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婚约

第十一章　婚约

　　111

　　江大妈看着胡小玲摆到了梳妆台前的那堆化妆品，觉得，这儿媳妇，快跟以前的儿媳妇没什么关系了。江大妈一忍，再忍，可还是忍不住，得问：“人家送的？”

　　“嗯。”胡小玲答得简单。

　　“这可得花不少钱。”

　　“嗯。”

　　“不是建平送的吧？”

　　“不是……”

　　“……是谁呀？”

　　“……一个朋友。”

　　“不能是一般的朋友，一般的朋友可没这么送的……这么些年，没见一个朋友送你这些东西……你们不是不收人家东西吗？”

　　“这个人是朋友。”

　　“男的吧？”

　　“……嗯。”

　　“男的……朋友……你们说这朋友是什么意思啊？算是过去说那对象吗？”

　　“……不算是吧……好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啊？”

　　“过去说的对象，处好了，是奔结婚去的吧？”

　　“那这朋友，处好了，是奔哪儿去的啊？”

　　胡小玲给问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江大妈了。

　　江大妈不问了，上床要睡了。

　　“妈您睡啊？”胡小玲心里过意不去了。

　　江大妈没言声儿。

　　“妈……”

　　“……睡了。我大老婆子了这么晚不睡还能有什么念想儿。”

　　胡小玲听得出来，江大妈不高兴了。可胡小玲顾不得了。胡小玲心里那份高兴，从生命源头里来的，想关是关不住的，开了闸一样从生命深处往外涌动。她站在镜子前，往嘴唇上涂口红。她自己也没见过自己那么鲜艳的一张红唇。她舍不得擦，可回头，看见床上的江大妈，她也只能擦了。

　　江大妈背身儿躺着，根本就没睡，眼睛一直瞪着。

　　112

　　学校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阳阳三科不及格。三科，正好够找家长的份儿。可阳阳并没有告诉管军。班主任老师走到了阳阳面前，用疑问的目光看着阳阳。还没等她说话，阳阳自己站了起来，面不改色地道：“老师我爸爸来不了，我爸爸昨天为了抓小偷受伤了……不信您问江庆庆。”

　　江庆庆一听，脑袋一下子懵了，她自己骗老师就罢了，怎么把我也拉上了？老师回头看着江庆庆：“江庆庆……”

　　江庆庆也忙站起来了：“……老师，是……真的。就昨天夜里，在胡同里有几个流氓偷汽车，管阳阳她爸爸看见了，抓贼来着，一个人跟好几个人搏斗，后来身受重伤……这是我妈派出所管片儿上的事……他们在医院里一直抢救到今天早上，她爸爸才总算脱险了……不过她爸爸肯定来不了学校，估计半个月都出不了院。”

　　班主任“噢”了一声，接着不无同情地看着阳阳，低声道，“你妈也顾不上你是吧？你爸爸那么英勇，你应该自己努力，好好学习……”

　　“老师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阳阳话茬接得快，回答得也快，说完也不等老师让，自己就坐下了。

　　庆庆脑子简单，觉得这回跟阳阳是一个联盟了。下了课，庆庆走到阳阳跟前小声道：“阳阳，你胆子够大的，敢那么骗老师……你昨天回家没敢告诉你爸吧？”

　　“你可别嘴欠，别跟我爸爸那儿胡说八道。再说了，我就是告诉我爸，我爸也没时间。我爸忙着跟你妈谈恋爱呢。”阳阳干脆地说完后进楼了。

　　阳阳说得清楚，可庆庆糊涂了。庆庆怎么都觉得这不可能，后脚也跟着跑进楼里。庆庆在走廊里拦住阳阳：“我想了，我觉得你胡说八道呢。”

　　“你爱信不信。”

　　“他们是工作关系。我妈那是监视你爸呢。”

　　阳阳不屑地看着庆庆，打击道：“愚蠢！他们那是骗你呢！”

　　113

　　江建平为了俏俏上学的事儿，找到了胡小玲。胡小玲从派出所出来，往江建平跟前一站，从头到脚的变化都让江建平有些不敢认了。江建平打量着坐在对面的胡小玲由衷地夸赞道：“你是比以前漂亮了……看来，离婚对你还是有好处。”

　　胡小玲看着江建平，没接下茬儿。她心里是矛盾的，一边，跟管军那儿，她找到了做女人的感觉；另一边，江建平毕竟是她前夫，跟管军走近了，跟江建平自然的就远了。不知怎么的，她看着江建平，内心里还有点儿内疚感。

　　两人相对站着愣了愣，同时说道：“我想跟你说点儿事。”

