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庾
秦庾
我这个人的思想实在非常简单。从前我还曾经以为自己在某些方面是了不起的,但自从开始倒霉之后,我就越来越讨厌自己了——我的思想实在是又简单又愚蠢。现在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奶奶家去的确切动机——我差不多把那该杀的针筒给忘了。
我发现,其实我已经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生活了总有千八百年,虽然我并不像个土豆似的假模假式,但昏头昏脑也不是什么好事。我站在这辆破烂得随时可能七零八落的车子上,面对着后门的玻璃窗,看长条形车窗外闪过的景物——我什么都看不清,我这人不仅头脑昏,连眼睛都昏。
我很高兴,王海燕没有过来。和她保持这段距离让我觉得安心。我真不明白,当时怎么会对她产生倒霉的好感的,现在我希望她能赶紧去当她的大学生,我呢,留在我傻乎乎的高中里,照她希望的争取撤销处分——到那时,她也许能很快地把我忘了,像她这种人,在大学里不愁没人追。我认为她还很不错,除了啰里啰唆和自以为是以外;她的前途一片光明——我呢,我觉得自己好像要永远乘在这辆破车上,在这种不白不黑的天光里行驶,没完没了,我迷惑极了。
我忽然开始想吉吉。一想就会想得彻头彻尾。这一段倒霉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像我的冤家对头,每个人都不对劲——只有吉吉,是记忆里惟一的一个光点,并且她这个光点还亮得如此异乎寻常。我开始发疯般地想念她那对透明的眼睛,从那里似乎可以对世界的尽头一览无余。我还想念她静静坐在我对面的姿势,活像一只闪闪发光的气球在晃过来又晃过去。她走到阅览室门口然后转身的动作在我眼前不断地回闪又回闪——那时的她真是闪闪发亮,根本不像一个活人。
吉吉,她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转身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在透明地闪光——她有一种上扬的趋势,仿佛想在空气里抓住什么,又仿佛要从脚尖开始完全地溶化,溶成一道灵光,然后消失。
她真的消失了。
我不清楚能不能再碰见她,也不清楚碰见她是好是坏。奇怪的是,我只在阅览室里理所当然地撞见她,在其他地方,我根本就没有看到过她这个人。最近我心里乱得一团漆黑,从没想过要认真地去想一想她这个人——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越想越怀疑、越想越迷惑,简直不能相信她本人的真实性。她是如此透明和美丽,绝对没有理由是一个活着的、和我一样的人……那我又怎么会几次三番地撞见她?每次我都以为能从她待的那个地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就在刚才,在那炫目的阳光下面,我真的感觉到她像鸟一样飞快地掠过了我的脑际,真让人怀疑她是一个闪闪发光的精灵,假的——她怎么可能是一个确实的存在呢?可这种事谁又会相信呢?我明白自己是“边缘视力者”,学校卫生室常常找我这种人去查视力,保护我们不要成为四眼队伍中的一员——既不能看得清楚精确,又不能戴上眼镜,我这种人视力最差劲,什么都有可能看错。我当然希望自己没看错,但站在“吱吱嘎嘎”的车上,穷极无聊地七想八想,我真有点拿不准自己究竟有没有见过那个怪兮兮的吉吉。我认为这事儿也许驾驶员有点经验——我老觉得他看那么大一扇窗、拥有那么大的一个方向盘,横行无敌,应该有点得胜系数。
我正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崇拜着拥有巨型方向盘的公共汽车驾驶员时,车子却忽然停了。我已经注意到,刚才转了一个弯以后,这车就有点不听使唤——看上去对这车上的驾驶员也不能过于相信,说不定他和我一样是个酒囊饭袋,因为被学校处分才来开这废铜烂铁。也不知这酒囊饭袋怎么想,打开发动机箱象征性地摸了摸,就跳下车去点烟了。车上的人大概都发了一通愣,接着纷纷操起山南海北的外地话骂人,骂得淋漓尽致、大快人心,就是不知道骂什么。下车的倒霉驾驶员迅速跳上来,吼道:
“车子坏脱了,烦啥啦烦!”
那些外地人可能怕被人卖了,仍然骂,非常不识时务。我也是这辆倒霉车子上的一员。假如我明天回去了,总是一样——却非要在这个时间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又撞到这辆废铜烂铁的破车。我是倒霉透啦。这会儿爸妈该要找我了——十来年后让他们再次找我,感觉不错。从前人小,逃课时只觉得好笑,现在呢,真要笑,却觉得没什么可笑。反正,现在困住了,要是有什么暴力事件发生,也只能在旁边看看。我还没决定该怎么办,看上去,怎么办都是徒劳。我饿了。
天黑得好快。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