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一部
第二卷·第十一部
(二十六)
一路风尘,志摩回到北京。
但是,他只是在朋友的聚会上见过小曼两次,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还是靠胡适的帮助,才安排他俩在偏僻的陶然亭单独见了一次面。
西风吹枯了花朵,吹黄了树叶,也吹瘦了鸟雀。
陶然亭几乎没有游人,荒凉一片。
志摩和小曼两人坐在一条石凳上。
"亏你会信听这种鬼话,我,徐志摩,在巴黎和一个胖女人同居!我不怪造谣的人,我怪你,你太不了解我,太不信任我了。我去欧洲总共四个多月,就写给你一百多封信,每一封信都按照西方人的习惯用蓝信纸,表示情爱。在欧洲,我胃口一直不好,到哪儿都心不在焉,连幼仪都笑我说:'你到欧洲来只带来一双腿,嘴和心都留在北京了!'你竟然还会怀疑我对你不忠诚,真太使我生气了,小曼。"
"你我相隔万里,我见不到你的人,听不到你的声音,人家又说得活灵活现,叫我拿什么来证实它是假的?何况,巴黎又是那么个浪漫的地方。你生气,我才生气呢。"小曼噘起嘴,两只手将一条志摩从欧洲带给她的漂亮的绸帕绞来统去。
"好,算了,我们两人都不要生气。好不容易见次面哪来这么多的气。再说,你嫉妒,说明你确实爱我,嫉妒愈深爱得愈深。如果你听到我同别的女人同居,一笑了之,那才糟呢,你说是吗?"
"贫嘴。"小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刚才听你叙说你和你娘大吵的情况,真痛快,我的小龙终于站起来了,敢于同娘,同礼教的代表顶嘴了。"
"你别幸灾乐祸。人家差一点上吊。"
"你不会去死的。我不在你身边,我们还没有吻别,你怎么能一个人去死呢,要死也得让我先死,你看见我死了……"
"够啦,够啦,别死啊死的,说点别的好不好?"小曼拿起手帕去捂他的嘴。
志摩将小曼的手握在手里:"那我们就讲生。生比死更复杂。死路只有一条,生路却是无数条地摆在我们面前,看我们怎样去走。曼,你现在就站在十字路口,看你选择了。一边是苟且无聊的偷生,一边是认真严肃的生活;一边是势利肮脏的社会,一边是高尚光荣的恋爱;一边是封建专制的家庭,一边是海阔天空的人生;一边是你的种种坏习性,五大姑七大姨,杂类朋友,一边是我与你的理想,诗与爱的圣洁生活。"
"不是我不懂选择,不愿选择,实在是我没有这个力量。"
"你从我这儿得到的力量还少吗?从我们的朋友那里得到的勉励还少吗?现在我回到了你的身边,你该勇敢果断起来了。"
"嗯,我一定选择,快快投入你的怀抱。"小曼倒入了志摩的怀里。
"有你在我的身边,哪怕几秒钟,我心头的忧愁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曼,你得抽空给我写一点,不论多少,抱着你的思想与抱着你温柔的身体,同样是我这辈子无上的快乐。"他温柔地抚理着她的秀发。
"我写不好嘛。"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前几天我把你写的东西给适之看了,他说:'小曼的文笔已经有了散文大家徐志摩的神韵了,了不起,真了不起!"'
"不行,你将我写的东西随便给人看,以后不写了,不写了。"
"适之,你也把他当外人?"
"适之也不行,我是写给你一个人看的,万一传出去,教我羞不羞?"
"好,以后任何人都不给看,我一个人欣赏。"
"还是不写。"她"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像一条小龙。眉!"
"你叫我什么?"她霍地坐了起来,皱着眉说。
"我叫你眉,这是我新给你取的名字。就是你现在皱起来的那个'眉',喜欢吗?"
"眉,"她似乎在细细地品味,"我喜欢。黛玉不是叫颦儿么。"
"我回来看了你的日记,很感动。我也要为你写一部,准备取名:《爱眉小札》。我买了一只玲球坚实的小箱,专门放你我的信扎,算是我们定情的一个纪念,等我们结婚时,放在礼堂中央。"
"别臭美了,摩。你看我这件新做的蓝布旗袍好看吗?"小曼将旗袍拉拉挺,叫志摩看。
"好看。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蓝布旗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殊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得不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美的最高境界。你穿着华丽时当然也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感觉得出的,素服时的你,有我独到的领略。"
"我整年穿蓝布旗袍,那些钻戒首饰都用不着了?"她道
"关于这个,我再和你谈几句。说真的,我不喜欢你过于看重物质,不希望你随意花钱,无意中养成想什么非要得到什么不可的习性;我将来决不会怎样赚大钱的。即使有机会我也不干。因为我觉得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论精神我主张贵族主义,谈物质我主张平民主义。我希望不要因为这个问题拉开我们间的距离。"
"有这么严重吗?"