　　“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不是为我，是碰见郭芳了，她孩子上小学的事，不是没户口吗？要上学得交那么多赞助费，想问问你能不能帮忙……”江建平说到这儿忙又解释一句，“就是帮人家一个忙，你别多想。”

　　“行，回头我替他们联系联系附近的小学，可不敢打保票一定管用……你干嘛老特意解释啊？我多想什么啊？”

　　“因为没什么啊，怕你误会。”

　　“就是有什么也应该啊……”

　　“你看，就是怕你这么说……”

　　“干脆跟她结了婚，把孩子的户口办到你名下不就完了吗？这个我能帮忙。”

　　江建平也不示弱：“给你自己找理由呢吧？……你想跟我说什么？”

　　“你找着合适的了吗？”

　　江建平没想到胡小玲这么问，或者是想到了早晚有这么一问。他没回答，反问道：“这么说你找着合适的了？”不等胡小玲回答，看看表，“找个地儿坐会儿，有空吗？”

　　胡小玲和江建平之间需要一次长谈了。这次长谈在派出所门口当然不合适，他们难得地一起去了饭馆。等坐定了，江建平再开口问话就直来直去了：

　　“是管军吗？”

　　“是。”胡小玲也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

　　江建平想到了，但还是意外：“还真是管军啊？……有多深了。”

　　“什么多深了？”

　　“你们……你们……感情有多深了。”

　　胡小玲生气了：“你直接就问我们上没上床就完了。”

　　“那也没有什么不应该。”

　　“那我走了。”胡小玲说着就要走。

　　“坐会儿。……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没到那个程度。”

　　江建平态度冷淡，口气里带点儿讥嘲道：“噢……要只是有点儿好感，可能连恋爱都谈不上，离结婚还远着呢……那你告诉我干什么，不管跟谁，你要结婚了再告诉我也不晚。”

　　“你说呢，我告诉你干什么……要这么说，我告诉你就是多余。”胡小玲说着，眼圈红了。

　　江建平就见不得女人哭，口气缓和了：“那我也只能就……祝你好吧。”说完了也起身要走。

　　这回胡小玲把他叫住了：“建平，再坐会儿。”胡小玲看着江建平又坐下，停了停：“我压力挺大的。我们单位都炸了窝了，领导也找我谈话了，所有的人看我的眼神儿都不对……好像我不是跟一个人谈恋爱，是跟一个炸弹谈恋爱，弄不好就把派出所炸翻了……”胡小玲眼里含着泪哀怨地望着江建平，“你是不是也觉得挺不靠谱的？”

　　“是，你跟我离婚我都明白，跟他好我是真不明白了。”

　　“他有他的好……”

　　“你能告诉我吗，他哪儿打动你了……”

　　“他……”胡小玲没法说了。

　　“……要是特别隐私我就不问了。”

　　“……我说了你别生气，咱们俩在一起过了那么多年，当了那么多年夫妻，按说我也是过来人了吧？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跟他在一块儿，觉得像……初恋……”

　　江建平简直都听懵了：“像初恋？……”

　　胡小玲也愣住了，解释：“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俩当时好上，恋爱，结婚，好像都太自然了，太顺理成章了，就没琢磨过，没想过……可跟管军不一样……他……他跟咱们太不一样了，他太能折腾，把我原来脑子里的好多东西都颠了一个个儿。跟你在一块，你想什么我都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也知道。可跟他在一块儿，他想什么我不知道，明天发生什么我更不知道……有点儿提心吊胆的，我也觉得不靠谱，他可能随时会捅娄子，……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生活新鲜了……就是新鲜了，我自己也新鲜了……”说完了，不好意思，望着别处，还笑了一下。

　　江建平看见了那个笑容，不说话了。

　　胡小玲回头看着江建平：“就因为他的身份，他是放出来的，听着，跟咱们警察像是天敌，我好多话都没法跟同事解释……我能跟你说吗？”

　　“你说……”

　　“我心里其实挺甜的……”

　　江建平不说话了。

　　“我……想跟他在一块儿。跟他在一块儿，不管干什么都觉得跟以前不一样……他……也挺拿我当个女人的……”胡小玲又笑了。

　　江建平怎么着也不爱听了：“谁不拿你当女人了？”

　　胡小玲低头：“不一样……我是说，跟他在一块儿，他挺拿我当个有魅力的女人，不拿我当个粗粗拉拉的警察，不拿我当战友，也不拿我当哥们儿，就是当女人，就是怎么着看着我都好……挺……挺哄着我的……”

　　江建平没话说，光看着胡小玲的甜了。

　　“女人……甭管外面儿看着怎么着，骨子里还是挺愿意男人哄着自己的，愿意男人硬气自己软……自己就也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我……也挺愿意饬自己的，愿意自己有点儿魅力，让他看着高兴……”

