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作者:[美] 亚伦·M·斯蒂尔
《路漫漫》作者:[美] 亚伦·M·斯蒂尔
秦文华 译
亚伦·H·斯蒂尔1988年起开始向《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投稿,赚到第一笔稿费。其后不久便势不可挡,大作连篇,屡屡投稿,作品先后在《阿西莫夫科幻小说》、《幻想与科幻小说杂志》、 《模拟》、《事实与科幻年代》等杂志发表。1990年,他出版了首部长篇小说《轨道危情》,得到评论界一致好评,不久就有人将斯蒂尔与“黄金年代”的海因莱因相提并论,如格利高里·班福德这样的权威人士。斯蒂尔还相继撰写并出版了《克拉克郡》、《太空》、《月之沉》、《夜幕下的迷宫》、《沉重》、《宁静抉择》、《无限太空的王者》等作品。另有两本小说集,分别是《粗暴的宇航员》以及《失重状态下的暴力与性》。他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有《海际》和《空间》,还有最新力作《土狼》。1996年,他的中篇小说《未来上尉之死》获得雨果奖。该小说被选入我们的第十四期年度精品集。亚伦·H·斯蒂尔出生于田纳西州的纳什威尔,曾为多家报刊杂志撰稿,题材内容涉及科学、商务等,现为专职作家,与妻子琳达居住在马塞诸塞州的霍特利。
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带着我们进入太空深处,登上一艘在星际间孤寂行驶的飞船。船上一名成员从冬眠状态中不幸醒来,惊觉自己竟是非正常提前苏醒,其遇可叹,其情可悲,而其悲惨的结局更是可想而知……
从地球起飞三个月后,这艘名叫阿拉巴马的宇宙探测飞船已经达到巡航速度:飞得最快,耗能最少。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飞船上出了事:莱斯列·吉利斯醒了过来。
他是慢慢恢复知觉的,好像从漫长无梦的睡眠中醒来一样。他全身赤裸,头顶光光,整个人漂浮在蓝绿色的胶凝体中。这种胶凝体注满了他置身的冬眠箱,他面部下半截套着一个氧气面罩,细细的塑料管子插在胳膊上。视线渐渐清晰之后,吉利斯看到冬眠箱已经放平,玻璃纤维制成的盖子打开了。冬眠舱里的光线非常柔和,可他还是适应不了,只好睁开眼又闭上,重复了好几次。
神志清醒后的第一个反应是:谢天谢地,我成功了。
他全身乏力,四肢僵直。他严格按照飞行训练的要求,小心翼翼地一次只挪动一点点。吉利斯轻轻动着自己的胳膊和大腿,隐隐约约感到有点纳闷,怎么没人来帮助他?可能奥卡达大夫正忙着帮助别人从冬眠箱里爬出来吧。可他什么都没听到,耳边只有几不可闻的一丝电池发出的嗡嗡声。其他再无声息,没有任何动静。
他的第二个反应是:出问题了。
他感觉背部很疼,手臂也疼得仿佛要从肩上卸下来似的。他抓紧冬眠箱的两侧,想坐起身来。悬浮在他身体四周的胶质不住流动,他在这滑溜溜的包围中挣扎了一分钟左右。撑起身体时,他听到了胶体滑动的声音,接着插在他身上的管子收紧了,他这才想起要将它们拔出来。于是他咬紧牙关将插在拇指与食指之问的管子抽出,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极其小心地将管子从胳膊上一一拔了下来。最后脱下的是氧气面罩。外面的空气寒彻心肺,他吸了一口,立刻觉得喉咙和肺部一阵刺痛,不由得难受地咳了好几下。与此同时,他一鼓作气,使出浑身上下最后一丝气力,爬出箱子。腿上一点儿劲都没有了,根本撑不住身体,他全身瘫软,一下子扑倒在舱里冷冰冰的地面上,再也动弹不得。
吉利斯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婴儿般蜷缩在地上有多久了,他的手指曲握着缩在腰间,他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然而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大脑一直游离于半梦半醒之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眼神也无法集中,只是茫然盯着地上锃亮的金属板。又过了一会儿,砭骨的寒气刺痛了他麻木的神经,附着在他光溜溜的皮肤上的悬浮胶液冷得刺骨。他虽然意识模糊,却也明白再这样卧在地上,很快就会因为体温过低而死。
吉利斯在地上滚了滚,仰面朝天,竭力撑着坐了起来。蓝绿色的胶液从他身上淌下来,在屁股周围汇成了一个浅浅的水塘。他缩起身子,双手抱肩,揪着发冷的肌肉,再一次纳闷,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关心他呢?是的,他的确只是一名通讯联络官,按照指令排好的先后顺序,确实有其他人排在前面,但就算这样,那些排在前面的人现在也应该检查完毕,按说大夫应该来看他了。冈田久仁子是他体内注入药物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作为首席医生,她也应当是最后一名进入冬眠箱的成员,并且是第一个醒来的人。然后她应当去——吉利斯使劲搜寻自己的记忆,希望能想起更多情况——帮助别的人醒来,先是首席工程师,丹娜·孟洛,她醒了之后就应该负责检查阿拉巴马飞船的主要系统,确保它的正常运作。如果飞船一切正常,按既定计划飞行,下面醒过来的就应该是李船长,紧接着就是大副夏皮罗,二副丁斯里,首席领航员厄尔曼,然后才是吉利斯自己。对啊,按程序,应该这样才对。
其余的人都在哪儿?
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衣服套上。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什么也没穿,而舱内的室温已经降到华氏五十度。吉利斯冻得哆哆嗦嗦,上下牙直打架,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颤颤巍巍、歪歪倒倒地穿过船舱,来到最近的一处柜子跟前。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叠干干净净的白毛巾和一叠整整齐齐的浴袍。当他擦去身上湿漉漉、黏糊糊的胶状物时,不由得想起冈田大夫替自己准备冬眠时的尴尬事来。让别人剃去身上的体毛,那感觉真是糟糕透了。当她拿着电动剃须刀,触及他的私处时,他发现自己在她温柔的抚摸之下竟不由自主挺了起来。她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冲他笑了笑,那是一种母亲式的微笑。“放松点,”她安慰道,“想点儿别的什么……”
他转过来,这才第一次看见,别的冬眠箱还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好好地立着。十三个白色玻纤棺材,每一具都以四十五度角靠在C2A甲板的防水舱壁上。每副棺材盖上都镶有电泳图谱显示仪,发出暖暖的琥珀色光芒,仪表上标明了里面每个成员的身份。这是阿拉巴马飞船的指挥小组,正是他最后见到的几个人:李、夏皮罗、丁斯里、冈田久仁子、孟洛、厄尔曼……
每一个人都在沉睡。除他之外的每一个人。
吉利斯赶紧套上一件浴袍,急走几步,来到离他最近的一扇窗户旁。外部铠窗本来关着,他一按键,铠窗便升了上去。黑漆漆的夜幕中闪烁着的遥远的星光在一瞬间骤然显现。当然,从这个窗户看不到欧塞伊·马加里斯47号,必须进人指挥中心,借助导航仪器观看。
就在他从窗户跟前转过身来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吸住了他的眼球——那是靠他身旁最近的一个冬眠箱上标示的内容。吉利斯分不清是冻的,还是吓的,浑身直发抖,他走近去看仔细些。显示屏告诉他里面睡着的人是考兹——雷·考兹,太空生活装备长官。吉利斯判断,他的一切生命指数看上去都很正常,可这不是吸引他注意力的地方。在屏幕的左上方是一个时间代码:
E/:7.8.70/22:10:01GMT
2070年7月8日。那是飞船全体乘员进入冬眠的日子,也是阿拉巴马起飞后的第三天。屏幕右上方还有另一行时间代码:
P/:10.3.70/00.21.23GMT
2070年10月3日。是今天的日期和时间。
阿拉巴马才飞了仅仅三个月时间。四十六光年的航程才过去三个月,而以百分之二十光速的速度计算的话,整个航程需要两百三十多年的时间才能飞完。
有好几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吉利斯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指数。他简直不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到的一切。尔后,他转过身,穿过舱室,来到舱口,沿梯子而下,来到下面一个冬眠舱的舱室中。他的光脚丫一路啪嗒啪嗒踩在冰凉冰凉的金属阶梯上。
又是十四个冬眠箱,好好地停放在应在的地方。没有一个是打开的。
压住内心的恐慌使吉利斯又攀下一个梯子来到第C2C号舱室。仍旧是十四个封得好好的冬眠箱。
他还是不甘心。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他怀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若有似无的希望快步来到C2D舱室中,看了一眼,又飞快爬上梯子,经过一条短短的通道,进入阿拉巴马号飞船的第二个冬眠舱。等他来到C1D舱室的时候,他已经查遍了这艘飞船上的每一个冬眠箱,除他之外还有一百零三位乘客,没有一个人所在的冬眠箱是打开的。
他浑身虚脱,耷拉着脑袋,倚着舱壁慢慢滑下,跌坐在地上,有好一阵子,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想不出,只觉得害怕,一个劲儿地发抖。
他,孤零零一个人。
好不容易,吉利斯才打起精神。事已至此,光害怕发傻是没用的。很显然,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控制冬眠系统的计算机犯了严重错误,在时机尚未成熟之际就把他唤醒了。既然这样,那么,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个事实,好好安排下面的日子。
他找到的那件袍子不是很暖和,于是他千方百计绕过将飞船的七个环形舱连接起来的那些迂回曲折的通道,最后进入了C4号船舱。
阿拉巴马飞船上有两个船舱是留待抵达欧塞伊·马加里斯47号后做驾乘人员的营房用的,C4就是其中之一。
寻找自己的储物柜时,他尽量不让眼光落在那一排排的空铺位上,这个柜子里放着一些他的私人衣物。他三个月前放在柜子里的那套蓝色的衣裤连体工作服还好好地挂在那儿,旁边就是他离开金里奇太空中心登上太空船时穿着的隔离服;上面的架子上是一只小小的硬纸盒,紧挨着他那双前端凸起的软底鞋,里面装着几件珍贵的纪念品,那是他获准带在身边的为数极少的几样个人物品。吉利斯套上工作衣的时候故意不去看这个盒子。等到抵达他的最终目的地,他才会看里面的东西。如果将时间的膨胀因素计算在内,必要熬两百三十年……确切地说,得熬过两百二十六年!
