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138

　　新生活终于开始了。

　　邮局的车来了，开始往下卸一摞一摞的报刊杂志。老三老四来来回回地忙，往报亭搬着。码着码着老三急了：“四儿，大哥呢？这他自己的报亭，啊，他不起早来干活，就指望咱俩当劳力了啊？”

　　“大哥是不是又去邮局了？”

　　老三嚷嚷：“又去邮局了？他怎么找个借口就去邮局啊？……也是，大哥也真不容易，好不容易找着借口了，天天进邮局都说汇报工作，他可算是借工作之便了……大哥这几天脸上啊，皱纹见多，都冲眉眉她妈满脸堆笑堆出来的……”

　　话音儿没落，老大接话了，没好气：“少背后说我坏话！我没去找眉眉她妈！……她现在是咱们领导，你们不避嫌，我还避嫌呢！”只见老大推着三轮，后面拉着个大红描花的老木箱子来了。

　　老三忙找补：“对对对，你避嫌你避嫌！……你拉这么大一个箱子干吗啊大哥？”

　　“这是我钱匣子！”

　　老三气乐了：“大哥，你拉这么大一个钱匣子啊？……哎哟，大哥你真要发财了，发大财了。”

　　老大其实心里是高兴：“那怎么了！我天天把它坐屁股底下，挣了钱我往里塞，塞完就锁上，锁完了还坐屁股底下！我就不信我挣不着钱，挣着钱了它还往外跑！……来老四，帮我抬进去……”

　　正说话祝美莲来了。

　　老大接着说：“我指望着这报刊亭给我后半辈子幸福呢！”

　　老三笑了：“对对对大哥，你啊，幸福着你的幸福，啊！我不管你了……我那报亭到现在还锁着门呢！四儿啊，跟三哥帮忙去。”

　　老三老四走了，剩下老大和祝美莲了。

　　老大真满脸堆笑，堆出一脸褶子了：“我说……你又来考察工作来了啊？还是关心我来了？”

　　祝美莲瞪人：“怕你不懂，过来看看！”

　　老大笑：“小瞧我！连个报纸我再不会卖……那我真得跟你说千万别回头一直往前看了。”

　　祝美莲声音也不大：“讨厌！我来了也不是冲你！”

　　“不管冲我不冲我，你常来就行……你常来就省得我老去邮局了，邮局人多，影响不好……”

　　“我常来影响就好啊？我这替邮局检查工作呢！警告你啊，二渠道的报刊不许你卖！你要是卖了我就没嘴管旁人了！”

　　老大是真不懂，愣住了：“什么叫二渠道啊？你教教我，我好注意啊！”

　　祝美莲又瞪眼了：“你不会就对了！……噢，学坏我还教你啊？！”

　　老三这边也忙活上了。老三跟老大不一样，老三那一肚子心眼儿够老大学一辈子的了。只见老三手里拿着好多照片。

　　老四在旁边不明白了：“你这又哪儿弄的照片儿啊？”

　　“都在百货商场对面那报刊亭偷拍的。我啊，跑了二十多个报刊亭，就觉得他那儿摆得好……我容易吗？为了摆这迷魂阵，我连着三天晚报全在他那儿买的。”

　　老四笑：“三哥，你别弄那么神秘行吗？你脑子比谁脑子不好使啊？你自己不会设计啊？”

　　老三一下掏出一大堆照片儿，都摊开了：“四儿啊，这三哥得说句谦虚的话，卖报纸杂志啊，三哥是新手，新手就得跟老手学。”接着就看着照片犯愣，“我真看出学问了四儿！这照片儿上的那么多杂志，邮局给咱们派的哪儿有啊？”回头一摞一摞地翻杂志，“你看看四儿，都没有啊！这邮局派给咱们的都什么啊？你说这……这能有几个人看啊？……还包销！卖不出去也不能往回退，这不干赔啊？”

　　“三哥，你可别跟大嫂这么说啊，大嫂可是好心好意的……”

　　老三道：“我知道！我跟她说也是对事不对人！她又不代表整个邮局！……我一个月可得给邮局卖够三万六呢！卖够三万六我才能提百分之十六，卖不够我才提百分之十四……可你想想四儿，一本一本的杂志，一张一张的报纸，我哪辈子卖够三万六啊？……要卖不出去，那我不成赔本赚吆喝了吗？”