　　江建平越听心里越不舒服了：“知道！就是那句话嘛，女为悦己者容。”

　　“我觉得……这才是男人和女人的那点儿事。”胡小玲看着江建平了。

　　江建平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生气了？”胡小玲问。

　　“没有……想呢，你以前好像是没为我饬过……”

　　“以前，我心想扒了皮认识瓤你还不知道我什么德性啊，我跟你装什么蒜啊……”

　　“跟他你不觉得自己装蒜啊？”

　　“不觉得，他愿意看着我这样儿。”

　　江建平真的觉得，他们俩越来越远了。

　　胡小玲的面容，变得模糊了。

　　“建平，”胡小玲不安地望着他，“我……就是心里还有一点儿矛盾，就是有时候跟他在一起，会想起你。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你，觉得怎么好像……背叛了你似的。”

　　“你没背叛我……别那么想，你不背叛你自己就行。”江建平站起来了。

　　胡小玲望着江建平，一个人的甜，衬着另一个人的苦了。哪怕人家也不苦，可她就是觉得心里有点儿歉疚。

　　114

　　头上三尺有神灵，管军是这么想的，不能因为别人没买他的灯就不给别人送货。老天爷长着眼呢，只要人做好了，老天一定会眷顾的。这不，就因为管军心好，给人送了趟货，别人也还给管军一个再次翻身的机会———一整幢楼的精装修。

　　钱！还是钱！要翻身就得有钱。

　　胡小玲也不知道管军找她到底什么事儿，见了面也不等她说话就被他拉上了车。胡小玲一头雾水地跟管军走进饭店的包间。一进门管军就很热情地给已经坐在那里的银行蒋科长介绍道：“我未婚妻，胡小玲。”

　　蒋科长是让管军用自己的结婚的事儿给诓来的，事先一个钱字都没提。蒋科长也就当真了，毕竟这是喜事不能不给面子。可蒋科长没想到管军领来一个穿警服的，大约人都有短处，见到穿警服的，心里还是一紧。

　　胡小玲也大方，跟蒋科长握握手：“您好。”

　　蒋科长也忙不迭地站起来：“你好你好！哟你们这……什么时候结婚啊？”

　　“就这两天，办席的时候送帖子请您去。”管军也知道胡小玲直看他，可就是装看不见，“这就是我老跟你说那银行信贷科的蒋科长，以前我做大生意的时候，得说是合作伙伴，是不是？蒋科长……您坐您坐。”

　　蒋科长坐了。管军拉着胡小玲：“挨蒋科长坐。”他自己也坐了，“蒋科长这人正，讲原则……你知道他不讲情面到什么份儿上吗？这回我放出来，好几回找他贷款，竟然一回都没给，翻脸不认人了……要说这社会谁最歧视我们，”说着，管军亲热地用手指头点着蒋科长，“就他！”

　　蒋科长不好意思地笑笑。

　　管军也笑：“要说谁最不歧视我们，”用手指头点胡小玲，“是她！要往根儿上说，谁最拿我们当坏人，是她们！反过来谁又最能彻底相信我们不是坏人，也是她们！……”满眼爱意的拉拉胡小玲手，对蒋科长，“恋爱经过就不说了吧？有一个改造和被改造的过程，挺长的……”

　　蒋科长笑，看着胡小玲。

　　胡小玲也笑，手就让管军拉着，没往回收。

　　管军也笑了：“可您说，人生谁没有马失前蹄呀，可蒋科长就不给个机会。怎么就不相信我管军还是正道儿上跑的车。”

　　蒋科长一惯的言词这会儿也变得底气不足了：“银行办事嘛，说简单也简单，要一个信用……”

　　“信用可以重新建立啊？您看，我这不又回正道儿上跑来了吗？”管军说着，望着胡小玲笑，“是不是，媳妇儿？”

　　蒋科长也笑笑：“以后有事儿你找我吧。”

　　管军这招狐假虎威玩得妙，可把胡小玲惹了。胡小玲从饭店里出来，也不理管军，匆匆地前面走着。管军追了一路，赔了一路不是，可胡小玲根本不理。管军跑了几步，跑到胡小玲前面，把她拉住：“你别生气啊！”

　　胡小玲急了：“你不是骗人家吗？什么时候说咱俩结婚了？你跟我说过吗？”

　　“你想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这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吗？”

　　“一句话？！你说这一句话过脑子了吗？咱们俩到那份儿上了吗？结婚！什么时候说过咱们结婚！你说过吗？”

　　“没说过，现在说不行啊？”

