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彭三源 字数:15072 阅读:572 更新时间:2011/10/25

第一章

  中国的老百姓像地上的草,种,长;不种,也长。小人物见大光辉。

——题记

第一章

  1

  说起来,于大海真真的是一个小人物。不关心政治,不思考国家大事,不听新闻,不看报纸,冷不丁问他一声,国家主席是谁都得想半天,没钱,没权,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大事。

  要说职业,大海也没干过别的,当了半辈子司机。原来在国营工厂开车拉货,国营工厂倒闭了,于大海开出租,改成了拉人,早出晚归的,盼刮风下雨就是好运气,骑自行车的少了,公共汽车太挤,这样多挣几个辛苦钱。

  到了四十多了,于大海满脑门子都是褶子了,连老婆也没了。老婆祝美莲跟他过了半辈子,实在受不了这份八锥子扎不出一个响屁的窝囊废,掉了几茶缸子眼泪,跟他离了,连个十六岁读高一的闺女眉眉也带走了。

  大海也求了,也挽留了,眼泪也掉了几茶缸子。可年头就是这样的年头,女人心眼儿活泛,说走头也不回就走了,就在胡同口给了大海一个挺熟悉可又永不回身儿的背影,恨恨地带几分嘲弄。

  大海在胡同里追着,想开车送母女俩,可前妻拒绝了。祝美莲说:“我这又不是回去住娘家,住几天还回来呢,我这是跟你离婚,你送我干吗?!”

  大海眼窝子浅,就又要掉眼泪了:“送送都不行啊……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就那么看不上我,怎么了啊就非离婚不可……你是看上谁了还是怎么的啊,还是谁看上你了?这不会是有哪个大款一眼看上你了吧……”

  祝美莲听着不像话,扭身还要走。

  大海忙又拦了一步:“不说了,不说了……就送送你们,送送你们……也挺远的,又拿着东西……”

  “我打车!”

  “咱自己家不就有车吗……我自己就是开出租车的,你还打车啊?你烦我就烦成那样儿啊……再烦,你就当不认识我,就是一个普通开出租的……”

  祝美莲听着不像话,夺包挣巴还要走。

  大海拉包不撒手:“结婚的时候是我开车接的,这……我再把你送回去,完了也就完了……我也不知道,这怎么闹的这说完就完了啊?”

  大海这么说,祝美莲心里也见着难受了:“少说这个。……离了就离了,送什么送啊?送到哪儿不都是这么回事儿啊?你自个儿好好的吧。”

  大海拦不住她了,忙就叫闺女:“眉眉,眉眉,要不爸送你?”

  眉眉挣脱了,冷漠着跟亲妈往前走:“我妈都不用你送,你送我干吗呀?”

  前妻的兜儿里,揣着她和大海攒了半辈子的存折,上面有多少钱,大海也不知道。大海,就没管过家里的钱。

  就算大海问一句话也给祝美莲噎回来了:“钱!你还好意思的问!你挣过多少钱?”

  大海真的不好意思问了……就这,大海都觉得对不起人,人家那也叫大好的青春啊!这么多年,祝美莲在邮局大小都还算混成了个领导,可大海什么也没混出来。活了大半辈子,最后什么也没落下。开着的出租车也不是他的,是出租车公司的,还得和另一个出租车司机小福子两班倒。到最后就落下了俩字:窝囊。

  要说天可挺暖和的,可大海的心啊冻冰了,比三九天最低温的冰还冷。

  大海离了,觉得自己挺委屈,可怜,满肚子的话都没地方说去,只能跟自个儿俩兄弟倒倒。

  老二于大涌是个包工头,在大海眼里,大涌已经算是见大世面的人了,能揽工程,能签合同,能雇工人干活。这,在大海眼里,大涌已经基本上算个资本家了。其实大涌也只是一个特别普通的小包工头,可他在大海面前有一种派。那派,是大海再托生一回也没有的。