　　老四不知说什么了，不放心，还嘱咐：“三哥，这话你可千万别跟大嫂说啊……大嫂真就是好心好意的……”

　　老三忙忙活活往架子上摆：“我知道！”

　　老四还不放心：“大哥跟你能就业就都不容易！天天在这儿卖报纸杂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挺好的！”

　　“我知道！”老三停了，不忙活了，回头看着老四，“四儿，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明白三哥啊？三哥就是过个嘴瘾！我知道大嫂为咱们好，要不然我不真成不知好歹了吗？”老四笑了。老三看着老四，忽然就冒了一句：“四儿，我也知道你为我好！”

　　老四没想到，一下愣住了，不知说什么了。

　　老三转头还接着忙，说得平平淡淡的：“好些事儿你让着我我知道，你不跟我一般见识我知道……四儿，三哥就这么一个熊人！特不怎么样的一个人长着不怎么样一张嘴，”回头冲着老四特别真诚，“你甭跟我一般见识！”老三话平淡可就是透着动人。

　　老四反而真不知说什么了：“三哥，你说什么啊！”

　　139

　　祝美莲帮着老大，把报刊都码好了。

　　“行！你慢慢卖吧……我该走了！”祝美莲掸掸手上的灰，就要走了。

　　老大忙拦：“哎，坐会儿！”

　　“我还忙着呢！”

　　老大拍着老红木箱子：“就坐一会儿……我跟你说句话……”

　　祝美莲没坐，但也没走：“还有什么话没说够啊？那你就说……”

　　“你坐会儿！”

　　祝美莲瞪人，小声道：“我这穿着工作服呢，坐这儿合适吗！说！”

　　老大自己坐老木箱子上，满脸堆笑，又一脸褶子了：“我想告诉你，我这可算是落了听了啊？”

　　“什么叫落听啊？”

　　“我是说工作……这辈子我可不干别的了，就在这儿卖报纸了……要是连报纸也卖不出去啊，我就跟我自己说饿死活该！”

　　祝美莲声音不大：“要是那样儿啊，我都得说你饿死活该！”

　　“你就挑解恨的说吧，”老大声音也不大，不笑了，在老木箱子上坐着往近了凑，声音更小了，“可我还有件事儿没落听呢……”

　　祝美莲不说话了。

　　老大还坐着，但往更近了凑：“我啊我也老大不小的了……我真得说我啊，我得有个老伴儿了……”

　　祝美莲嗔怪，声音还是不大：“这是又看上谁了啊？”

　　老大凑得不能再近了，声音也不能再小了：“看上你了。”

　　祝美莲不说话了，瞪老大。老大笑，真是一脸褶子，但也真诚，泰然，幸福，凑近了跟祝美莲面对面。

　　“老夫老妻老夫老妻的嘛……要说奔老了去了啊还得是你……我也是想来想去想来想去，也就是你吧，就是老了我也不嫌弃……”祝美莲一听不好听一下要动。老大一把拉住了：“别动不动就翻车！我这跟你说大实话呢！”把人拉住了声音又小了，又一脸的真诚幸福了，“我说老你不爱听啊？谁没个老啊？你没个老啊？我真就是跟你说大实话，你就是再老，再满脸褶子，我都不嫌弃，我看着都好……我看着啊都亲……”

　　老大认真，真的认真，眼睛一眨不眨的全是认真。半天，祝美莲信了，接着眼睛就涌上眼泪了。

　　老大笑，深情地道：“我可没欺负你啊！从来都是你欺负我……”

　　祝美莲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了：“我这折腾半天，就成……就成你老伴儿了啊？”

　　“本来你就是瞎折腾！……让你当老伴儿你应该高兴！这说明永远不变了啊！”老大说着伸手了，伸手替祝美莲掸了一下眼泪。

　　祝美莲没有躲闪。老大掸了一下，有勇气了，又掸一下，成亲人了：“你说说，这样儿，多好！”

