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小学教员
一十、小学教员
丈夫去后,便只有一个簇簇是亲人了,可是也不容易同她接近。第一奶妈要霸占住她,不许别人插一句口。譬如有时候我偶而说一声,今天没有风,给她穿三件棉袄太多了吧,奶妈就马上抬出婆婆的话来压制我,说是太太关照过的,孩子娇嫩得很,可受不起凉,我听了只好默默不响。第二婆婆似乎负全责似的照顾着,我不好意思贡献意见,说是哺乳儿不宜因喜爱而多给予零食等等,因为这样一来好像有些对她表示不信任,不免叫人寒心。第三杏英似乎处处放不过我,平日已经千你的宝贝女儿长,万你的宝贝女儿短的冷笑不了,怎禁得你真的关心宝贝起来,不要笑掉她的大牙吗——想起杏英,我真觉得什么也不好受,家里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于是我去找一个亲戚,问他可能替我设法弄些事。他说:机关犯不着,还是暂在学校里教教书吧。于是他便写张名片介绍我去见县教育局长。
县教育局在府前街,距这个亲戚家相当远,我只好雇辆黄包车去。在车上我的心忐忑着,生平第一次见官,不知道多吓人哩。见面的时候该怎样讲?是不是必须说几句请求栽培的自卑语,抑或索性吹他一番,表示自己是教育专家,因为热心服务社会,所以才来找位置的。
一时思想未毕,车却已停在教育局门口了。多么的令人失望呀,我以为衙门一定是神气得很的,谁知道矮矮的只有几间平房,墙上蓝底白字刷出几句怪俗气的标语,门口挂着一块长方形的木牌子,木板已经是脏得很了,与黑字混在一起,但总还可以瞧得出是教育局。
好容易摸到传达室,门房在打瞌睡。我说我要见花局长,他眼睛睁大开来,不信似的打量我一番,然后显出鄙夷的神气道:"说得清楚一些,你究竟是找谁呀?"我给他一吓,仿佛自己就像做错事般,呼儒地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我说:"姓花的,我找花…"
"花?这里姓花的多得很呢!"他的脸儿仰起来了,鼻孔冷笑一声:"我也是姓花的,还有花秘书,花录事,花抄写,花……"我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我是找教育局的花局长。"说着,心中得意,脸也不免仰了起来。
"有名片吗?"他问。我回答有,便把亲戚的名片交给了他。不一会,他就请我进去了。我跟着他走过一条高低不平的石铺路,当中有污泥天井,不种花,也没见一根枯草。石阶也是倾斜的,不自小心准滑跌,我的心中咕哝着,像这种屋宇,就是他把局长位置让给我,我也不高兴来办公呢!那里能够比得上C大校舍的一丝一毫,宽坦而整齐的水门汀大道,通过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草地,就说在严冬吧,翡翠似的颜色虽暂时藏起来了,但在枯萎苍凉之中,却也常能铺上一片广大无垠的白绒似的雪毯,纹银不足喻其光泽,水钻不足比其洁白,置身在这种晶莹皎洁的世界中,才能够映出应其民似的浑厚朴素的纯学者风度来。我不知道这位花教育局长究竟是何等样人物?是和蔼可亲的沟佝儒者呢,抑或为神气十足的小官僚派头?