位于H4舱室的指挥中心又冷又暗,它坐落在飞船的圆柱状中心交汇轴位置。里面的灯光调得很暗。依环形舱壁一圈所开的长方形窗户紧闭着,几个控制格栅板上微微透出亮光,只有这一点点柔和的光线才打破了室内的阴沉。
吉利斯费了一会儿工夫,扭开天花板上的顶灯,在屋里搜寻环境控制台。他只想调节一下恒温器,将室内温度弄得暖和一些,但是他很快放弃了这一决定。他曾受过专门的通讯联络训练,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对阿拉巴马飞船主控制系统的其他方面并不熟悉,有的技术他充其量也只是略知一二,因此不愿意随便更改操作程序,以免影响飞船内部环境。而且,他也不会在这儿待很久。等他重新回到冬眠箱里,冷不冷对他而言也就没什么大不同了。
不管怎样,他还是有责任检查飞船的状况。因此他走到飞行控制台那边去,拉开保护键盘的塑料盖面,有力地敲击着键盘。有关阿拉巴马号目前状况的数据显示出来了。桌面上方闪现出一束明亮的光线,从中跳出一个小小的全息飞船模型。太阳系几大行星的运行轨道在画面上形成一个三维立体光圈,从光圈中心延伸出一条长长的弧形线,飞船此刻就与这弧形线的末端连着,稳稳当当飞行在空中。阿拉巴马号一直以1G速度推进,这会儿已在海王星上方,正飞过冥王星那斜斜的轨道。几个星期之后,它就会穿越日心引力场,从而摆脱太阳的最后一点引力的拖拽,直奔星际空间。
阿拉巴马现在飞离地球的距离已超过以往任何一架载人宇宙飞船,在此之前只有极少数几个宇宙探测器到过这么远的地方。想到这里,吉利斯不由得面露笑容。现在他可是惟一一个活生生的——至少是惟一一个有意识的——能从地球航行到这么远的宇宙空间来的人。能建立如此功勋,倒也不枉醒来一场……尽管,考虑到诸般利害关系,他还是宁愿一直睡着。
他来到工程操作台,揭开遮盖,在屏幕上调出主体工程的示意图解。阿拉巴马号飞船发射前,其球形的主体燃料箱中已填载了氘/氦一3,经过九十天的助推段,这一燃料储备已基本消耗殆尽,但是现在飞船的飞行速度已达到最节省燃料的状态,随船的布什德型吸气式冲压发动机能在星际间产生巨大的磁场,将船头周围四千公里空间内离子化了的氢气和氦气吸进来,给船尾的反应器提供燃料,从而保证飞船以0.2G的速度迅捷而稳定地行驶。在吸收生成燃料的同时,这个磁场还产生同步反应,发出微秒脉冲,在飞船四周形成厚厚的防护屏蔽,挡开宇宙尘埃,这些尘埃因为相对性缘故,也等于是在极速飞驰,只要有一丝半点击中飞船,瞬息间就会将船体扯得粉碎,片甲不留。虽然吉利斯对飞船的助推系统所知有限,但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他便得知系统正在以百分之九十的功率运作。
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轻轻地哒哒作响。
吉利斯没料到,吓了一大跳,他转过身,眯着眼,在半明半暗中寻找声音的来源。看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不一会儿,从导航台后面冒出了一个形体很小的东西:原来是一个蜘蛛状的机器人,这种机器人具有自我维修、自我控制的功能,负责定期不间断地来回巡视阿拉巴马号飞船,检测各个舱室,进行一些简单的小修小补。这只蜘蛛机器人显然是被身处指挥舱内的吉利斯吸引来的。这小玩意儿的眼柄只是冲着他所在的方向闪了几闪,随即又匆匆忙忙逃也似的躲开了。
现在好了,真是再好不过了。机器人的聪明程度虽然还赶不上耗子,不过它能把观察到的一切情况报告给飞船上的人工智能系统。既然现在飞船已获悉自身所载的一名成员已经醒来,那吉利斯也就可以趁此时机解决自己的小麻烦了。
吉利斯穿过舱内,来到通讯联络工作台,那是自己所熟知、所习惯的岗位。一坐下来,他就揭掉台面上的塑料遮布。随着一连串灵活而又熟练的敲击,他的控制台亮了起来。看到熟悉的显示屏、熟悉的桌面、熟悉的数据,他才稍稍有了点安全感。最起码在这里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敲键盘输入指令,打开一个界面,进入阿拉巴马号飞船上基于DNA数据库的人工智能系统。
莱斯列·吉利斯,通讯官,身份号86419-D,输入密码:Seotland。
很快就有了回应:身份确认。密码已接受。早安,吉利斯先生。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我为什么醒了?吉利斯输入问话。
顿了一会儿,然后屏幕回答:莱斯列·吉利斯,通讯官,仍在冬眠箱。
吉利斯张大嘴巴:我的天哪,这到底……?
不,不是的。我此刻就在指挥中心。你已经确认。
这一回,人工智能系统的回应似乎慢了那么一丁点儿:通讯官莱斯列·吉利斯仍在冬眠箱。请重新输入你的ID号码和密码,以便确认。
吉利斯忙不迭地又敲了一遍:身份号86419-D,输入密码:Scotland
人工智能立刻回应,显示了一行字:身份重新确认。你是通讯官莱斯列·吉利斯。
那么请你认同我已不在冬眠箱。
不。通讯官莱斯列·吉利斯仍位于冬眠箱。请重新进入你的身份号码和密码,以便重新确认。
吉利斯怒极,狠狠地在键盘盖上拍了一记。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逼自己尽量静下心来将这个问题想透。他是在和人工智能玩对手戏。这玩艺儿也许已被设定好用简单平实的英语一对一地回答预先输人的提问,说到底它终归是台机器,遵循的是机器式的逻辑。虽然他必须按照它的规律跟它打交道,但是无论如何他还是要自创规则。
身份号86419-D,输人密码:Scotland
身份重新确认。你是通讯官莱斯列·吉利斯。
请搜索通讯官莱斯列·吉利斯的正确方位。
通讯官莱斯列·吉利斯在C1A-07号冬眠箱。
好的,看来这会儿有点儿门了……等等,不对,这回显然还是大错特错了,而且还错得很离奇。他刚刚是从位于C2舱A室的冬眠箱中爬出来的!
C2A-07号冬眠箱的主人是谁?
埃里克·冈瑟,少尉军官。
这个名字没听说过,但是后面的附文表明他是联邦太空机构的少尉,是一名飞行组成员,是在飞船即将起飞之前乘输送飞机上来的,看样子不像是个劫持飞船的阴谋分子。
吉利斯继续敲出几行字:出现差错。埃里克·冈瑟不在C2A-07号箱中,而我也不在C1A-07号箱中。你明白吗?
又停顿了一下,接着出现:收到。根据次级数据系统重新核查冬眠箱分配情况。正确:C1A-07号箱中目前为埃里克·冈瑟所居。
吉利斯心不在焉咬着自己的指甲;几分钟后,他想出了这起调包事件的一个可能的解释。李船长和其他几个阴谋分子偷带了将近五十名持不同政见的知识精英,就在飞船飞离地球前登上飞船。因为他们中没有一个列在飞船的原有成员花名册上,所以这些精英们只好被指派进入那些本来是为拓荒队成员准备的冬眠箱中,拓荒队成员则被留在了地球上。吉利斯只能作如下猜测:在混乱之际,有人不小心将错误的信息输进了控制冬眠箱系统的计算机中。因此本来他一开始是被分派到C1A-07号箱中,而冈瑟少尉本应当是在C2A-07箱里的,但不知什么人将他和冈瑟两人的箱子调了包,而且此人还忘了将该信息从冬眠箱控制程序调往飞船智能操作系统。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最终看来,也只是两者之间换个数字,一桩小事而已……
然而还是回答不了最初的问题:他为什么会提前从冬眠箱中醒来?或者更确切一点说,冈瑟为什么要被弄醒?
