大猫都叫老虎)。那时的传说黑暗邪恶,充满痛苦,全都没有光明的结局。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所有故事都属于安纳西。
  既然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葬礼,就让我给你讲个安纳西的故事吧,当时他奶奶刚刚过世。(别担心。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而且是在睡梦中离开,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死的地方离家很远,所以安纳西带着自己的手推车越过整个小岛,找到奶奶的尸首,放到小车里,推着它往家走。他准备把奶奶埋在他那座茅屋后面的菩提树下。
  整个上午他都推着祖母的灵车,最终来到了一座小镇,他想,我应该来点威士忌。这镇上有家商店,什么东西都卖,店主的性子很急。安纳西走进商店,喝了几杯威士忌,然后又喝了几杯,他心想,我应该跟这家伙开个玩笑,所以对店主说,请给我奶奶送点威士忌吧,她就睡在外面的小车里。你可能得把她叫醒,因为她睡觉很沉。
  这个店主拿了瓶酒,走到小车旁,对车里的老太太说:“嗨,这是你的威士忌。”但这位老妇人一句话都不说。店主越来越生气,因为他就是这么个急性子人。他说,起来,老太婆,起来喝你的威士忌,但老妇人还是不说话。接着她做了一件死人在大热天偶尔会做的事。她很大声地冒了股气,结果这位店主被气得要死,就打了她一下,然后又是一下,在他打第三下的时候,老太婆从手推车里滚到了地上。
  安纳西跑出商店,先是一哭,又是一嚎,然后就没完没了地叫。他还说,我的奶奶啊,她就这么死了,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杀人犯!大坏蛋!店主连忙对安纳西说,你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然后他给了安纳西整整五瓶威士忌,还有一包金子、一大袋香蕉、菠萝加芒果,就为了让安纳西别再叫唤,赶快离开。
  (你知道,店主以为是他把安纳西的奶奶杀死了。)
  安纳西就这样把小车推回家,然后将祖母葬在菩提树下。
  转过天,老虎路过安纳西的家,闻见了做饭的味道。所以他不请自入,正好看见安纳西在吃大餐。安纳西别无选择,只能请老虎坐下,和他一起吃。
  老虎就说了,安纳西兄弟,你从哪儿搞来了这么多好吃的?你从哪儿搞来的这几瓶威士忌?还有这么一大包金币?你可别对我撒谎,要是你撒了谎,我就把你的喉咙撕碎。
  安纳西说,我没法跟你撒谎啊,老虎兄弟。我得到这些东西,是因为我把死去的奶奶放到手推车上,拉进了镇子。那位店主因为我把死去的奶奶带给他,所以给了我这些好东西。
  老虎的奶奶早就没了,但他的岳母还在世。所以他回到家,把岳母叫了出来。他说,奶奶,你出来,咱们必须谈一谈。他的岳母走出来,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说,怎么了?尽管他妻子很爱自己的母亲,但老虎还是把岳母杀了,还把她的尸体放到一辆手推车上。
  他推着车子来到小镇,死去的岳母就被放在上面。谁要死人啊?他叫道。谁要个死奶奶?但是所有人都在嘲笑他,耻笑他,还讥笑他。后来人们发现老虎是认真的,而且他还赖着不走,就用烂果子砸他,直到他逃跑为止。
  这不是老虎第一次被安纳西戏弄,也不是最后一次。老虎的妻子永远没有让他忘记,是他杀了自己的岳母。有时候,老虎真希望自己从来没出生过。
  这就是一个安纳西故事。
  当然,所有的故事都是安纳西故事,这个也不例外。
  古时候,所有动物都想把故事冠上自己的名字。那时,创世之歌尚未消止,它们仍在创造天空、彩虹和海洋。那时,动物们既是动物也是人,他们都会被蜘蛛安纳西戏弄,特别是老虎,因为他想把所有故事都冠上自己的名字。
  故事就像蜘蛛,有很多长腿。故事就像蜘蛛网,人们会陷在其中,无法自拔。但当你看到它们挂着晨露,隐在叶片之下,一个个优雅地连成一片,又会觉得它们是如此美丽。
  什么?你想知道安纳西看起来像不像蜘蛛?当然像啦,除非是他看起来像人的时候。