  老三于大江是个装修工,专门贴瓷砖。尽管只是贴瓷砖,但老三是个有“追求”的人,老三认为贴瓷砖是个艺术,要让他自己说,那都是一套一套的。他也想把自己的生活装饰得好好的,剩磁砖贴瓷砖,剩壁纸贴壁纸。那么文文弱弱麻秆儿似的一个人,最喜欢的一本书是《水浒》,没事儿就翻翻,就算是兄弟中最有学问的人了。

  老大老二老三,哥儿仨就着屋子里透出来的光,一溜儿蹲在院子里,这就算家庭会议了。

  老二看着老大长吁短叹的样子,也不是不同情,可就是没安慰的心:“大哥,可不是我说你啊……你说说,你跟大嫂天天也一个床上睡觉吧?这一床上睡觉的两口子,连什么时候同床异梦的你都不知道……这离婚是大事啊,按说我大嫂算计了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别说脑子了,就说身上的汗毛都应该有感觉啊!”说着伸手摸摸老大的胳膊,“你这汗毛就没乍一下啊?”

  老三也开口了,还是没有安慰的意思:“大哥我说话一针见血啊!要是搁我,但凡我觉得不对付了,我先甩她!我能让她先把我甩了吗?不可能!这什么事儿也得占个先手啊!连个先手都不占,这叫什么,这就叫一败涂地啊!”他真替大哥痛心疾首了,“你说你好歹占个先手,也叫虽败犹荣啊!”说着话他流鼻血了,忙捏鼻子向天,习惯了从兜里掏棉花就塞上了,就这都没耽误挤兑:“我就得说你笨!”

  老大眼睛直直的,光听数落了。

  “大哥,不是我说你啊……你啊,有时候是心眼子实!忒实!你真以为两口子结了婚就铁定了万事大吉啊?”

  “大哥,我告诉你吧,只要不是进棺材了,铁定不是!”

  “大哥,不是我说你啊……不是咱们背着媳妇说不是东西的话,跟女人你多少得留点儿心眼儿!你不留她也留!你也看出来了吧?你一天到晚驴似的,光忙着推车拉磨了,我大嫂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大嫂在干什么,看见了吧?卸磨杀驴!”

  老二老三一唱一合的,数落人是有惯性的,上瘾。老大不吭声,就蹲着,脑袋快扎地上去了。

  老二看着,总算觉得有点儿不落忍了:“大哥,想开点儿……反正也这样儿了,再找一个……再找一个不完了吗?”

  老三说:“就是,这世界上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遍地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呸!什么芳草啊,就是草!草!哪儿不是一薅一把啊?……大哥,我大嫂青春给你了,这奔老了去了吧,她倒走了,要我说这是好事……”

  老二听着不像话了,捅老三不让说了。

  “大哥,晌饭就没吃吧?晚饭也没吃?……昨天吃了吗?……走,我们哥儿俩陪你吃顿饭去。”老二说着拉老大。

  老大蹲着不起来,也不言声。

  老二又一拉,还不起。老三也帮着拉大哥了:“大哥,起来……”

  老大身子死往下蹲不起来,脑袋往地底下扎,憋了那么半天,总算是说话了,声音闷的,像从地底下冒上来的:“别……拉……我!……我回土里多好啊!”

  2

  对于大海生活的巨大变故,只有三弟于大江同情。但大江的同情也都在嘴上,因为大江现在全部的心情都是谈恋爱,结婚。可是大江结婚没房没钱,原打算在外边租个房子的,可没想到大哥离婚了,大嫂和侄女一走,正好房腾出来了。

  老大手里提着军用水壶,蔫头耷脑地进了院子,一进院子就愣住了。院子里堆了乱七八糟好些东西。老三鼻子上塞着棉花,手拿怀抱出出进进的把东西从屋里卷出来,往院子堆。

  老大一见急了:“你干吗呀?”

  “腾房!”

  “腾……腾什么房啊?!这都我东西,都我东西……你给我搬回去!”

