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点》作者:乔恩·克特内·格林姆伍德
《临界点》作者:乔恩·克特内·格林姆伍德
“我爱你。”她情真意切地说道。一大堆大大小小的摄像机都对着她的脸,而我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片刻之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安妮从来就不会撒谎。我们身后的一个女人开始感动得抽泣起来,有些人在公共场合就是这样强行抑制自己感情的爆发的。
现在该轮到我说点什么了。
我们事先从未排练过。这根本就不是能够事先排练的那种事情。“我一直都深深地爱着你。”我说。我说这话就像是向自己一生中最亲密的人道歉。
或许这就是令安妮显得如此震惊的原因。
虽说面对着众多的记者,我却浮想联翩,一时想到黑洞中的物质是如此致密,连光线都不能从它的表面逃脱;一时我的思路又回到了18世纪,想到了那个不大出名的英国地质学家约翰·米歇尔。继而我想,我和安妮的婚姻关系出现裂痕已经有7年了,我们就这样苟延残喘、勉强地维持着。
“龙生龙,凤生凤。”在孩子的身上能够明显地呈现出他们父母的特性来。安妮的父母都是诚实淳朴的人,看什么事情都简单化一根筋。而我的双亲则截然不同了。我妈妈勃然大怒时能闹得天翻地覆。我爸爸的脾性却恰好相反,好像一旦他垮了的话就会变成一个黑洞,而他的5个孩子仍会继续围绕着那黑暗而冰冷的轨道旋转着。
“真对不起。”安妮说,话语中充满了歉疚。
很明显,告别仪式的组织者们发现局面有些失控了,有人赶紧把丽莎和萨米推向前来。他俩都还不到10周岁,脸蛋红润新鲜,头发有些凌乱。第一次亲临这样盛大隆重的场面,他俩上来之后难免有些手足无措局促不安。
“爸爸,再见了。”他俩异口同声地说,话音悦耳动听,就像是圣约瑟和圣母玛丽亚在基督降生的戏剧里的话语。
我吻了吻他俩的脸蛋,又摸了摸他俩的头发,他们的头发变得更加凌乱了。这时我才想起来他们不喜欢这样做。据说,亲人在离别时即使做鬼脸也不要做这两件事。
“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我眨着眼承诺道。
他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有些困惑不解。
“我不过是跟你们开个玩笑。”我还想说下去。幸亏丽莎及时听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才没让我看起来像是个大傻瓜。此时,我父亲也挤到前面来,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着我。这样做肯定让他很踌躇,因为我们似乎不经常这样面对面的接触,他之后的行动更是让我大吃一惊。
“祝你好运……”话音未落,他似乎又在以他那独特而枯燥的方式斟酌着这话的准确性,接着耸了耸肩, “当然,不是那种继承遗产的好运……”
在此之后,火箭就要发射了,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谁都难免越过生活的临界点,干一些无伤大雅的越轨之事。当情况需要或者迫不得已之时,我们与情人分手后还可以另找一个,工作不顺利可以跳槽更换工作,失去老朋友可以去交新朋友,人生路上,人人都会遇到各种坎坷曲折。在过圣诞节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心情不愉快,年复一年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改变。
事情的起因在于一场争吵。起码我想是怪我自己越了轨。无论如何,这全都是我的过错。
据说在最近的一次酒会上,我酒后失态,强行亲吻了一个姑娘,也有可能是她主动亲吻了我。那是我做过的事,我应该清楚记得这一切。可是突然之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我竭力寻找并拼凑脑子里的记忆碎片时,就像在玩拼图游戏,那图案已经弄得乱七八糟,而我已完全记不起来原来的画面了。