  不,他从不变化。这全看你怎么讲这个故事。仅此而已。

  第三章 兄弟团圆

  胖查理坐上去往英国的回家的飞机,那里至少是他心目中最像家的地方。
  他带着个小手提箱和一个胶带粘好的大纸板箱,刚走出海关就看到来接机的罗茜。她给了胖查理一个大大的拥抱。“情况如何?”她问。
  胖查理耸耸肩,“不算太糟。”
  “那就好,”她说,“至少你不用担心他会来参加婚礼,让你难堪了。”
  “是啊。”
  “我妈妈说,咱们应该把婚礼推迟几周,以示对他的尊重。”
  “你妈妈只是希望咱们把婚礼一直推迟下去,干脆画上个句号。”
  “胡说。她觉得你很不错。”
  “就算把布莱德·彼特、比尔·盖茨和威廉王子混成一个人,也不会从你妈妈嘴里得到‘很不错’的评价。在地球上生活的男人,没一个配得上她的女儿。”
  “她喜欢你,”罗茜的回答尽职尽责,可惜毫无说服力。
  罗茜的妈妈不喜欢胖查理,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罗茜的妈妈是个神经过敏,充满了偏见、焦虑和怨怼的女人。她住在温坡街的高档公寓中,超大号冰箱里除了维生素饮料和黑麦饼干外,什么都没有。古董餐柜上的碗里放着蜡制水果,每周要除尘两次。
  胖查理头一回造访罗茜的母亲时,曾经咬过一口蜡苹果。他当时特别紧张,紧张到随手拿起个苹果——他辩解说,是个特别逼真的苹果——就咬了上去。在此之前,罗茜还一直玩命地给他暗示。胖查理把蜡团吐到手中,脑袋里还冒出了这样的念头,要不要干脆假装说自己喜欢蜡水果,或者装作打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做不过是打个趣儿?但罗茜的妈妈已经扬起一条眉毛,走过来,把剩下的苹果从他手中拿走,解释说这年头真正的蜡水果有多么昂贵,又有多么难找,然后把它扔进了垃圾桶。胖查理整个下午都坐在沙发上,嘴里一股蜡烛味儿,罗茜的母亲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是要确保他不会再去咬自己珍贵的蜡水果,或是把齐本戴尔式古董椅的椅腿啃下来。
  罗茜母亲公寓的餐柜上,摆着几个银相框,里面有些彩色大照片,包括罗茜小时候的相片,还有她父母的合影。胖查理仔细研究着他们的相貌,寻找罗茜的影子。罗茜十五岁时,父亲就过世了。他是个大块头,一开始只是厨师,然后变成了主厨,最后作了餐馆的老板。他在所有照片上都很醒目,就好像每次拍照之前都有个服装道具组来帮他打扮。罗茜的父亲身材壮实,笑容灿烂,胳膊始终弯着,好让罗茜的母亲挽住。
  “他是个绝妙的厨师,”罗茜说。在那些照片里,她的妈妈身材较好,满面笑容。可现在十二年过去了,她成了骨感版的厄莎姬特⑩,而且胖查理从没见过她笑。
  “你妈妈做饭吗?”胖查理曾经问过罗茜。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她做过饭。”
  “那她吃什么?我是说,她不能光靠饼干和清水过日子啊。”
  罗茜说:“我想她是叫外卖的吧。”
  胖查理觉得罗茜的妈妈很有可能会在夜里变成蝙蝠,去吸食那些沉醉在梦乡里的无辜者的鲜血。他曾经跟罗茜提过一次这个念头,但她体会不到其中的幽默之处。
  罗茜的妈妈曾经跟她说,胖查理跟她结婚肯定是为了钱。
  “什么钱?”罗茜问。
  罗茜的母亲抿着嘴做了个手势,比了比这间公寓,把蜡水果、古董家具和墙上的画卷全部囊括在内。
  “但这都是你的,”罗茜说。她在伦敦一家慈善机构工作,就靠薪水过活——而且薪水实在微薄。所以,为了维持开销,罗茜还得动用父亲留给她的一笔钱作为补充。她用这钱买了辆二手的大众高尔夫,还支付了一间小公寓的房租——这是她是跟一连串来自澳大利亚或新西兰的室友合租的。
  “我不能永远活下去,”她妈妈不屑地说。可这语气却暗示着她要永远活下去的坚定信念:逐渐变得更瘦更硬更难对付,吃得越来越少,最后只靠空气、蜡水果和恶意就能生活了。
  罗茜开着车从希思罗机场送胖查理回家。她考虑应该换个话题,就开口说:“我的公寓进水了,整栋楼到处都是。”
  “怎么搞的?”
  “楼下的克林格夫人。她说有什么东西漏了。”
  “可能就是克林格夫人。”
  “查理!嗯,我在想……我今晚能在你家洗个澡吗?”