你为什么要让C2A-07号箱的主人醒来?
分类/TS.内部安全处指令7812-DA。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内部安全处的密码锁?不过,他能对付。
安全逾越指令AS-001001,莱斯列·吉利斯,通讯官。输入密码:Scotland。重复问题:你为什么要让C2A-07号箱的主人醒来?
分类/TS:开启。冈瑟少尉将通过安全通讯频道验证总统发射飞船的指令。一旦2070年7月5日零时未能证实,埃里克·冈特将于2070年10月3日零时从冬眠箱中醒来,按指令选择是否终止这一使命。
吉利斯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想弄清楚他眼前这几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无论如何他都不太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只能有一个解释:冈瑟在内部安全处担任高职,然而他是一名隐藏极深的高级间谍,甚至是双重间谍,被安插到阿拉巴马飞船上,目的是确保飞船一定要在总统授权下才能发射飞行。可是,由于李船长已给吉利斯本人下了命令,切断阿拉巴马飞船与地面任务控制站之间任何形式的通讯联系,因此冈瑟根本不可能向地球偷偷传送信号。正因为如此,人工智能系统才在飞船行驶九十天之后,运用自动控制程序将其从冬眠箱中唤醒。
不过,到了现在这一步,就算冈瑟愿意,他也决计没有办法让飞船简简单单地掉转船头。阿拉巴马号已经离地球太远太远了,它的行驶速度又太快太快了,单凭个人自身的力量,想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简直是异想天开。所以说, “终止使命”这句话只有一个解释:冈瑟本来肩负的是摧毁阿拉巴马飞船的任务。
真是一位忠于美利坚合众国的臣民,甚至到了不惜以自杀殉国的程度。吉利斯敢肯定,国家的官方新闻报道机构现在已经通报了阿拉巴马号飞船失踪的消息,而且联邦太空机构的发言人也在发表声明,说飞船遭遇到突如其来的大灾难什么的云云。
既然没有别人登上飞船,飞船又知道冈瑟的命令,那么人工智能系统中暗藏的程序就还没有从记忆体里删掉。一方面,至少冈瑟再也不能执行具自杀性任务;另一方面,他将继续睡上两百三十年时间,而吉利斯此时此刻却大睁着眼睛,清醒得很。
很好!所以目前当务之急是让自己回到冬眠箱里去。等他再次醒来之后,他会告知李船长他所获悉的一切,让他决定如何处置冈瑟少尉。
已经出现错误。我不应该在此时醒来。我必须立刻回到冬眠箱。
一阵停顿之后,屏幕上现出一行字:这不可能。你不能再回到冬眠箱。
吉利斯的心跳猛地加快。
我再重复一遍:已经出现错误。没有理由让C2A一07号箱中的人醒来。我是C2A一07号箱的主人,我一定要马上回到冬眠箱。
我了解情况。全体成员名册已经更改以体现这一新信息。但是,你要回到冬眠箱里去是不可能的。
他的手在键盘上簌簌发抖:为什么不能?
协议不同意C2A一07号箱主人重返冬眠箱。这个箱子已永久失去功能。重返冬眠箱不获准。
吉利斯突然觉得似乎有一条滚烫的毛巾兜头罩到了他脸上,闷得他透不过气来:
安全逾越指令AS-001001,莱斯列·吉利斯通讯官。密码:Scotland。立即删除协议。
密码通过,通讯官吉利斯。非直接证实总统发射授权者不得删除协议,非冈瑟少尉本人不得废止。
他胸中的怒火直冲脑门。继续敲道:立即让冈特少尉醒来。这是紧急状况。
飞船不抵达最后终点,全体人员不得从冬眠箱中醒来。除非迫不得已,任务执行过程中遭遇紧急状况。一切系统处于按计划运行状态:无紧急状况出现。
埃里克·冈瑟。埃里克·冈瑟好端端地在C1A舱室中躺着睡大觉呢!可就算可以把他从冬眠状态中弄醒,被迫招认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阿拉巴马飞船驶过产生的尾迹中含有大量离子化了的分子,形成长长的离子辐射区,破坏了与地球的一切通讯联系。当大量燃料在熊熊燃烧推动引擎时,通往或来自任何星际飞船的任何信号都无一例外会受到强烈的干扰而失真,或是四处飞散,而阿拉巴马飞船只管勇往直前地飞啊飞,在今后的两百三十年内,它将永不停歇地高速飞行。
如果我不返回冬眠箱,我就会死。这是紧急状况。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的处境,吉利斯先生。但是,这并非任务执行过程中的紧急状况。我为发生这一错误感到抱歉。
读到这儿,吉利斯发现自己哑然失笑,笑着笑着,嘴越咧越大,一股沮丧之情汹涌而出,他反而笑出声来,随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终于歇斯底里,放声狂笑起来,时至今日,吉利斯已彻底意识到自己滑稽而又矛盾的荒唐处境。
他是阿拉巴马号宇宙探测飞船上的首席通讯联络官。而现在他已注定彻底完蛋了,因为他无法进行他的通讯联络工作。
吉利斯可以随便挑选飞船上的任何一个床铺,包括李船长的专用私人单间,不过他还是选择了原本分给他的铺位,只有这样感觉上才合适。
他把恒温器调到华氏七十度,然后慢慢地、美美地冲了个热水澡。重新套上他的连体工作服,回到自己床上,躺下,竭力想让自己睡上一觉。可是,每当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钻进新的想法,然后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在直瞪瞪地盯着上铺的床板看。所以他在那儿躺了好长时间,两手交叉,紧扣在一起,搭在肚子上,脑子里反复思量着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既不会窒息而亡,也不会缺水而死。阿拉巴马号上的闭路循环生命维持系统将自动清除飞船上的二氧化碳气体,重新循环过滤成可呼吸的氧-氮合成气,他的排尿也会经过净化处理,循环再生为可饮用水。他也不会在黑暗中被活活冻死,飞船反应堆产生的能量有足够的剩余让他开启船上的电力设备系统,他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些能量储备会耗尽。他更不用担心自己会饿死,船上所配的食物给养足足可以供一百零四人食用十二个月,也就是说,他一个人享用的话,够吃个上百年都不止。
不过,他是没什么机会活上那么久的。那些还在冬眠箱内躺着的组员们会永葆青春,身体细胞的活动迟滞了,自然年龄的增长过程于是受到遏止。这是一种人体生物酶处理手段,对人体生命组织细胞进行毫微性的技术修补,同时注入药物,让他们保持一种昏睡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们连潜意识的有梦睡眠都不会发生。一旦抵达欧塞伊·马加里斯47号,他们就会从冬眠状态中醒来。
他的情形就不一样了。既然他已经出了冬眠箱,他的年龄就会自然增长,与飞船的相对飞行速度成一定比例正常增长。设想他如果突然之间鬼使神差回到家中,碰到他的一个假想的双胞胎兄弟——当然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和其他登上飞船的许多成员一样,吉利斯也是个独生子——他会发现自己只比他的兄弟小了几个钟头而已。然而,这个年龄差距将会随着阿拉巴马号飞船的飞行而拉大,飞船飞离地球越远,他和地球上的假想双胞胎兄弟的年龄差距就会拉得越大。但是即便把这种洛伦兹变量因素考虑进去,也不可能长久保持他的生命,因为登上飞船的每一个其他成员也是以同样的比率在增长岁数,惟一的不同之处是他们的身体状况可以永葆青春不老,而他自己则会渐渐老去,一天不如一天,直至最终垮掉……
不!吉利斯拼命闭上眼睛。别再想了!