　　140

　　老大远没有老三那点机灵劲儿。没几天，老三就把卖报纸这行当了解个差不多了。不卖二渠道，不卖二渠道上哪儿挣钱去。

　　老大本质上也是兢兢业业，对顾客态度都好着呢。可光态度好，没人家想要的东西也没用。从老大这儿刚走的顾客，转身就能在老三那儿买到老大那儿没有的。

　　老大坐在老红木箱子上，拿报纸扇着风，都坐不住了，忍不住地打开老红木箱子看，可箱子里真没多少钱。老三的那个钱盒子就是一个破鞋盒子，可里面都快装满了。

　　这时，邮局的监察人员来了，祝美莲一起来的。

　　老大满脸堆笑：“哟，你们来了……这还不到月底呢吧？不到结钱时间呢，不用催，到时候我就去了。”

　　监察人员不客气：“结钱你当然得去邮局！我们是检查你有没有私自夹带！”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监察人员在老大的报摊上翻拣，祝美莲也跟着。

　　“不用翻不用翻，都是你们批给我的，一本儿二渠道的都没有。我对你们邮局啊，真是忠心耿耿，忠贞不渝！”后面的话，老大是对祝美莲说的了。

　　祝美莲视而不见的，跟着监察人员工作，没翻出什么来要走了。

　　老大接着着急了：“这都几点了，晚报怎么还没送来啊？”

　　祝美莲也停了，真不好回答。

　　监察人员道：“邮局派送也得一家一家地送啊，等等吧！”

　　“这都五点了！等你们送来我还卖啊？……我真得说了，晨报不早，晚报太晚，让我怎么卖啊？”

　　祝美莲瞪老大了。老大当着外人也没办法：“我就是说句实话。”

　　老大看着祝美莲和监察人员走远了，忙就拿电话打电话：“三儿？三儿啊，你大嫂他们过去了。”

　　老三早都藏熟练了，“哗啦”把一块儿地毯掀起来了，一大摞晚报往地上平铺，铺完了把地毯盖上了，踩踩，挺平。踩平了，打量，还弄了一两个色彩斑斓的靠垫，搁地上了，摆摆。巴掌大的地方，看上去挺像个微型卧榻，挺小资。

　　刚弄好，祝美莲和监察人员就来了。老三一见忙迎出去。老三出来就招呼：“哟，领导您好，您来了！”可不等人喘气，也不看大嫂，冲着监察人员就嚷嚷，“我能跟领导提提意见吗？也能代表一下基本的民意。”

　　监察人员瞪着老三：“就你意见多！你老代表基本的民意！谁委托你代表了？”

　　“您想想，我人微言轻，谁会委托我啊？可我代表的也是基本的民意，真的！我跟您说啊，晨报，你们送得太晚，来了都九点了，所有上班的都进办公室了，路上没人了，谁还买啊？您听听晨报砸手里了吧？……晚报，你们送得也太晚，来了都五六点了……”

　　监察人员道：“这不是正好吗？上下班高峰……”

　　“可买晚报的有几个是上班的人啊？都是不上班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下午一遛弯儿就买了，下午五六点他们都在家做饭呢，买了晚报正好在家边做饭边看……您想想可我这儿晚报五六点才到，我卖谁去啊？晚报也砸手里了吧？”

　　“听你这么说全砸手里了！”

　　“基本上是……”

　　“这么说你就挣不着钱，那这报亭你还租不租啊？”

　　老三给噎了一下：“我说你们送得太晚跟我租不租报亭是两个概念！你们送得太晚是体制问题啊，时间就是金钱，……当然了，时间就是我们卖报人的金钱，是不是你们的金钱我真不知道！”

　　监察人员带着气翻老三的报摊：“就你事儿多！”他翻着报摊，一眼看见时装杂志了，抽出来，扔老三面前了，“这是什么啊？”

　　老三一见，理亏了：“时装啊！”

　　祝美莲也没想到，一愣。

　　监察人员又问：“谁送来的？”

　　老三反应快：“啊，刚才，一个路过的扔这儿的，我当废品拣起来了……”

　　监察人员生气了：“你老实点儿！这新杂志，邮局都还没到呢，你这儿倒成废品了啊？”

　　老三没招了：“行，我老实点儿！我帮人代卖的！”可接着还有理，声又高了，“可您想想您自己刚才说的话，今儿都几儿了？这杂志，邮局都还没到呢，可怎么到我这儿了啊？说明邮局慢呵，同志，说明邮局的发行渠道不畅通啊！不畅通就有问题啊！有问题就要改革是不是啊？我说的是肺腑之言啊呵，同志，因为我站在前沿阵地，我最了解情况啊……”