  “要我帮你擦肥皂吗?”
  “查理!”
  “当然,没问题。”
  罗茜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后屁股,把手从变速杆上移开,握了握胖查理的大手。“我们很快就会结婚的。”她说。
  “我知道。”胖查理说。
  “嗯,我的意思是,”她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做这些,不是吗?”
  “很多。”胖查理说。
  “你知道我妈妈说过什么吗?”罗茜说。
  “呃,是说应该恢复绞刑吗?”
  “不是!她说,如果一对夫妻在结婚的第一年中,每做一次爱就在罐子里放一枚硬币,以后的日子里每做一次就从罐子里拿走一枚,结果发现罐子永远不会变空。”
  “这说明……?”
  “哦,”罗茜说,“挺有意思的,不是吗?我晚上八点带我的橡皮鸭子过去。你有多余的浴巾吗?”
  “呃……”
  “我会带上我的浴巾。”
  胖查理觉得,在他们确定关系、切开结婚蛋糕之前,即便有一枚硬币偶然掉进了罐子,世界也不会就此终结。但罗茜有她自己的看法,所以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了。罐子仍然空空荡荡。
  胖查理刚到家就发现一个问题:你经过短期旅行返回伦敦时,如果航班在上午到达,那么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无所事事。
  胖查理是个以工作为重的人。躺在沙发上看日间电视节目,会让他回想起自己也曾是无业游民的一员。他觉得现在应该干的,就是早一天回去上班。在奥德乌奇街办公楼六层,也就是顶层的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中,他才会感觉如鱼得水。在休息室和同事们聊天打趣,也让他惬意安然。华丽的生活画卷将在他面前展开,图案中透出壮美,技法里蕴藏着跃动不息的活力。人们见到他回来,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胖查理走进公司时,前台安妮说,“别人打电话来,我都告诉他们你明天才会回来。”她似乎不怎么高兴。
  “没办法的事。”胖查理说。
  “当然,”安妮不屑地说,“你得给梅薇·利文斯敦回个电话,她每天都打来。”
  “她不是格雷厄姆·科茨的客户吗?”
  “对,但他让你跟她讲。等一下……”她说着拿起电话。
  提到格雷厄姆·科茨时,必须用全名。不是科茨先生,也不能称呼格雷厄姆。这是他的事务所,专门为各色名人作代理,并以代理人的身份从他们的收入中提成。
  胖查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也就是他和几个档案柜所分享的小房间。他的电脑显示屏上贴着一张黄色便笺,上面写着“来见我。格·科”。他穿过走廊,来到格雷厄姆·科茨宽敞的办公室。门是关着的,他敲了一下,不敢确定里面到底有没有人搭腔,便推开门,把脑袋探了进去。
  屋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呃,您好?”胖查理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没有回答。但这房间里确实有点乱。书架离开墙壁,歪成了一个角度,胖查理还听到一阵类似锤打什么东西的巨响从书架后面传来。
  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
  “我是格雷厄姆·科茨。到我的办公室来。”
  这回格雷厄姆·科茨就坐在办公桌后,书架也回到了靠墙的位置。他没有请胖查理坐下。格雷厄姆·科茨是个中年白人,一头很漂亮的金发往后背着。如果你见到他,突然觉得他很像一只穿着昂贵西服的白鼬,那你肯定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
  “看来,你又回到我们中间了,”他说,“可以这么说。”
  “是的,”胖查理说。接着,因为他觉得格雷厄姆·科茨对自己的提前归来似乎不是很高兴,就又加了一句,“抱歉。”
  格雷厄姆·科茨抿着嘴,低头看了眼桌上的一份文件,然后又抬起头来。“实际上,我本以为你明天才会来上班。在我们看来,有点早,不是吗?”