可是他怎么也绕不开这个念头:他现在已被宣判了死刑,活一天算一天。可是被判了刑的人在隔离拘禁中尚且有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哪怕只看见牢中警卫往牢房门口送饭推食盘时在眼前一闪而过的一只手也好啊!吉利斯连这样的奢望都梦想不到。还有,他再也指望不到能听听另一个人的声音,看看另一个人的脸。无论他在地球上所度过的二十八年的岁月是多么短暂,多么单纯。在他的家乡,有许多他喜欢的人,也有一些他不喜欢的人,还有更多的人只是萍水相逢。而今,所有这一切都已随风而逝,永远、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想到这儿,他蓦地坐起身来。动作太急了一点;脑门重重撞在上铺的床板上。他低声诅咒了一句,抓抓头顶——头发下肿起了一个包,别的倒没什么——然后一甩双腿,越过床沿,站起身来,打开他的柜子。那只盒子还在他上次看到的地方没动。他从架子上取下盒子,就要打开……
随即又停了下来。不能开。如果他看了放在里面的东西,只会让他比现在更难过,觉得更凄惨。放在盖子上的双手微微颤抖,迟迟疑疑下不了手。现在还不需要它。他急急地将盒子放回橱柜,急急地关上柜门。随着砰的一声响,盒子被关在了门里边。接下来,别的也没什么好做的,他决定去散散步。
吉利斯沿着回廊绕到通往C7号舱室的中心交汇处一带,从那儿拾级而下来到一个杂物间:长长的板凳上空无一人,墙上刷的是淡淡的土色。下面的舱室是飞船的厨房:铬钢合金餐桌,灶具台,空空如也的保暖箱。他找到了咖啡壶,却找不到咖啡,于是他又冒险沿梯子往下进入飞船的医务室。消过毒的一个个小隔间白上加白,诊疗床上罩着塑料床单。壁橱里放的是透明玻璃纸包着的医疗器械、医用纱布和绷带等等,还有一排排的塑料瓶,里面装满了各种药,上面贴着看不懂的标签。他感到有点头疼,于是他从瓶瓶罐罐中找到止疼片,没喝水就吞下药片,然后躺下休息片刻。
过了一会儿,他的头不痛了,于是他决定去飞船底层的起居室兼餐厅看看。
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几把椅子和几张台子,放在两个墙式显示屏下面,另外还有一张长沙发,面朝一个紧闭着的嘹望孔。其中一张的折叠式台面是打开的,看得出来是个全息游戏台。
他按了一个标示着国际象棋的开关,很快就看到一个棋盘出现了。他在少年时曾锲而不舍地学过下国际象棋,长大后却渐渐失去了兴趣。或许现在该把它重新捡起来……
可是,他并没有坐下来玩象棋,而是去了嘹望孔那边。他打开合在嘹望孔上的窗闸,出神地凝望着外面的一片灿烂星光。虽然天文学一直是他的第二大爱好,可此时此刻、此间此地他却找不到一个熟悉的星座。这儿离地球太远了,各个星体的位置变化都很大,只有人工智能导航系统的子程序才能搜索到它们的精确位置。现在就算是熟悉的星球也已经换了新面孔。这意想不到的新情况让他感觉更孤单了,他索然无味地关上望孔的窗闸。离开时他甚至懒得将桌上的象棋游戏关掉。
走在环形过道上,迎面碰上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小机器人。就在他走近时,机器人飞快地避让到一旁,吉利斯反而蹲下身来,手指在地板上轻轻地敲着,想哄它靠自己近点儿。
机器人的眼柄直直地扫向他,有那么一会儿,它似乎犹犹豫豫的想靠近,不过还是一转身飞快地上了螺旋式通道。它没理由要和人类有什么互动交流,即便有些人是多么渴望与它为伴。
吉利斯眼睁睁看着机器人消失在天花板上方,他万分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继续往走廊那边踱去。
C5和C6号是货舱,里面又冷又黑,舱室一间挨着一间,里面尽是储物柜和飞船用集装箱,上面标着各色编码。在C5A舱室中,他找到了组员的配给;轻轻一拉,其中一个冷藏柜的柜门便滑开了。他用了几分钟时间观察里面的内容:真空包装的密封袋,里面的东西已受过脱水冷冻处理,也认不出来是什么,只能靠读那上面贴着的神秘莫测的标牌了。没有一样能勾起人的胃口。他从袋子里随手拽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可能是加工过的熟牛肉,也有可能是巧克力饼。可他还不饿,于是把这东西又猛地推进去, “哐”地一甩柜门,关上了。
吉利斯回到环形走廊上,走到通往中心枢纽地带交通井的入口处。他打开入口处的舱盖时还犹豫了一下,梯子的第一级横档就在跟前,但他没有立刻抓住往下爬。从这里沿着凹槽式引梯爬下去,可以到达交通井最底层。以前他曾下去过一次,那次他一心只想赶往指挥舱,所以竟没留意这窄窄的一百英尺深的井是干什么用的。也难怪,阿拉巴马号飞船泊在高门地时重力为零,飞船上的每个人都把它当成走廊,而现在,当时是水平方向的走廊变成了垂直方向的深井。
他朝下望去,五层之下的极深处就是H5舱室那硬邦邦的金属地板。假如他的手在梯子扶手上稍稍打个滑,或者是脚下一溜,哪级横档没踩稳,他就会直通通地摔进井底。必须一步一步、非常谨慎地往下挪,要是出了什么闪失的话……
秘诀就是坚决不要往下看。于是在踩梯子下井的时候,他有意只盯着自己的双手。
吉利斯打算在H2和H3舱室逗留一下,检查检查里面的发动机工作情况和生命维持系统的运转状况,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发现自己一直攀到H5舱室才停了下来。
这一层有三个气密门。左右两扇通向阿拉巴马号的两艘交通艇,分别叫瓦勒斯和海尔姆斯。吉利斯透过一个嘹望孔仔细观望海尔姆斯,这艘空间交通艇乖乖地安身在自己的机坞里,三角形机翼折叠着藏在宽阔的机身下,气泡状舱盖有铠窗罩着。看到交通艇的一刹那间,他甚至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冲动的念头,想干脆偷偷驾着海尔姆斯,飞回老家去。不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这种飞行器上的燃料和氧气储备只够用于轨道飞行。驾着它连海王星都飞不到,更不用说到地球那么远的地方了。而且他也没受过任何驾驶飞船的特殊训练。
从嘹望孔那儿收回目光,他转过身来看到了另一扇气密门,就在他所站位置的正对面。那个气密门并不通向停泊交通艇的接口,而是通往外面的无限空间。
欲行又止,犹犹豫豫地,像是在和心中的意愿对抗,吉利斯发现自己竟往这个气密门走去。他转动舱门上的圆锁,内层入口松开了,然后他拉开门走了进去。这个气密舱里亮晃晃的,面积不大,只能容纳两个身着太空服的人。对面就是漆着虎皮条纹的对外出口处,旁边的舱壁上装了个小小的控制面板。上面只有三个主要按钮——密封,排气,以及打开——三行字上方分别是三种颜色的灯:绿、黄、红。绿灯现在亮着,表明现在的状况是内层入口已打开,而此刻密封舱内压力指数正常,符合安全系数。
密封舱内很冷。这会儿飞船上的其他地方都暖和起来了,但在这里吉利斯还是感到有一股刺骨的寒气钻透他的衣服,一直渗进他的身体里面,他看到自己呼出的气凝成一丝丝白烟,幽灵般地在眼前冉冉上升,将他的视线搅得一片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呆立了多久,不过他在三个按钮跟前的确是思前想后,踯躅了很久。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到自己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于是转身走出这间气密舱。他小心翼翼地将内层入口锁好。出来之后,他在舱前还逗留了一两分钟。最终,他将这里也定为今后不会再经常光顾的地点之一。
然后,他按原路返回,攀了很长时间的梯子,才回到井边,爬上中心枢纽处。
飞船上到处可以见到精密计时仪,上面既显示格林威治标准时间,也显示飞船上的相对时间。
吉利斯在醒来的第二天,就决定还是不知道时间的好。于是他找了一大卷黑色绝缘胶带,走遍所有舱室,将能找到的钟全都给蒙上了。
飞船上没有地球的白天与黑夜的循环往复。感到累了,他就睡,不想睡了,就起床。过了一阵子,他发觉自己老是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呆呆地盯着上铺的床底板发愣,也不晓得自己无所事事,浪费了多少时间。这样可不好,因此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固定的日程表。
他重新调整了飞船的内部光照系统,这样照明灯每隔十二个小时就自动开与关,就好比是地球上的日出和日落,这样他心里就有数了一点。每天早晨,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绕着环形走廊小跑步,跑呀跑呀,跑得腿也疼了,呼吸也急促了,喘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还是坚持将最后一圈的全速冲刺跑完才停下。
然后,他会冲个澡,再给自己梳洗整理一番。他的胡子开始往外长了,长到一定的时候,他就会很用心地刮胡子。头发也渐渐长起来了,要是他觉得头发长得太长,就会用一把从医务舱室中寻来的医用剪刀替自己剪头发。当然剪出来的效果不怎么样,一块一块的,完全是瞎剪一气,但只要能让头发前不遮眼睛,后不扫脖子,他就心满意足了。另外,他照镜子的时候有意离远一点,以免近距离看见镜子中的自己。
梳洗穿戴整齐之后,他会光顾飞船上的厨房间,给自己做顿早餐:冷冻谷物,在脱水蔬菜里加水调成菜汁,几块处理过的水果,一杯热咖啡。享用这些东西的时候,他还喜欢打开嘹望孔,透过这个小小的对外窗口,观赏每一颗星星。
用完早餐,他会来到下面的客厅兼餐厅,打开墙上镶着的屏幕。他可以进入人工智能子系统的资料库中检索其中的海量资料,可惜这些资料中娱乐内容太少了,主要是教程,比如说,阿拉巴马飞船操作系统服务指南,农业方面的课程,航天生物学,着陆要点,还有关于地球上有史以来拓荒殖民方面的学术性研究,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反正他决心致力于找出一切资料,学习一切知识,就当自己是个对什就当自己重新回到大学,是个一年级新生。