　　监察人员低头开单子了：“意见，建议，你可以写信交给邮政总局，报刊亭总公司，你要觉得有用交哪儿都行！可这罚款，明天上午你交到管片邮局！杂志我们没收了，下不为例！回去好好看看合同，再有类似情况，严惩不贷！”

　　老三没招儿，接单子了，看了一眼，又急：“您人道一点儿好不好啊？三本杂志，一本杂志挣四块，都卖出去，我挣十二块钱，您倒按总数罚了我六十！……你们邮局啊，光靠罚款挣钱得了！”

　　监察人员要变脸了。祝美莲抢先，一下急了：“我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啊！你服从不服从监督人员管理？！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拉倒！”

　　老三忙把话往回收：“行，我服从我服从！我错了！明儿我交罚款去！连检查一块儿交！……两位慢走，有空儿再来啊！”

　　老三看他们走远了，进报刊亭把地毯又掀起来了，把晚报往出掏，一边掏一边探头看动静，少拿了几张摆在明面儿上了。

　　到晚上哥儿俩一数钱，见出高下了。明明白白的，老三那堆儿钱多，老大钱少。

　　老大数着数着就生气了：“这也太不公平了吧？你也卖一天，我也卖一天！你也在那儿坐十四个小时，我也在那儿坐十四个小时，凭什么你数这么半天没数完，我早就数完了啊！”

　　老三平平淡淡的，一点儿同情没有：“对啊大哥，你是邮局工作人员家属，你得对邮局忠心耿耿啊！”

　　老大生气：“你大嫂跟我还没办手续呢！从法律上说我还不是她家属呢！”

　　“对啊大哥，那你更得对邮局忠心耿耿，要不我大嫂凭什么跟你办手续去啊？！”老三不数钱了，成心气老大，“不数了，明儿让银行数去！数钱是他们的工作！”说着，把钱都胡噜到一块儿，拿皮筋捆好了，随随便便扔一个破鞋盒里了，破鞋盒里竟然都是钱，虽说一摞一摞都是毛票吧，可也透着多。

　　老大生气，躺下了。

　　老三还气人：“大哥，不生气啊，咱们得学会视金钱如粪土！”

　　141

　　一大早，老三就睁眼了，听着老大还呼呼的起鼾声，就做贼似的，偷偷起床出去了。老大鼾声都没停，可人坐起来了，动作也轻，跟着。

　　天光太早了，街上几乎没人，城市是安静的，街道也是安静的。老三打着哈欠开锁，把报亭打开了，然后把窗子打开了，打开了把报纸杂志往外摊。推销杂志的海报，也掏出来了，拿着出来要挂，一眼看见老大了。

　　老大站在街边儿上，树底下，一动不动看着老三呢。老三只是一愣而已，完了就不理老大了，忙自己的。倒是老大讪讪的过来了：“三儿……”

　　“你起这么早干什么，不睡个回笼觉啊？”

　　“往后不睡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儿吃，回笼觉把我的晨报钱都睡没了……”

　　老三不理老大，忙自己的。

　　“三儿，你跟送晨报的怎么谈的啊？你教教我！”

　　老三瞪眼：“这我也教你啊？你不对我大嫂忠心耿耿的啊！”

　　老大正色：“这可不代表我对她不忠心耿耿啊！”接着笑，讲理给自己听，“可你说得也是，你大嫂他们啊，晨报真是送得太晚，还八五折！……三儿，送报的几折啊？”

　　“七折！”

　　老大急了：“还是的啊！这咱俩卖一张报纸，赚头儿就差着一倍呢！”

　　“那怎么了？那我也不鼓励你见利忘义！”

　　“啊，我见利忘义，你就不见利忘义啊？”

　　“我这不叫见利忘义，我是以这个方式督促我大嫂他们早点儿改革……再说了，你问问我大嫂，我往邮局交多少份儿检查了？”

　　老大笑了：“回头你再写检查的时候，我抄一份儿！”

　　正说话送报的来了，老三忙着往上迎。送报的都跟老三默契了，一手钱一手货，老三搬着报纸就往报亭走，完了送报的蹬三轮儿就走！

　　老大急了：“哎，我的呢！”