  老三把东西放下了,有点儿商量的意思,但也没把老大放眼里:“大哥,我跟你商量商量,啊,我一时找不着房,你先把房腾我结婚用。”

  老大气得:“你这是跟我商量吗?你把我东西都搬出来了!这我房!你给我搬回去!”

  “我知道是你房,我也没说是我房……可我大嫂不跟你离婚了吗?你一个人上哪儿不行啊?”

  老大喊上了:“我离婚……我离婚怎么了?我离婚该杀啊?你就占我房啊?”

  就这么着哥仨又蹲院子里了。

  老二蹲在哥俩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个当家做主的样子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说话不偏不向啊……三儿我得先说你,你不对,你想占房不跟大哥商量就是你不对!”

  老三忙道歉:“对,大哥,我承认我不对啊……”

  老二说:“你跟大哥商量了,大哥不答应,我才说大哥不对!”

  老大一下站起来了:“我怎么不对了?我怎么不对了!”

  老二忙就拉老大:“大哥你别急!你这两天火气也太大了……我这不说公道话吗!老三结婚,占房子也不能全占,要占占一间,给大哥留一间。”

  老大气得:“这就是你说的公道话啊?你们家那么大房子怎么不让他上你们家啊?”

  老二没生气,反倒笑了,笑,话可不软:“大哥,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啊?我们家,我们两口子,加上老三两口子……哥们儿兄弟嫂子弟媳妇出出进进的,你觉得像话啊?不怕人笑话啊?”

  老大急了,真急了:“噢,他们两口子住这儿,这哥哥弟弟弟媳妇的出来进去就不碍事儿了?就不怕叫人笑话了?”

  老二说:“你看你老急!……我这不是出主意呢吗?大哥,怎么着你现在也是一个人啊……”

  老大更急了:“我一个人儿怎么了,一个人怎么了?一个人你们就踩咕我啊……”

  老三也站起来嚷嚷:“谁踩咕你了?谁踩咕你了?谁踩咕你了?”

  老二忙伸手把哥儿俩往两边推:“我在这儿呢,不许打架啊!什么事儿啊!”

  说着话老三流鼻血了,忙拿手接着。

  老二忙张罗:“快拿棉花去……捏鼻子抬头啊!”回头就责备老大,“你看看把他气得,都流血了……大哥,反正你不是出车也跟小福子倒来倒去的吗?往后这样儿,你拉夜班,让小福子拉白班……这不就完了吗?老三两口子爱干吗干吗,不就谁也不碍谁了吗?”

  老大又蹲地上了。

  “那就这么着了啊,大哥!”

  “你大嫂要是哪天回头了,住哪儿啊?”老大的声音真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老二笑:“我大嫂说了她要回头啊?……那这样儿,哪天我大嫂要是真回头啊,我再帮你把老三撵出去!”回头看老三没出来,拍老大肩膀,小声,“大哥你放心,老三怎么住进来的,我还让他怎么出去!不耽误你和大嫂破镜重圆。”

  有了大海的同意,三弟大江就开始装饰里屋的新房,开始往屋地上贴瓷砖了。瓷砖当然都是他从装修的房主家里顺回来的,有整的,但是也有碎了不要的。大江有这耐心,也有这本事,把那些碎了的瓷砖拼些个图案。只不过啊,顺回来的瓷砖有限,拼着拼着就不够了。

  大江心里有盼头了,有心劲儿,铺着瓷砖都唱着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大江爱流鼻血,贴着贴着瓷砖鼻子流血了,滴在图案上,大江都是先擦瓷砖,后接大海手里递过来的棉花塞鼻子,就这样大江都接着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大海听着刺耳,知道阳光在别人的生活里,不在他的生活里,蔫头耷脑的。开车都不精神了,有时候脾气还不好,太远的太近的活,拉着都挑剔,都惹得客人投诉他了。

