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掀开隐蔽的一角

作者:凌宇 字数:9594 阅读:106 更新时间:2011/11/01

人生掀开隐蔽的一角

从保靖通往湘、川、黔交界的官道上,沈从文置身于一队军人之中,正由东向西,脚步匆匆地走着。

  此时正值夏秋之交时节,太阳抖着余威,不停地烧烤山林和土地,蒸腾起阵阵滚热的气浪。沈从文身着一件单布军衣,脚上套一双草鞋,背上一个由布单包扎起的背包里,裹着一件旧棉袄,一件旧夹袄,一条夹裤,一双新买的丝袜,一双青色响皮底鞋子,一套白大布单衣裤,褚遂良的《圣教序》、王羲之的《兰亭序》、虞世南的《夫子庙堂碑》以及《云麾碑》字帖各一本,一部李商隐诗集,另加半斤冰糖。背包外插一双自由天竺筷子、一把牙刷,悬一个搪瓷碗,由扣在碗底的铁丝链子系着。腰间缠一条板带,里面放着七块钱。那是出发前支取的九块钱买丝袜、冰糖后的余数。这便是他到保靖后积攒的全部财产。尽管身上没有什么负累,一身洒脱,可这时节走长路,除早晚稍觉松爽,仍极辛苦。由于沈从文心里装着一种企望,和由这种企望激发起来的喜悦,举步却较平时高远。

  不久前,沈从文得一个消息:川军司令汤子模派人到保靖联系,请陈渠珍派四个团的兵力,到川东填防。在双方派代表往来洽谈,商定实际接防的时间、防地范围等细节以后,这消息就得到了证实。这次带兵去川东的司令,就是一年前在桃源驻防的那位张姓指挥官,贺龙也以警卫团团长的身份随同前去。

  一天,满振先跑来问沈从文:“军队开过川东去,要一个文件收发员,九块钱一月,你去不去?如果想去,我去和参谋长商量作调用,要回来也很方便。”

  沈从文很高兴。这时,他心里正有一个划算:应当找机会傍近那些有权长官身边,让他们认识一下自己的长处,若机缘凑巧,自己身上的那点长处得到发现、培养、开发,并终于成熟时,也许会争得一份较好的人生安排。现在也许正是一个机会。此外,这次去川东,军队防地最远处可到靠近三峡的涪州(涪陵)。几年前,满振先、陆皘、田杰三人,小小年纪就曾结伴从湖北宜昌出发,徒步沿长江上重庆。听他们眉飞色舞地说起巫峡的雄伟壮丽,沈从文心里好生羡慕!神往着有一天,自己能亲自去巫峡看看。这下机会来了,只要一到川东,去巫峡就不难了。

  怀了一点心机,一份秘密,沈从文立即同意了满振先的建议。

  现在,他正随着入川司令部的人员,经花垣,从湖南边境小镇茶峒出境,进入贵州,经松桃,再转川东秀山,去龙潭。

  一路上,他们过了许多道河,看到许多用原木扎成的渡筏。过茶峒时,只见白河在碧山中穿流,四川洪安镇、贵州茅坪寨与茶峒傍白河鼎足而立,为三省边境苗、汉、土家族杂居之地。白河两岸茂林修竹,秀色宜人。滨河一座白塔,与横亘在青山翠林之间的一列白崖呼应,映日照月,景物如洗,轮廓十分鲜明;入四川边境,翻过一道高山,山名棉花坡,上32里,下35里,站在山顶废堡前四下看时,云蒸雾腾,群山如巨鲸在大海里攒动;过一个集市,那里每场有5000匹牛马交易;又过一个古寺院,寺南有一白骨塔,塔顶形似穹庐,石墙上雕满佛像,塔底一个圆坑,呈锅底状,里面人骨零乱,有些腕骨上还套着麻花纹银镯,也无人摘取。据说一年前闹神兵,死了一城人,半年后将人骨收拢在这里置放,三年后再行火化。

  他们一共走了六天,由于人多,打前站的无法全部安排住宿处,地位卑微的只好各自设法。有三个晚上,沈从文抱一条长凳睡觉;一个晚上,和另一人分占一张方桌;剩下一次,连长凳也没到手,不得已跑到外面,在稻草堆里过夜,看金色流星划过墨蓝色夜空。