　　送报的道：“你？你没跟我订报啊！”

　　“我今天就订了……”

　　“那我明天给你……”

　　老大拖住了人家的三轮不让走：“哥们儿，商量商量，你今天匀给我点儿……”

　　“那不行！这都是人家订好了的，人家等着呢！我也不能不守信用啊！你要要明天我给你！你要多少啊？”

　　老大说不上来，回头看老三。老三一脸坏笑正看他呢。

　　老大道：“他要多少我就要多少！”

　　“知道了，你明天等着吧……明天你还在这儿啊？”

　　“不是不是，旁边那报刊亭，挨大树底下那个……”

　　剩下老大，两手空空站在街边儿，什么也没落下。老三在报亭边儿看着，幸灾乐祸了。老大过去不由分说，上去就拿报纸。

　　老三急了：“哎哎哎你干吗呀？”

　　“见面分一半儿！”老大还威胁，“不分给我我就举报你！”说完了拿了报纸就走。

　　老三看着：“老大，你就学坏吧！”

　　老大把怀里抱着的报纸搁老红木箱子上，然后跟老三程序一样，开窗子，把报纸杂志往外摊。然后把老红木箱子上的报纸抱起来，出去了。

　　老大在报刊亭前面兢兢业业地忙着，完了转身儿进报刊亭。到了报刊亭门口，老大就傻了，好半天，不动了。只见老红木箱子上明明白白放着一个襁褓，襁褓里一个婴儿。

　　老大好半天站着，看着，一动不动，看着。紧接着老大回头找。清晨的街道，清清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老大走开了，围着报亭转了一圈儿，什么人都没看见。老大又回报亭门口，明明白白的老红木箱子上还是放着一个襁褓，襁褓里一个婴儿。

　　老大凑上前去了，凑上前去盯着看：“嘿！嘿！……你哪儿来的？”

　　婴儿睡着呢，能回答他嘛！

　　老大急了：“我问你话呢，你哪儿来的？你哪儿来的啊？你妈呢？你妈呢？”老大转头就嚷嚷上了，“谁的孩子？谁的孩子？谁的孩子？”

　　街道安安静静的，也清清静静的，一个人没有，没人回答。

　　渐渐的，太阳普照了，街上人来人往了。忽然，祝美莲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老大跟前了。只见老大坐在老红木箱子上摇着孩子哄：“噢噢噢！不哭不哭！噢噢噢……”

　　“你来了啊？”老大有些慌，其实是为报纸，“你怎么来了啊？你今儿怎么起这么早啊？”

　　祝美莲目光在孩子身上：“是，我也想问你呢……你今儿怎么起这么早啊？”

　　老大抱着孩子不知往哪儿放好，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你看这孩子，你看这孩子……”祝美莲不说话。老大憋半天：“拣的！”老大见祝美莲还不说话，急了，解释：“真的拣的！你说她从哪儿来的啊？她从哪儿来的啊？怎么就落到这儿了啊？”老大都要指天发誓了，“我真的是拣的啊！”

　　祝美莲淡淡地：“甭急！慢慢儿说！……老四弄个孩子吧，好歹还有个来路，我知道那是金凤生的！你弄个孩子连个来路也没有啊？”

　　“真的没有啊！真的没有啊！我不知道她哪儿来的啊！”

　　“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可不！可不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嘛！要不她哪儿来的啊？她哪儿来的啊？你问问她她哪儿来的啊？”

　　“我问她！她会说话吗？我得问你！”

　　老大要急死了：“你问我我真不知道啊！我真的拣的！要不她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这你也怀疑我啊？你也不能让我跟她验血去吧？这么丁点儿的孩子你舍得扎她啊？……再说了我凭什么验血去啊？她跟我又没关系！她跟我什么关系啊？”老大越说越烦了，“我真得问问她爸她妈，怎么舍得啊？怎么舍得啊？就这么活活就给扔了啊？”说着，抱着孩子出去了。

　　崭新的晨报都让老大铺地上了，铺得挺厚，挺大的一片，然后把襁褓放在报纸上。放好后，老大就站到一边了，看着。祝美莲在更远的地方，也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都路过，可都没人停。老大看看孩子，回头又看看祝美莲，祝美莲也看着他和孩子。