　　胡小玲气坏了：“你……拿结婚当什么了？当个谎就撒出去了，当口痰就吐出去了，你……拿我当什么了？”

　　管军想抱胡小玲：“嫌我说结婚说得不庄重了？那回头咱们摆个席……”

　　胡小玲一挥手把他挡了：“别碰我！……我问问你，你今天让我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管军被戳穿，没面子了：“目的？你说呢我什么目的？”

　　“你想让蒋科长给你放贷款是不是？”

　　“是，怎么了？”管军不也避讳，看着胡小玲怒气冲冲的样子也急了，“你那么看着我干嘛？不相信我？觉得我利用你了？是不是？你不如说我骗你了吧？我不就是借你使使，证明一下我还是好人吗？就那个蒋科长，我去找他八趟了，一个子都不贷给我。就跟把钱一给我我就卷款逃跑了似的！就一个贷款，没把我难死！就跟我那三年大牢焊在我脑门儿上了似的。”管军说到这儿，伤心了，“你要觉得我利用了你，你给蒋科长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利用你了，你不是我女朋友，要不然你告诉他我压根儿还是一个坏人。”

　　管军说完转身走了。胡小玲也没追，向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刚甜蜜起来没两天，开始冒涩味儿了。

　　115

　　江大妈病了，憋屈的。自打那天她在街上看见胡小玲跟管军亲热那一幕之后就彻底失望了。一连几天茶不思，饭不想，这回出毛病了，不停地吐。

　　江大妈接过胡小玲递过来的水，漱了漱口，体力不支地道：“堵得慌，吃不下饭，吃下去了也是吐……觉得一团气就哽在嗓子眼儿了，可过一会儿吧又回胃里了，噎得慌……”

　　“没吃什么不舒服的吧？”

　　“一天了，我什么都没吃。”

　　胡小玲担心了，把江大妈送医院去了。到了医院又是做胃镜，又是拍片子，做化验，把江大妈折腾够呛。可最后大夫得出的结论是没病。要是检查出点什么还好，这什么也没查出来倒把江大妈弄慌了。江大妈心里琢磨着，这回肯定是大病，八成是癌。

　　江大妈的想法把胡小玲吓坏了。这事儿非同小可，得把江建平叫回来。

　　江建平十万火急地赶回来，跟胡小玲陪着江大妈又换了一家医院。可查来查去得出的结论还是没病。

　　三个人从医院出来，谁心里也没谱儿。江建平看着江大妈的一副病态，安慰道：“妈，要不咱们再换一家医院……再好好查查……”

　　“不查了，你知道往胃里捅管子多难受吗？那是人受的罪吗？我不治了。”说着，江大妈绝望地哭了。

　　胡小玲眼圈也红了：“妈，不能不治，这不还没查出来是怎么回事呢吗？”

　　“这大夫哪个不是大学毕业啊？没准儿还教授博士呢，这么查都没查出来……这得什么毛病啊查都查不出来……”

　　胡小玲看看江建平，江建平也看看胡小玲，两人同时道：“妈，咱们再换一家医院……”

　　“不去了。这都两家医院了，哪个小啊？”江大妈回头望着医院的高楼，“这都大医院，要真能救我能不救吗？”

　　胡小玲话音哽咽地道：“妈，怎么就说到救了？肯定能救……”

　　江大妈拉住胡小玲的手：“小玲，不能救也没事儿，妈也没什么可惦记的……就是你和建平，你们俩还一块儿过，行不？”

　　胡小玲和江建平都愣住了。

　　江大妈：“啊？”

　　胡小玲当然不能答应，可胡小玲也不能答应。胡小玲不知道怎么面对江大妈了。趁江大妈不注意，胡小玲偷了点江大妈的大小便又拿到另一家医院去化验。这回化验出毛病了，真如江大妈自己所说，是癌。

　　看着化验结果，胡小玲哭了。江建平看着胡小玲拿回来的化验结果，也哭了。江建平哭，是为了江大妈。可胡小玲哭，绝不仅仅是为了江大妈，还为了她刚刚开始的短命的爱情。

　　“就算是为了妈，要不还一起过吧。”胡小玲说。

　　“不行。你可别这样，抱着这么大的牺牲精神，毕竟这是后半辈子的事。”

　　“我都跟你过了半辈子了，不是也过来了吗？”

　　“可你不是觉得不好吗？”江建平看了一眼胡小玲，“你要是真觉得和管军在一块儿好，就真的犯不上为老太太的几句话放弃幸福……我还想再问你一遍，你觉得跟管军在一块儿，哪儿好？”

　　“问这个干什么？要还咱们俩在一起过，就不想了……他好，他不好，就都忘了……”胡小玲的话是这么说，可口气中还是充满了伤感。

　　“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吗？”