"有。爱,在俭朴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着的小草花;在奢华的生活中,即使有爱,不够纯粹,不够自然,像是热屋子里烘出来的花,一半天就衰萎了。"
小曼想说什么,看到志摩那认真的样子,她改口了。"一切都听你的,你爱我怎样,我就怎样。你是我的上帝,我是你手中的泥团,随你塑造。"
"我的好小龙,真好。"
他们拥抱,长吻。四个多月分离中的种种磨难苦痛,连同陶然亭,一起消失了;希望和信心又回到他们的心中,他们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强大。
(二十七)
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
志摩用这句充满希望和信心的话,作为《爱眉小札》的开头。
它是一个狭长本子,灰蓝封面,天地头很宽的连史纸,十行蓝格,古色古香。志摩用毛笔一个字一个字记下自己心灵的每一下爱的搏动。
他十分喜爱这个名字:《爱眉小札》。眉,是他对小曼的爱称,青黛一抹,弯弯的,细长的,微微蹩聚,带着惹人爱怜的哀怨,多美!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琐细,俗;我爱个性的表现。
我的胸膛并不大,决计装不下整个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山河也不够深,常常有露底的忧愁。我即使小有才,决计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强来的;所以每回我写什么多少总是难产,我唯一的靠傍是霎那间的灵通。我不能没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给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般的高贵的爱里,我享受无上的心灵的平安。
他安慰他的眉,他鼓励他的眉,他引导他的眉,他启迪他的眉。
"世上并不是没有爱,但大多是不纯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钱,平常,浅薄。我们是有志气的,决不能放松一屑屑,我们得来一个真纯的榜样。眉,这恋爱是大事情,是难事情,是关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挚友是难得的,我们现有少数的朋友,就思想见解论,在中国是第一流。他们都是真爱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们要看我们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实现一般人梦想的境界。他们,我敢说,相信你我有这天赋,有这能力;他们的期望是最难得的,但同时你我负着的责任,那不是玩儿。对已,对友,对社会,对天,我们有奋斗到底,做到十全的责任!
他等待着他的眉。
眉,我总说有真爱就有勇气,你爱我的一片至诚,我身体磨成了粉都不能怀疑,但同时你娘那里既不肯冒险,他那里又不肯下决断,生活上也没有改向,单叫我含糊的等着,你说我心上哪能有平安,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能不私下盼望你能进一步爱我,早晚想一个坚决的办法出来,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实现我一辈子理想中的新生活。
他解说罗密欧与朱丽叶,解说爱的伟大和完美。
恋爱之所以为恋爱,就在它那绝对不可改变不可替代的一点;罗密欧爱朱丽叶,愿为她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动他的心;朱丽叶爱罗密欧,愿为他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男子能占她一点子的情,他们那恋爱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这里。他们俩死的时候彼此都是无遗憾的,因为死成全他们的恋爱到最完全最圆满的程度,所以这'Die upon a kiSS'是真钟情人理想的结局,再不要别的……
"定情'——thespirtuelmpent,the great mutual givingup——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两个灵魂在上帝的眼前自愿的结合,人间再没有更美的时刻——恋爱神圣就在这绝对性,这完全性,这不变性;所以诗人说:
……the light of a who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o
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这是不容疑义的。"
他生病了,这病也变成了爱的遐思:
"……早先我有病时总想妈妈,观在连妈妈都退后了。
我只想我那最亲爱的,最钟爱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时候,天罚我不叫我在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么不知道你那时热烈的想要我……今晚轮着我想你了,眉!我想象你坐在我的床头,给我喝热水,给我吃药,抚摩我生痛的地方,让我好好的安眠,那多幸福呀!我愿生一辈子病,叫你坐一辈子的床头……"
他给爱涂上了浓浓的理想主义色彩,他在追求一个性间无法容存的美的境界:
"……我要的是你的绝对的全部——因为我献给你的也是绝对的全部,那才当得起一个爱字。在真的互恋里,眉,你可以尽量、尽性的给,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给你的恋人,再没有任何的保留,隐藏更不须说……爱是人生中最伟大的一件事实,如何少得一个完全:一定得整个换整个,整个化入整个,像糖化在水里……
眉,方才你说你愿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爱我是真的,不过,因为实际的事变谁都不能测料,到了临场要没有相当准备时,原来神圣的事业立即变成了丑陋的顽笑。
我不仅要爱的肉眼认识我的肉身,我要你的灵眼认识我的灵魂。"
爱哺养了他的诗。
没有爱也就没有诗。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想,圆满或残缺。
庭前有一树开着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忍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残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哪里呀,为什么悲伤、凋谢、残缺?"