然而结果都不是。坐在一间四方小室内,陈旧古老的大写字台前的,只有一个鼠目短货,面孔蜡黄的拱背小伙子,他也穿着中山装,只是同是在他对面的孙中山先生遗像比较起来,恐怕他就给孙先生当佣役也不要,因为他有着如此的一到不像样,惹人厌恶的神气。
但是他偏要更加把神气装得活现一些,不,简直可以说是更加丑恶了一些,他拿细眯着老鼠般眼睛脏了我一下,一味压沉着喉咙开言道:"是苏小姐吗?晤,教育事业于女子倒是很相宜的。……苏小姐以前什么大学毕业?晤…供有读过一年……似乎……似乎资格有些问题。苏小姐……晤……我给你想想办法吧,假如你可以屈就一些…快定后我给你送信到府上来。"于是我留下地址,便退出来了。
仿佛吃过臭咸肉,或是烂肚子已经流黑水了的黄鱼似的,我只觉得胸口炮闷而翻漾着油腻味胃汁,很想呕吐,勉强自节制住了,一方面连连恶心。我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公婆呢,假如要做事总得征求他们的同意吧,不然还是不要说的好,免得给杏英讥笑。
杏英的讥笑!想到了那个歪头颈姑娘的撇嘴角冷笑的情形,我便觉得臭咸肉烂黄鱼气味也还可以忍受了,只要能够早出晚归,白天大部分光阴不与她见面。
花局长替我介绍到培才小学,这校的校长姓孙的,人倒还漂亮。与公婆说停当后,第三天我便到校去上课了,心想小学教员,怪难听的名词!杏英似乎在同奶妈及黄大妈窃窃私语,说是别人家大学读出来的总是教中学,只有她只配管管小猢狲。但黄大妈却在背地对奶妈说:我们少奶奶真是肚子通有好处,现在当起女先生来了多神气,也省得在家里受这个尖嘴姑娘的气。
我去了,穿着紫红的薄丝棉袍子,小袖口,高领头硬绷绷托竖起清瘦脸儿。外面披着件纯黑呢,花皮翻领,窄殿大下摆的长大衣,配着高跟鞋,自己在穿衣镜前打量一番,实在不像个当小学教员的样子。于是红颜薄命再加上怀才不遇,两重委曲,把千古才子佳人的哀思都聚集在一起了。
孙校长说:承你屈就,真是感激得很,五六年级的学生就请你负责教导吧。
我说:我只能够担任几点功课,训育的责任却负不来,因为我自己也还爱胡闹,怎能够板起面孔来教导别人?孙校长笑了,说他还有事情要出去,他是不常来校的,校中功课就请苏先生与另一位姓陈的女教师商量分配好了。
陈先生是一位和气的小姐,年青,漂亮,乐观,而头脑却有些简单。她絮絮问我是那里毕业的,我羞说起曾进过大学,只说自己是某女中毕业,如今因为家居太无聊,所以情愿担任一些功课玩儿。
她连连摆手说:在这里教书当玩儿可不容易,统共就只有我们两个教员——孙校长是挂名的,他平日无事不常到校里来——分别坐镇在两个教室,彼往此来,不得脱空,否则学生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了。她还说,这里除两个教室,一隅办公室外其余都住着人家,这些人家里多的是泼妇,假如学生嚷得狠了,她们就要跑出来干涉。
"是学校里租房子给她们住的吗?"我问。
"不,倒是学校向她们租的二间半房子,而且粗钱付不出,所以只得到处由她们闹去。H到这儿来以前的那位洪先生,就是给她们吵不过才愤而离开的。"她告诉我。
我默然无语,既来之,则安之,总不成才进校门就说不要教书了,再回家当少奶奶去给杏英笑话?任何苦难且自咬牙忍受一下吧,做人就是争一口气。我不争气,将来盔部辈下去就要更加苦了。
陈先生叫我教高小一二年级学生,教室在楼上,她自己则就在下面教室里,高一高二合起来只有十八九个学生,有几个女的。年纪看上去已同我差不多大了。楼下的教室,包括初小一二三四各级,其中一年级还有春季秋季之分,陈先生在上国文课的时候,一会儿"花,花开。"一忽儿,"司马光少年的时候……"忙个不了,嘴巴一刻不得停。我站在楼上,因为人数少,学生的年龄也大了些,因此比较清静。我教书教得很快,讲完了,便叫他们自己看遍不懂问,一面侧耳静听楼下可有什么响动。
陈先生对我说:大家也得换换新鲜,上常识课时,她教楼上我教楼下如何?我点点头,心里忧虑着自己根本没有多少常识,又该叫我如何教法?
我教常识,一样也同国文教法,先自读给他们听,再教他们如何写法,之后,便完了。次序方面是先低级后高级,从春一起,而秋一,而二年级,而三年级,而至于四年级。我与他们约定,当我在教别年级的时候,未教到诸级须先自己看一遍,不懂之处,等教到时再提出来问;但是他们总不肯照我吩咐,吵吵嚷嚷,混乱极了。
我真怕见这一张张滚圆的,白胖胖的脸孔!有时候墨笔干了,他们就把它含在嘴里嚼,弄得嘴角都像画上胡须,劝之不听,呵斥亦无效。当你讲书的时候,他不肯听,尽向你呆笑;等会儿问着他,却又莫名其妙,或回答得笑痛人肚子。有时候嘻嘻哈哈的声音大了,就会出来个蓬头发抱着拖鼻涕孩子的妇人站在教室窗外听,一面沙着喉咙喊道:"先生你瞧胡令弟哪,在挖屁股眼了,等会子这双手还好写字抄书吗?"
