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要是你摔倒在泥里
第四章 要是你摔倒在泥里
第四章 要是你摔倒在泥里
27
管军准备东山再起了。
这就是眼前管军的心气。不管这心气是从哪儿起的,管军不一样了。
管军西装革履的,从平房里出来了,一身的决心和勇气,当然了,还有希望,去找工作。阳光太好了,照耀着管军经过的这片胡同,照耀着绿树照着灰瓦和瓦瓴上的茅草。管军觉得,这阳光实在太像样子了,阳光是阳光,树是树,影子是影子,什么东西都是什么东西该有的样子。
自行车铃响,他往旁边让让,是胡小玲。
胡小玲看见是他,没理,骑车过去了。
可管军心情好,想理人,“哎……”了一声,把胡小玲叫住了。
胡小玲下了车,可没跟管军说话。可是管军现在自己愿意跟人说说话,特别是跟胡小玲。
“我去找工作,你觉得我这样儿,成吗?”管军太欣赏自己了。
“找什么工作啊?”胡小玲的眼光里可没有那么多欣赏。
“报纸上那么多招聘呢……”
“还成。我忙着呢我得走了。”胡小玲随随便便的那么上下打量一眼,说完上车就走了。
接着自行车铃又响,庆庆骑车过来了。管军又往旁边让。
庆庆看见管军,下车跟管军打了声招呼:“管叔叔。”
“啊……你啊,上学啊。怎么这么晚啊?”管军今天看见谁都亲。
“今天考试。”
“是啊?我也去考……好好考啊!”
管军目送走庆庆,还是欣赏自己,高兴,吹起了口哨,吹的是老歌,眼前流行的那些新歌新调,管军还没来得及学呢。管军想,慢慢会学的。
按照早起时管军的心情,管军怎么也想不到,人家嫌他老了。一连去了三家公司,人家一问管军的年龄,都是这么回答的,您超龄了。别的,连问都没问,就把管军送出去了。
管军找到了一个高级一点儿的卫生间,照了半天的镜子,想判断一下,自己老了吗?他真的觉得,不老。刚刚三十六岁,一个男人,正当年啊?怎么就老了?皮肤,气色,肌肉,骨头架子,走路时脚上带着的风,包括眼神中的那层凛冽,哪儿就说到老了?
管军真的就不信了。
他对着报纸上的地址又找到一家销售公司,接待他的是一个戴眼镜,很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坐在椅子上,上下打量着管军,一脸的不屑:“你多大了?”
“三十六。”管军报自己的年龄报得愤怒,眼睛是逼视眼前这毛孩子了。
“对不起,你超龄了……”小伙子不感兴趣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走。
管军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不让走。管军的手劲大,小伙子想挣没挣开。
管军声音是平的,可眼神凛冽:“我今天一天去了四个公司了,都告诉我超龄了。你能告诉我吗,我才三十六我怎么就超龄了?”
小伙子眼镜后面的眼睛闪过狡黠和蔑视:“我二十六。”他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就四个字,多了一个字都没有。
可就这四个字,就把管军身上所有的劲泄尽了。
管军是多么不想找以前的哥们儿。男人嘛,出现在哥们儿面前,都希望是自己志得意满的时候,顺风顺水的时候,洋洋得意的时候,谁愿意一副倒霉背兴的德性跟故人重逢啊?
可管军碰了一鼻子又一鼻子的灰,他得找一个地方问问为什么了。
二东在管军进去之前也就是开了一个小卖店,几年工夫不见也占山树旗开起了公司。二东一见管军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话里话外都透着什么才是哥们儿。
“你啊,就甭跟那些小青瓜蛋子制气!你这都当过老总呼过风唤过雨的人,去应聘,跌份!可放话说回来了,也没辙,谁让是网络时代了呢?我跟你说,就二十一二的小崽子,嘴头子上都还是绒毛呢,都不见得刮过,他们就都挑大梁了,大小开个公司,一张嘴就都叫总……有什么辙!知识结构不一样了。甭生气,喝水。”
管军就着二东办公室里的镜子看着自己的脸:“我都觉得生活还没开始呢!我怎么就他妈的超龄了?这一辈子要没有个三翻四抖上天入地当人做鬼,还活什么劲啊!小崽子敢跟我说这个!”
“哥我爱听你这话,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您往那儿一站,还得是呼风风来呼雨雨下的那人!您的话,生活还没开始呢!”二东的话说得气壮山河。
管军一听高兴了,又找回了一点儿心气儿,点着一根儿烟,似乎也找着感觉了。
“哎,哥……要不你上我这儿来得了,不嫌委屈,你当副总。”
“条件呢?”
