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他永远的伴侣
第八章他永远的伴侣
第八章 他永远的伴侣
江南的雨,总是没遮没拦地飘飘洒洒,淅淅沥沥地落在橘子树上,落在苦楝树上。
雨中的袁隆平,头戴一顶斗笠,斗笠被打出扑扑的响声。破旧的斗笠漏水了,他只好取来田头放着的那把黄油纸伞,张开伞向雨中走去。
雨天,人们纷纷从田间返回家。可是,袁隆平却打了雨伞急匆匆奔向他的试验田,他要在雨中观察秧苗的每一个细小的变化。
他撑着雨伞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望着雨滴一点一点地打在一株株稻棵上,打在正在扬花的稻穗上。
这时,北面不远处的江面上,快乐的鸭子在江面上游动、潜水,时而仰起脖子吞食着水中的捕获物。他问鸭子:
“这该是你们最快乐的时光吧!”但鸭子不会说话,只是“嘎,嘎,嘎”地欢叫着,像是对他的回答。
夕阳西下,鸭子在江水里拍着翅膀,
“嘎,嘎,嘎”地呼叫着邀伴归窝了……
小燕子一双双,一对对,擦着江面,在细雨斜风里箭一般地穿梭……
好一幅美丽的风景画,生活原本如此美好!
他以一双双快活的小燕子作为自己的对照物,想到自己却是孑身一人。他周围的同事总是催促他说,若有合适的,就早些成婚吧,都30多岁的人了,工作一天回到宿舍,空荡荡的,冷锅冷灶的,衣服、被子没人帮你缝,脏了没人帮你洗,让人看着觉得怪心疼的。可袁隆平对自己的婚事总是不着急,他说,忙啥?单身一个人不是很自在吗?
人各有不同的命运,不同的遭际。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个人的出身是很重要的,因为人们时时刻刻都在窥视着阶级烙印,所以一个人命运、前途的好坏是与这个人的出身相关联的,婚姻问题也不例外。
早在1956年,袁隆平曾经被派到黔阳一所中学去代课。因为袁隆平学识渊博,性格随和,有着满肚子的故事和笑话,一位年轻的女教师看在眼里,爱在心里。可是,后来她听说袁隆平的父亲袁兴烈曾经在国民党政府侨务委员会任科长,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袁隆平本人在反右派斗争中又被定为“中右”,她就再也不敢登袁隆平的门槛了。
谈到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对袁隆平来说,也是比较敏感的问题。学校当局曾号召全体教师“大鸣大放”、
“引蛇出洞”,但袁隆平却没有参与。用袁隆平的话说,他的兴趣在水稻,虽然他说话直爽,但是终于“滑”过去了。只是被内定为“中右”。
在此后的岁月里,袁隆平在谈女朋友时,常常有些自卑,生怕别人说他出身不好,也忌讳别人问他的出身。似乎那个“历史反革命家庭”成了他身上的一块疮疤,一个挥之不掉的短处。他害怕别人触它,揭它。他的婚事就这样被耽搁着。好在他善于在精神世界里开拓,善于避开世俗的纷扰,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从而获得至善至纯的精神慰藉。
就这样,袁隆平安于湘西贫困山区一个普通农校教师的岗位。他善于节制自己的一切欲望,总是把“节制”提升到一个知识分子美德的高度。所以,他无论遇上什么样的逆境,总是安之若素。
每当夜深人静时,寂静的校园里回荡着悠扬的小夜曲。那优美动听的琴声,出自何人之手?哦!出自那位多才多艺的青年教师袁隆平之手。同学们渐渐地传开了,袁隆平的学生邓哲曾为这优美的旋律动情。
邓哲才貌出众,曾是安江农校学业成绩很优秀的学生,爱好文艺和体育,还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1959年从安江农校毕业后,分配到黔阳县西路口的农技站,从事农业技术推广工作。也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在婚姻问题上,曾一度陷入苦恼之中。
1963年冬天,邓哲的同班同学谢万安和王业甫来邓哲家里做客,谈到了邓哲的婚事。谢万安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依我看,邓哲你也该找个如意郎君啦!”
“找不到如意的,咱就不找。”邓哲回答得很干脆。
“我给你介绍一位如意的,怎么样?”
“是哪一位?”邓哲问道。
“是袁隆平老师。”
邓哲听罢谢万安的这句话,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她暗自思忖:袁隆平老师为人朴实憨厚,知识渊博,讲课语言生动且风趣,素日他喜欢与同学们开玩笑,拥有一颗不泯的童心……
这时,王业甫在一旁说:
“邓哲,谢万安的意见我很赞同,我们了解袁老师,也了解你,倘若你俩结合,当说是天生的一对。”
两位同学的劝说是诚心诚意的,于是邓哲开始动心了。她羞怯地点了点头。
次日,谢万安和王业甫这两位热心的同学又找到了他们的袁老师,向袁老师传递了邓哲的有关信息,他们催促袁老师赶紧射出“丘比特之箭”。
这两位同学为了早日促成这桩婚事,还特意请来他们的原班主任曹延科老师(人称曹胖公),一块儿来帮腔。
袁隆平笑微微地说:
“什么事都可以高效率、快节奏,惟有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可以催生,不可以速成。”
曹胖公在一旁说:
“那有什么办法?如果没有我们的强制性,你此生将会打一辈子光棍。”
袁隆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
“没办法,只好删繁就简了!”