  瓷砖还没贴完,大江跟女朋友就提前度上蜜月了。大海天天天擦黑上班开出租车走,天亮回。大海心里全知道,一回家老站在窗根儿咳嗽一声。大江老隔窗子说,大哥你吃点儿早点去,我这屋子都是味儿,胶没干呢。

  大海就去胡同口吃碗豆腐脑,就两根油条。再回家还站窗根儿咳嗽。家里就剩下老三了。老三就让大海进里屋去,欣赏他贴出来的图案。大海的鼻子还塞着棉花,又流鼻血了。大海就催老三赶紧跟女朋友领证去,这样也对人家女方负责任。大江就说:“大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老脑筋。”

  三弟一开始也过意不去,跟大海也说过体贴的话。到后来也就剩这句了:“大哥你出车可千万慢点儿,饿了可千万想着停车找饭吃。”

  说完了,大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兄弟俩就对着犯愣。最后是大海撵着大江走了,说:“回吧,回家贴你的瓷砖去吧,我家没了,盼着你早成个家,要不清明节没脸见坟里的爹妈。”

  大江眼圈红了,说:“大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你千万得看着我成家……怎么着你也是我大哥。”

  3

  没了家的大海知道什么叫丧家犬了,心里犯着贱,就想见着前妻,见着闺女。老是动不动就把出租车停在闺女的学校前边了,接闺女上学放学。在车上问问学校里的事,探问探问前妻那边儿有没有什么动向,有没有别的叔叔约啊什么的。闺女最初还同情亲爸,陪着红眼睛掉眼泪,有什么还说什么。后来时间长了就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你往后还是少来,让左邻右舍看见藕断丝连的叫个什么事儿呀。”祝美莲是个挺精明的人,一看见大海的出租车停在娘家门前就不乐意了。

  老大没面子,可嘴硬:“你当我是成心来的啊?我就是碰巧了拉一个人到这儿,正想调头还没调呢!……你当我是来看你的啊?”

  大海心里难受,又不愿意在外边儿花钱吃饭,就上老二家去。老二媳妇沈小婉就忙做好吃的,多加菜。老二在工地上忙没回家,老二家又没孩子,就大海对着老二媳妇,不合适了。

  大海没觉得不合适,说:“小婉,你和美莲妯娌俩,怎么也处了那么多年,不能劝劝她回头啊?”

  正说话老二回来了,老二也看出不合适了。大海不好意思,就改口了,说:“我来商量商量三弟结婚的事儿,父母不在了,兄弟俩怎么着也得给好好操持操持吧?”大海停了停,又说,“可是我没钱了,老二,这么着行不行,你出钱我出力,谁让咱都是哥呢。”

  等老大走了,沈小婉说:“大哥都跟这儿连着吃一个星期了。还是赶快让老三结婚吧,没准儿大哥就吃他们家去了。”

  小婉这么说老二还不乐意了,觉得没面子:“我大哥在这儿吃几顿饭怎么了?你还嫌弃啊?他是我亲哥!我们俩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我们俩分不开,我跟你可能分开。我一出生就认识我大哥,跟你结婚前那二十八年我可不认识你。”

  老二跟媳妇说话,声不能高,前三句媳妇还让着,接着媳妇就不让了。因为家里做主的是媳妇,掌财权的是媳妇。

  小婉一瞪眼说:“我知道,你跟我情分浅,想跟我分开!想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什么时候分啊?”

  老二马上就软,赔笑脸:“我就那么一说。过嘴瘾还不行啊?”