  “我们——我是说,我——是今早回国的。从佛罗里达。我想应该来上班。有很多事儿要做。表达心意。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
  “绝定,”格雷厄姆·科茨说。这个词——“绝对”和“肯定”撞击后的产物——总是让胖查理精神紧张。“毕竟这是你的问题。”
  “实际上,是我父亲的问题。”
  白鼬似的脖子扭了一下。“但你还是用掉了一天的病假。”
  “当然。”
  “梅薇·利文斯敦。莫里斯忧郁的遗孀。需要安慰。好听的话和可信的保证。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实际事务还在处理中。要梳理莫里斯·利文斯敦的财产,并保证为她提供稳定上升的进项。她几乎每天都来电话,希望得到保证。现在,我把这个任务转交给你。”
  “好的,”胖查理说,“这么说,呃,是阴魂不散啊。”
  “多干一天,多挣一元,”格雷厄姆·科茨摇着手指说。
  “孜孜不倦?”胖查理提示说。
  “埋头苦干,”格雷厄姆·科茨说,“好了,很高兴和你聊天,但咱们都有很多活儿要干。”
  一待在格雷厄姆·科茨旁边,胖查理就老是忍不住(一)说成语,以及(二)开始做白日梦:梦中会出现巨大的黑色直升机群,首先是朝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密集扫射,然后投掷燃烧弹。在这些白日梦中,胖查理肯定不会待在办公室里。他会坐在奥德乌奇街对面的小咖啡馆外,喝着香浓的咖啡,不时为某颗扔得特别准的燃烧弹喝一声彩。
  你可以从这一点推断出来,并不需要深入了解胖查理的工作,就可以知道他不喜欢这份活。总的来说,你是正确的。胖查理对数字很在行,所以总能找到工作;同时他又有种笨拙和自卑的心理,没法告诉别人他到底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胖查理这一辈子,总是看着周围的人不可容忍地爬到他们能力不及的位置,而他还留在最底层,起着关键性作用,直到某一天重新加入失业大军,开始看日间电视节目。胖查理从没有过长期失业的经历,但过去十年里这种事发生得过于频繁了,让他在任何岗位都无法安心。不过,他倒觉得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胖查理给梅薇·利文斯敦打了个电话。她已故的丈夫莫里斯·利文斯敦曾是约克郡最著名的喜剧演员,也是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长期客户。“您好,”他说,“我是查尔斯·南希,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财务部的人。”
  “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电话对面传来,“我还以为格雷厄姆会亲自给我打电话呢。”
  “他被一些事绊住了。所以他,呃,把这件事指派给了我,”胖查理说,“那么,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我不知道。我只想知道……哦,银行经理想知道……莫里斯留下的钱什么时候能转账过来。上次通话时,格雷厄姆·科茨跟我说过……嗯,我想应该是上次……他说那笔钱已经投资……我是说,我知道这种事情需要时间……他说要不然我就会损失很多钱……”
  “是的,”胖查理说,“我知道他正着手处理。但这种事情需要时间。”
  “是的,”她说,“我想也是。我给BBC打了电话,他们说莫里斯过世后,已经拨出几笔报酬了。知道吗?他们已经发售了全部《莫里斯·利文斯敦,我猜想》的DVD版,还在圣诞节推出了《排除万难系列短剧》。”
  “我不知道,”胖查理承认道,“但我想格雷厄姆·科茨肯定知道。这种事,他总是一清二楚。”
  “我还得自己花钱去买DVD,”她期冀地说,“不过它勾起了所有的回忆。演员们的喧嚣,BBC俱乐部的味道。我跟你说,这让我怀念聚光灯。知道吗,我就是在那里遇到莫里斯的。我过去是个舞蹈家,有自己的事业。”
  胖查理告诉梅薇·利文斯敦,他会通知格雷厄姆·科茨说她的银行经理有点担心,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怀念聚光灯。