当时是我亲吻了一个姑娘,有嚼舌根的人立马将此事告诉了我的妻子,等我从卖圣诞节前礼物的商店回家时,我发现我的婚姻和家庭已经彻底完蛋了。就像是进行一场拳击比赛,我还不知道比赛刚刚开始却已经结束了。我被打翻在地,躺在起居室中间的地毯上,不能动弹。哦,对了,她使我回忆起,当时新闻媒体的注意力留意到这件事。这种事情根本无法让我为自己作解释,反而会越描越黑。三十六计走为上,为了逃避那无穷无尽的烦恼和争吵,我决心一走了之。
飞船逃逸地球的速度是每秒11公里以上(约等于每小时4万公里),而要摆脱太阳的引力逃逸速度则必须达到每秒600公里以上才行。我将要去的黑洞不存在什么逃逸速度,我要去的那个地方物理规律可能会失效,我可能永远逃逸不出来。但是,面对失败的婚姻,我宁愿进入那可能永远也出不来的黑洞。
那天在我签字要去黑洞边缘旅行之后,我吃了一点火鸡肉,嚼了几块饼干,又喝了不少白兰地。我暍得酩酊大醉,头痛欲裂。回家后安妮哭着对我说,她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我哄她说,这种事情即使发生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生活的最大讽刺之一是,我们的关系竟因此有所改进,而我发现自己不再关心子女的问题。孩子们即使不停地把屋子搞得乱七八糟,我也满不在乎。当我从实验室回家早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吃饭。对了,我得承认,成天跟踪拍摄我们行动的记者的摄像机可能对我们关系的改善有所帮助。在寂静的夜间,我俩单独待在一起,安妮和我尽力想修补并恢复我们原有的一切。这就像是在粉刷一间自己本想弃如敝屣的屋子一般毫无意义,然而人的天生本能是十分强烈的。
我们之间的短暂分别现在成了一个世人关注的热点。下决心离开地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这不是一般概念的背井离乡。新闻媒体不断提到安妮的勇敢无畏,以及我的无私献身精神。而那些权威的评论家们担心我的这个决定会对我们的孩子丽莎和萨米造成不良影响。我倒觉得这件事的影响不会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严重,因为他俩本来见到我的机会就不多。尽管一旦他俩明白我要走得多么远的话,他们也会抱住我的大腿缠住不放的。
关于黑洞这种神秘的天体,众说纷纭。一般认为黑洞质量很大但半径很小,是衰老的大质量的恒星变成的。如果我的理解确实无误的话,黑洞以其巨大的引力控制着表面为球形的广阔空间,形成了它的势力范围。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黑洞这种天体。黑洞活动的地平线或者完全围绕着一个基点,是静态的、封闭的;或者恰恰相反,它是以光速向外运动的。无论情况属于哪一种,都要考虑到黑洞作用半径具有不可改变的结果。一旦你到了黑洞跟前,你就真的不可能再回来了。
火箭发射的过程非常简单。把我放进太空舱,太空舱则位于某个秘密的地点。没有见到什么燃烧的火焰,没有烟雾喷出。掌管公共关系局的某位官员决定。在发射前还是需要倒计时。可能就是这位先生提出,用我们的银色飞机库来把“大门”遮挡住。当然我们不这样称呼它。事实上,我们花了好多时间跟别的人说,他们不应该用“大门”做黑洞的代号,但是大家已经这样叫了,而且他们觉得黑洞是一扇神秘的、紧锁的“大门”,进入其中的一切东西都再也出不来了。
我也不喜欢“黑洞”这个词,它和“大门”一样让人感到恐惧而不可捉摸。我更喜欢旧的术语“冻星”,因为这种似乎存在而实际上又不存在的状态,能更好地描述黑洞这种奇特天体的特性。或许黑洞不是吞噬了一切物质,而是把这些物质暂时“冷冻”(或者说固定)在其中,总会有“解冻”的时候,那时,一切物质会重新被抛撒出来。
我们从120开始倒计时,这是由中心领导小组的头头们选定的时间,是心理学家精心测试出来的。对人们来说,完美无缺的时间安排真是一件微妙的事情。心理学家认为,人们兴奋激动与焦虑紧张两种心情交错所需要的准确时间是120秒,少1秒就不能绷紧全世界人们的神经,多1秒就有让他们感到厌烦的危险。这本是一次一个人单独穿越几乎整个银河系的伟大壮举,而我们还得千方百计煞费苦心以取悦观众。