“你来帮我打理工商税务这块儿,你轻车熟路啊……”
管军一听“噌”站起来了:“别再往下说了……你不等于害我吗?嫌我三年大狱年头儿短?”
“亲哥,我这是帮你呢!”
管军没回答。管军头也没回走了。
管军刚刚走,也就是管军的身影刚刚在门口消失,二东就嘱咐秘书了:
“往后,他再来了就说我不在啊。”
要说世态炎凉啊?大夏天的都能让人心里冻层冰了。
管军去银行了。他想,既然去那些高楼大厦里面给别人打工他超龄了,就说明他不是打工的命。天生的,他管军还是得自己干,哪怕就他自己一个人,也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管军去银行的信贷科,找蒋科长……蒋科长对着管军愣了半天的神,就好像从记忆里怎么也搜不出管军这个人了,不认识了。
管军眯起眼睛自报家门了:“真不认识我了?管军。原来金鹭公司的……”
蒋科长恍然大悟:“啊噢噢……你啊……”
管军看看四周没人,轻松地捶了一下蒋科长的肩膀:“行了,别跟我装了,以前你跟我在一块儿,少吃喝玩乐了?”
蒋科长脸冷了:“别乱讲话。你记错了吧……”
管军心里也一冷,说话也就豁出去了:“没记错。我记性好着呢。蒋科长,给您提个醒,我叫管军,以前跟您铁磁,现在刑满释放了……想找您帮点儿忙,贷点儿款,做个生意……”
蒋科长一脸为难了:“不是我不帮忙,关键是……这个信誉。银行重的是信誉……”
“我信誉挺好的啊,你忘了,以前借银行的贷款我可是笔笔按时还啊……”
蒋科长抬眼一望,看见熟人了:“哎,周处长,等我一下。”日理万机似的,忙着冲管军摆摆手,走了。
管军的笑容僵在脸上了。
管军踏进工商局大门的时候又把笑容堆在脸上了。管军想,我这不是冲着哪个人笑,我这是冲着自己的光明前途笑着,冲着我管军热火朝天的明天笑着,这么想着,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真了。
管军见吴科长见得比较顺,吴科长没日理万机,也没张科长李科长什么的遇见,吴科长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呢。管军见了吴科长,吴科长也没装不认识,甚至,吴科长还给管军找了个杯子,分了一半茶给他———这好歹也是中国人待客的规矩啊。
管军脸上的笑容更真了,给吴科长递烟点火:“吴哥,我呢,不小心摔了一跤,我还得往起爬啊是不是?怎么话儿说来着,我得东山再起啊是不是?”
吴科长一脸和气:“嗯……东山再起……其实就是从零开始,是吧?”
“我呢想再起个照,就从零开始,指着您了……这启动资金啊,照啊,店面啊……一堆事儿……”
吴科长回答得爽快:“我这儿简单,你呢,回街道,档案在那儿呢吧?派出所也行,开个介绍信,注册资金准备好,店面找着,手续全,按程序,一个月批下来了吧?”
“按程序……”管军气短了,“吴哥,按程序我不就不求您了吗?吴哥,公司算咱俩的,分您一半股份……”
“不用不用不用!不用!你啊,三年没露面了儿你不知道,好多事儿上正轨了……不能那么办了。”
管军彻底失望了,脸上笑容也没了:“吴哥,给我句痛快的,也还是因为我是放出来的,是这么句话不是?”
吴科长看看表:“兄弟,我开会,不陪你了。改天,有事儿你再找我。你不忙走,喝茶,喝透了再走。”
说到底吴科长也还是日理万机,忙去了。
过了好半天,管军伸手端茶,茶凉了。管军知道,三年牢狱过去,这世界的茶啊,都晾凉了。
太阳下山了。早上那么喜兴的太阳,说沉,咕咚一下子也就沉下去了。
管军跑了一天,这会走在街上,人也蔫了,西服也出了很多褶子,领带也拉松了。走着,漫无目的了。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信马由缰的,不知不觉的,竟然走向派出所了。
“哎,胡警官,有空吗,跟你汇报汇报思想。”管军把刚从屋里出来的胡小玲叫住。
胡小玲一看管军这副模样,心里都猜着了:“去我办公室。”
“不去,压抑。就在这儿说吧。”
胡小玲不说话了,等着。
“你当片警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了,怎么了?”
“二十多年,抓进去的放出来的枪毙了的改邪归正的没改邪归正的,都海了去了吧?你见多识广啊。”
“没那么玄!大多数人都正常过日子,也就那么回事儿,小打小闹鸡毛蒜皮的事多……”
“就说这不正常的!……给句实话,甭管你原来是谁,干什么的,只要是你折了,进去过,再出来,就算是打了烙印盖了戳了,甭说跳进黄河了,就是跳进大海也洗不清啊,是不是啊?”