  【按:湘西、鄂西、川东、黔东北农家习惯,禾稻收割去粒后,依一定形状将稻草在露天里存放。以一根碗口粗细圆木作桩,桩高约两丈,以木桩为中心,将晒干后成束稻草呈圆形码起。顶面成圆锥形坡面,虽经雪雨不会腐烂。稻草不用作柴火,冬天充作牛马料草、或垫猪圈、牛栏,也选取一些整齐光洁的,垫在床褥下,既松软,又暖和。用时从底部开始抽取,形成空洞,常为小孩玩乐之所。这种存放稻草的方法似乎不见于江南平原农村。沈从文后来写作的一些小说,这种稻草堆是常见的物象。如《阿黑小史》中的那对年轻情人,就是常常在这种地方幽会的。】

  六天后,入川军队一部分继续向西上行,司令部却在龙潭驻扎下来。

  沈从文的职务是机要收发员,负责收发文件,然后加以登记备查。文件按性质分平常、次要、急需三类,每类又分收、发两项,用六个簿子分别记载。再加一本总帐。每天晚9点,沈从文抱着七本簿子,送参谋长转司令官检查,画押后再抱回来。这职务事情不多,地位较司书略高,还可以不交伙食费,每月可净得薪水九元。得了钱,沈从文就邀朋友上街吃面;无事可作时,就到龙潭镇上各处去玩。龙潭是川东边境上一个重要集镇,是川盐(岩盐)入湘之道,又是川东桐油集散地,市面倒也繁荣。有大油坊、染坊、酿酒槽场、官药店、当铺;有邮政局、陈设干净整洁的客栈,以及经营妓女业的“私门头”。镇边有一条小河,一个湘川边境远近闻名的龙洞,洞口阔大宽敞,高约十丈,洞深半里处还可透光。一股寒流从洞里流出,长年不竭。手入水中,浸骨地冷,即刻发麻失其知觉,大6月天无人敢入水洗手洗脚。沈从文每天都要到这洞里去一次,在洞里大石板上,一面坐听洞水漱石的声音,一面吹凉风解热。最后用一个大葫芦,灌满凉水,带回来送同事朋友解渴。

  那地方既有小河,我当然也欢喜到河边去,独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只上滩。那些船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石头下,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我心跳。那光景实在美丽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当那些船夫把船拉上滩后,各人伏身到河边去喝一口长流水,站起来再坐到一块石头上,把手拭去肩背各处的汗水时,照例很厉害地感动我。河对面的一座庙里,还驻有川军一个旅部和一连兵力。沈从文轻易不敢独自过河。因为军队双方头头关系尚好,底下士兵却免不了为小事打架。有得两人作伴时,方敢到各处走走。

  司令部设在市中心的戏楼上。由于文件保密的缘故,沈从文住楼上最后一角的单间,从那里倒回来,依次住着司令官的12个差弁、参谋长、秘书长、司令官和军法长。对面楼上是军法处、军需处、军械处,楼下为副官处、庶务处。戏台上住卫队一连。正殿用竹席布幕布置成一个客厅和公事房,既用来会见本地绅士团总,又兼作审案公堂。各部门门口,都贴上一张白纸条,仿虞世南字体写出部门名称,全出自沈从文的手笔。在他的房里,更是贴满了自己的书法作品,所有眼目能及处,都贴上小字条,上书“胜过锺王,压倒曾李”——凡历史上的书法家,他以锺繇、王羲之为冠;凡在世书家,又以曾农髯、李梅庵为首。自己只要超过他们,就可称雄天下。沈从文也不缺少年轻人中常见的那份狂气。