背诵、记忆,再默不做声地自己考考自己,以保证学到的都会了。或许他这种做法毫无意义,他也没什么理由要学会大豆的绿色培养方法,可这样做能让他的脑子不空着,不会去胡思乱想。
虽然他学习了很多有关阿拉巴马号飞船上冬眠箱系统的知识——一切都是从头学起,因为以前他对此是一窍不通。可不管怎么学,他仍然无力回天,仍然想不到一个好办法,让自己再回到冬眠状态中去。最后,他回到了C2B舱室,关闭了他原先所睡的箱子的出入口,将箱体回复原位。这以后,他不打算再回到这儿了;跟H5舱室的气密舱一样,这个地方也让他觉得不舒服。
有时候学累了,他会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和机器下下棋,一直玩到底,试图与电脑程序一较高下。当然了,每一次都是他输。电脑永远不会输,人再聪明,也休想赢它。不过渐渐地,他也掌握了电脑的一些棋步,知道它下一步会怎么走,有时也会暂时抢个先机,争取多走一会儿棋,然而最后还是以输棋告终。
吃的东西就是那些千篇一律、枯燥无味的预制熟食成品,所谓的肉啊、水果啊,还有蔬菜什么的,尽是些人造替代品,为的是在长年累月的冷冻保存之后还能食用,但他总是竭尽所能,将它们烹制得尽量可口些,至少能咽得下去。学会看标签之后,他就选了好多各式各样的食品,将它们通通搬到餐厅兼客厅中来。他花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来研究怎样才能让这些东西的味道勉强说得过去,至少能变个花样,不至于餐餐都是老样子。结果可想而知,通常都很糟糕,但时不时的,他也会炮制出一两顿美味,吃完之后还想吃。比如有一道菜,在细长的意大利面条上撒上炒鸡丁和凤梨块儿,他最初还以为吃起来肯定会觉得怪里怪气的,其实味道挺不错。遇上这样的成功例子,他就会将菜谱输入餐室的计算机中,以备后用。
有一天,他实在无所事事,就在船上闲逛,想找点儿别的什么东西来分散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发现了一只粗帆布袋子。这只袋子的主人是乔治·蒙特罗,是国防工业部的一名工作人员,曾为阿拉巴马号飞船逃离地球出过力。显然他设法带了些书在身边,藏量虽小,但能带上船来还真是挺棒的。内容大多都跟野外生存有关,不过另外几本倒是二十世纪的经典之作:J·布罗诺斯基的《人类溯源》,肯尼思·布鲁尔的《宇宙飞船和独木舟》,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吉利斯把这些书带回自己的住处,将它们放在枕边,作为睡前阅读佳品。
偶尔,他也会到指挥舱转转。第三次去的时候,控制台上的显示屏告诉他阿拉巴马飞船已经穿过了日心引力场,此刻正飞越星际空间,也就是恒星与恒星之间黑沉沉的空间。由于吸气式冲压发动机挡在前方,因此没有朝向正前方的视窗,不过他已学会如何遥控设在燃料箱上的摄像镜头。只要把镜头调到合适的位置,就能实时显示船首正前方的景观。看上去正前方的星星全都聚成一簇,多普勒效应使这些恒星形成了短短的彗星似的尾巴,若隐若现地闪着点点蓝光。然而当他转动镜头,回头观察飞船飞过的路线时,他看到了一个形状不规则的黑洞已经在飞船船尾后越张越大。太阳以及它的所有行星,包括地球,全都不见了踪影。
他又多了一件烦心的事儿,正因为如此,他后来很少再去摆弄摄像镜头。
他吃饱了睡,睡醒了跑步,跑累了又学,学完了便去下那无休无止、永远得不到成就感的象棋,再不然他就到处找能干的事儿干,消磨时间,尽量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充实一些,心里也好受一些。时不时的,他发现自己嘟嘟囔囔自言白语,不知咕噜着什么名堂。没有谈话伙伴,只有嘴巴同大脑讲话,自言自语,唠唠叨叨。每当注意到这种情形,他就会有意识地立刻打住。然而无论他怎样想方设法逃避他自己,最后总要回到孤寂的飞船走廊上,继续徘徊在一个个空无一人的舱室门口。
当时他并不知道,他的神经已开始渐渐错乱。
他的连体工作服变得破烂不堪。要知道这可是他惟一可穿的衣服。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有件浴袍。他检查了一下载货清单,得知服装封好贮藏在C5C舱室。就是在翻找衣服的时候,他竟然发现了酒。
阿拉巴马号飞船上决计不会有酒鬼,可还是有人想办法将两箱苏格兰威士忌、两箱伏特加和一箱香槟酒偷偷带上了船。不用说,那是带上来准备留待全体成员安全抵达欧塞伊·马加里斯47号后庆祝用的,酒可以助兴嘛。吉利斯发现酒是藏在备用服装里捎带上来的。
他竭力不去想酒的事儿,能耐多久就耐多久吧。他一向不是个喜欢喝酒的人,也不想现在上瘾。可几天后,他尝试做牛肉拉面的努力又一次失败了,看到桌上一团半生不熟的烂乎乎的面条和几片味同嚼蜡的替代品人造牛肉,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发现自己恍恍惚惚走向C5C舱室,这是他第二次进入这个舱,他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拿着酒回到餐厅,找了个玻璃杯,倒了大约两指高的酒,又兑了些水进去,搅了搅,然后坐下来重新开机下棋。喝到第二杯后,他发现自己特别放松,这种感觉自打他不合时宜地提前从冬眠箱中醒来一直没有过。
第二天晚上,他又喝了起来。
这就是他那暗无天日的不幸甘子的开端。
“鸡尾酒时光”很快就变成了他每天精神最亢奋、感觉最欢乐的高潮。不久,他发现没有理由每天非要等到晚餐过后才能享用,于是他改在每日下午玩象棋的时候喝第一顿酒。又一个早晨,他突然觉得每天一大早来杯香槟,开始一天的行程,那滋味儿简直妙极了。于是每日醒来,冲淋一番,剃须梳洗停当之后他就打开酒瓶,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是醉醺醺的,完全沉迷于酒液琼浆给他带来的松弛与麻木之中去了。他还发现了一招,将柠檬粉冲调成汁,与伏特加混在一起,味道也是其美无比,于是他的早餐中就加上了这种掺人柠檬汁的伏特加。打那以后不久,无论他走到哪儿,手里总端着这么一杯伏特加鸡尾酒。对这些有限的酒,他试图分着喝,尽量省着点儿,可他发现自己每次干掉一瓶之后,情绪会更加一落千丈,人也会更加没精打采。再喝上几口,又暂时得到一丁点儿解脱,醉意朦胧,半梦半醒中,似乎觉得只有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才行。一开始他还不断地提醒自己得给别人留一点儿,毕竟是为了将来的庆典才带的,然而随着一天又一天过去,这个想法早就被他抛到脑后,最后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忘了个一干二净。
经常在餐厅,他就醉得不省人事,沉沉睡去,宿醉醒来,还是酒气熏天,浑身上上下下都不舒服。这时候只有灌点儿醒酒汤才能帮他驱散体内翻江倒海的难受滋味,室内的难闻味道也才能慢慢淡去。他的衣服上开始发出只有经年累月狂饮暴饮的老酒徒身上才会有的那种难闻的、熏人的、霉气十足的味儿。没多久,这些臭烘烘的衣服他连洗都懒得洗,只是找出另外一套换上。用过的盘子碟子和炊具也不洗,全堆在飞船厨房间的水池上,而飞船上到处都是他走到哪儿落在哪儿的酒杯,有的里面不留一滴残液,也有的是半空不空,喝了一半扔在那儿的。再后来,他步也不跑了,但体重倒是没增加多少,那是因为他已经胃口尽失,吃得比以前少多了。每天他都会碰到新的不如意的事,碰到新的让他生气的由头:要不就是灯该开的时候不开,该关的时候不关,总是跟他的心愿对着干;要不就是所待的舱室不知怎么搞的,不是太热,就是太冷,总让他感到不惬意;再不就是想要的东西不知怎地总也找不着。
一天晚上,与电脑对弈又输了一局。虽说这是明摆着的结局,但他还是沮丧之极,恼火之极,抡起椅子,使劲儿一甩,“哐啷啷”几下将游戏桌的玻璃台面砸了个稀巴烂。一个小机器人听到这边这么大的动静,悄没声儿地爬过来察看险情。他还在气咻咻地瞪着砸得破损不堪的台面。有个机器人作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点儿吧,这么一想,他便坐到地板上,想和它套套近乎,试着让它靠自己近一些,嘴里咕咕咕地哄着它,就像小时候唤回自己的小狗似的。可机器人却对他的喁喁细语置若罔闻,对他的脉脉温情毫不领会,他对此大为光火,心中的怒气更甚,于是他操起一只空香槟酒瓶子,举起来就向机器人砸去。异乎寻常的是,瓶子完好如初,机器人反倒被砸得扁扁的,变成了一堆无用的东西散在餐厅的地板中央。更奇怪的是,吉利斯嗖嗖嗖地将瓶子扔到窗户上的时候,竟没有将嘹望孔撞碎。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晕晕乎乎的,就这么失去了知觉。模模糊糊中,他只知道自己四仰八叉倒在气密舱的地板上。
一阵刺耳的警钟当当当地响起来,震得他头痛欲裂,好像要将他的头颅劈成两半。懵懵懂懂中,他吃力地撑着坐起来,睡眼蠓咙地睁开肿胀的眼睛,张望自己及周围的环境。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赤裸裸的,连体工作服堆在内层人口里面,旁边是一大堆吐出来的秽物。他既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餐厅挪到了这里,也想不起来自己扔过什么,砸过什么。
小小的气密舱内灯光闪烁,投下的灯影在他身旁翻滚跳跃,他眯着眼看了看靠近外出口处的控制台。中间的黄灯是亮的,下面的红灯也一闪一闪的,一会儿亮,一会儿灭。这个密封舱没有预先减压就行将打开;也就是这玩艺儿触动了警报器。
吉利斯对自己如何来到这里一无所知,差点做出什么来倒是很明显。他从密封舱的地上爬过去,抬手按下绿键。这一下,警钟不响不闹了。然后他打开内入口,甚至不愿意将扔在一边的衣服捡起来,摇摇摆摆蹒跚着晃出气密舱。他根本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也无法保持走路的平衡,所以一路上不断摔跤,不是碰伤了手,就是磕破了膝,他也不管不顾,挣扎着继续往前走。