　　“干嘛还说委屈不委屈的话，那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

　　“话又说回去了。”

　　“我也想了，咱们俩以前的生活为什么不好，可能是因为咱们俩都不讲究……生活的艺术……”

　　“管军讲究？”

　　“比咱们讲究……”

　　江建平想了想，有点儿抬杠了：“对，郭芳也比咱们讲究……”

　　“怎么又说起来郭芳了？”

　　江建平不说话了。

　　“咱们别这样行不行啊？以后……要是咱们还一起生活，你能不能不提管军了……”一想到要放弃刚刚得来的幸福，胡小玲难过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不同意一起生活，就好像我拿着我妈的病讹你复婚似的。”

　　116

　　管军戴个安全帽，一身的土，正跟施工的负责人看图纸。胡小玲来了，一下没认出来，问一个工人：“我找管军。”

　　“这儿呢。”管军听见，过来了，高兴地笑笑，“想我了？不生我气了吧？……我承认，多少有那么点儿利用你的意思，可我不是也没招儿了吗？不生气了，啊？！”

　　胡小玲心里难过，没回答，苦笑了下。

　　管军没注意，也笑：“看不出来，你真有帮夫运！只要这工程款一结，就能把上次借银行的贷款还清了，还能买房，买了房，咱们就能结婚……我又说到结婚了，你……”那么亲昵地看着胡小玲，“……想过结婚吗？”

　　胡小玲突然抱住管军，哭了。

　　管军以为她高兴的：“高兴吧？我真不是利用你的意思……要说利用，也是让你给我向世界宣告一下，我还是好人，你跟着我走没错……你爱的男人说到底还是条汉子，爷们儿……”

　　胡小玲哭，不说话。

　　“答应了？等买了房，咱结婚？”

　　胡小玲摇头，把管军推开了。

　　管军愣住了：“怎么……摇头啊？”

　　“我……不能跟你结婚……”

　　“不能？……怎么了不能……”

　　胡小玲擦擦眼泪：“管军，咱俩得分……”

　　“啊？”

　　“分手……”

　　管军不干了：“分手？为什么啊？怎么能这么不严肃，没怎么着呢说分就分啊？”

　　胡小玲又擦眼泪：“建平他妈病了……胃癌……”

　　管军也愣了一下：“病了就治病，实在不行我出钱都行……怎么论咱们也不能分手啊！”

　　“不是这么回事，这病，也许就是因为我跟建平离婚得的。现在，老人的意思让复婚，也许就是个心愿了……”

　　管军抱住胡小玲不撒手了：“那可不行！绝对不行！……我这……可真是认着真呢，真拿你当自己老婆了，心里还挺踏实，挺美，可怎么能就分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让我怎么办啊？咱们不能分，不分！咱们给她治病……有病就说治病的事儿，怎么就说到咱们俩先得生离死别了，不分！想想辙，想想……”

　　“我想过了……想完了才来找你的……”

　　管军急了，松开胡小玲：“你想的就是这辙啊？那你不成了给我最后通牒了吗？……你想想，想想，老人的病要是好了，让你跟江建平复婚，那不成拿病讹你了吗？说不好听的话要是好不了，那……那你跟江建平复婚，不是要了一条老命再加上你这一个大活人吗？……不行，我给她找大夫去。”转身就走。

　　胡小玲一把把他拉住了：“管军！”哭了。泪眼望着管军。

　　管军想别处去了：“除非说你还想着江建平，你愿意跟他复婚……那你得跟我说实话了，你想复婚吗？”看着胡小玲。

　　胡小玲为难了。

　　管军拉着胡小玲，使劲了，“小玲，小玲，看着我，这要命的关口，我想着让你给我当老婆呢，我想着给你幸福呢，我想着跟你过后半辈子呢，你可不能跟我不说实话……”

　　“……管军，别问了。”

　　“合着你又打算把你自己搭进去了？为了我你也就顶多搭了一套房子，为了个老太太你可是搭你自己了……你这都是什么作风啊？有这么豁的吗？那你让我心里多难受啊？……没有你，没有你我这么折腾不也没劲了吗？”管军的话里也带着哽咽了。

　　117

　　江建平站在平房外面，抽上烟了。管军回来，见江建平站在门口，知道在等自己：“是等我呢吗？”

　　“是。”

　　“进去说还是在这儿说？”

　　“你闺女在呢吧？……不进去了，就在这儿说。”

　　“你先说我先说……”

　　“我先说……我妈病了……”

　　“知道，小玲跟我说了。”

　　“她想让我跟小玲复婚。”

　　“知道，小玲也说了。”

　　江建平迟疑一下道：“我不能那么做。”