胡小玲没回答,静静地听着管军的满腹牢骚。
管军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吧,我想找个工作。多少找个看着像那么回事儿用点儿脑子的,人家嫌我年龄大了,脑子跟不上了,我想不明白,抓我进去时候我三十三,风华正茂啊,出来的时候我三十六,也不大啊,按老爷们儿的一年四季说,我这还算是阳春四五月呢吧?那些人模狗样的小崽子怎么就说我老了!就那些……但凡楼里有大堂的公司,我都不能进,进去了他们都说我老。对了,有一样,就扫地不嫌我老!可我三十六岁的大老爷们儿我扫地去啊?!我想,我进哥们儿公司吧,要个现成的台阶,可哥们儿呢,想让我帮忙偷税漏税,您说,这事儿我不能干吧?想来想去,我就剩一条道了,自己干,从零开始,这勇气我也不是没有,三十六,我什么不能从头开始啊?我想找个门面房,办个执照,贷点儿款……我想着不就这么简单一个事儿嘛?可我跟您说,不行!门脸儿?我人没脸了谁给我门脸儿啊?谁给我贷款啊,谁给我执照啊?就连我过去最看不上的那些人,都敢骑我脖子上拉屎了。跟您说得了,这就是我现在的感受,整个儿地,我就是下等公民了。”管军一口气倒出一堆,仍意犹未尽,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啊,呸!”
胡小玲沉默一会儿,不无同情地看着管军:“进去的出来的我是见过不少。我理解你的处境……”
“你是警察!你理解个屁!”管军死死盯着胡小玲,阴阴地吐了这么一句,把胡小玲晾在那儿,走了。
28
江建平既然同意搭伙就不能总是等现成的,这不是谁说的,是江建平自己觉着。郭芳一大早就带着俏俏去上课了,临走时还把江建平的中午饭做好了放在冰箱里。这更让江建平觉着该为母女俩做点什么。吃完中午饭,江建平去了菜市场,转了一圈买了好多菜,都够郭芳和俏俏吃一个星期的了。
正巧江大妈也在菜市场。她其实早就看见江建平了,但就是看着,远远地看着。江建平掏完钱一转身也看见了江大妈。江大妈见儿子看见自己,忙转身儿就要走。
“妈!妈!”江建平跟了过去。
“自个儿买上菜了?买得还不少,是自个儿吃啊还是一家子吃啊?”江大妈讥嘲地看着江建平。
“妈瞧您说这话!人家起火,把我的饭做出来了,我起火,不做人家的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忒不合适了。可是啊,这一搭伙做饭,就有一半儿算一家子人了。”
江建平不爱听了:“您怎么这么说啊!”
“怎么说啊,一个房檐底下住着,除了睡就是吃!你说怎么说啊!”江大妈哪句话扔地上都响,说完生气地走了。
“妈!”江建平叫了几声,江大妈都不停,径直出了菜市场。
郭芳带着俏俏上了一天课,两人都是疲惫不堪,就连爬楼梯的劲儿都没了。两人实在爬不动了,就坐在楼梯上休息。人休息可心并没有休息。郭芳的一颗心啊大概也不知道什么叫休息。
“俏俏。”
“妈。”
郭芳打量俏俏,给俏俏擦掉脸上的一点脏,又觉得头发乱了,用手给她梳了梳:“俏俏,一会儿回家要是看见江叔叔把晚饭做好了,知道怎么说吗?”
“谢谢江叔叔……”俏俏仰脸儿望着她妈,“还说什么?”
郭芳想了想:“……不用说别的了,乖点儿,多对江叔叔笑。”
俏俏点头。
“看看妈,头发乱吗?”
“不乱。”
“妈漂亮吗?”
“妈漂亮。”
郭芳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伸手给俏俏。俏俏大概也难得一见她妈这么高兴,把小手放在了郭芳手里。两人一起站起来接着爬楼梯。
江建平确实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郭芳和俏俏进门时,江建平正往桌子上放汤。
郭芳看着满桌的饭菜故作惊讶的样子:“哎呀,怎么你做晚饭呐?你快歇着,我来我来,不好意思啊,俏俏放学太晚了,我们俩使劲往回赶,可路上堵车。”说着就冲过去张罗帮忙。
“不用了,洗手吧,都好了。”
郭芳看俏俏,给俏俏一个信号。
“谢谢江叔叔。”俏俏说完冲着江建平甜甜地笑了。
江建平拍拍俏俏的小脸:“嘴这么甜!洗手去。”
江建平转身的工夫,俏俏看了她妈一眼。郭芳冲俏俏竖起了大拇指,接着母女相视一笑。
俏俏可算美美地吃顿可口的饭菜,平时郭芳很少给俏俏买肉,说是不让俏俏吃得太胖,那样不利于跳芭蕾,其实主要是为了节省。
饭吃完了,郭芳和江建平都夺着个盘子争着洗碗。“我刷。”“我刷。”“我刷。”“我刷。”“我……”争着争着郭芳先停了,江建平也跟着停了,两个人都拿着盘子的一边,像是在相敬如宾。
“行,那就你刷。”江建平先松手了。
郭芳化解地笑笑:“这样,你要是过意不去,以后做饭了就不洗碗,洗碗了就不做饭,行吧?”