后来他走也走不动,爬也爬不了,只好顺势滚倒在地板上,拱成一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直到仁慈的睡神降临,他才光着身子,满腹悲伤,蜷缩在甲板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吉利斯痛定思痛,在飞船中穿梭忙碌开了。他有条不紊地收齐了散落在各个舱间的剩酒瓶子,将它们放回原处,从哪儿来,还到哪儿去。虽然他有将它们扔到飞船外的太空中去的冲动,但他害怕再回到H5舱室中去。再说酒也所剩无几了。在他滥饮无度的日子里,他几乎喝光了飞船里所有存酒,只剩下两瓶苏格兰威士忌、一瓶伏特加和四瓶香槟。
照照镜子,看看从镜子里盯着自己的那张脸,由于久未修面显得特别憔悴,双眼周围重重的黑眼圈更使他容颜枯槁。不过他太累了,累得连刮胡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用剪刀将胡子剪短一些,头发也剪到齐肩长的样子。对他而言也算是个新形象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这个新形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在意自己的形象了。
又过了几天,他才渐渐有了点食欲,可要想睡个好觉,恢复以前的睡眠状态却不是这么几天就能做到的。好几次他差点忍不住要故态复萌,借酒浇愁,但一想到气密舱中那恐怖的一幕,他立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还不够吓人吗?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还是离酒瓶子远一点为妙。
然而他也没有重新恢复先前给自己制定的日程安排。他对学习失去了兴趣,于是他打开计算机,将电子图书馆里有限的几部电影调出来,专注地观赏。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发现自己都能把电影中男女主人翁的台词倒背如流了。游戏桌无法修复,所以他从此再也没玩过象棋。偶尔,他还会蹦一蹦,跳一跳,小跑步什么的,但都是在他实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才想起来做的,而且每次也就动弹那么一会儿。
他会长时间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直瞪瞪地睁着双眼,回顾以往的光阴。他的记忆一直探到心灵的最深之处。他从童年时期想起,一幕又一幕的往事就像放电影似的在脑海中闪过:和父母在一起时的生活小插曲,孩提时期经历过的有趣的事以及年幼无知犯过的傻气。还想到成长过程中做错了的一些事,他想得很远,也想得很苦。他想起跟他交往过的那些女孩,他重演着与过去的死对头争吵的场景,也怀念和老朋友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然而无论他想多少,无论他想多远,最终他还是在劫难逃,回到他此刻之所在。
有时,他也会下去到指挥舱看看。自从上一次屡试屡败,绝望透顶之后,他已有好一段日子不与人工智能系统进行有意义的对话了。这玩艺儿只能回答最直截了当的问题,回答起来也非常简洁。所以他没理会它,而是打开了嘹望孔的铠窗,然后一屁股坐到李船长的座椅上,抬头仰望遥远的星空。星星一动不动,他的眼神也一动不动。
有一天,鬼使神差似的,他一冲动间从椅子上爬起身来,走到离自己距离最近的控制台旁边。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去够着控制面板,轻轻扯掉他曾经牢牢封在精密计时仪上的一条条黑胶带。上面显示的是:
P:/4.17.71/18-32.06GMT
2071年4月17日。这么说从他醒来到现在,只不过六个月多一点的时间。他敢对天发誓过去的时间足足有六年之久。
当天晚上,吉利斯特别用心做了一顿晚餐。他精心挑选了一块成品牛肉,这是他从食品贮藏箱中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块。他曾经学会制作一种黑胡椒调味汁,于是他将选好的牛肉浸渍在这种卤汁中,细心地在锅里倒了少许的油,加人大蒜干,慢慢地煎炒了一小会儿,把大蒜干炒得香喷喷的,和入捣烂了的土豆泥中。当这边柠檬汁蒸芦笋咝咝冒气的时候,他那边五成熟的煎牛肉已经大功告成,完美无缺了。早在下午的时候,他就从放酒的那个地方选中了一瓶香槟酒,先将它放在一旁,等万事俱备之际才拿出来。他将餐厅清理了一下,在餐桌旁给设了个座,位置正好对着嘹望孔,就在开饭的前一刻,他旋转旋钮,调暗了头顶上的吊灯。
用餐时,他细嚼慢咽,每进一口都尽情享受,时不时还闭上眼睛,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他是在神游美食天地呢!在他的脑海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光顾过的一些高级餐厅:堪萨斯城中心地带的牛排屋,波士顿拜肯山附近的一家五星级意大利饭店,圣·西蒙岛上的海鲜馆,那里的龙虾可是直接自码头运来的。当他从嘹望口向外凝望闪耀的群星时,他也不再刻意寻找各个熟悉的星座,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观赏着这一片灿烂星光,沉浸在宇宙的庄严与宏伟之中。晚餐享用过之后,他细心地将刀叉并拢在一起,放在盘子上,在杯子里重新斟上香槟,走到那边的长沙发旁边,在那里他早就放好了一样东西,作为他今日晚宴的最后一道节目。完成了它,今天的晚宴就可以圆满地画个句号了。
吉利斯对打开这个纸盒是慎之又慎,他曾多次抑制了自己想要打开它的欲望与冲动,所以这只盒子一直在他的柜子里好好地放着。在他人生最颓废的时期,在他日日烂醉如泥,如堕万丈深渊的那些日子里,他都很留心不让自己接近这个东西。现在是时候打开盒子了,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他从里面抽出像册,一张一张地翻看,想起这些照片拍摄的地点和情景,悠悠地回忆,慢慢地品味,一张张的照片记载了他一步步的人生道路。这是他的父亲,这是他的母亲。这张照片上的他才七岁,正站在自家的后院里,那是他童年时期在北卡罗莱纳的家。照片上的小男孩正高高地举着一个玩具宇宙飞船,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那是他的生日礼物。这儿有一张他第一个恋人的像片;那里还有他替她拍的另外几张照片,是在一次去烟山野营时拍下来的。照片上的这个小伙子是他自己,身穿制服,在学院参加毕业集训;这一张是他在得克萨斯参加飞行训练时照的。这些相片,还有其他更多的相片所能勾起的更多的回忆,是他能从地球带上飞船并且留在身边的全部财产了:过去的珍贵留影,他曾流连忘返过的地方的片刻回味,还有今生有缘相识的人以及他的至爱亲朋。
看着照片,回忆往昔,他刻意不去想他下面要做的事情。他已经重新调节了恒温器的温度指数,将飞船的午夜室内温度调低到华氏五十度,同时他还告知人工智能系统放弃他先前设定的模仿昼夜循环的灯光照明指令。他在李船长的舱中留了一张便条,告诉他埃里克·冈瑟是个破坏分子;然后对自己占用了其他成员的给养和美酒致以歉意。不过今天拿出来的这瓶酒,他还是要喝完的,没理由只喝一半便置之不理,由着它在那儿挥发浪费吧!更何况,多喝点儿酒,最好是酩酊大醉,他才会借酒壮胆,轻而易举地摁下那个红色的键。
他的生命历程就到此为止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一无所有,别无他望。用片刻的痛苦来抵消永无止日的悲惨与孤独,还是划得来的。
吉利斯还在一页一页,飞快地翻看着他的像册,就在这时他碰巧扫了一眼嘹望孔,也就是在那电光闪石的一刹那间,他觉察到了一丝异常:一颗恒星在移动。
一开始,他以为是香槟酒的酒力上来了。要不就是挂在他眼角的泪珠折射出星星的反光让他花了眼。他回过神去重新看照片,眼前是他给父亲拍的一张照片,是在父亲去世前不久拍的。看过之后,几乎是很不情愿地,他又把头抬了起来。
从嘹望口往外看去,映入眼帘的全是闪闪烁烁的星星,所有的星星纹丝不动……除了一颗以外。
非常亮的一颗星星,如此之亮,肯定是颗行星,说不定还是颗彗星呢!可是阿拉巴马号飞船现在已远远飞离了地球所属的太阳系,而所有的恒星又太远,再加上飞船行驶速度非常之快,根据相对性原理,这些恒星是不可能看到动的苫而这颗星似乎在沿着与他所在的飞船相平行的轨道行驶。
吉利斯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来了,他仔细地观察着这束越来越远的光亮,看着这颗星穿过自己所射出的光束的柱身渐渐消失在远方。他盯着它越久,就越觉得它后面仿佛拖着一个若明若暗蓝白色的尾巴;或许这是颗彗星,但果真如此的话,它的行进方向又不对头。而事实上,当他用眼睛继续观察,用大脑不停琢磨的时候,光点竟又亮了少许,似乎还稍稍改变了一点航向,就像是……
他冲向梯子,照片一古脑儿掉在地板上。
等到他冲进指挥舱,那个飞行物早就不见了。
接下来几个小时,吉利斯都在空中搜寻着,不停地调整导航望远镜的方向,试图再一次捕捉到这个不明异物的影踪。试了光学仪器不管用,他又来到自己的通讯联络台,打开宽频调谐旋钮,在无线电波段上来回调着,想从宇宙空间里一片嘈杂的颤音中搜索到一个反复出现、相对固定的信号。他几乎没意识到舱里已变得越来越冷了,天花板上的顶灯也熄灭了。此刻他早已忘记了原先的意图,也没想起来通知人工智能系统他已经改变主意了。
那个东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忙了好久,却怎么都找不到它的踪迹。然而对自己刚才所看到的,他确信无疑。它绝非幻觉,这一点他可以肯定,他越想就越发坚信那惊鸿一瞥问的物体并非宇宙间固有的天体,而是一架太空飞行器,在与阿拉巴马飞船交汇而过的一瞬间被捕捉到了,尽管两者之间的距离无法估算——一千公里?一万公里?还是一百万公里?
