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TIMEGOES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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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兵兵。在超市里,他握着身边女孩的纤腰一束,从两边高耸暗无天日的货架间走过来。经过糖果货架的时候,他们两个昂起头望着一排排巧克力的铁盒子,满心惊叹的样子。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对糖果的惊叹如此单纯可笑,以至于我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我在那排货架深深的尽头打弯,无意中再次看见了他——他们正往前走去,他的手握着她的腰。我注意到:他的手臂依然是那么长——对于女孩的腰围来说,的确是过于漫长了。
一时间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要买什么东西。
兵兵从中预开始飞速长高,认识他的人后来发现这是一个长到令人惊叹的过程——听说他一直到进大学之后也还长了一阵,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厌烦了。然而他个子生长的速度永远没有赶上他手臂生长的速度,所以他带着这双长臂拖泥带水地走过了整个痛苦的青春期——这也是老同学聚会时的一大佳话。
在我们上中预的时候,人的生理发育成为了大家关心的热点。对于兵兵个头上突如其来的可观发展,有许多男生私下里宣布说“他发育了”。正当我们以无限复杂的心情跟踪着他日见伟岸的背影时,他突然宣布说,他爱上了红红——也就是我。
刚开始那是小范围内的私人宣言。他最要好的朋友后来透露给我:那天下午他们三、四个人逃了全校性大扫除,跑到外面去游手好闲。他们在一个小弄堂里捡到了许多泡沫塑料,一块接一块地摁在墙上往前走去,碎屑如雪片纷纷扬扬。在泡沫塑料擦着墙壁那种痛苦的“呲呲”声中,他们开始谈论班里的女生——于是,兵兵说了我的名字。说到这里,他的朋友补上一句:那天的太阳实在好,我现在想想,觉得世界上好象不可能会有那么好的太阳。
可是小范围的秘密在一个礼拜内变成尽人皆知,虽然那天的与会者谁也不承认透露过什么。当好朋友告诉我这件事时,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最最恶意的玩笑。刚开始我不去理睬他们。一个月以后,似乎我已经变成了他指腹为婚的老婆。有一天中午,当一个男生又一次把兵兵和红红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从座位上站起来,长途跋涉到最后一排,把兵兵课桌上所有课本掀到地上。大家都噤声了。兵兵站起来,一不当心靠在背后的黑板报上。他俯视我。众目睽睽,他很安静地说:我爱你。接着他走出教室,背上沾满了五颜六色的粉笔灰。
我就这样和兵兵决裂了。十二年以来我第一次和人决裂。十二年以来第一次有人说我爱你——对我说。我很坚决。可是在私底下,我还是隐隐有点遗憾:我再也不能注视他那日见伟岸的背影了。
我现在的男朋友BLACK对打零工有一份特殊的兴致。刚认识他的时候,我根本无法理解是什么给了他在同一个时期内照应着三、四个不同职位的精力。现在我是习惯了,所以再也不试图去理解。需要我理解的,就是和他在一起时,他的BP机突然大声叫唤起来。他身上好象永远带着几百个BP机——有一次他穿了一件长风衣,我就想象他拉开衣襟,露出里面缀满的BP机……狂风来到,吹乱上百只邪恶闪动的绿眼睛,BLACK仰天大笑。
碰到兵兵那天的晚上,我见到BLACK。我们吃了一顿饭,走在路上,想会不会碰巧撞到一家电影院。一晚上,他的BP机居然自始至终没响过一次。我说:BLACK,你的BP机不响,你就不那么有魅力了。BLACK说:下次谁要考验女朋友的真心,就应该把BP机关掉。于是我们一起笑了笑。马路上的人不像情理之中的那么多,路边水果铺倒很多,灯光油滴滴地亮着,主人坐在高价苹果芦柑后面,正对着头顶的小太阳灯,好像一个正在溶化的蜡人,很悲伤。BLACK说:红红你知道吗?我是个削菠萝的好手。我说噢。接着我突然说:今天我碰到小时候喜欢过我的男同学了。
BLACK伸手揽住我的肩膀,笑笑说:“我就知道,BP机不响,今天要出事。”我摸摸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背,说:“没有。他没看见我。”迟疑一下,又说:“他和女朋友在一起。”我用手指头摩擦着他手上突出的关节,用力按按,关节滑动了一点点。他没出声。我说:“喂,喂。”他淡然一笑,说:“你讲吧。有什么要讲?”