　　管军不说话了，掏出烟来也点上一支。

　　“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我看这回，小玲跟你是动真心了，你我不考虑，咱俩够不着，可我不能不考虑小玲，怎么着我跟她也是那么多年夫妻……她要是跟你是真的，我不能因为我妈病了就断送她的幸福。”

　　管军不说话，紧吸了两口烟。

　　江建平也不看管军，勿自说着：“我是来跟你打声招呼，也许啊，老太太非逼着，得要一个形式，看着我跟小玲复婚……小玲呢，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肯定答应。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摸透她脾气了，她要是答应了，拿定主意了，你，我，拿她都没辙。”

　　管军不说话。

　　“我呢，现在跟你说的是一个辙，就是万一真扳不过她了，我就假复婚……可你得记住了，这事儿是假的，都是为了给老太太看……”

　　管军还是不说话。

　　“我妈的病，也无非就是两个结果，好和不好。好，再挑明了，我跟小玲复婚是假的，也没什么问题，要是没病，老太太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不好，那就什么都用不着说了……我跟你说这么多的意思，就是到时候你不能跟小玲翻后账掰扯这事儿，别多疑，别吃醋……还有，要是小玲跟你提了什么分手的话你千万别答应，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动不动就搭上自己一辈子，咱们是男的，这事儿不能乱了阵脚……”江建平看了管军一眼，“我的话就这么多，说完了，该你了。”

　　管军由衷地喜欢上江建平了：“建平，我得说你是条汉子。我要跟你说的就一句话：我跟小玲是动真的，我不能跟她分开。别的我什么都不说了。我找了个大夫，是个中医，想让江大妈看看中医……有时候，西医没招儿的病，中医反倒能治好，中医有中医的道。”

　　江建平也没想到管军会这样说，毕竟那是自己的妈，只要能治好比什么都强：“行，我说服老太太试试……胃癌的事，还没跟老太太说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怎么劝老太太去住院，也怕她死活不去，就逼着我们复婚……”

　　“先看看中医。万一中医也这么说，就别拖了，病不等人……”

　　“知道。”

　　“还有……治病就是治病。我没有私心，你别往我和小玲那儿想……我可不是抢人来了，那我也忒不是个东西了。”

　　江建平笑笑：“我知道。”

　　118

　　管军和江建平、胡小玲三个人围着一个老中医，大气不敢出一声地看着他给江大妈号脉。老中医号完脉又看看舌苔，翻翻江大妈眼皮：“现在还恶心吗？”

　　江大妈答道：“不怎么恶心，就是噎得慌……”

　　老中医不以为然地说道：“您没得癌，是煤核儿气……”

　　几个人都愣了：“是什么？”

　　老中医又说了一遍：“煤核儿气。就是有一口气，觉得像煤核儿那么大，还四处蹿，有时在嗓子里，有时候在胃里，也没准儿肠子里也会觉得不舒服……是不是这样？”

　　江大妈长长松了一口气：“是。”

　　“其实就是一团气，是神经性的，吃了药就好了。”老中医说着就开方子，“我给您开三副，回去吃了试试。”

　　江建平更是松了一口大气：“您别就开三副，多开几副，好不容易的……”

　　老中医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用不了那么多，有三副就好了。”

　　胡小玲和管军也都松了一口气。有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了，都笑了。管军还偷偷拉了拉胡小玲的手。

　　江大妈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犯愣，好像在找什么感觉。江建平端着药碗，在一边紧张地看着：“妈……”

　　江大妈好像是对江建平说，也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像是……管点儿事儿……那股气儿好像小点儿了，不那么堵得慌，有点儿饿……”

　　江建平转身就去厨房，端碗粥出来递给江大妈。江大妈端过碗，喝了口粥，又喝了一口，笑了：“建平，妈能活下去了……”毕竟生命宝贵，这叫让人高兴。江建平也高兴。江大妈喝了半碗粥，听见楼道里胡小玲开门，把碗又放下了。

　　江建平见江大妈不吃了，问道：“饱了？也是，饿那么长时间了，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了……”

　　江大妈忙靠在沙发上，冲江建平摆了摆手，意思不让江建平说。

　　江建平还是对胡小玲说了：“妈刚才吃了半碗粥。”

　　胡小玲高兴道：“那药是管用了？刚吃一副吧？那么管用啊？”

　　江大妈失望地白了江建平一眼，不说话了。

　　胡小玲欢天喜地看看江大妈：“那我再接着熬去。”说着就脱了衣服，进了厨房。

　　江大妈三副药喝完之后明显跟以前不一样了，饭能吃，水能下，可还是闷闷不乐。江建平在旁边端着药碗看着江大妈问道：“三副药都喝完了……觉得怎么样？”