　　终于，老大急了，对自己对祝美莲也对世人：“这你都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这要是掉地上钱，有人捡！就连垃圾都有人捡！可这活生生一个孩子没人捡！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你说怎么办啊？”老大还看着，“这没人捡，没人捡……没人拣我还得捡起来啊！我怕树上掉树叶儿砸着！”老大弯腰把孩子又抱起来了。老大刚转身，真就有收破烂儿的把地上的破纸全收了，一溜烟儿又跑了。

　　142

　　老二和老二媳妇要离婚了。两人在车上，一句话不说。忽然就隔着车窗，把老二看傻了。只见老大和祝美莲在人行道上，祝美莲怀里抱着孩子，老大手里拎着大袋小袋的东西跟着。老大和祝美莲在街上走，有说有笑的，老大时不时地扒开襁褓，看一眼孩子的小脸儿。阳光多灿烂哪！多温暖哪！照着人行道，照着树，照着老大和祝美莲的笑脸。

　　老二减速了：“你看大哥和大嫂……”

　　“看见了……”

　　“你看他们抱着孩子……”

　　“看见了……”

　　“你看那是那谁……老四那孩子……乐乐吗？”

　　老二和老二媳妇同时：“不是！”

　　老二一脚刹车就停了！两个下车就奔老大去了。

　　老二笑：“大哥，忙着呢？”

　　老大道：“啊……咳，刚给闺女买的奶粉，尿布……”

　　“两口子挺快，这转眼儿的功夫就又生了一个……”

　　老大也笑：“啊……挺快……”

　　老二冲着祝美莲就伸手了：“来，闺女，让我抱抱……”

　　祝美莲舍不得：“你不会抱……”

　　“会抱！这会儿不会一会儿还不会吗？来闺女……”

　　祝美莲笑着把孩子递老二了。

　　老二抱着孩子，抱着，亲，高兴，给老二媳妇看：“媳妇，看这小丫头长得……哎哟，仙女儿似的，仙女儿下凡吧……”

　　老二媳妇见了也欢喜，抱过去了，看着也高兴，也亲，亲一下，又亲一下，舍不得松手了。

　　老大更高兴：“真是天女下凡，天上掉下来的……”

　　“天意！大哥！这就叫天意！”

　　老大不明白：“什么天意啊？”

　　“你没给孩子起名呢吧？”

　　“没呢……”

　　“我这就是给孩子起名呢啊！就叫天意！”老二回头就扶着老二媳妇，“走媳妇，回家！”老二和老二媳妇抱着孩子转身儿就走！

　　老大急了：“二儿，二儿！你干吗呀？你干什么啊？怎么犯抢啊？怎么连孩子你都抢啊？……二儿！二儿！”祝美莲不动，没想到，都看傻了。老大追，挡住老二两口子去路了，急了：“干吗呀，干吗呀你们？”

　　老二停了，笑着但也带着乞求了：“大哥，你支援支援灾区！”

　　老大急了：“支援什么灾区啊？我这好不容易拣的！……我容易吗？我容易吗？我起了个大早卖报纸，不留神捡的……”

　　“你明天再起一个大早……”

　　老大真急了：“老二，这是个孩子，不是个物件儿！这你也犯抢啊！”

　　祝美莲也追过来了：“就是啊，老二，小婉，这可是个孩子啊……”

　　老二把老二媳妇挡身后了：“我长这么大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孩子啊？……她要是个汽车我还真不见得动心！”接着，带着几分乞求了，“大哥，大嫂，这孩子让我们俩养吧！”

　　老大着急：“可是啊老二……”

　　老二打断道：“可是什么啊可是！大哥，你是我大哥吗？你是我大哥你听着啊？我跟小婉儿结婚这么多年了，想要孩子没有！……这大太阳底下，我这么跟你说得了，刚才我们俩就为没孩子想去离婚来着，单人照片儿都照了，也就是念着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没离！你们俩可离过婚，这离婚什么滋味儿还用我告诉你们啊？”老大和祝美莲都不说话了。老二接着说：“大哥大嫂，你们挑一样儿，你们说是让我们去离婚啊，还是把这孩子让我们养啊！”

　　老大生气了：“噢，这孩子不给你们养你们就离婚！这责任我们担得起吗？”