  在胖查理最可怕的噩梦中,一束灯光从黑沉的天空中照射下来,将他笼罩。他当时在一个宽大的舞台上,隐身在黑暗中的观众们强迫他站在光束里唱歌。无论胖查理跑得多远,跑得多快,或是藏得多好,他们都会把他找出来,揪回舞台上去,面对数十张充满期盼神情的面孔。他总是在真正开口唱歌前惊醒,大汗淋漓,不住颤抖,心脏好像一门大炮正轰击着胸膛。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胖查理已经在这里干了将近两年。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人员流动率相当高。所以除了格雷厄姆·科茨本人,这里就数他资格最老了。可就算这样,还是没人喜欢他。
  胖查理有时会坐在办公桌后,望着清冷的灰雨敲打着玻璃窗,幻想自己住在某个热带海滩附近,不可思议的蓝色海洋拍打着不可思议的黄色沙滩,泛起片片碎浪。胖查理还时常思忖,住在他想象中这片沙滩上的人,注视着浪花白色的手指,聆听着棕榈树上热带鸟类的歌唱,或是在沙滩上散步时,会不会也曾梦想自己住在英格兰,坐在某栋办公楼六层一间橱柜大小的屋子里,看着灰蒙蒙的雨滴,以求远离金色海滩和完美生活的空洞乏味?——这是一种就连插着小红伞,朗姆酒成份稍微过多的利口酒也无法驱走的无聊感。这种想法让他倍感欣慰。
  胖查理回家时,在外卖酒吧买了一瓶德国白酒,又从隔壁小超市里买了根薄荷香型的蜡烛,然后到附近的比萨连锁店买了份比萨。
  晚上七点半,罗茜从瑜珈课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会晚点过去,八点又从车里来电话说遇到交通堵塞,九点一刻告诉他车子已经开到街口。此时的胖查理几乎喝光了那瓶白酒,比萨也只剩下一角了。
  后来,他曾想过是不是白酒让他说了那句话。
  九点二十分,罗茜终于到了。她随身带着浴巾,还有个装满香波、肥皂和一大罐护发油的塑料袋。罗茜精力充沛神采飞扬地对一杯白酒和一角比萨说了声不。她解释说自己在塞车时就吃过了,是她叫的外卖。所以胖查理坐在厨房,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白葡萄酒,从冷掉的比萨上挑着奶酪和腊肠吃。与此同时,罗茜走进浴室,然后很突然、很大声地开始尖叫。
  胖查理跑进浴室时,第一声尖叫还未消失,罗茜正给肺部补充空气,准备发出第二声。他以为自己会看到罗茜鲜血淋漓的样子。但令他既意外又安心的是,罗茜身上没有血。她穿着蓝色胸罩和内裤,手指着浴缸。那里正趴着一只硕大的棕色花园蜘蛛。
  “抱歉,”她哀叫着说,“它把我吓了一跳。”
  “它们总是这样,”胖查理说,“我来把它冲走。”
  “你敢!”罗茜厉声说,“这是条性命。把它拿出去。”
  “好吧。”胖查理说。
  “我到厨房等着,”她说,“弄出去后告诉我。”
  如果你喝了一整瓶白葡萄酒,那么用旧时的生日贺卡把一只相当警觉的花园蜘蛛哄进塑料杯,就像是对手眼协调能力的一次挑战。而一位号称要到厨房等着,可实际上却趴在你的肩膀后面提供建议,身上只穿着内衣的未婚妻,在这项挑战中也起不了什么正面作用。
  但尽管有罗茜的“帮忙”,他还是很快就把蜘蛛哄进了塑料杯,用一张贺卡捂住杯口。这张卡片是一位学校里的老朋友送的,上面写着“心有多老,你就有多老”。(而在内页则用“所以别老在心里意淫了,你这个色情狂——生日快乐”把上一句话完全颠覆。)
  他带着蜘蛛下楼,走出正门,来到一个很小的前院花园。这座花园有一道可供人们翻越的篱笆,还有几块大石板,石板间长满了青草。他把杯子举起来,在钠灯昏黄的光线下,蜘蛛变成了黑色。胖查理想象着它大概也在注视自己。
  “很抱歉,”他对蜘蛛说道。随后又在体内荡漾的白葡萄酒的驱使下,大声重复了一遍。
  他把杯子和卡片放在一块破碎石板上,然后拿起杯子,等待蜘蛛匆忙逃走。但它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贺卡正面那只卡通泰迪熊的笑脸上。人和蜘蛛就这样对视着。
  希戈勒夫人对他提过的几句话突然冒了出来,胖查理未及阻止,话语已经脱口而出。也许这要怪他心中的恶魔。也许只是体内的酒精。
  “如果你见到我的兄弟,”胖查理对蜘蛛说,“就跟他说,他应该过来打声招呼。”
  蜘蛛趴在那里,抬起一根细腿,几乎像是认真考虑着什么。随后它飞快爬过石板,消失在篱笆之间。
  罗茜洗了个澡,又在查理脸上留下了一个似有还无的啄吻,然后就回家去了。
  胖查理打开电视,但却发现自己开始打瞌睡,于是就关上电视,上床睡觉。他做了个特别逼真的怪梦,足以令他终生难忘。