我给现在的男朋友BLACK讲兵兵——兵兵和红红。我讲得很慢。虽然回顾中预的我是如此愚蠢不解风情,但我尽量叙述得带上点风花雪月的味道。一边讲,我们一边经过了无数家水果铺。店主坐在灯光下,正在溶化的眼睛望着我,正在溶化的耳朵悲伤地听着我——我和兵兵。
我讲到兵兵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我爱你,BLACK忍无可忍地嚷嚷起来:“不会吧?你们几年级?”我说:“中预。兵兵是和我从小学一起升到中预的。”BLACK说:“我中预的时候只知道玩。我最好世界上没有女同学,那么就没有人告我的状了。”我笑起来,摸摸他的头,说:“真为你遗憾。”
我中预的时候,也是只知道玩。我明白,兵兵中预的时候也是只知道玩。只不过他有点想跟女孩子玩而已。玩到后来,有点玩得太认真投入了,所以说一句我爱你。回想那个时间、那种情景,那句我爱你未免太戏剧化,太叫人难以置信了。十二、三岁的时候,生活最像做戏——一切都为了惊人的结局,每个人都那么懂审美,那么在意审美。
中预那一年合该出事。在兵兵说了我爱你之后的第七天,也是中午,下了一场奇怪的大雨。我现在读《史记》,发觉冬天打雷是要录入史书的——而那一次就是冬天的大雷雨。
吃午饭的时候,我和好朋友还注意到太阳不错。我们的食堂是用教室改造的,盛菜盛汤的阿姨站在靠门第一排,举着汤勺,是学校里最不可一世的人。那天我们正好坐在阿姨面前,不敢仰视或平视,只敢看窗外。这时,兵兵骑着车从外面路过——他是班里第一个骑车往返的人。好朋友说:呀,兵兵!我没搭话。我自然认识是兵兵。他微微低着头,抬起下巴,目不斜视地从窗外一掠而过,滑翔着出了校门。好朋友说:嗯,兵兵真是蛮好的。
兵兵刚刚出校门,天忽地暗了。几分钟之内,窗外的操场看上去就比天空明亮得多,仿佛天空坠落人间。狂风大作。食堂里所有人都往外张望,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连盛菜盛汤的阿姨也不能免俗,汤勺举过了头顶。我们刚巧吃完饭,赶快跑出去洗碗,怕淋到雨。然而,跨出食堂门的第一步,就有一大滴雨水落在我额头上。
从食堂到洗碗的水龙头——真不幸——还要穿过半个篮球场。我们刚摸到水龙头,雨就仿佛从里面喷出般扑面而来。天已经暗得一如黑夜,风张牙舞爪地从对墙狂奔到脸上,头发好象要给它连根掀掉。我们像抢一样地冲了冲饭盒,满口嚷着真后悔蛮好直接回教室没想到雨来得那么快,一边扭头就跑。雷声大作,把魂魄炸开来,一地血水横流。墨黑的风直通通吹进眼睛,吹得我们不辨东南西北。“怎么办?”我大叫。朋友在前面埋头奔跑,什么也听不见。紧跟着又是一个凹凸不平的响雷下来。
到教室时我们基本上已经晕了过去。在室内的同学也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兵兵坐在自己座位上写作业——据说他骑车回家吃午饭,抵不住大风大浪,刚出校门又回来了。雷依旧在打,雨甚至从窗缝渗进来,曲曲弯弯往墙角流,像鼻涕虫的脚印,很险恶。我们外面湿的,心里干了,坐在椅子上面面相觑。突然我一摸口袋大叫:手套呢?有只手套一定掉在路上了!别人一听凑过来。我说:掉了。掉了。他们安慰说:雨停了出去找找。我想想也是,就开始做作业,满心还是挂念着窗外的大雨、雷鸣中我吓破胆的红手套。
几分钟之后,突然兵兵浑身湿透地从前门走进来,大家被他惊住了:刚才不是还在教室里吗?什么时候出去的?他呆立在门口,高大身影有点摇晃。大概受不了我们诧异的目光,他亮了亮手里的面包,说:没吃饭,出去买点吃的。蓝冰冰的闪电从后面拍打着他的面颊,紧接着他的解释,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从门外直追而来,他就像被人踢了一脚似地朝里踉跄好几步,又似乎是依着惯性,继续晕头转向地冲我走来,把一只湿漉漉的红手套放在我桌上。手套上的水立刻把作业本湿了个底朝天。
我对他瞪大双眼。他的头发湿嗒嗒地趴在前额上,满面淌水,不知为什么,人看上去非常坚硬,好似一个铜像。还下着雨,教室里昏昏一片,空气黏在一起,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当他转身的时候,一个闪电照亮他的侧面,仿佛光明的忧伤,在他脸上闪了刹那。随即一切滑落灰暗朦胧之中。
他是悄悄从后门走出去的,谁也没发现。
有好几天,我和BLACK在一起的时候频繁地说起兵兵。BLACK带笑听着,不时作昏厥状,有人呼他就离开一会儿。从前他总是很喜欢讲,现在突然变成比较喜欢听。
有一次在我家,我在整理抽屉,BLACK在旁边看,喝许多许多许多咖啡,不断地叫我去帮他泡,弄得满房间咖啡香,很享受的样子。唱机里放着刘若英的歌:“后来,我总算明白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我手一松,抽屉劈里啪啦掉到地上。BLACK帮我捡,捡到一堆大大小小的纸条。他说:咦,红红?