  说到老三结婚的事,老二也有点儿不乐意。可谁让他是当二哥的呢,老大是让老大媳妇把汗毛都剃干净了,哪儿还有钱啊?抱怨的话说完了,老二还赔笑脸:“咱账上还有现钱吗?要不给老三取点儿?也千万别多啊,几千就行,离万字远点儿,不然老大老三该拿咱们当百万富翁了。”

  4

  大海从小福子手里拿到车,就在大街上晃开了,人家招手也全看不见。晃了几圈子,出租车自然不自然地就停邮局门口了。大海想等前妻下班。前妻是下班了,可没上大海的车,却上了另一辆桑塔纳,一个中年男人开的,走了。大海来精神了,跟踪,可赶上堵车,没跟上。

  大海急了,在前妻娘家楼下等着祝美莲:“你这刚离婚就找上人了?”他是怀疑前妻没跟他离婚前就跟别人勾搭上了。

  祝美莲说话不饶人:“于大海,是条汉子吗,你说这话有劲吗?”接着又说了,“于大海,是条汉子,以后跟踪盯梢的事别干了,招人烦!……再说了,我又不是偷人,轮得着你盯吗?”

  大海跟个钉子似的让前妻给揳地里去了。等他醒过闷儿来,前妻的背影都快进楼了。大海冲着背影喊:“有你后悔那天!不信你看着,有你后悔……!”

  大海不是出车,是在街上游魂似的晃了一个晚上,回家了。大海手里拎着军用水壶走进院子,还是不精神。到门前拉门没拉开,再拉,还没开。老大到窗前敲窗子。

  “噢,大哥……那什么……你先吃点儿早点去。我这屋子都是味儿,刚贴完瓷砖儿,胶没干呢。”老三的声音。

  老大转身又出去了,来到早点摊子。还是老样子,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吃完,老大回来又站窗根儿咳嗽。

  老三出声了:“哦,大哥,你吃完早点了?”

  老大没好气:“我吃完了!快撑死了!”

  “那等等……”

  接着里边儿没声了。老大等着。紧接着从里边传出女人哭声:“大江?大江?……大哥!大哥,你快进来!大哥!你看大江怎么了?”

  大海开始还说不能进,可之后听女人的哭声就觉得不对了。老大吓了一跳,踹门就进屋了,进屋一看,大江摔瓷砖上了,鼻血还在流,已经把地上的图案红了一片。两个人都叫大江,可大江已经有气无力的了。

  5

  大海和大江的女朋友把大江送到医院,一查,结果是个吓死人的大病:白血病。这事儿大发了,于大海一人处理不了,他得找老二。

  老大、老二、老二媳妇面对面站着,都傻眼了。老二和老二媳妇还好,老大脸已经抽搐扭曲了,也是强忍着不哭,可就是忍不住,表情真不像样子了。

  司徒大夫说了:“于大江这种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是恶性的……治这病的办法,有一般治疗、化疗,还有就是干细胞移植。”

  老大和老二的眼神一下暗淡了,绝望了。

  还是老二见过世面,这会儿也从容不迫:“大夫,您直接跟我们说保险能救命的那个……”

  “干细胞移植,费用可不是一点半点,一大笔钱,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

  老大看看老二,老二也看看老大,两个拉着的手松开了。

  老大表态了:“花多少钱也得救命啊,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得救命啊,您说……”

  “前期恢复的费用、化疗费、手术费、后期恢复的费用……怎么合起来也得几十万。”司徒大夫又说,“说白了啊,病是在病人身上,可考验的是家属……你们回去,好好想想?”

  老大彻底傻眼了,老二也从容不起来了。

  老三就剩下哭了。鸟之将亡,其鸣也哀。老三眼巴巴地看着大海:“大哥,你救我命吗?”

  大海心一横,像个当大哥的样子了,说:“救!你有大哥呢!大哥救!”

  可大海拿什么救啊?大海是个没什么主见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天天的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别说几十万,就是现在每天两千多的医药费都能生生把人愁死。活人一愁就想起死人了。大海把老二老三拉到爹妈跟前了。

  老大给爹妈的遗像磕了个头:“我想了好几天,老三的命,咱不能就不救了吧?”