江建平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了,突然犯了一下愣。
“怎么了?这规矩不行啊?”
“是不是家家都这规矩啊?”
“你们家原来是这规矩吗?”
江建平愣了一下,觉得话题不对了:“啊。是……不说这个了。”
郭芳还是试图化解:“没想到你还会做饭,你做的汤挺好喝的。以前在家老做啊?”
“啊……我媳妇……”江建平觉得说得不对,忙改口,“我前妻,他们片警忙。鸡毛蒜皮的事儿多,我休息的时候就我做。”
郭芳对江建平的这经历非常感兴趣:“你挺照顾她的,是吧?你好像脾气不大,是吧?你们俩怎么离了?”
“唉!”江建平欲说还休,“不说这个了。”
“明天走了是吧?”
“对,明天走。”
郭芳不再往下问了,端着盘子进厨房洗碗。
29
不能不这么说,管军消沉了。真的,出来以后,他碰到过顺心的事吗?没有。回想起来,走出深牢大狱那天,管军重新看见围墙外的太阳,感到过瞬间的起死回生,看见绿树叶子上反射的太阳的光芒,竟然对这世界有过莫名的感动,管军的眼睛瞬间湿过。
从前管军曾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后来为了哥们儿义气也好,为了保住千辛万苦挣来的公司也好,总之管军扛了三年大狱。男人,既然脖子一伸,决定往肩膀上扛这三年大狱,就认了,就当是命中注定的。可无论怎么着,大狱就是大狱,它不是糖,它是毒药。进去过,吃过这毒药,管军再也不想吃了。离开了,管军感到了死死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突然一松,他管军就可以自由地呼吸了。深吸一口气,管军的眼睛为之一湿的一瞬间,管军真觉得,就算是号啕大哭也不丢人。那一瞬间,管军怀有的,真的叫感激。对自由的感激。对世界的感激。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的感激。
可现在两个月过去了,管军在街上晃荡着,满大街是匆匆来去的人群,人人都那么忙,只有管军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管军的肚子里是空的,脑子里是空的,眼睛里也是空的。他游魂一样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世界变得一片白茫茫,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看不见世界,世界也看不见他。
管军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了一天,天快黑了,管军在过街天桥上看了一会儿桥下因上下班高峰堵得死死的车流,数了上千辆的车,数得头晕眼花了,管军转身要走。就在这个时候,胳膊突然被人抓住了。
“哟,哥,真你啊。我还当我认错人了……”
管军回头看着这个戴墨镜的人。
“哥,我,大蜘蛛啊。”“大蜘蛛”说着摘了墨镜。
管军打起精神应付:“你啊!出来了?什么时候?”
“前天。出来我就找你,没找着,也不知道你上哪儿了。今儿我是刚跟我爸妈吵了一架,我妈还行,我爸不跟我说话,你说,嗨!杠头吧?恨不得没我这儿子才好呢。我知道他也就是打不过我,要打得过掐死我的心都有!这就叫爹!这不,出来散散心,没想到碰着你了。缘分!缘分!”
管军勉强地笑了笑。
“怎么样啊,哥,出来小两月了吧?”“大蜘蛛”上下打量着管军,“顺吗?”
“不说这个了,没劲。有烟吗?”
“大蜘蛛”忙给管军递烟:“哥,你怎么这么颓啊?”
“什么叫颓啊?”