是兵兵的纸条。很久以前我就以为遗失了的纸条。
兵兵从初一开始给我写情书。他随时写,往往用的是练习纸,有时甚至是从课本上撕下来的边角。有时他写一两行,有时则是排山倒海的千字文。他写许多琐事,告诉我有关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好朋友,还有他做的傻事、喜怒哀乐的缘起、他制做航模时碰到的困难,无数次问我想不想要某一个航模,他可以送给我。
兵兵也应该有我的一堆纸条,上面全部写着同样的内容,恶狠狠地:请不要再写纸条给我!!!
他没有听从我的命令。第二天再收到他的纸条时,上面所写的内容一片升平气象,好像他根本不知道我写些什么。他没再说过或写过我爱你,也从不写带三个感叹号的句子。他语气平静快乐,有时像我的哥哥,有时又像我的弟弟。他向我报告春夏秋冬的来临,告诉我明天下雨要带伞,历数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我。在初中的三年里,我翻阅课本、整理书包或打开文具盒时发现一张折叠好的练习纸,成为了司空见惯的事。
然而直到今天,我才懂得了兵兵努力要我高兴快乐的心意。
兵兵是整个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竞赛从不落空。他还是体育老师的宠儿,动不动拿跳高比赛冠军。他甚至制做了一台简易天文望远镜。总而言之他是最高级的学生、学校努力想直接送入高中部的荣耀。我多次在盥洗室听到低年级女生欣喜若狂地告诉同伴:今天吃午饭时,兵兵排在我前面!听上去激动得要掉进下水道了。
到我们升入初三时,热爱兵兵的低年级女生数目达到最大值。这时他做了一件大傻事:他一个哥们儿的自行车气门芯被人拔了,他就随手拔了旁边一辆车的气门芯给哥们儿救急——与此同时,车主走进车棚——那是初三年级组长。当时正在大抓拔气门芯之风。兵兵被全校点名批评,撤去所有学生干部职务,并给予警告处分。半年后这个处分撤销,但他失去了直升的机会。相反,热爱他的女生数目达到新高。
在被处分的那个月里,他给我写纸条惊人地多,几乎一天一次,有时一天好几次。在纸条里,他只字不提处分的事,情绪激越高昂,说许许多多好玩的话,快活得简直不像个真的人。
兵兵给我写最后一张纸条是在填志愿那天。他写道:“我不考我们学校高中部。我要考复旦附中。”
这天放学,当兵兵走过我桌边的时候,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襟。他转过头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说:“了不起。”他说:“那当然!!!”言笑偃偃。
兵兵从没问过,我是不是喜欢他。
BLACK问我:“那你是不是喜欢他呢?”我笑起来说:“你看呢?”这时他的BP机叫了起来。他摸着腰际,拿出那小绿眼睛来看,说有事要走。临走,他掏出一张明信片给我,说是做事的地方多下来的。他半开玩笑地问我,要不要寄给兵兵。
BLACK走了。我把明信片放在桌上,摸到一支笔。刘若英唱着:“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真的写了兵兵的名字。我写:
那天我在超市看见了你。 红红接着的两三天,BLACK都没有音讯。我呼他,他回电说不大开心。我笑起来说:“什么不开心?”他沉默半晌,问:“你把明信片寄出去了,是吧?”
我愣在电话这头。只听他又说:“你并不是一点也不喜欢兵兵,是吧?”
我说:“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他叹着气说:“没怎么样。只是有点不开心而已。”我假笑道:“你就那么小器吗?”他答:“是的,你笑我好了。”我毛起来说:“神精病。”他说:“嘿嘿。”
神精病,神精病。我说,神精病。
挂上电话,天色又暗了下来。电视台播的一个外国片子正好结束,屏幕上打出洁白无暇的THE END。我看看窗外——又是山雨欲来的样子。昏天黑地,恍惚间一切都走到了尽头——中预有一天的中午。
兵兵,我回想不起你的样子。
兵兵。
BLACK不睬我,又过了好几天。突然我收到一张明信片。熟悉的久违的字迹,写道:
是的。那天,我也看见了你。 兵兵
窗外有个人走过,在唱刘若英的歌。唱到末尾,英雄气短,依旧坚持唱下去:“永远不会再重来——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怪事,这几天总是听到这首歌。
扔下明信片,我扑过去拨通BLACK的电话。铃声寂寂响着,一遍一遍,没人接。BLACK……亲爱的人……我泪如雨下。亲爱的,亲爱的。我说,亲爱的。
转瞬之间我发现,我是如此爱他。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