  “……我没说不救。”老二说。

  “我问司徒大夫了,就是化疗,最短连着化三年,一个月一万多,也好几十万,还不见得治根儿,救命……”

  老二不言声。

  “还是得那什么……移干细胞。”

  “……干细胞移植”老二纠正道。

  “是……怎么着都是好几十万……这坑就算给咱哥儿俩挖下了。我问过司徒大夫了,移植完了也不是就没事了,得吃那什么……抗排斥药,营养费,哪个月也得上千……还特别容易感染,得定期复查,还得防复发,并发症……”

  “都知道,我也问过了。”

  “当爹妈面儿,咱俩也甭藏着掖着了,躲也躲不过去……我当大哥做主了,问你一句话,老三这命,咱救还是不救。”老大想把责任往老二身上推。

  老二不接着,往回推:“你也别光问我啊?你是当大哥的,我是弟,我听你的,你说救还是不救。”

  “……你要是说不救,咱就跟爹妈说,对不起了,这大坑咱填不起……明儿天亮就跟司徒大夫说,让老三就那么维持着,耗着,耗十天是十天,耗一个月是一个月,看他的命……耗完了完……”

  老二有些急了:“你甭往筐里装我,这么大罪过我背得起吗?怎么叫我说不救啊……我再说一遍,我没说不救!”

  “救得有钱……”

  老二带气了:“你先告诉我你有多少钱!”

  老大不言声儿了。

  老二一下急了:“你没钱,是不是啊?你的钱都让大嫂卷跑了是不是啊?奇了个怪,怎么就跟你们早知道老三要得白血病,你们两口子串通好了转移财产似的!”

  “……你这叫什么话……你这叫什么话。”

  老二更急了:“良心话!我问你,你没钱那你给我下什么套啊?什么叫救不救老三啊?我告诉你,不是你说救不救老三的事,是我说救不救老三的事!”

  老大没话说了。

  “你当我不知道眼前是一个大坑啊?我知道!我还告诉你了,我不光知道眼前是一个大坑,还知道这坑不是给你挖的,是给我挖的!要埋了我!”

  老二媳妇在门边站着,也不言声,默默地听着。

  老二接着说:“你给我听清了大哥,当爹妈面儿我给你报个账!我吧,我那房值八十几万不错,可首付才不到三十万,剩下的全是按揭。你没贷过款听不懂按揭吧?我告诉你比高利贷好点儿有限,到了二十年后我可多还银行好几十万呢。……我每个月交银行贷款四千多,给会计出纳还有办公室的发工资,八千多,养车一千多……我和小婉,拿不拿工资的,自己的公司,不提。……眼前我还想包一个工程,这工程得先往上铺三十万,这三十万我还不知道上哪儿找去呢!这就是我的账。”

  说完了,老二停了,半天没话。老大也没话。

  最后老大的声音低了:“……说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老三的命救还是不救啊?”

  老二的音儿却不低:“我说三遍了,我没说不救!”

  老三不傻,他听不到俩哥在背后说什么,可他能看俩哥的模样,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哥仨,光看脸就能看心里去了。老三哭得更伤心了,说:“大哥二哥,我不活了,你们甭救我了,我上那头见爹妈去。”

  大海心软,听不得这个。爹妈死了有年头了。那时候大海也还年轻,还没结婚呢,老二老三都还没高中毕业,他这当大哥的就改成当家长了。尽管大海窝囊,可打头的骡子先拉车,就算是个土豆他也是栽在垅背(辈)上了。有一段时间,老大也知道老二老三对他有依赖感,感觉过肩膀上沉甸甸的,在家里说话也算话,口气都是硬的。可是一出外面,老大知道哥仨其实无依无靠的,所以人就有点儿熊,为了过个和平日子,从来不招灾不惹祸。后来老二老三长大成人了,慢慢地不听老大的了,可老大心里端着老大的身份,常常放不下来,不是原则性问题,老二老三不跟他计较,可要是原则问题,老二老三也当仁不让,因为人家要过人家的日子。这兄弟啊,一娶了老婆,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心就散了。为此老大心里失落过。可又没什么事让大家的心拢在一起。现在好了,有事了,还是生死大事。

  大海,要接着当他的大哥了。

  大海当着老二的面对老三说:“尽废话,我们是你亲哥,能不救你吗?你问问你二哥是不是这么说的,能不救你吗?你二哥都跟大夫说了,救命就行。能拿钱办到的都是小事!”