告诉先生,有些事真教先生也无可奈何。譬如说张吉人盖了赵秋英哩,林广生说陆雨全的爸爸是木匠哩,曹宝珍借了她表妹的石笔头不还哩,或者竟是胡令弟或别的小朋友闲着无事又在自己挖屁股眼哩,真是说不胜说,听不胜听。其间的笑话当然很多,但是我却从不曾觉得它可笑,鸡零狗碎的麻烦真比痛苦忧愁还不如,它把人的粉红乔其纱似的心幕给重重压住了,层层扬上灰尘,扑也扑不掉,挖又挖不出,样子像是牢牢的粘住嵌在里面了。沉重的心啊!我只觉得郁郁地,透不过气来,两眼望着天。
望着天,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想头,飞又飞不上去。住在地球上,活在人世间,我似乎并没有十分合式的去处。也许世界是狭隘的,挤得紧,恨不得挤出我才可以甘休——这个世界上恰恰就像是多了我一个人似的,譬如说吧,贤与瑞仙本来相处得正好,我来了,便成为多余。公婆杏英等同住在一块也该是很安静的吧,有了我,就有人不肯放松。簇簇有奶妈抚养着,有她的祖父祖母照顾着,也是用不到我的;甚至于其民吧,他爱读书,他爱工作,假如再爱了我,也就增加麻烦了。
我将到何处去呢?每天早晨八时起,自然是来学校里教书降,但是家中的人大都未起床,我也不好意思定要催着黄大妈先给我稀饭吃,像煞有介事的教书了,人家又不希罕你这二十元一月的薪金,若说路上买些吃吃吧,又怕撞着学生不好看,只得苦饿着肚子一步步挨过教室里。一课国文,一课英文,一课算术,一课常识,烦得我心里头只想寻死。下课来小学生不肯安静,有时候丢物到人家的天水缸里啦,推了下人家的拖鼻涕儿子啦,说了句不大好的话啦,于是这些被侵犯的泼妇就在外面骂了起来,自然是怪响怪刺耳的,不由得你不听哩,她们骂:"这种先生都瞎了眼睛吗?也不看见这批小猢狲,捣他娘的浑乱!等会子孙校长来了我准告诉他去,倒底男人家明理,呸!看敲碎你们的饭碗,有本领的也不会到这种学校里来。……"越骂越有精神,我听得呆了。陈先生只想冲出办公室去和她们拼命,看我不会相帮,只得找了几个大些学生来叫他们去干涉,尤其是楼上教室里的同我差不多年纪的两个女学生,她们倒说得利落干脆,把几个泼妇的骂声压下去了。
下午总是劳作音乐,高小初小同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我与陈两人也分工合作起来,即是一个教,一个管。我对她说:"我情愿管。"因为我虽然不擅长音乐,但是C大的音乐系同学要好的很多,钢琴梵亚铃声音听得惯了,实在不能够手按小风琴逼尖喉咙唱渔光曲,大路歌,或小小白兔子之类。陈倒是个热心快乐的女郎,她唱得很兴奋,一遍又一遍,小学生们跟着哼;这是一天内秩序最好的刹那,用不着我管,可以静静站在教室窗口看阴沉的天。
天是阴沉的,我的心里更阴沉。好容易进出这个磨难人的学校,又该回到没情爱的家中去了。走进家门,我马上装出欢愉欣慰的神情,因为我要对杏英表示:这是高尚的,有意义的,受人尊敬的工作,她不能做,我做了,而且得到美满与快乐。
当我第一月薪金拿来时,我很想买一些东西给该部,但是不能够。统共只有二十块钱哪,给公公买一打纱袜,婆婆一套衣料,杏英四块绸帕,两盒粉,连黄大妈奶妈都有,自己的女儿便只好从略了。假如我买了件玩的给该部,买得好一些,公婆便会说是白糟蹋了,杏英也许会撇撇嘴道:白糟蹋才是人家心甘情愿的呢,送给我们东西,只好算是敷衍。于是我就牺牲簇簇,没有她的,人家就觉得我深明大义了,大义'股"亲!
公婆倒还喜欢我,杏英心里更难过。她几次告诉她父母,听说培才的孙校长很漂亮呢;她父母虽不言语,心里却也有些咕吸。
春假过了,我们校里又闹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原因是陈小姐有一次打了某学生几下手心,打得重了些,他的母亲便来咆哮了。她口口声声说要拖着陈先生上街告诉警察去,陈先生哭得泪人儿似的,决意辞职不干下去了;孙校长一时找不到适当的人,只得亲自到校来代课,校中只剩我同他两个,于是杏应得知了又有得话说。
有一天,婆婆对我说,天气热了,你还是请假见时吧,不穿了的衣裳也得晒晒。还有簇簇的许多衣帽鞋袜呢,收拾起来可真麻烦,而我终于在太阳底下中暑生病了。
三月余的小学教员生活,于此就告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