然而,爱终究不是诗,不是神力,没有那么多的理想色彩,你爱的如果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神,这爱就永远与烦恼、顾虑、痛苦、琐碎的世俗生活统绕在一起。
(二十八)
小曼终究敌不过家人的压力和王赓的催逼,还是跟随母亲去了上海。
志摩陷在绝望中,像个陷在无边幽黯中的孤魂,没有目标,没有归宿,不知该怎样打发日子,不知该走向哪里。走了小曼,北京城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太阳没有了光芒,世界失去了重心和色彩;哭泣没有眼泪,呼唤没有回声。他忍受不住了,他要疯了。
从八月九日到九月十七日,四十个晨昏,志摩的灵魂在天堂——地狱——天堂——地狱之间走了几个来回。
命运把他在大欢大悲之间的猛抛猛掷,折磨得他憔悴不堪了。
他发傻似地独自去杭州灵隐,直挺挺地躺在望雷亭下那条石凳上寻梦,脸上盖着小曼送的一条小红绢。
他的爱是雷峰塔,在风风雨雨中,倒了,埋了。
九月十七日,他写下《爱眉小札》的最后一篇。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眉呀,想不到这《爱眉小札》,欢欢喜喜开的篇,会有这样悲惨的结束。"
他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神思恍惚地来到上海。
但是,他见不到小曼。
他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她。他也不敢贸然去找她。
他成天在街上丧魂落魄地乱走,他萎靡得像一个濒死的人。
受过弥盖朗淇罗影响,画过巨幅史诗油画的刘海粟来找他了。
海粟的神情是复杂而含蓄的。志摩瞪着失神的眼睛茫然瞅着他。
"志摩,你不能消沉。我来试试想一个办法看。事在人为嘛。我逃过婚,反抗封建婚姻有点经验。"
志摩眼中突然放光,一下子跳起来抓住海粟的手不住地摇:
"海粟,海粟,一切全仰仗你了!你务必替我想个办法!"
"你且不要抱乐观。事情棘手,办起来看。"海粟实实在在地说。
志摩紧握海粟的手不放。"只要你肯用心去办,准能办好,我也只有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这次来上海;我与小曼母女同车,一路上讲了许多,都是帮你和小曼的话。老太太那头,好像有点松动了,现在需要的是对王赓用点功夫……只要说通了王赓,老太太不会再作梗的……"
海粟像构思画面一样构思起他的计划来了。
王赓接到一张款式雅致、印刷精美的请柬,抬头写着"恭请王赓先生、陆小曼女士光临",下首是"刘海粟鞠躬",订座地点是功德林素菜馆。他把请柬拿在手里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好几遍,寻思着此举的缘起和意义……刘海粟是老朋友,小曼母女此番自北京来沪是与他同行的,是不是巧合倒很难说。刘海粟跟徐志摩向来莫逆,这次宴请想来不为无因。
平心而论,王赓对徐志摩并无多大恶感。他与志摩虽非深交,但志摩一团天真、热情至诚的为人他是了解的。志摩与小曼,作为神交,他也不反对,所以也曾请志摩陪着她到处游玩,主要还是为了让小曼的心情舒适愉快点。他的心自问对小曼已是至矣尽矣,够慷慨够开通的了,但以小曼的柔弱娇媚,时时刻刻需要温情的滋养,这一点,自己作为丈夫来说是力所不透的,这就使志摩这个风流倜傥的才子教授占了上风去了。
站在丈夫的立场,王赓想到妻子的心已有他属,当然是恼火的。这至少有辱门庭。闲言碎语在社会上传来传去早已使他怒不可遏。这次严令小曼来沪,她毕竟还是屈从了,但这种征服式的夫妻关系还能有多大意义呢?行前夫妻间的那次龃龉,早成镜上之隙,裂痕看来是很难弥合的了。此后纵然可以把她禁锢深闺,但后果可想而知:无非是以她的沉默、悒郁而死告终罢了。小曼何辜,自己又何忍这样严酷地将她置于死地?小曼的个性,他并不是完全不了解的。她是一个体质孱弱,生性随和,貌似柔顺,但骨子里却有她的刚与倔的人。这一点,一般人不易看出,他自己也是最近才看出的。他与她的结合,完全是陆家的主张,小曼当时年甫十九,虽然聪慧盖世,但对生活的愿望与理想却未形成,可说是糊里糊涂成了他的妻子;而自己的品貌、性格,实无使她爱慕倾心之处;是徐志摩拨亮了她心头之灯,开启了她心头对情,这,今后能被扼杀吗?能被磨灭吗?