  当着老三,老二能说什么,老二只能说:“老三你放心,你两个哥救你,肯定救你。大哥都说了,实在不行,上大嫂那边要钱去。”

  大海离了婚,心都让人给掏空了。现在突然有了老三这么一档子事,他突然忙起来了,一忙起来,觉得好受多了。关键是,在老二老三面前,他是核心了。

  6

  钱的事儿一时半会先对付着。眼下最重要的是抽血化验。这回老大抢先了。这也着实感动了老二一把。老大说了:“老二,让我抽吧……我没钱,心里愧得慌……这要是我跟老三配上了……咱哥儿俩就算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了,行不行啊?”

  老二媳妇心细,知道老大要抽血了,特意煲了一罐汤。

  老大胸有成竹地把汤罐接过来了,喝之前心满意足的又停了:“老二我跟你说啊,昨晚做梦我梦见爸妈了……他们俩坐山根儿晒太阳呢,都笑呵呵的,挺高兴……”

  老人都说梦跟现实正好相反,爹妈乐了肯定不是好事。现实也正如此,没配上。老大满肚子的伤心,愧疚,绝望。他都觉得他对不起二弟妹这罐子汤了:“二弟妹,你们千万别生大哥气啊……大哥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我这腔子血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啊?我……我怎么这么没用啊?我是亲哥啊,我怎么会跟老三配不上啊?”

  老二气得从老大手里把汤罐子拿过去,说话一点儿都不客气了:“我明告诉你得了,我烦!我烦透了!”

  老大不行就得老二上。老二媳妇不懂这抽血配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人要是缺血就得头晕,就浑身无力。现在老二走哪儿媳妇沈小婉跟到哪儿,小俩口明显带出生离死别的样子。

  老二媳妇走着走着就拉老二袖子,接着把老二抱住了:“大涌……不在这一天……明天,明天去行不行啊?”

  老二停了,还想安慰安慰,可是心烦,安慰的话也变成没好气了:“得了,我这又不是死去呢,就是抽一管子血,看看跟老三的配得上配不上……”

  “万一配上了呢……”

  “万一配上了不就好了吗?真配上了,老三就能移植干细胞了,老三的病不就好了吗……”

  “我怕……”说着,老二媳妇眼泪就转眼圈了。

  老二觉得不吉利,不爱听了:“怕什么怕!?想点儿好好不好啊?要是真有个万一……我跟老三配上了,或者抽血把我抽死了,遗产都给你,行了吧?”话是硬的,可也透出几分悲壮几分生离死别了。

  “遗产……你有遗产吗?你有遗产吗?……就是一抽屉债。”

  “债也不是别人的,都是咱亲爸亲妈的……亲骨肉还分这个啊?……有件事倒得嘱咐你,再找还找我这样儿的啊,这年头儿满街的登徒子白眼儿狼吃软饭的……”话虽调侃,但是大实话。老二媳妇就剩下哭了。老二环抱住媳妇:“别哭了!哭成这样儿人家还当我得绝症了呢!”

  7

  老二也没配上。

  老三病床上坐着,太没想到了,看看老大,看看老二,又看看二嫂。老大们也都看着他,各提着各的心。

  老三一腔子求生的欲望,变成绝望了。也许是让这消息给打懵了,反而是静了,平静了:“配不上啊……那就是活该的你们哥儿俩救不了我,咱们哥儿仨有缘做兄弟,可缘分也没深成那样儿,你们哥儿俩跟我没换血的交情……我啊,上辈子不知道造什么孽了,活该的我短寿……大哥二哥都别伤心啊,我都不伤心……这事儿是命,命,就得认……”老大和老二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老二媳妇也扭脸不忍听了。老三接着道:“你们哥儿俩商量好了吗?是让我就这儿啊还是回家去……回家去不吉利吧?街坊四邻的也嫌弃啊……可在这儿得多花几天钱……”

  老大忍不住说话了:“三儿,你这都说的什么啊?说的什么啊?医生也没说没救啊?不还有骨髓库呢吗?”