  在沈从文隔壁,住着一位管领那12名差弁的军官,名叫刘云亭。这个人原是上山落草的匪首,后因张司令官在危难时救了他一条性命,便丢开山大王不做,在司令官身边作了一名亲信,以上尉名义支薪,对司令官一片忠心。上一年在沅陵河边,时逢三九严寒天气,不知谁说了一句,“现在谁敢下水,谁不要命。”他立即脱光衣服,“扑通”跳入水里,来回游了一个小时,随后爬上岸来,用眼睛瞟瞟先前说话的人,淡淡地说:“一个男子汉的命,这点水就能要去了吗?”平时在军中打扑克赌钱,常有人作手脚。被骗的人一旦申诉,他就默默地走过去,从作弊者手中一把抓过钱来,掼到受骗者面前,又一句话不说走开了。他为人凶狠剽悍,却又能行侠仗义。其貌不扬,一副矮矮瘦瘦的身胚,黑黑的脸膛,一对眸子却漆黑发光。军队里上下官兵,谁也不敢轻易撩他。他还会唱几句旧戏,画几笔兰草!在他当土匪之前,本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为人老实怕官,曾被外来军队当作土匪抓起,即将枪决时,居然被他逃脱,到后就拉人拖枪,上山作了大王。也许是由于为报救命之恩,委屈自己作人奴仆,心里也感寂寞,每逢沈从文不出门时,便走到沈从文房里聊天。

  我从他那里学习了一课古怪的学程。从他口上知道烧房子、杀人……种种犯罪记录,且从他那种爽直说明中了解到那些行为背后所隐伏的生命意识。从他那儿明白所谓罪恶,且知道这些罪恶如何为社会所不容,却也如何培养到这个坚实强悍的灵魂。我从他坦白的陈述中,才明白用人生为题材的各样变故里,所发生的景象,如何离奇,如何眩目。不久,对河川军驻扎的大庙里,关押了一个稀奇的女犯人。这人名叫夭妹,18岁就作了土匪首领,川东一带凡听到她名字的人,无不咋舌。据说她还有70条枪埋在地下,这些枪在当时价值万元。川军方面想从她那里套出口供,便押解到旅部来了。这女匪首又是出名的美姣姣,被捉后,川军年轻一点的军官都为她倾倒,想将她弄到手。有两个小军官还为此动武丢了性命。解到旅部后,大小军官也想占她便宜,却顾忌她心狠手毒,杀人不露神色,轻易不敢接近她。听到这消息,沈从文心里萌生出去看这女匪首的愿望,他有着对一切新奇事物太多的好奇。一天吃饭时,他对同桌的刘云亭等人说,谁能带他过河去看看,就请谁喝酒。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刘云亭忽然跑到沈从文房门口喊:“兄弟,兄弟,和我去一个好地方,你就可只看你要看的东西。”沈从文正准备问个究竟,刘云亭却拉着他下楼,出营门,径直过河走到那座关押夭妹的庙里。

  庙里驻有川军一个排。刘云亭似乎和他们都很熟。打过招呼,两人朝后殿走去,拐过一个弯,就到了关押女匪首的地方。

  这里极暗,只有壁间搁着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照着一排栅栏。栅栏里,一个女人背对出口坐在一条毯子上,正借壁间灯光作针线,那份安详、专心致志的神气,和沈从文见惯的普通女人没有两样。

  “夭妹,夭妹,我带了个小兄弟来看你!”刘云亭对着女人背影喊。

  那女人转身站了起来。一副清瘦秀丽的白白面庞,身段出奇地匀称,为世上所罕见。沈从文怎么也无法将杀人不眨眼的匪首与眼前这个女人的形象联系起来。他想: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就像当年在怀化时,那位会吹箫的二哥一样,受了仇家的诬告?

  女人走近栅栏,沈从文再看时,不禁吃了一惊:一双眼睛在灯光微茫里,正闪射出逼人的寒光,脸上微微笑着,嘴角却挂着一丝藐视一切人类的讥诮。当刘云亭告诉她,沈从文是自己的好朋友时,女人带着怀疑的神气,仿佛在说:只怕未必。沈从文眼里含着怜悯,极力表明自己诚意似的微笑着。

  刘云亭对她说:“他是年轻人,怕羞,你不要那样看他。”沈从文立即有了不平,低声分辩着:“我才不怕谁!你不要喝多了酒乱说!”

  女人似乎放心似地笑了起来,随后用力拉了刘云亭一下,沈从文明白他们有什么话要说,就走开了一点。刘云亭和女匪首低声说起话来。夭妹埋怨刘云亭把先前两人约定的事情忘了,刘云亭则辩解自己曾卜过课,月份不利,动不得。女人带了几分幽怨,将她做好的鞋面拿给刘云亭看,那份柔情,真胜于妻子对于丈失。沈从文越发觉得奇怪: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就作了土匪首领?作为女人的秀美与多情,在她身上都不缺少,比自己见过的那些军官的姨太太,似乎更像一个贤妻良母,却想不到她是这一带做了无数吓人大事的著名土匪!