于是,他与她之间的爱情便少了一定时空的酝酿,少了许多过滤和提纯,就这样,
“删繁就简”地开始了两位大男大女之间的往来和交流。
第一天,袁隆平和邓哲便谈得很投机。原本是情投意合,可是那个年头的“长嘴婆”们却称之为“臭味儿相投”。赶上一个星期天,清茶一杯,他们便可以聊上大半天,如同一对久别重逢的亲人。
邓哲仪态端庄,身材匀称,嘴角嵌着一对笑窝窝,天生一副怡静的笑容。那笑容,安详而平和。在袁隆平的眼里,邓哲是一位美女。他惊叹邓哲竟然出落得这么有气质,这么成熟而娴静。邓哲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爽气息,使他心潮澎湃。于是,他在心底认定了她将是他永远的伴侣。
在邓哲看来,她所敬佩的袁老师,没有某些人那种浮躁之气,有的是一种男性成熟的美。
当两双湿热的手握在一起时,她读出了他对她的欣赏,和令她怦然心动的温情。她的心头萌动着甜蜜,萌动着柔情。袁老师似乎成了岁月酿给她的一杯美酒,饮来令她陶醉。
袁隆平说:“邓哲,你是上帝赠与我生命中最美好的礼物,使我感受到并理解了世界的另一半,而且是非常美好的一半。”
邓哲素日不爱多说话,而此刻在情人面前,知心话却像是长长的流水,绵绵不绝。
“两个人相遇相爱总是一种缘,有缘的生命是值得珍重的。人们大都希冀拥有一份纯真的感情,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感情,率真脱俗,百折不挠,生死不渝。天地之间,一份真情并不易求,偶而得之,我们应该倍加珍惜。”
邓哲的一席话,灼烧着袁隆平一颗滚烫的心。这个平日只知道微笑、很少落泪的铁汉子,此刻,只觉得热泪在眼窝中汩汩流转;只觉得那颗滚烫的心在胸腔中左冲右突,难以平静,因为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亲切的话语。他感悟到了邓哲那水晶般透明的心。他以为邓哲带给他的温柔和情爱是世界上最无价的珍宝。
接下来,便是久久的沉默。
他以为,此刻什么也不用说,邓哲那特有的朴实无华的温柔,那是金山和银山也换不来的。这温柔,暖融融地流淌于两颗默契的心灵之间,这是一种如诗如歌般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的感觉。他想,世界上最高尚、最纯洁、最诗意的情境莫过于爱情,他以为,这是他用生命守候来的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爱情,真是应当“倍加珍惜”啊!
在缄默之中,预示着一束曙光的来临。
人生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说是缘分也好,巧合也好,反正在茫茫的人海中,经过了几年、十几年的寻寻觅觅,他们竟然在这个人生路口处、在这样的时刻相遇了,从此,两个人的命运便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他们都是学农的,又是师生,所以,他们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不应该这样缄默下去,还是邓哲率先打破了这种缄默,她说:
“袁老师,我们还是到外面散散步,看看雪景吧!”
“从今以后,不要再称我袁老师,好吗?”
“袁老师,你让我称你什么呢?”
“真是本性难改呀,又是一个袁老师,今后嘛,人前称我隆平,人后称我袁兄,或者是大哥哥,好吗?”
“我们之间也搞‘两面派’吗?”
说罢,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年腊月,湘西飘洒了历史上罕见的如席的雪花,同时下了一场冰凌。坐落在雪峰山脚下的黔阳,幻化成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冬夏常青的绿色树木幻化成了白珊瑚。湘西多雪的冬天,晴也妖娆,雪也妖娆。
袁隆平和邓哲走在这白雪皑皑的旷野里,远处青山披着洁白的斗篷,白晃晃的很是刺眼。太阳犹如羞怯的姑娘,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偶尔露一下羞红的脸。邓哲悄悄地偷看一眼她所敬爱的袁老师,不,是他的“袁兄”。
袁隆平说他很喜欢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说话间,他高声背诵起来: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
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
原驰蜡象,
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
看红装素裹,
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
他说:“毛主席这首词气势磅礴,气度不凡,显示出了一个革命家的心胸和抱负。”
“儿时,妈妈也曾教我们背诵咏雪的古诗词,多是写雪的纯洁,雪的花纹,往往写小景,有点小家子气。什么‘庭澈银装’啦,什么‘独钓寒江雪’啦。古诗词写雪的可以说没有一首可与毛主席这首写雪的诗词媲美。
“因为毛主席笔下的雪,是一种大气的雪,大美的雪,可以改天换地的雪。
“我出生在北方,长在南方,非常喜欢雪。应当说,雪花是微小的,但众多雪花的飞舞、飘动、堆积,便呈现出丰富万千的形态。雪花只有圣洁、单纯的白颜色,当它漫天洒落下来时,就让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变成了白色王国,它塑造出了美妙的银白世界……”
他拥着她,倾诉着温柔话语。忽而,那风雪变幻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像是为他们伴奏,又像是为他们的未来祝福。
此刻,他似乎又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他说:
“小邓,在我们未来漫长的生命旅途中,在我们日后将要面对的无数的风雪泥泞的日子里,在我们互相最需要对方时,我们将会得到彼此的关爱,我们将共同搀扶着走过秋天的泥泞,冬天的风雪,是这样吗?”