“颓废啊!甭颓了!咱这样儿的,一进一出,就算废了!走,喝两盅去。”“大蜘蛛”抱着管军的肩膀就要走。
“我没钱。”
“我有,我妈偷着给的。我跟你说啊哥,这世界啊,也就剩下妈了。”
这算是管军出狱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搭理他。这人,是他在狱中的狱友。现在管军知道了,为什么在军队一块儿的战士,打没打过仗,后来都算战友;为什么在一个牢里的犯人,只要不是互相结了仇,出去了都是狱友。这个“友”字不是白加的。朋友,“朋”这字本来就是两块一样的肉贴在一起。两块肉贴在一起,身上就好歹有股子暖气。臭味相投也罢,刎颈之交也罢,高山流水也罢,图的不就是互相给个好脸,给个暖和气吗?不然的话,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孤单单的,如果不是奔着更高的境界修行去了,就一定是行尸走肉。
管军酒入愁肠,三杯二锅头就迷糊了。管军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大蜘蛛”回家的。管军也不记得时间,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不知道是第二天的上午还是第三天的上午。被惊醒的时候,管军穿着衣服睡在浴缸里。
“谁啊?”管军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查电表。”
管军还是没睁眼,皱着眉头:“门没插,进来吧。”
门开了,隔壁院子的柳大妈探了探头,接着一捂鼻子:“哟,这么大酒糟味儿。”柳大妈也知道管军是什么人,查了电表,抄了字儿,看看管军,没走,觉得身上还有责任就往屋里探了探头。
管军听着没动静,睁眼了,看见柳大妈正探头探脑呢:“我说大妈……我里屋床上没安电表!”
柳大妈忙掩饰:“我就说……我当你里屋没床呢,有床怎么睡洗澡盆子里啊?”
管军气着了:“这不是洗澡盆子,这是浴缸,啊!您要是查完了赶紧的,出去给我关上门,我还没睡醒呢。”
柳大妈是居委会的干事,就冲这个职务她觉得她有义务把管军的情况告诉胡小玲。这天正赶上胡小玲下片儿,柳大妈就把管军这两天接触了什么人,都干了些什么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胡小玲。正当柳大妈眉飞色舞地跟胡小玲嘀咕时管军无精打采地从远处迎着她们走过来。
柳大妈一见管军忙故意大声地跟胡小玲打了声招呼:“……那就这么着小胡,有空勤往居委会跑跑,省得大妈闷得慌。”说完赶忙走了。
管军也来到胡小玲跟前,跟她打了一个照面,但不想理她,侧身儿就要过去了。
“哎……”
管军没理,走自己的。
“管军!”胡小玲声音变得严厉了。
管军停了,回身走了回来,一本正经地:“胡警官,您有什么教导?”说着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我听着呢!”
“怎么样这两天,又去试了吗?”
“试什么?”
“找工作。”
“我这不正要去找呢吗?”
“没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事,大街上失业正找工作的也不是你一个,多试几家……”
管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嗯,知道,挫折总是难免的。我想得开。”
胡小玲话锋一转,转到她最想说的话题:“朱大鹏放出来了,见着了吧?我想给你提个醒,他跟你还不太一样,你们进去的原因不一样……别受他影响。你上回不是问我经验嘛,那我告诉你经验,你现在就是在一个关口上,千万把路走正了,别偏。好多出来的人,一不顺就失望,一失望就自暴自弃,就在这个时候重蹈覆辙了。这倒应了老话了,逆水行舟,你不小心点儿,就随波逐流了……”
管军眼瞧着别处,就当胡小玲说的话是耳旁风一样,根本不理她那茬儿。
胡小玲看着管军这副样子,也不说了。
“您不说了,说完了?!”管军见胡小玲停下来,该自己开口了,“我问问您行吗?你干嘛老盯着我啊?我就跟‘大蜘蛛’一块儿喝了顿酒,怎么了?犯法吗?我告诉你我现在不是犯人了,如果你认为我还没有改造好,就还把我送回监狱!我告诉你这外头我呆着还真不舒服了!你抓我吗?”管军跟胡小玲叫上板了。
“我这是给你一个忠告,等需要我抓你的时候就晚了。”胡小玲冷冷地封住了管军的嘴。
30
尽管管军真是像胡小玲说的那样,他跟“大蜘蛛”本质上不是一路人,可管军现在除了“大蜘蛛”这路人还拿他当人之外再没有第二路人把他当人。所以管军又去找“大蜘蛛”了,话投机不投机的可以不说,但至少酒不分人。
“咣”,酒杯又一碰,管军和“大蜘蛛”一饮而尽。屋里乱七八糟的已经码了几十个啤酒瓶子。
“大哥,光你们喝啊,还有我们呢!”“大蜘蛛”旁边的小姐也要跟“大蜘蛛”喝。
“大蜘蛛”忙抱住其中的一个亲了一下:“哎哟喂,落谁也不能落你们啊!我跟你们说啊,我跟军哥,我们俩,这是哥们儿,爷们儿,是患难的兄弟,是义气!跟你们啊,你们他妈是我们的肉,我们的心肝肺啊!女人好啊!是不是啊,军哥!没有女人,我们瞎忙活什么啊?我们就干脆不出来了,我们干脆生不如死了,是不是啊,军哥?”