  见两人还有什么事要商量,却碍着自己在面前不便说的样子,沈从文便向二人告辞。刘云亭将他送出庙门,捏了捏他的手,作成有许多秘密以后再告诉你的神气,又转身进去了。

  回到住处,沈从文胸中仿佛塞进了一团扯不清的乱麻,他无法对眼前的人生事象作出理性疏解。回忆着刚才见到的一切,他想起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来。那是驻防榆树湾的时候,当地一个商会会长的女儿,年纪轻轻,却得肺病死去。埋葬后,街上一个卖豆腐为生的年轻男子,夜里将女孩尸体从坟墓里挖出,背到一个山洞里睡了三天,再将尸体送回坟墓。这事终于被人发觉,这男子被抓起押送到沈从文所在的军队里来,过堂取了供词,即将斩首。临刑前,这男子一声不响,样子极从容,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受伤的脚踝。沈从文问他脚踝被谁打伤的,他微笑着轻轻地说,那天他送女孩子尸首回去,天正落雨,不小心拐了脚,差点也滚到棺材里去了。沈从文又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望了沈从文一眼,作成小孩子不会懂得什么是爱的神气,不再回答。

  过了一会,他又自言自语地说:“美得很,美得很。”

  另一个士兵问他:“癫子,要杀你了,你怕不怕?”

  他不经意地回答:“这有什么好怕的!你怕死吗?”那士兵被伤了自尊心,大声呵责说:“癫狗肏的,你不怕死吗?等一会就要杀你这癫子的头!”

  那男子不再作声,不屑理会地笑笑。那样子好像在说:“不知谁是癫子。”

  …………

  实在的人生掀开了它隐蔽的一角。机缘凑巧,沈从文从这里走了进去。贴近了人生的深层。他感到世俗观念与这实在人生深层存在的距离。他所接触的这些人生现象,全是“黑暗”与“罪恶”。可是在这罪恶背后,却隐蔽着作为“人”的东西。存过“黑暗”,那里面却有着眩目的光明。在当时,他虽然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人眩目,社会一般观念与实在人生的不合处是怎样造成,却感到了有两种相反的东西,在刘云亭、夭妹和那位卖豆腐男子的生命里交织。……在一种胡乱想象中,沈从文睡着了。

  第二天,沈从文得到消息,女匪首夭妹,早上已被川军拖出去砍了头。沈从文大吃一惊,赶紧跑去看时,只见夭妹的尸体已用白木棺材装殓,地下一摊血,一堆纸钱焚烧后余下的白灰。再掉转头来去找刘云亭,他正独自躺在床上,睁眼望着虚空,脸色吓人,谁也不理,什么话也不说。

  沈从文终于从别人口里知道了详情。原来昨晚沈从文离开后,刘云亭和夭妹商量好,由刘云亭设法保她出去,然后取出夭妹埋藏的70支枪和刘云亭原先保藏的60支枪,两人一起上山作大王,谋下半世的快活。到后女人以身相托,两人在监狱里作了一回夫妻。却不料被看守发现,触犯了川军忌讳,众人愤愤不平,以为本军上下军官想方设法弄不到手,反让外人占了便宜。顷刻间一排人上了刺刀,夹道而立,要和刘云亭算帐。刘云亭却不慌不忙,将两支手枪上了槽,指定众人,声言有人和他过不去,手里枪子不认人!川军方才知道刘云亭不好惹,真动起手来,一条命要用几条命换。如果事情闹大了,驻龙潭的筸军与川军人数是十二比一,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只好眼睁睁看着刘云亭大摇大摆出庙门而去。既然奈何刘云亭不得,便立即拿夭妹开了刀。

  夭妹死后,刘云亭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别人也不敢去惹他,以免自找晦气。七天以后,他忽然起了床,跑到沈从文房里,一见面就说:“兄弟,我运气真不好,夭妹是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现在好了。”这事刚过不久,沈从文发现有一种危险正迫近自己身边。原来,司令部那位参谋长是个性变态狂,极好男色,身边的一些年轻士兵已身受其害。当这事暗中沸沸扬扬传到沈从文耳中时,他吃了一惊。他想起过去有一回,晚上去送文件登记簿审阅,参谋长看人那种色迷迷淫邪眼睛,虽也曾起过疑心,却全没朝这方面想。现在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沈从文感到了后怕,得赶紧寻找对付的方法,否则,自己将蒙受一辈子洗不尽的羞辱。