事实上,在飞机库里所发生的事情,比大多数人所知道的要复杂得多了。因为事情的复杂性会对观众造成不良的影响,他们认为自己既然纳了税,就应该对如何使用这些钱有无可置疑的否决权。所以我们精心编排了大量故弄玄虚的场面,以使人们感到惊心动魄。这样做一方面可以使大家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可以让安妮和我的两个孩子了解到即将发生的事情的真相。
我走进了太空舱,关上了太空舱的门,当倒计时的时钟转到零的时候,太空船旋转着,对准了“大门”的方向。至于下一步要发生的事情是否有不诚实的成分,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此时,蓝移辐射已经达到非常高的频率了。为了不让我被射线灼伤,总指挥立刻让飞船再次出现在我们所用的飞机库后面。
3个星期之后,我还是在地面上,不过媒体的注意力已经转向别的事情上去了。媒体和我的家人都并不知道,我并没有在那次电视直播中飞向黑洞。我再次进入飞船,有所区别的是,此次我面对着真正的太空旅行。我这次的真正任务是验证黑洞的潮汐力,看看飞船能不能利用黑洞的潮汐力进行空间转换,越过黑洞的引力场,瞬间到达遥远的宇宙空间。也就是说,我就像是水中的鱼,被钓鱼者的强大力量抛升起来,从熟悉的水中环境一下子转换到陆地环境,黑洞就是这样一位“钓鱼者”。
如果一个黑洞有足够大的话,只有当你穿过了它的边缘,进入其引力场范围以后,才能注意到潮汐力的存在。而在一个小一些的黑洞上,比如说和太阳差不多大的黑洞,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在你到达黑洞之前很远的地方,这种巨大的潮汐力就会将你撕得粉碎。然而,当黑洞的质量达到太阳100万倍以上时,其半径约有300万公里,是太阳半径的4倍,这样大黑洞的质量足以让飞行器越过引力场。这就好像两个人拉一张纸一样,当两个人力量差不多时,纸会被撕碎。然而,当一个人的力量远大于另外一个人的力量时,纸张会被完好无缺地拉过去。这就是我选择巨大黑洞作为目标的原因,越大的黑洞越能保证我和飞船不会被引力撕碎。
世间的芸芸众生都难免有出格的时候,他们会有一种越过临界点的强烈愿望。出于自私的目的或者实际的需要,人们在工作上可能会跳槽而另择新职,在生活上可能会抛妻离子另寻新欢。无论如何,离开家总不是件好事。那天一阵争吵之后,我决心离家出走,随身携带了成包的衣服装在一个硬纸板箱子里,还提走了半瓶威士忌酒,因为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而且安妮也不会喝酒。在出租车开走时,我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就连到后来我回家之后,我们俩都觉得有犯罪感。一时;中动发生的这件事造成了后来家庭的破裂。因为这件事确实发生过了。
而现在,我不但要越过人生的临界点,而且要越过黑洞的临界点。在黑洞上要想保持自己的状态,需要消耗难以置信的能量。那将达到生命的临界点,如果突破了那个临界点,旅程就变得更加精彩起来;如果不能越过那样的临界点,生命就进入了永久的虚无,也可以称作“人生的黑洞”。曾经有许多人希望了解人死亡后灵魂去了哪里,可那是一个“黑洞”,所有人进入这个“黑洞”后再也没有回来,因此也没有人知道灵魂的归宿。现在,人们对宇宙黑洞的了解要比对灵魂“黑洞”的了解丰富得多。地球人在对黑洞的研究中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还有不少人在试验中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现在试验已经见到胜利的曙光,我也该为此做出些牺牲了。
去年12月份的一天,我一时冲动签署了志愿前往黑洞的合同文本原件。可是之后发生的事却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在1月份,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向人力资源局不断地解释,说一些诸如“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要是我没有这个意思的话,我就不会提出这个想法了,你说是不是”之类的话。回首当时,我十分肯定他们知道我需要说服的人是我自己。到了2月初,我在声明书上签了字,做了两次身体健康检查和精神病的测试。宇航局可不想找一个有臆想狂的精神病人去完成他们那伟大的科学实验,的确有不少狂人希望进入黑洞去寻找“仙界”。