　　“还是……有点儿……堵得慌……”江大妈眼神闪烁着，不好意思看江建平了。但是人的绝望和不绝望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江建平也看出来了，在母亲对面坐上来，口气态度都认真了：“妈，病好了，是吧？”

　　江大妈不说话了。

　　“您要是好了，咱不能拿病吓唬人。咱不能耽误小玲一辈子。”

　　江大妈眼睛红了，道出了实话：“我就是舍不得让小玲走，这要是走了，可就是真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您的病是不是好了？”

　　“好了……”

　　江建平松了口气：“这比什么都强。您吓死我了，我没了谁也不能没了妈……除了您，谁爱干嘛干嘛，爱上哪儿上哪儿，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我不想让小玲走……”

　　“咱别这样儿，随她吧……”

　　江大妈哭了：“难道说，就非得你妈真得了癌，你妈躺在床上十年八年的你们才能往一块儿过吗？”

　　“不是这么回事，说句不孝顺的话，要是您真病成那样儿，小玲为了伺候您，没准儿就真回来了……可要是她心不在这儿了，她自个儿装得再高兴，您看着不难受啊？”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俩在一块儿过，怎么不好了？怎么就不好了？……小玲要是走了，你跟谁过呀？”

　　母子俩的话，胡小玲在楼道里都听见了，毕竟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就是硬揉也把心都揉一起去了。胡小玲最后听不下去了，哭着下楼了。

　　江大妈还是不死心：“那姓管的，保准儿就跟小玲结婚吗？”

　　江建平也伤心，尽管他不能再跟胡小玲一起过，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胡小玲真要跟别人结婚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不知道。”

　　“我看不见准……谈恋爱啊，搞对象啊，就是一个新鲜，看着什么花儿都是鲜花，新鲜劲儿就过去了，就不是鲜花儿了……等着吧，小玲要是不结，你可跟谁都别结。”

　　“行……我先不结，我等着，行了吧？可咱商量好，咱不能扯人家后腿，咱得高高兴兴把小玲嫁了。”

　　“我就不信，你高兴得起来，你乐一个给妈看看。”江大妈说着直勾勾地瞪着江建平看着。

　　江建平无奈了：“妈……”

　　“我就不信你那心是铁打的……”

　　“本来也不是铁打的……”

　　江大妈又伤心了，含泪道：“我看着她长起来的……她就跟我亲生的似的……我就是怕，万一你结了，姓管的把她扔半道儿上……谁能打这保票？！”

　　“妈……没人能打这保票。”

　　江大妈“噌”地站了起来：“不行，就是按手印儿，也得让姓管的做个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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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军手印儿没按上，倒是看着人家给自己在支票上盖财务章。管军拿到支票了，高兴，小心地把支票看了又看，上面的零数了又数，上面其实大写数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人民币叁拾万元整。

　　从房地产公司出来，管军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约胡小玲。胡小玲拿着支票的惊喜程度一点都不比管军小，都不知道怎么着才好了：“你一笔生意就能挣这么多啊？”

　　管军牛气了：“别跟没见过似的。”

　　“是没见过。我上哪儿一气儿见这么多钱啊？”

　　“这只能说刚开始，算我管军翻了一个身。”

　　胡小玲笑了：“臭美吧你……对了，告诉你了吗？建平他妈病好了……”

　　管军也高兴：“这不就是两全其美了吗？”

　　胡小玲这回是明着问了：“你有钱了，是要跟我结婚吗？”

　　“是啊……想跟你商量呢，这钱，是结婚用呢还是再干点儿什么……”

　　胡小玲听出来了，管军心里还是有一个选择，在她和他要干的事之间。

　　“你……还想干什么？”

　　“要是结婚用，就买房……付完首付，装修，也就不剩什么了……”

　　胡小玲试探：“舍不得啊？”

　　“不是……就干不了大事了……”

　　胡小玲有些不高兴了：“结婚不是大事啊……”

　　“不是那意思……我管军一辈子要是一天到晚就卖这几个灯，我不就白活了吗？”

　　胡小玲真就不明白了：“怎么就叫白活了？踏踏实实的有什么不好啊？非得一天到晚腾着云驾着雾着火踩着刀的才悲壮啊？……咱们踏实点儿行吗？”

　　“怎么算踏实啊？”

　　“别那么腾云驾雾的……好好落地上过日子。”

　　“结了婚，一般般地过日子？一般般地在灯具城卖那几个灯……那不就没劲了？”

