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后面的话
写在后面的话
现在再叫我回过头来,讲讲《我爱阳光》那时候的事情,对我而言这显得有点荒谬。有谁会让你回忆五年以前的你自己吗?我觉得类似的事情也许只会发生在审判当中。
顾湘是我的朋友。我进华东师大的时候她在上戏,现在我依然在华东师大,而她在莫斯科学习广告。我们差不多是在同样的时间开始写小说,喜欢她的小说的人,往往也会喜欢我的小说,虽然在我看来,我们两个人的写作是那样不同。我是一个文风晓畅的作者,而她则忧郁、粘稠、优美。我慷慨地把这些赞扬普鲁斯特的言辞献给了她,因为就像任何人都会艳羡自己没有的东西一样,我也艳羡她。自然我们两个人也有相同之处,其中最显著的一点就是,我们似乎都是那样的难以走红。
顾湘在莫斯科呆久了,变得像一个俄国人那样亲切而絮叨。她长时间地在MSN上面向我感叹中国网络文学的麻木和庸俗。她不知道,在MSN的这一头,我正纠缠在一堆令人惭愧的媒体俗务当中不能自拔,而难以抽出哪怕五分精力来,同她两相唱和。于是她叹息道:“我现在太空闲了,我的空闲助长了我清谈的习气。”我笑道:“你是一个女罗亭。”
我也有叹息。我的叹息是无声的。或者我常常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来出气。
《我爱阳光》是我的踌躇满志之作,现在我已经很难全面还原当时的心境了。我只知道五年前的许佳聪明、纯情、有理想、不够好看,像大多数高中生那样,没见过什么世面。在我一生当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很羡慕那些见过世面的人。我在这方面的想法其实至今也没改变。我羡慕那些只听到酒吧的名字,就知道它们确切位置的人;我羡慕那些了解外国风土习俗的人;我羡慕那些会讨价还价的人。这是我崇拜海明威的原因之一。我的口味参差不齐,除了海明威之外,我也常常被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所吸引。我深深为自己性情的不纯粹而自卑,但是同时我又相信不纯粹是人所应该有的正常特征,因而常常怀疑一些显得过分纯粹的人的真实性。
顾湘丧气地说:“怎么办,我写不出小说,一个礼拜只写了四百多字。”我很理解她,因为我正巧跟她一起来到了写作的瓶颈。我们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怀揣处女作的小女孩儿了,写小说是我们在世间熟习的不多几个技能之一,如果写不出小说,就几乎像被掠夺了一半的灵魂那样——不错,这是值得认真恐慌一番的。
俄国的夏天来到了,我按图索骥,回忆屠格涅夫的小说片段,关于树林、花园、天空。在这中间,我要强硬地插进一个莫斯科大市场的画面——这是顾湘向我描述的,她打零工的地方。她打的零工不错,一切顺利,然而却令她很痛苦。她说,其实不适合工作不是我们的天才,而是我们的缺陷——为什么别的人都能做,偏偏我们就不能做?可见是缺陷。与此同时,我正在上海,为了我的媒体工作而烦心不已,乃至痛哭流涕,怀念着当初无业时的悠闲时光。这方面我们是能相互安慰的。当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们满脑袋想的只有工作赚钱;当有了工作,我们又总是想辞职不干。写不出畅销书,而又厌恶劳动,这是在小心保护我们的文学理想之外,我们不能不面对的现实生活。
吴虹飞说:“每一位天才总要到长大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平庸和梦想的艰难。”此话甚真,不由让我将她引为知己,尽管并未见过她一面。我们已经不是当年的十七岁天才少女,没人再原谅我们疏懒,有时则有人怀疑我们狡猾。近日读到E.B.怀特的一段话,喜不自胜,觉得再也没谁能如此精炼地概括我生而为人的一切苦恼了,所以就拿来放在结尾。他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仅仅是勾人的,那就不用费神了。如果它仅仅是挑战性的,那也问题不大。糟糕的是我每天早上起床都会被改良世界的欲望和享受世界的欲望搞得不知如何是好。”
E.B.怀特写了《夏洛的网》、《小老鼠斯图尔特》和《吹小号的天鹅》。小时候他让我欢喜,现在也还是让我欢喜。但愿有朝一日,我成为他那样的人。
许佳
2003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