10天以后,我就要到达最后的临界点,在那里可以随着光线进入黑洞的轨道。而越过了具有自由落体性质的轨道之后,太空舱将被一股极其巨大的力量吸向那无底的黑洞。很明显,我要让火箭发动机始终保持启动的状态,以便火箭越过黑洞之后能继续航行,并和地球上的人保持联系。
在太空舱里,我真的是独自一人了,我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和彻底的解脱,我在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醒着的时候就观察外面的天体,睡着了就做着千奇百怪的梦。无名的孤独感控制了我,我成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反正对我来说,这两者也没什么区别。实在无聊就慢慢地干点活,以捱过那漫长的时光。我头上的宇宙景象变幻莫测,只有地平线继续保持着原来的状态,没什么变化。宇宙空间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粒子和反粒子,成双成对地存在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然后相互抵消掉了。据说在黑洞里,连物质不灭定律都不成立,地平线后面的物体会蒸发消失掉。这事似乎有可能发生,因为这两个粒子中的一个,比如说正粒子,有时会恢复原状,同时让反粒子逃脱。
在火箭发射前一星期的一天,我约了父亲到伦敦泰晤士河滨的萨瓦饭店,我们在那里共进晚餐。我们俩一边享用着美餐,一边天南海北地胡聊着。我们聊到了天气的好坏,一会谈到政府里的异闻鄙事,一会扯到大学的资金短缺,没有固定的话题,完全是天花乱坠胡扯一气。对这些不着边的事,我们俩的观点是空前的一致。酒足饭饱后,我们并肩走出萨瓦饭店,临别时握了握手,有点不自然地拥抱了一下。我们之间过去的争执和分歧完全没有说起,似乎我们的关系从此改善了。
回家之后,我给岳母打了电话,问她能否来我家把孩子们带到她那里过夜,因为我要和安妮说点事情。放下电话,她马上就来了,将欢天喜地的孩子们带上她的沃尔沃车,很快开走了。我和安妮相拥着谈起了许多陈年往事,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我们年轻时干的那些愚蠢可笑的事情。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要是对方不再提起的话,早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旧事重提,勾起了自己许多温馨甜蜜的回忆。至于那些纠纷和争吵大都毫无意义,不是误会就是道听途说,一经当面解释马上就云消雾散了。我们越谈越亲热,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就过了两天两夜。她伤心地痛哭起来,问我能不能改变主意。我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可是我说恐怕不行,此事已经无法挽回了。
在这两天结束的时候,安妮的母亲将丽莎和萨米带回来了。一进屋,他们三个人看到洗碗池内的脏盘子脏碗堆积如山,地上扔的空酒瓶子狼藉不堪,都不禁皱起了眉头。等他们进到卧室更是大惊失色,这已经是下午时分了,我俩还在睡觉。我俩赶紧起床收拾房间,打开电视机看有什么新闻,又把孩子们放到床上让他们休息一会。狗仔队的追踪录像机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如实的记录了下来,可我们已将一切置之度外了。
“孩子们会想念你的。”她深情地说。
一时间我看到她眼中露出难过的神色,觉得心如刀割。 “我也会想念他们的。”我幽幽地答道。
我和安妮手挽着手亲密地走出门去,镇静地面对最后一天新闻媒体狂轰滥炸式的采访。连我们自己都暗暗对我们的表现感到吃惊。我想,即使我到了远隔若干光年外的黑洞,即使我永远不能再回到地球上来,只要我们俩心心相印,我所做的切都是值得的。
太空船继续以超光速飞向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