　　“我还就这么跟你说得了，这孩子不让我们养我们就离婚！”

　　老二媳妇赶快就往上接：“大哥，大嫂，你们要不让我们养这孩子，老二就找别人去了……反正他想要孩子！那，我们就得离婚！”

　　老大张口结舌了：“老二……老二……可你们也不能抢我们孩子啊！这是我们俩拣的啊！”

　　“我没说不是你们拣的！可你们是为我们拣的！行了吧？孩子大了我知道告诉她，得记着她大爸爸的恩德，她是她大爸爸从大街上拣回来的……”

　　老大真急了：“啊，这从大街上拣的你也告诉她啊！”

　　“所以我说我们养着啊，回头我们告诉她她就是我们亲生的！可你们俩看看你们自己，她像你们俩亲生的吗！你们俩都多大年纪了……”

　　祝美莲不高兴了：“我们俩多大年纪了……我们俩多大年纪了……我们……”

　　老二笑：“大嫂，算我们一家三口儿求你们了行吗？！大哥，你是我亲大哥，你也不能看着我们妻离子散吧？”

　　“……啊……我们不给你们孩子……你们就妻离子散！……老二，你这不成讹我们了吗？”

　　“行了大哥，往后你是孩子的大爸爸！我是孩子的亲爸爸，剩下老三老四就是三爸四爸！就这么的了！”老二和老二媳妇抱着孩子转身儿就走。

　　剩下老大和祝美莲面面相觑了。祝美莲接着生气了：“这……这叫什么事儿啊？没有比你更笨的！连个孩子你也看不住！我真想问了……你这……你这都什么兄弟啊？”

　　老二两口子把孩子抱回家，傻眼了。谁都不会带孩子，关键是喂牛奶根本不吃，就剩下哭了。

　　接着老二媳妇突然就想起什么了，抱着孩子就往外走。

　　乐乐在睡觉，金凤在做衣服，老四整理店铺。忽然，老二媳妇抱着孩子匆匆就进来了，吓了他们一跳。

　　老四和金凤一下都愣住了。

　　老二媳妇急匆匆地：“老四你出去……”

　　老四忙就出去了。

　　老二媳妇着急：“金凤，金凤，还有奶没有啊，给我们孩子吃一口！”

　　金凤不安了：“二嫂，可我早没奶了啊，乐乐都那么大了……”

　　“那怎么办啊？这孩子饿得，老哭，喂牛奶也不喝……”

　　金凤还是把孩子接过去了。

　　老四站在屋门口，脸朝外，但是屋里女人说话听得清清楚楚。就听金凤道：“我早就没奶了二嫂……可是孩子……喜欢叼着……”

　　这时，老二急匆匆的，开车来了，下车也还急匆匆的，看见老四，脚步慢了。哥儿俩，好长时间没面对面了。可老二得往近走，越走越近。走近了，俩人面对面，不能不说话了。

　　“四儿……”

　　“先别进去二哥，不方便！”

　　老二就停了，和老四面对面。哥俩对着，好半天没话。最后，老四笑了：“二哥，恭喜，你当爸爸了！”话一出口，气氛一下就缓和了，什么语言也都多余了。

　　老二也笑着道：“你也是老四……咱们俩……都当爸爸了！……四儿，都当爸爸了，混蛋事儿就别提了吧？”

　　“往事如烟，二哥！烟，就叫它散了吧！”

　　齐了，哥儿俩和好了。最终老二媳妇把孩子抱怀里，明明白白地在老二媳妇怀里抱着，看着像是在吃奶。

　　143

　　阳光照耀在山川大地上，透着一派清静，也透着一派庄严。远远的山腰处，青青的草覆盖着一堆坟。坟的旁边渐渐地升起了袅袅的香烟。

　　哥儿四个全都在，大嫂二嫂金凤都在，眉眉和乐乐天意都在。老四抱着乐乐，老二抱着天意。

　　老大说话了：“爸，妈，我们都来了，跟二老说一声儿，我们都挺好的！”

　　老二抱着天意道：“爸，妈，这是天意！我闺女！”

　　老四抱着乐乐道：“爸，妈，这是乐乐！我闺女！”

　　老三自己一个，站在旁边，闭着眼睛，磨磨叨叨，像是念经。

　　老大又说：“爸，妈，我们家啊，眉眉快大学毕业了……”