  老三淡然一笑:“医生那么说的啊?”

  老二也忙劝:“就是三儿……十万个里头就有一个相配的,世界上几十亿人呢……”

  老三笑了,反倒是谈笑风生了:“是!可我问你世界上女人多不多啊?一半儿都是女的吧?可真跟你相配,配两口子的,你满世界划拉,不就一个啊?……大哥你离婚了是例外啊……”

  “三儿,这配型跟找老婆可两回事儿……”

  老三转话题了:“我这说话多了还真难受,恶心,我睡会儿,……要是醒不过来了,大哥二哥二嫂,那我就先说再见了啊!”此情此景,他说得越轻松,老大老二越心碎了。

  绝望,茫然,麻木……这就是老大和老二此时此刻的表情。老大的手一直在发抖,连车钥匙都拿不稳了。老二把钥匙给老大拣起来,五味俱全地叫了声:“大哥……”

  老大没言声儿,把钥匙接过来了,再一抬头,眼泪就滔滔的了,可不看老二,是不敢看。

  “老三……这就没救了啊?”老二这话算是问天了,“大哥,我对天发誓,我要是不想救老三我不是人!我不是不想救老三,我真想救,我不心疼钱……小婉把钱都借来了,在家放着呢……大哥,我要是想铺工地上我早铺了,我没铺,支票就在家放着呢……大哥,我不怕抽我血,也不怕花钱……可我没想到我也不行,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我想你不行我肯定行啊大哥……”老二也蹲地上,哭了,“大哥,这老三真要是没了,可真就剩咱哥俩了啊……”

  老大已经哭得站不住了,蹲在地上,抱着头,捶胸顿足:“二啊!爹妈死时候把你们托付给我了啊,这老三要没了我怎么跟爹妈交代啊?二啊!……救救老三吧,谁来救救老三吧!”

  哥俩哭着哭着坐地上了。哭了一通,心里舒服了许多。老大伸手替老二胡噜一下眼泪,老二也伸手替老大胡噜一下眼泪,老大再伸手替老二胡噜眼泪,手在半空停了……停了,愣了好半天。突然的,老大兴奋了,激动了,激动得又哆嗦了:“咱们家老四……二儿,咱们家老四,你还记着呢吗?”

  老二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片茫然:“谁?”

  大海激动得都结巴了:“老四呀,送人啦……一岁上,老四,让妈生给送人了……一岁上,老二!”老大满脸的希望,希望老二能想起来。

  “咱们家有个老四啊?……送人啦?”老二半信半疑,“妈干吗好好的把他送人啊?你说的他是咱四弟?”

  老大激动得手哆嗦着抓老二手了:“你说他现在还活着呢吗?准活着呢……他叫,叫大水。于大水。妈把他送人三十多年了。你说他活着呢吧?”

  老二也激动了:“要有这事儿……没准儿活着呢。”

  老大激动得不知怎么好了:“准活着呢!准活着呢!……老二,兴许比咱俩混得好!”

  这回老二就真兴奋了,带着盼头带着想象了:“阿弥陀佛啦!他要是比我混得好,可算是给我松了套了!不管他是医院院长还是银行行长,就哪怕他跟我一样,是个小包工头,那他也是咱亲弟!他哪怕在哪个机关衙门混成个小科员儿呢!他能看见亲兄弟在阎王爷的门槛上不管吗?他得出点儿钱吧,出点儿力吧?……是不是啊大哥?”

  大海也高兴得快死了:“到时再说,到时再说。……三十年不见,生分了,马上就说可不好。……到时候得悠着点儿,悠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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