那么,它又是来自何方?肯定不是从地球上来,这一点没有怀疑的余地。谁在上面,它又将飞去何处?洗晚餐用过的碗碟时,他脑子里塞满了无数可能的猜测,接着他又忙着准备第二天的早餐。在此之前,他可是没指望着还会再吃这一顿。它为什么没飞近一点呢?躺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脑子里不停地盘旋着这个问题。或许它没发现阿拉巴马号飞船?他会不会再看到它呢?不太可能,最后他自己下了结论……可如果有了第一只,难道没有另外的可能性吗?兴许还会出现其他飞行物呢?
他觉得有必要记下这个偶发事件,这样飞船上的其他成员就能获悉他所观察到的情况。然而当他回到指挥舱,开始往航行日志中敲字打记录报告时,他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不会遣词造句了。面对空无一字的显示屏,他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显得空洞而又毫无生命力,他竟无法用语言栩栩如生地再现他所观察到的神秘奇观。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惊觉自己待在飞船上的这并不算短的六个月时间里,竟从来没有尝试过写一篇航行日记。
当然,没什么值得记录下来以飨后人的内容:他醒了,他吃了,他跑步了,他学习了,他酗酒了,他想到自杀了。可是仿佛突然间什么都变了。昨天他还作好了一切准备,准备进入气密舱,闭上眼睛,将自己投入虚空。现在,他觉得好像自己被赋予了一个新的生存下去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也仅仅是让他弄懂了一个道理,使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生存价值:是不是在他死了之后,身后除了一张废置的床铺和一瓶喝了一半的香槟酒之外,还应当留下点别的什么东西?
无论如何,他是没法在电脑上写东西了。于是他搜遍了整个货舱,最后总算发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大量供军需官使用的登记簿,是用来记录这次远航中的物资供应状况的,附带一盒笔。让他大为惊喜的是,他还找到了几本速写本,一些碳素铅笔,以及一套水彩画材料及一应用具;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显然很有一番远见,往飞船上放了这么些绘画必需品,好让人有机会炫耀炫耀自己的才艺,就算是一种奢侈的挥霍也值得啊!
吉利斯拿了一本登记簿和两三支笔回到餐厅兼起居室。虽然游戏桌已被毁得不成样,但是将盖子一盖上,它就成了一张棒极了的书桌。他把室内的家具摆设调整了一下,好让桌子对着隙望孔。不知何故,他觉得手写感觉上舒服些。一开始,他迫不及待地提笔便写,结果是潦潦草草,不知所云,于是写了扔,扔了写,后来多多少少总算能夹叙夹议地记下一点前一个夜晚的所见所感,后面又加了几页,写的是自己对这个东西有可能是什么的一些非正式的猜测。
等他写完了,他才发现自己伏案太久,背部酸痛不已,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的握笔处磨出了一个泡,又红又肿,疼痛莫名。尽管他已经再没什么可写的了,可他仍然有对纸倾诉的需要。将满腹心思诉诸于笔端,诉诸字里行间,对他而言是个绝佳的宣泄,其他任何方式都无法比拟。这种感觉他以前还没有过。这是—个全新的体验,他可以借助这种手段暂时进入另—个空间。他的肉体已经疲惫不堪,可他的精神却依然亢奋。他全然不顾自己已经体力透支,心中升腾着—个强烈的愿望,写,继续写,写到底。
当时他并不知道,但是他的头脑已渐渐清醒。
吉利斯渐渐恢复了以往每天的作息时间,那还是在他暗无天日的日子开始前为自己制定的日程表。这期间他殚精竭虑,搜寻脑海中的点点记忆,想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他开始尝试每天写日记,但往往言而无味,每每以沮丧之极而告终。他还耗费了几页笔墨写起了自传,后来发现写自己的事会时刻提醒自己目前的处境,因此最终还是将这几页东西从登记簿中撕掉,扔到一边儿去了。他写的诗也是怪怪的;当他读着自己绞尽脑汁写出来的这几首枯燥无味的打油诗时,他几乎想重回气密舱,一了百了算了。绝望中,他匆匆记下了遗漏掉的几件事,还没等写完,他就意识到,记这些不仅意义不大,而且更加令人不快,比写自传还窘迫。最后,这东西也给扔进了废纸篓。
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就这样坐在改装的书桌前,眼睛死死盯着嘹望孔外,手在纸上漫不经心、随心所欲地画着那个多事之夜所看到的星体。他不止一次产生了找瓶苏格兰威士忌一醉方休的欲望,可一想到上回因酒生事,差点走上绝路,他就立刻对这玩意儿敬而远之了。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写出点有意义的东西,不说为别人,最起码也是为了自己。可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脑袋瓜变得平实无奇,聪明劲儿全没了。灵感不知跑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
然后,有一天大清早,当他设置的昼灯尚未开启之前,他突然一激灵从梦中惊醒。几秒钟前,他的脑海中还盘旋着栩栩如生的梦境,一睁眼,那份清晰和逼真便稍纵即逝,差不多全部烟消云散。平时他也常做梦,梦中的情景大多数指向与地球有关的内容,即记忆中他曾去过的地方,以及他所认识的人,而这一次的梦境却异乎寻常;梦中‘没有他自己,发生地点也不是他所去过的任何地方。
梦里的片断和细节他基本上想不起来了,然而有一个情景始终留在他的脑海里,十分清楚:一个年轻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抬头凝望蔚蓝色的天空,天空中盘踞着一颗巨大的行星,四周环绕着一圈耀眼的光辉,年轻人绝望地看着这一团明亮的光芒——吉利斯将其认作是自己看到的那个不明飞行体一越行越远,向着广袤的星空深处飞去。
吉利斯翻了大半个身,好像也没想起床,可他发现自己竟坐了起来,伸手去够睡袍。他冲了个澡,水温调得冷热适中,站在花洒下面,四周是迷蒙的水雾,他开始发挥自己的想像,织补支离破碎的梦境。年轻人是个王子,出生于远离地球的某一个星球上的贵族之家。事实上,这个故事与地球的历史毫不相干。他父亲的王位遭人篡夺,国家落到了一个暴君手中,为了活命,他被迫逃亡,躲到一架星际飞船上避难,这架宇宙飞船正准备起航飞往另一座可供人类居住的行星。可是飞船上的全体驾乘人员因为害怕新君的暴政与迫害,所以弃王子于不顾,将他一人孤身留在一颗卫星上,这个卫星围绕着一座未经任何勘探和测绘的行星而转,虽然也能住人,但却荒无人烟。王子没有任何给养用具,也没有一个伺从同伴,就这样被放逐在此,独自飘零,自生自灭……
吉利斯脑中一刻不停地构思这个故事,他自己都被吸引住了,他一边穿衣服,一边仍旧想着故事情节,很快来到起居室兼餐厅。他拧开几盏灯,然后坐到书桌边,拿起了自己的笔。他飞快地打开登记簿,翻开新的一页,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在一种带点儿恍惚的处境中,他想都没想,埋头便写了起来。
从此再也没有停下来。
准确地说,吉利斯也曾多次放下手中的笔。因为他的体力是有限的,他不可能就这样无休无止地坐在桌旁一直写,一直写,是人总归会受饥饿之苦,受疲劳之袭。也有的时候,他会写不下去,伤透脑筋的他就会不耐烦地站起身,在屋内焦灼地来回踱步,思考下一幕该如何展开,甚至下一个字该如何落笔。
不过,用不了多久,王子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似乎比他还要先知先觉。王子不断开拓着他的新世界,吉利斯也跟着认识了许多人,其中有的成了他的朋友,有的则成了怀有深仇大恨的敌人,同时还跟着王子游历了不少地方。这些都是对他想像力空间的无限开发,也是对他想像力极限的一种挑战。就这样,吉利斯和王子鲁伯特,后者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他的另一个自我——发现自己踏上了前所未有的探险之路,其过程之惊险,情景之壮观,简直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吉利斯改变了他的日程安排,一切都以他坐在桌边奋笔疾书的时间为中心。他每天起得很早,起床后立刻奔赴他的写作台。一大早从床上爬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头脑格外的清醒,也就格外的文思泉涌,别的什么他都不需要,一杯提神醒脑的咖啡就足够了。中午时分,他会给自己准备一份简单的午餐,然后沿着环形过道走走动动,舒展舒展筋骨。每周他还会在整个飞船上巡视两三次,确保一切运转正常。中午过后不久,他便回到自己的书桌旁,接着刚才的思路,迫不及待地想写出下文。