然而,以平素的认真、严酷的个性而言,王赓万万不能容忍别人——不管他是什么人——夺去他的明媒正娶的发妻,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为不堪的羞辱?
他犹豫着。
小曼进房间来了。
自从到上海后,她没给他看过好脸子。她把这次的屈从看做是对他抗争的一次惨败,她把这次与志摩的分开看做是理想彻底破灭的一次先兆,她把他看成夺走了自己的青春、身体、生命、前途和理想的恶魔,她恨死了他,发誓一辈子不给他好脸子看。
王赓没有转身。他把请柬放进了抽屉。他不愿意让小曼看出自己的徬徨、矛盾,尤其是在自己的想法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的时候。
王赓板着脸走出房间。
小曼进来的时候,已经瞥见他把一样东西塞进抽屉。
他越想瞒她,她越想看个究竟。听到汽车引擎响过之后,她打开抽屉,拿出请柬,用眼睛一扫,顿时心中充满喜悦。
……海粟先生在南下的火车上同娘说了许多,小曼在一旁低头不语。听完海粟的叙述,娘长叹一声,说:"曼的心思,我们何尝不知,又何尝不疼惜她!你说的道理,我们不是不懂,可是,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可想?我们老先生是最讲礼义最看重家声的人,叫我们怎么办?好端端的又如何去对王赓提出来?"
海粟微笑着说:"老伯母莫怪我轻狂雌黄,我学的虽是艺术,可很看重实际。目前这样,把小曼硬生生死活逼到上海,她和王先生又怎么能琴瑟和谐,如何白首偕老?把小曼和徐先生硬生生死活拆开,那不是毁了他们两人?小曼痛苦,三天两头闹病,你们二老心里又如何安宁?这样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啊。"
陆老太太摇着头说:"照你说,还有什么路可走?"
"我看……"海粟说,"小曼和王先生还是离掉的好。"
"那样也不行啊。王赓对我们孝敬,对小曼也还厚道,他没有什么大过错,如何能叫他吃这个亏?这一点是万万使不得的,我们也不能对人这么刻薄!"
小曼抬头朝娘看了一眼,脸上显出失望之色。
"如果晓之以理,使王先生明白这样做夫妻也实在没有味道,而自愿解除婚约呢?"
"这……这……"老太太沉吟着,又摇摇头,"终是不要。这婚姻,你刘先生不是不知道,当初是我们老先生提头的,当时王赓的景况也不大好,结婚的费用几乎都是陆家承担的……现在,又由我们方面……人家会怎样看?"
"这些,我看倒也不必多虑了。"海粟说,"现在这样,已经成了僵局,外界的议论够多了。只要能想出个办法来,王先生不反对,我看也未尝不可一试。"
"说说容易,能做得到吗?王赓是军人,弄僵了真正发作起来也是蛮可怕的,万一谈不好,益发不可收拾了呢。"
"我们徐徐图之吧。总之,这是对王先生好、对小曼好、对你们二老好、对志摩好的事,我想大家都知书达理,不愁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的。"
一看到请柬,小曼立刻想到车上的情景,他知道海粟先生要为他们施行他的"万全之策"了。她心中充满了期待。
志摩更是满心欢喜,装了满肚成功的通想。他像小孩子巴望过年似地巴望去功德林的那一天。尽管他也知道事情困难重重,尽管他也知道要王赓心甘情愿地同意离婚无异缘木求鱼,但他相信世上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不相信他和小曼最后会分手,不相信命运会对他们这样残酷。
(二十九)
功德林厅堂不大,却甚雅致。
来客除了小曼母女和王赓外,还有杨铨(杏佛)和唐瑛、唐腴庐两兄弟,以及李祖德、张君励等人。
志摩很早就到了。
王赓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矜持而彬彬有利地向大家施礼招呼,倒比往日的他显得随和些。小曼既有点紧张,又不失其从容,仪态万方地与众人微笑,稍稍寒暄几句;又向志摩微微颔首,以示不需故意装作冷漠。
志摩倒是不自然了。他一会儿跑东,一会儿跑西,像在帮着张罗,又没干成什么。海粟横他一眼,他才安安静静地坐好了。
王赓没有忘记跟志摩握手,但志摩却感到他手上有一般冷气,心里顿时冷了半截,连眼光也是怔怔的了。他不敢多朝小曼看。
海粟一副从容若定,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给每个客人斟满了酒,殷勤劝杯,一面考虑着自己的开场白。
张君劢一时不知海粟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饮干一杯酒也没有交出一个底来,便忍不住说:"海粟,你这个'艺术叛徒'又要搞啥花样了?"