  有个办法可以判断是不是在做梦,那就是看看你是否出现在某个现实生活中从没去过的地方。胖查理从没去过加利福尼亚,从没去过比佛利山庄。但这地方他已经在电影电视里见过太多次了,足以产生一种惬意的熟识感。
  一个派对正在举行。
  洛杉矶的灯火在他们身下闪烁变幻。
  派对中的人似乎被整整齐齐地分成了几群:一群是拿着放满精致开胃点心银盘的人,一群是从银盘子里拿点心的人,还有一群是谢绝的人。那群接受服务的人正围着大宅闲聊、微笑、交谈,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好莱坞世界中的重要人物,就像古代日本宫廷中的庭臣——而且,和在古代日本宫廷一样,每个人都相信只要再往上迈一步,自己就安全了。这里有想成为明星的演员,想成为独立制片人的明星,渴望得到制片厂稳定工作的独立制片人,想成为明星的导演,想给实力更足的制片厂当老板的制片厂老板,希望别人能够喜爱自己这个人的制片厂律师——失败后,就退而求其次,只希望别人喜欢自己。
  在胖查理的梦中,他可以同时从内外两个角度看到自己,而且他也并非自己。在平时的梦里,他也许只是在参加一次忘了复习的复式记账法财务考试,而且在那种环境下他可以肯定自己最后一站起身,就会发现早上穿衣服时不知怎么的竟忘了穿裤子。在胖查理的梦中,他就是自己,只是更笨拙些。
  但这个梦不同。
  在这个梦里,胖查理很酷,而且不止是酷。他游刃有余,他聪明绝顶,他潇洒自如,他是这个派对中不拿银盘子的人里,惟一没有接到邀请的。而且(这让睡梦中的胖查理大感惊异,他想不出有什么事会比没接到邀请就出现在某个地方,更令人尴尬的了)他如鱼得水,过得很快活。
  他给每个问起他是谁、他在这儿做什么的人所讲的故事都不相同。半小时后,派对中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某个外国投资公司的代表,到这儿来是为了彻底买断某家制片厂;又过了半小时,他将出价投标派拉蒙公司的事,就已经是派对上的共识了。
  他似乎比所有人都要快活,沙哑的笑声极富感染力。他指导侍者调制一种被他称作“双重领悟”的鸡尾酒。虽然这酒是用香槟打底,但他还是非常令人信服地解释道,这是无酒精饮品。它包括一点这个一点那个,最后变成了鲜艳的紫色。他把饮料分发给在场的宾客,热心地要他们品尝,最后就连那些小心翼翼地抿着苏打水、好像生怕它会消失的人,也开始兴奋地喝起这种紫色饮品。
  接着,依照梦境的逻辑,他带领人们走到游泳池旁,提议教他们“水上行走”的把戏。他对所有人说,这完全是个信心的问题,还有态度,还有迈出第一步的勇气,还有知道该怎么做。似乎派对里的人都觉得“水上行走”是个值得一学的好把戏,仿佛某种深埋在灵魂中的东西,他们过去都会,只是暂时忘记了,而这个人会帮他们回想起这个技巧。
  把鞋子脱下来,那人说,所有人都脱下了鞋子:瑟吉欧·罗斯牌、克里斯蒂·洛布丁牌、勒内·考维拉牌⑾,紧挨着耐克、马丁和某些不知名的黑色皮鞋。他领着人们,排成某种康茄舞的队形,绕着游泳池转了一圈,然后走上水面。池水碰上去有点凉,在他们脚下果冻似地颤动;有些女人,甚至有几个男人,冲着池水嗤嗤傻笑。几个年轻的经纪人开始在水面蹦跳,就像一群玩蹦床的孩子。在山下,洛杉矶的灯光透过迷雾,宛若遥远的银河。
  没过多久池面上每一寸地方都挤满了人,有人站着,有人跳舞,有人摇摆,有人蹦上蹦下。人群如此拥挤,那个潇洒的男子,也就是梦中的查理干脆退回到混凝土池边,从一个银餐盘上取了些生鱼片沙拉。
  一只蜘蛛从茉莉花上垂到男人的肩头,顺着胳膊一路走到他的手掌。男人高兴地对它说了声“嗨!”。
  接着他沉默不语,似乎在倾听只有他能听到的蜘蛛的话语。他随后开口说,勤问必有所得。不是这样吗?
  他把蜘蛛小心地放到一片茉莉叶片上。
  几乎与此同时,赤脚站在游泳池水面上的人们,突然想起水是液体,不是固体;而且人们通常不在水上走路是有原因的,何况舞蹈甚至蹦跳。因为,这不可能。
  他们是梦境的推进者和动摇

  • 首页
    返回首页
  • 栏目
    栏目
  • 设置
    设置
  • 夜间
  • 日间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 宋体
  • 黑体
  • 微软雅黑
  • 楷体
文字大小
A-
14
A+
页面宽度
  • 640
  • 800
  • 960
  • 1280
上一篇:《执法如山》作者:保尔·安德逊 下一篇:《征服者罗比尔》作者:[美] 琼·斯塔尔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