他笔下主人翁的首次探险历程接近尾声之际,第一本簿子也已写满。他毫不犹豫地翻开新簿子,片刻不停,接着往下写。第一支笔用坏了,他想都不想就扔了它。他右手中指的第二指节长出了厚厚的老茧,可他毫不在意。
第二本很快又写满了,他将簿子摞在桌边放着的第一本簿子上。他很少回过头来读他写的东西,只是偶尔要翻回去对照一下人名和某个地方的所在。不久,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在另一个本子上写下笔记,这样就不用往回翻查前面的内容了。
夜幕降临了,他先给自己做点晚饭,然后读点别的东西,再花点儿时间观望窗外。隔一阵子他还会下去到指挥舱检查一下导航台。后来,阿拉巴马号飞船与地球之间的距离已经远得可以以秒差距①为单位来计算,而非单单用光年来计算了。即便如此,这个情况对吉利斯而言也无关紧要,久而久之,甚至变得与他毫不相干了。
【①秒差距,天文学中表示天体距离的单位,即视差为一秒的距离,一个秒差距单位相当于3.529光年。】
吉利斯将精密计时仪罩得严严实实。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想知道有多少光阴流逝过去了。他不再穿短裤和T恤衫,只马马虎虎套上睡袍。有时候他一整天都光着身子,坐在桌边,一丝不挂。他倒是注意时时将手指甲和脚趾甲修理得整整齐齐,对牙齿的保养尤为注重,总是呵护备至,但是却不再打理头发,也不再刮胡子修面了。一周之内他也会去冲上一两次澡,如果说那还算是洗澡的话。
他或者写,或者就是给他塑造的人物画速写,还会把这些人物所去过的那些古怪的城市以及它们的奇异风光画下来。
时至今日,他已写满了四个登记簿本,里面全是关于这个王子的历险故事。但是,单单文字是不够的,不能将他脑海中的想像更加鲜活地表现出来。又一次回到货舱取一本新簿子和几支笔的时候,他看见了水彩画颜料和画笔。这些东西以前他就留意到了,这一次,他干脆带着它们回到了起居室兼餐厅。
当天晚上,他开始了飞船上的壁画工程。
一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样起床。他洗了个澡,然后套上浴袍。浴袍袖口已经磨破,肘部也穿出了洞。他披着这件破破烂烂的袍子朝餐厅兼起居室走去。现在这个行程对他而言已经变得又长又艰难了。近来,他上上下下攀爬楼梯已经越来越困难。他的关节总是隐隐作痛,阿司匹林药片只能暂缓疼痛。还不止于此。几天前理床的时候,他在枕边发现了一根长长的、花白的头发,他看到了倒也不是十分吃惊。
穿过回廊时,他忍不住对自己的杰作赞赏不已。不久前刚动笔的森林壁画几乎快完工了。这幅画从C1舱一直延伸到C3舱的中间部位,画得非常漂亮,令人忍不住驻足凝望。当然,树叶的脉络轮廓还需要更为细致的描绘和加工。那可能要多费点儿事。前一阵子,颜料用光了,打那以后,他就从旧衣服上绞出染料,作为替代品。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他简单地吃了点早餐果腹,然后小心翼翼爬下梯子来到工作间;他早已不当这里是餐厅或是起居室什么的了。写的东西摊开摆在桌上,笔就搁在昨晚停笔处。鲁伯特即将与南部某国的一名君主决斗,连他自己都急切地想知道结果如何。
坐下来的时候,他放了个大大的响屁,这倒给了他点乐子,他不由得笑了,然后拿起笔。他将昨晚写的最后一段看了一遍,删掉几个多余的字,然后抬眼望着嘹望孔,想给自己几分钟时间整理一下思路,接着往下写。
广袤而遥远的星空中,一颗明亮的星星在移动,他盯着看了好长时间,发现这颗星比其他任何一颗星更加明亮,他可是好久没见过这么亮的星星了。
他就这么一直盯着,眼珠子动也不动。然后,很慢很慢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袍子下的双腿不停地打哆嗦。离开窗户往后退的时候,他的目光一丝一毫都没从这颗星星上移开,他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身后的梯子那边退。
那颗星星回来了。也说不定是另一颗星星。虽说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但怎么看怎么像他很久很久以前曾经那么惊鸿一瞥过的神秘飞行物。
抓梯子的时候,匆忙间,手中的笔掉了下来。他顾不上肘关节、膝关节阵阵针刺般的剧痛,好不容易爬上指挥舱顶上的舱室,然后飞快地奔下环形走廊,冲到中心枢纽部位的交通井入口处。这回,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回到他的老地方,在所有波段上尽量清晰地发射电波……
往交通井下爬了快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知道具体该说些什么话。简单地问个好?发个表示友好的信息?行,可以那样……但他如何表明自己的身份?
就在这时,他才猛醒他已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一想到这个,他顿时目瞪口呆,他紧攥着梯子,顿在半空中动不了了。他叫什么?肯定会想起来的,自己的名字怎么会……
吉利斯。对了,他当然是吉利斯。吉利斯,通讯官莱斯列·吉利斯。在哪儿当通讯官……对,是在……
阿拉巴马宇宙探测飞船上担任通讯官。他高兴地笑了,又往下攀了一级横档。他已经太久没听到别人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了,说不定连他自己都喊不出了……
真的喊不出自己的名字了吗?
吉利斯张了张嘴,竭力想说出点什么。可除了干咳几声之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不!他还能讲话,只不过是疏于练习罢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到他的通讯工作台。只要想得起正确的指令,他仍然可以在鲁伯特王子的飞船驶离信号范围外之前给它发射信号。他只需……
左脚探下去没踩到横档。他弯下身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分神,身子失去了平衡……跟着右手一滑,脱开了梯子。猛然间他发觉自己往后一仰,慌乱当中他还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了,手足乱舞间,他飞落而下,坠落,坠落,坠落……
“哦,不!”他无力地呻吟了一声。
转眼间,他的身子重重坠到井底。他的脖子“啪”一声折断了,刹那间他还感到了一丝疼痛,紧接着,黑暗无边无际地向他袭来,直到将他完全罩住。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几个小时后,飞船上的小机器人发现了吉利斯的尸体。它触了他好几次,想证明躺在H5舱室地板上的这个冰冰凉的生物体是不是真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然后还跟人工智能系统联系了一番,询问究竟。
人工智能仔细将情况作了一番分析与决策,几秒钟不到,就命令小蜘蛛机器人将尸体抛到舱外。
执行这个命令只需两分钟时间,吉利斯就像出膛的炮弹一样被抛出飞船,离开了飞船的庇护,离开了它的作用场,他就像宇宙中的一粒碎屑,一颗尘埃,刹那间坠入了虚无。
人工智能系统认定再无必要使宇航员舱室处于可供人出入的状态,于是它重新将恒温器的温度调到华氏50度。
吉利斯消失后,一个机器人将每个舱室检查收拾了一番。吉利斯所完成的十三本稿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第十四本还摊开散在桌上。机器人没动它。
C7舱室墙上和回廊走道上的壁画是没法整理的,也就只能留在那儿了。一旦机器人的活儿干完,人工智能系统关上了吉利斯留下未关的嘹望孔铠窗,然后自动地、有条不紊地,一盏一盏地将灯全部熄灭。
这一天的日期是2102年2月25日,GMT。
飞船接下来的飞行一切正常,没有发生任何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