管军也不说话,大口大口地喝着,就跟酒较劲似的。
自从管军和“大蜘蛛”泡到一起,胡小玲对管军盯得更紧了。或者不如说,管军就没离开过胡小玲的视线。现在,胡小玲在两个保安的带领下上了一座住宅楼的楼梯。
“都谁啊?”胡小玲问走在前面的保安。
“两个女的两个男的。两个男的没见过,不认识。那两个女的是小姐。这房子就是那两位小姐租的。”说着三个人来到401门前。
“就这儿!”保安指着401道。
里面,“大蜘蛛”正和两个三陪小姐在床上鬼混,门被敲响了。
“谁啊干嘛呀?”其中一个小姐冲门喊道。
“查水表的。”
“讨厌。”“大蜘蛛”很扫兴地示意小姐去开门。
门刚被小姐打开一个缝,胡小玲和保安便破门而入,吓得开门的小姐惊悸不已。在床上的“大蜘蛛”和小姐一看是警察,都慌忙藏着掖着穿好衣服。
“你们两个把身份证拿出来。”胡小玲的口气不容任何迟疑。
地上的小姐忙翻找出身份证递给胡小玲。
“你的!”胡小玲瞪着还在床上的小姐。
“丢了。”
“丢了?哪儿人啊你们,暂住证呢?”
趁这机会,“大蜘蛛”想溜。
“你别动!”胡小玲示意保安看住“大蜘蛛”。
“大蜘蛛”忙停了:“政府……警察同志……我们,我们就是朋友。她是我女朋友。”
小姐忙应和:“对对,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他叫什么啊?”
“‘大蜘蛛’。”
胡小玲眯起眼睛:“你跟个蜘蛛交男女朋友啊?我问你他的真名。”
小姐被问住了。
胡小玲又问“大蜘蛛”:“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大蜘蛛”也说不上来。
“穿好衣服。都跟我去派出所。”
胡小玲带着他们走向门口,忽然觉得不对,转身向卫生间走去,一推开门,看见管军躺在卫生间的地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31
管军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一睁眼先看见一身警服的胡小玲了。胡小玲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这么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了,也不知道研究多久了。接着,管军从窗子认出来了,这是派出所。
“我怎么在这儿……”管军一激灵,忙坐了起来,懵懵懂懂地问道。
胡小玲盯着他,没有回答。
管军接着又抽鼻子闻了闻,问胡小玲:“我是不是吐了?”
胡小玲还是没回答。
“我好像喝多了。”管军自言自语了。
胡小玲厉声地:“你酒醒了吧?起来吧,冲墙,站着!”声音那么冷峻,就好像从来都不认识管军。
管军愣了一下,站了起来,还有些晃悠,但最终还是冲墙站稳了,回头看看胡小玲。
胡小玲理都不理,出去忙别的了。管军头还晕着,怎么也回想不起自己怎么就跑这儿来了。
管军就那么冲墙站了好半天,胡小玲都没再出现。李海洋进来了,笑嘻嘻地看了看管军,就像根本没想到在这里会见着老朋友似地问了一句:“哟,这不管总吗?来啦?”
管军知道这是挤兑自己,可没辙,笑笑:“我们那片警……胡小玲呢?你叫她来吧,想问什么,就说我醒了。”
李海洋也笑笑:“你醒了?醒了也得等着。她问你那三个同伙呢。”
“我什么同伙?”管军一脸茫然。
“那两个女的,三陪小姐吧?已经招了,现在正问‘大蜘蛛’呢……”
管军不说话了。
“等会儿吧啊,甭着急。派出所又不收你钱。”李海洋挤兑完了,“咣”一关门出去了。
管军冲墙站着,天都黑了,胡小玲一直没再来。这中间只进来过一个警察,开了第三询问室的灯,理都没理管军就出去了。
在这中间,胡小玲显然一直在审管军的“同伙”。管军的脑子里也飞快地转过,他的“同伙”会供认什么,不会供认什么。有一瞬间,管军心里有几分后悔。他和“大蜘蛛”一起被抓进来都没有什么,关键是那两个莫名的女人,管军自己的心里对她们也怀着嫌弃,捎带着,管军也嫌弃自己了,觉得这一趟进来得有点儿跌份。这是他最不想让胡小玲看到的。可事情就这么凑巧,偏偏就让胡小玲看到了。又一次,管军犯在胡小玲手里了。
平心而论,胡小玲是一个硬梆梆的警察,没错。自从出狱以来,胡小玲的眼睛一天也没离开过管军身上,这管军也知道。可胡小玲没害过他,这管军也知道。胡小玲试图拉他一把,管军也知道。“就是坏人也喜欢好人”,这句话恰好是在监狱时同监里最坏的坏人告诉他的。这坏人就是后来把女人托付给他的“老虎”。管军不是混蛋,管军知道,胡小玲伸给他的是手,他呢,没顺着那手往上走,而是自己又往下堕落了一下。哪怕仅仅是一下。管军不是一块无瑕的白玉,正相反,管军觉得自己已经浑身污点了,问题是,这新的污点添得实在不值。
管军冲墙站着,心里对胡小玲竟然升起了歉意。不知道为什么,他盼胡小玲进来,可又有点儿怕胡小玲进来。他觉得他今天站在这儿实在丢人。门“咣”地一响,胡小玲进来了。就冲这动静,管军也知道是胡小玲进来了。接着听见了胡小玲冷冷的声音:
“转过来!”