　　“爸，妈，我们家啊，”老二一咬牙，“今天在二老面前我可都说实话啊，我们天意，不是我们亲生的，可我不在乎，你们啊，传宗接代别指望我了……”

　　老三说话了：“爸，妈，我们家啊，我也说实话，我一人儿来的，无儿无女……可你们也甭惦记我了，我这儿无牵无挂，天下太平！”

　　老四道：“爸，妈，我们家啊，我也说实话，就一个乐乐，我们也不打算生了，我就打算对乐乐好……我打小叫你们给送人了，我绝不把乐乐送人！”

　　男人们，一句接一句的说着，女人们站在一旁听着。

　　老大道：“爸，妈，全家都聚齐了，有个事儿，有个事儿，憋好些年了，那我就跟大伙儿说实话了啊，”哥儿几个一下就都不说话了，都看着老大。老大道：“其实，其实啊，传宗接代不传宗接代的，也不要紧……咱们啊，本来也不姓于，姓高……咱们祖上，爷爷那辈儿，解放前，是吃粮当兵的，至于当的是哪边儿的兵我可不知道啊，爸爸没说……反正后来爷爷没回来！剩下奶奶吧怀里带着遗腹子，就是咱爸，一个女人家挨欺负，后来就来了一个人，就是咱们后来的爷爷，姓于，这姓于的爷爷人不错，没嫌弃咱们奶奶，对咱们爸也不错。所以全家就改姓于了……”

　　老大说完了，眨巴着眼睛看大伙反应。可大伙半天没反应。

　　老大又道：“我说完了，没别的了，你们表态吧……”

　　老二一下就炸了：“大哥，我的亲大哥，你也就比我大五岁吧？可你肚子里怎么揣了那么多秘密啊？我真得问问你了，你到底还知道什么啊？你能不能一口气儿都说了啊？”

　　老三也炸了：“就是啊，大哥，除了咱这家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今天你就都说了得了……甭怕人听见，风吹草动你也都别害怕……大哥，怀揣一肚子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不嫌沉啊？”

　　老大不说话，光剩笑了。

　　老二生气了：“这我真得说你了！我这要是跟我媳妇离婚了啊就怨你！我憋了多少年就憋着传宗接代，噢，你宁可憋死都不说实话！大哥，别怨我说话狠！怎么没把你憋死啊！”

　　老大也笑：“没憋死！我这不好好儿的吗？”

　　老二又道：“这我倒松一口气！哎哟，我好好喘口气！这空气多好啊，这蒿子多香啊！他娘的管他姓于姓高，管他传谁的宗接谁的代！你看见哪个皇上的万里江山传千秋万代了？我这点儿家底儿给谁不行啊？……”

　　老四一句话没有，老四把乐乐举起来，又顶肩膀上了，转身儿要走了，

　　老大看老四：“老四，你不说点儿什么了啊？”

　　老四没回头：“我不敢听了！再往后谁知道你说什么啊？！”

　　面包车拉着全家人沿着山路走，路过寺庙了，老四一踩刹车，停了。

　　老三问：“干吗呀四儿？”

　　老四道：“我进去烧炷香，我得告诉天告诉地，这炷香烧完，我于大水不是鬼了，我于大水站太阳底下，是个人了。”说着，老四下车了。

　　老三也下车：“那我也去，我也上去烧炷香！我啊，不求别的，就求把老大嘴堵上！哎哟，回头他可别再告诉咱们，咱们压根儿就不是亲兄弟！那我啊，我啊，我真就该眼冒金星了……”

　　老二也下车：“那我给财神爷烧香去，让咱们哥儿几个都发财，以后借钱千万别找我了！”

　　老大笑眯眯的，跟着下车：“真的啊？那你就跟财神爷说，跟财神爷说叫我发财！叫我发财！以后借钱你们都找我，都找我，谁让我是大哥呢！……大哥不抠门儿！大哥跟谁都不抠门儿！”说着，老大也下车了。

　　哥儿四个在院子里，按顺序站着，每个人举着三炷香默默祷告。

　　每个人求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

　　香烟袅袅，往上飘，再飘……

　　天空湛蓝清澈，湛蓝清澈……

　　阳光耀眼，耀眼……

　　2007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