邓哲紧紧握着他的手,冲他笑微微地点点头。
这一天,袁隆平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即兴赋诗一首:
茫茫苍穹,
漫漫岁月。
求索的路上,
多想牵上。
一只暖心的酥手。
穿越凄风苦雨,
觅尽南北西东.
蓦然回首,
斯人却在咫尺中。
袁隆平思维敏捷,极富灵感。他对事业的痴迷和对爱情的痴迷是同等的,他在杂交水稻上的灵感与在爱情上的灵感是一致的。其才情,表现在事业上,也洋溢在这首爱情小诗中。
邓哲读着这首小诗,似乎触摸到了她所爱的人的那颗纯净无瑕的心灵。她流泪了,这是激动的泪水,也是幸福的泪水。
1964年春节来到了,袁隆平准备回家与父母团聚。但曹胖公把袁隆平给拦住了,说是黔阳地区要举行全地区的业余篮球比赛,比赛场馆就设在安江农校礼堂,届时,邓哲将作为黔阳县女队队员参赛。安江农校的体育教师李代举做裁判长。曹胖公说:
“我看这是个天赐良机,到时候安排你们这对大男大女完婚吧!我与李代举已经打了招呼,他会给予关照的。”
袁隆平笑微微地点点头,说:“你们的好意我很理解,只是还没有跟邓哲商量,这样的安排是不是急了一些?”
曹胖公说:“邓哲那面的工作由我来做,你这边稍稍作一些准备,比如收拾收拾屋子,做两床新被褥,买两条新毛巾就可以了。”
1964年的正月初五,各路球队进驻了安江农校。
袁隆平的单身宿舍整修一新,挂着一顶新蚊帐,同事们送来了赶制出来的新被褥,袁隆平换了一身半新的中山装,乐呵呵的,笑眯眯的,活脱脱一个新郎官。
在领取结婚证的路上,袁隆平对穿了一身红色球衣的邓哲说:
“给你买件新衣好不好?”
“不要,不要。”邓哲摇摇头说。
袁隆平觉得没有给新娘买件礼品实在过意不去,回头又看见邓哲穿了一双球鞋,便改口说:
“那就买双新鞋吧!”
“不要,不要。”自尊心很强的邓哲再一次拒绝了袁隆平。
正月初十,正巧是星期六。就在这天晚上,在袁隆平的单身宿舍里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这简朴的婚礼,真是简朴到不能再简朴了。那简陋的单身宿舍,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但墙上那幅袁隆平和邓哲的结婚照却使这简陋的宿舍平添了几分新意和喜气。
照片上的邓哲大方端庄,那不为物移、不为时迁的笑容,令四壁生辉;袁隆平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中,透着一种安详和满足。他二人的共同之处是泰然处世,不随恶境而迁,不为世俗所动,所以,这一对夫妇的眼神显得那么有神有采。
这天晚上,袁隆平的单身宿舍里,临时多放了几个方凳。校长来了,老师们来了,贺喜的人挤满了屋子。一共花5元钱买了一堆糖果,袁隆平和邓哲忙着给大家分发喜糖,人们边吃喜糖,边开玩笑,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当人们散去时,已是深夜了。
当邓哲整理新房时,袁隆平便不顾一切地将邓哲抱在他的怀里。多少年的期盼,终于如愿以偿了。
到安江农校任教11年了,11年的风风雨雨,把他一头乌发熏染得斑斑点点,那瘦削的双颊,那缺乏营养的面容……
他说:今晚你显得更漂亮了。
她说:今晚你显得很年轻。
他说:我比你整整大9岁呀!
她说:你一点都不显老,你的神色总是那样年轻。
他说:我来农校11年了,这11年盼这一天盼得好苦啊!
她说:我们不是苦尽甘来吗?
这时,窗外响起一串鞭炮声,已是五更天了,正月的气息在湘西总是浓浓的。
天亮了,她还要去赛篮球。他抚摸着她那茸茸短发,亲昵地说:“真舍不得放你走!”
她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一步!”
只见窗外透进了一束曙光。
他们终于迎来了,迎来一束春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