　　胡小玲不高兴：“怎么就叫没劲了？跟我结婚，就是一般般的日子了，就没劲了，那你找别人去吧。”起身要走。

　　管军忙拉住了：“哎，又闹！听我说完啊！……你应该压根儿就知道，我管军不是过一般般日子那人，我就不是省油的那灯……”他口气温存了，变成调情了，“要是我真是那么省油的灯，你能看上我吗？”

　　一谈成爱情，胡小玲口气也软了一点儿，带点儿撒娇的意味了：“结了婚，你怎么就不能再接着当不省油的灯啊？要真有本事，你该干什么不照样啊？”

　　管军看着胡小玲，温情：“想跟我结婚啊？”

　　“臭美！不想！”

　　“我想！”

　　胡小玲甜蜜：“钱你留着，该干大事干大事……不买房也行，就在我的房子里……”

　　“不行，房子太小，住不开……再说了，一楼的警察，我住着难受！咱买房！买房！三室两厅，庆庆一间，阳阳一间，咱俩一间。够了吧？”憧憬未来的生活，管军满腔柔情了，一把把胡小玲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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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小玲和江建平在茶馆里相对坐着，气氛有点儿庄重，又有点依依不舍。还是胡小玲先开了口：“回头你告诉郭芳，让她有空带着孩子去报名……我都打好招呼了。”

　　“为什么非让我去，你去说一声不就行了吗？”

　　“本来人家是托你的，你就去说一声吧。”

　　江建平牛气了，有点英勇就义的味道：“说就说……要是你心里能找着平衡，你让我马上结婚我都结。”

　　“为什么这么说啊？”

　　江建平心里是不痛快的，老婆就要另嫁他人了，怎么着也不是滋味，可他还是尽量往平淡里走：“想结婚你就结……什么也别想……一直往前走，千方不要回头，也不要往两边看。既然想结，就一闭眼往天黑走。”

　　“你……真愿意让我结婚啊？”

　　“我愿意不愿意的……只要你愿意……”

　　“我……忽然的有点儿怕了……”

　　“怕什么？”

　　“这要是结了，就是后半辈子了……不知道对不对，好不好……”

　　“这过日子吧，也不能多想……心思忒密了就不好，怎么说傻人有傻福呢，人傻他不琢磨啊……你也别琢磨了，就闷头往下过……”

　　“我是怕，万一……万一不好……”

　　“这么犹豫……你到底是想结不想结啊，跟他……到非结婚不可的地步了吗？要是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就等等。”

　　胡小玲不说话了。

　　“还是想结。”江建平试探，不知道怎么的几乎带着期望。

　　“我……愿意跟他在一起。”

　　江建平又失望了，只能鼓励：“那就结。”

　　“可怕结婚跟谈恋爱不一样。”

　　江建平还得鼓励：“跟谁都一样……结婚跟谈恋爱本来就不一样，结婚就柴米油盐了家长里短了就天天面对面脸对脸了，像你说的，就……扒了皮认得瓤了……再说了，人还变呢……”

　　“就怕……一结婚变了。”

　　“也不见得就变坏吧？没准儿还变好呢。”

　　“那我就……结了？”

　　“想结结吧。”

　　“那你呢？”胡小玲还想着江建平的未来，眼圈一下红了。

　　“你就别管我了……我不傻，不苶，你还怕我说不上耍单儿啊？”

　　胡小玲说着说着，有点舍不得了，眼泪在眼睛里打上了转转。

　　江建平看胡小玲要哭，有些不知所措了：“你可别哭啊，你这……我可没法给你擦眼泪。”

　　“……没哭……庆庆跟着我吧。”

　　“你们新婚，跟着我吧。”

　　“跟着我吧。你一个人好找。”

　　“俩人儿也好找，带个保镖有什么不好的。”

　　“跟着我吧……让他照顾我。”

　　“……要这么说，就先跟着你，什么时候觉得管军不乐意了，再让他跟着我，好办……”

　　“我不知道怎么跟庆庆说……”

　　“……这好办，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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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建平一口应下来去跟庆庆说胡小玲要结婚的事儿，其实真跟儿子在一块儿他也不知道怎么说，父子俩就这么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转圈子。

　　庆庆腿都酸了，停了下来：“别转了爸，这操场咱转好几圈了。”不等江建平说，庆庆就先说了：“我妈要嫁人了？”

　　江建平愣了一下，点头道：“可不是我溜肩膀，这算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怕管叔叔溜肩膀。我得跟着我妈，盯着点儿，您说呢？”

　　“行。”

　　庆庆看着江建平有点可怜了：“我可不是不管您……”

　　“知道……不过庆庆……可能你得改口了……”

　　“叫爸？”

　　“嗯。”

　　“……我觉得有点儿别扭，觉得有点儿对不起您……”

　　“就别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