  终于,他偷偷地给陈渠珍写了一封信,叙说自己目前的处境,希望能将自己调回保靖。不久,陈渠珍回信说,你不愿住龙潭,就回来,到司令部来作事。沈从文将陈渠珍的意见告诉了张司令官,获得批准,并让他支了三个月的干薪,作为跟随他到川东一趟的酬劳。有了钱,沈从文非常高兴,他可以搭坐小货船返湘西,不必再爬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棉花坡了。这时,刘云亭跑来告诉沈从文,他也要回湘西去,准备和沈从文一道走。问起缘由,沈从文才知道刘云亭最近又和一个洗衣妇人暗中相好。那洗衣妇亲属在张司令官外出时拦路告状。回来张司令官对刘云亭说,这事不行,我们在这里是客军,再这样胡闹会影响军队声誉。刘云亭不服,到处张扬说,这是我的自由,司令不准我作这事,我就请长假回家,玩我的老把戏去。说着说着认了真,果然就去告假。张司令官略加思索,也就准了假。于是,在沈从文的护照上,又添上了刘云亭的名字。两人一大早跑到河边看了船,约定当天下午动身。吃过早饭,两人正在楼上收拾行李,楼下有人喊刘云亭到军需处算帐。刘云亭高高兴兴地朝楼下跑去。

  突然,楼下响起卫队集合的哨声,值日副官连喊着“备马”!根据过去经验,看样子又要杀人。沈从文起了疑心:杀谁?土匪?他赶紧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下看去,刘云亭已被剥光衣服,赤裸着的上身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沈从文的心猛地提了上来,他明白,刘云亭已临近生与死的分界线了。被绑好的大王,反背着手,耸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两旁楼上人大声说话:“参谋长、副官长、秘书长、军法长,请说句公道话,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杀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曾做错一件事。我太太还在公馆里伺候司令太太。大家做点好事说句好话吧。”

  大家互相望着,一句话不说。那司令官手执一支象牙烟管,从大堂客厅从从容容走出来,温文尔雅地站在滴水檐前,向两楼的高级官佐微笑着打招呼。

  “司令官,来一份恩典,不要杀我吧。”

  那司令官说:

  “刘云亭,不要再说什么话丢你的丑。做男子的作错了事,应当死时就正正经经地死去,这是我们军队中的规矩。我们在这里作客,凡事必十分谨慎,才对得起地方人。你黑夜到监牢里去奸淫女犯,我念你跟我几年来做人的好处,为你记下一笔帐,暂且不提。如今又想为非作歹,预备把良家妇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队伍。我想想,放你回去作坏事,作孽一生,尽人怨恨你,不如杀了你,为地方除了一害。现在不要再说空话,你女人和小孩子我会照料,自己勇敢一点做个男子吧。”

  那大王听司令官说过一番话后,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两楼的人送了一个微笑,忽然显得从从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谢谢你几年来照顾,兄弟们再见,兄弟们再见。”一会儿又说:“司令官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我刺你,我还不干!”司令官仿佛不听到,把头掉向一边,嘱咐副官买副好点的棺木。

  于是这大王就被簇拥着出了大门,从此不再见了。

  当天下午,沈从文临时涂去护照上刘云亭的名字,依旧上了船。

  路上走了五天。

  一次船停泊在一个地方,沈从文遇上一个玩把戏的人,邀他到时丢钱帮场。到后将赚来的钱用来打平伙,大家饱嚼了一顿。

  又过一处不知名的地方,见军队正剿一个村子,抱鸡捉牛,放火烧屋,焰烟冲天。

  船近湖南边境小镇里耶时,见一小山羊站在伸向河中的岩嘴上低头饮水。青山碧水,岩石黛黑,岸上水中点缀着一团白雪,颜色极为鲜明。只是那个小生命情怯怯地站在岩石上,下临深潭,仿佛随时都可能掉入水中,又让沈从文替它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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