管军转身面对胡小玲,看清胡小玲的脸了。夜已深了,胡小玲已一脸倦意,眼圈青了,眼角边的细纹更深了些,眼袋也更明显了。一个女人,就算她是警察,管军也感到了她的不易,管军心里的歉意更深了。
胡小玲冷硬地例行公事:“姓名?!”
管军一时没有回答。心里真希望这询问别这么陌生,冷硬,疏远。
“姓名?!”胡小玲比刚才的口气更冷了。
“你都知道!”
“回答问题!姓名?!”胡小玲拿着笔,指尖点着询问笔录,头都不抬。
“管军。”管军回答问题了,而且心里决定,配合这个女警察,问什么答什么。
“年龄?!”
“三十六。”
“职业?!”
“无业。”
“文化程度?!”
“大学本科。”
“知道今天你为什么在这儿吗?”
管军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不愿意回答。
“半夜两点了,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你跟我在这儿呆着吗?”胡小玲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表情,声音,都冷,硬。
管军沉默着,也不看胡小玲了。
“你跟梅红红和罗平平是什么关系?”
管军还是沉默。心里真的觉得,自己和这么两个女人挂在一起,被眼前这个女警察盘问,太不值了。
“梅红红和罗平平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在梅红红和罗平平租的房子里?”
“我是不知道,跟她们不熟。我是跟朱大鹏一块儿玩,喝酒,没干别的……”
“你今天什么时候见到的朱大鹏?”
“下午,两点吧,也可能三点。”
“到底几点?”
“我没看表。”
胡小玲记,眼皮都不抬:“朱大鹏跟你怎么说的?你们怎么找的梅红红和罗平平?谁的主意?”
管军再度沉默。再度感觉到了一种难堪。
“谁想去找梅红红和罗平平?你,还是朱大鹏,还是你们俩一起?”
“一起。”
“你们怎么找的她们?”
“打电话。”
“是手机吗?”
“是。”
“电话里怎么说的?”
管军又不言语了。
“电话里怎么说的?”胡小玲加重口气重复一遍。越问到细节,管军越感到难堪。
“忘了。”
“谁打的电话?”
“忘了。”
“你们几点钟到的梅红红和罗平平的房子?”
“忘了。”管军是豁出去了。
胡小玲不问了,目光定定地望着管军。管军却不看胡小玲,而是看着门外的什么地方,两人就这儿对峙着。
“你隐瞒什么都没用。你也帮不了朱大鹏,也帮不了梅红红和罗平平……”
“我是真忘了。”
“去了梅红红和罗平平的房子,你们都干什么了?”
“吃饭,喝酒。”
“还有呢?”
“不知道了。我喝多了,醉了。”
“喝的什么酒?”
“白的啤的都有。”
“什么牌子?”
“二锅头,还有燕京。”
“谁买的酒?”
“忘了。”
“喝了多少?”
“忘了。”
“除了喝酒,还干什么了?”
“我不记得我干什么了,就是喝酒,喝多了,我记得什么也没干。”
“你再仔细想想,什么也没干吗?”
管军沉默。胡小玲也沉默,审视地望着管军。
“你几点钟喝醉的?”
“忘了!喝酒就是喝酒,没事儿我看什么表啊?我也没表。”
“你们在哪儿喝的酒?”
管军又不说了。
“你们在哪儿喝的酒?”
“地上。”
“你们四个喝酒的时候谁挨着谁坐着?”
如此详细的问题,管军再度感到了难堪:“……忘了。”
“喝酒的时候都说什么了?”
“忘了。”
“除了喝酒,你还干什么了?”胡小玲还是那么冷,那么硬,那么疏远,好像从来不认识管军,从来没打过交道。而且,还带着某种蔑视。
对这态度,对这蔑视,管军心里忽然升起了失望,很深的失望。他忽然变得气馁,不知道怎么改变这个女警察对他的蔑视。他忽然由配合变得恶意,变得破罐子破摔了,声音大了起来:“你不是问他们了吗?他们说了我干什么了?”
“我不问他们,我问你!”
“我什么也没干!”管军急了,声音里带着沮丧也带着愤怒:“其实你巴不得我干什么了是吧?巴不得我告诉你我不光吃喝还嫖了!在你眼里,我压根儿就是一个渣子了,一条害虫,是吧?你看着我也跟所有的人一样,就是一个社会渣子一条害虫!站在哪儿你们都觉得硌得慌怕得慌,是吧?非得把我辗碎了成了灰变成土踩进地里你们才觉得我不会害你们了是不是啊?那你直接把我消灭了完了!你看着怎么着痛快省心给我一个什么罪名合适直接就给吧,我接着!”
胡小玲也不示弱,目光直直地看着管军:“在我眼里你不是害虫,你是一个需要机会的人!我也没那个权利想给你什么罪名就给你什么罪名!我眼里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事实,一个是法律,我依法办事,你做了一我不会说你是二,我不会冤枉你的,但是我的眼睛里也不揉沙子!”
胡小玲一丝丝的退让也没有,像往地上扔石子,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声音落下去了,房间里静了,沉默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较着劲。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听得见灰尘掉地的声音了。
“只要你不自己拿自己当渣子当害虫别人就不会拿你当渣子当害虫,别人那么想是他们不对。”过了好久,胡小玲终于开口了。而且,口气竟然温和了一些,或者不如说,柔和了一些。“你看一眼记录吧。”她把记录给管军看,“是这样吗?”
管军胡乱看了一眼:“嗯。”
“签字吧。”
管军接过胡小玲的笔在记录上签了字。
“你走吧。”
管军没说话,抬脚就走,走到门边停了,觉得不对了,回头望着这个女警察:“就这么……把我放了?”
胡小玲看着他,目光并没有躲开,也没回答。
“他们呢?”多余地,管军问了一句。
胡小玲脸又冷了:“他们走不了……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三个在床上。他们三个倒是能给你作证说你什么也没干,不然你也走不了!”她的声音又变得硬梆梆的了。
32
江建平又休息了,回了这个城市。当然,也只能回他租住的房子,郭芳的家。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跟他的房东面对面脸对脸了。
他回来的时候,俏俏正在哭,因为郭芳逼着俏俏在练琴。俏俏在去跳芭蕾的路上伤了脚,不能跳芭蕾了,可没因为这个郭芳就饶了她,郭芳得逼着她练琴,为了这个瘦弱的孩子有一天能够成龙成凤。
江建平推门进来,碰见的是郭芳满面的笑容,可俏俏却是眼泪汪汪地在郭芳催促下叫了一声江叔叔好。
“俏俏怎么了,又哭了?”江建平心软,放下箱子,把小姑娘抱怀里了。
“脚扭了,今天芭蕾就没练成。我说让她练会儿琴……”郭芳看看江建平,“算了,别吵着你,别练了。”
“我说也别练了。我不是怕吵,我是说,这么丁点儿的孩子,这也忒残酷了吧?脚都伤了,就让她歇歇有什么不行啊?”江建平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郭芳跟前,把声音压低了,“你就不心疼啊?”
一句话问到了郭芳的痛处,眼圈一下就红了。
“我带她出去玩儿一会儿,行吗?”江建平请求似地看着郭芳。
俏俏一听江建平要带她出去玩也渴望地望着郭芳。郭芳看看江建平又看看俏俏,强忍着眼泪转身进了小屋。俏俏没听见郭芳说行,也没说不行,又眼巴巴地看着江建平。
“江叔叔!”
江建平真觉得这小姑娘可怜了:“走,俏俏。我们玩去。”
江建平带着俏俏下了楼,在楼下超市给俏俏买一支雪糕。郭芳把孩子管成那个样子,俏俏看着江建平递过来的雪糕,不敢接着。江建平硬把雪糕塞进俏俏手里:“叔叔给买的,拿着,好吃。”
“谢谢江叔叔。”俏俏拿着雪糕咬了一小口。
“好吃吗?”
“好吃,脆的。”
俏俏抬头冲江建平笑,把小手塞进了江建平宽大的手掌。为了这么一个细微的信任,江建平感动了。
“江叔叔,你能不上火车吗?”
“不能。”
俏俏觉得有些失望:“你要是天天在家就好了。我妈做好吃的,也不用我练琴、跳芭蕾。”说着,抬头看着江建平,眼睛里全是信任,“我不喜欢练琴,也不喜欢跳芭蕾,我喜欢玩儿。”
江建平也看着俏俏水汪汪的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江叔叔,你能跟我妈说一声吗,别老让我练琴跳芭蕾,我挺累的……”
江建平听俏俏这么一说,很是感慨:“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说累了……脚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