这句话倒给了海粟一个启发。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我,与其说是'艺术叛徒',倒不如说是'礼教叛徒'。今天把各位邀来——光临的还有陆老夫人……是为了我私下有一件事要纪念。当年,我反抗封建的包办婚姻,从家里逃了出来,终于在自主的情况下争得了婚姻幸福。先请大家饮这一杯。"
大家举起酒杯。
陆老夫人紧张了。偷觑女婿一眼;王赓不露声色地微笑。小曼若无其事地举杯向海粟的酒杯伸去,志摩一仰脖已把一杯绍兴陈花雕酒喝了下去。他在心里为海粟鼓掌,接着又忧心忡忡地向王赓看了一眼。
张君励与海粟碰杯以后,又说:"那么,你是个双料叛徒了?"
小曼抿嘴一笑。
杨杏佛跟唐瑛说了句什么。他们全然没有悟出海粟用意之所在。
"我感到很欣慰,"海粟继续说,"各位都理解我,支持我。我们正处在一个变革时代,我们文化界人,尤应以在思想精神疆域讨伐封建余孽为己任。我们是青年人,谁不追求理想,谁不渴望幸福?
而婚姻之幸福,实是人生幸福的主要内容。
"我之逃婚,当然不是对生身父母的不敬不孝。但是我感到,要跟一个根本不认识、不了解、无感情的女子结为终身伴侣,还要生儿育女,是很难堪,很痛苦的。然而我又别无良策,只好一逃了之。"
大家哈哈大笑。
"溯之祖宗,亦有楷模:司马相如、卓文君,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是我们的先驱。中国的爱之庙堂应该供奉他们为神。他们所举之精神火炮,我们二十世纪的青年岂能不接传下去?"
陆老夫人因为海粟早已跟她谈过这番话,所以并不十分难堪,甚至感到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今天我们讲平等。什么平等最重要?男女平等。而旧礼教的'三从四德',首先是对女性的莫大压制和摧残。它无视女性的个性尊严,剥夺女性的社会权利,一味要求她们隐忍、屈从,这实在是很残忍的。'五四'以来,大家欢迎'德'、'赛'二先生,而尊重女权,则是二位先生的思想原则之一。
"我的婚姻观是:夫妻之情应该建筑在相互之间的感情融洽。情趣相投的基础之上。妻子绝对不应该是丈夫的佣仆、玩偶、点缀品。妻子应该是丈夫的知音、合作者。否则,婚姻十之八九是不会有幸福的。固然也可以长久甚至终生相安无事,但这须以一方的牺牲忍受为前提……"
深刻的见解,精彩的辞令,使几个人鼓掌了。志摩也跟着鼓掌。
王赓微微闭目。他在思索,继续他收到请柬时的思索。
"我就说这些。"海粟又给大家斟酒,志摩连忙起身相帮,'随便用吧,素菜也有它的风味,是很可口的。"
"海粟说得很好,中国有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这样的双料'叛徒',就有希望了!"杨杏佛点头称道。
"中国的封建造毒太深。有好多人,受过新式教育,但骨子里还是封建遗少。"张君励边饮酒边说,"志摩跟舍妹离婚,我就赞同。
过去的一步走错了,以往不谏,来者可追嘛。他们有他们自己选择新生活的权利。我们兄弟几个对此都持支持态度。"
提到志摩,王赓心情复杂起来。
小曼却出奇的镇静,跟母亲在低声评论功德林厨师的精湛手艺。
"海粟,我敬你一杯。"唐瑛与海粟碰杯。
"我也敬你一杯。"杏佛也来跟海粟碰杯。
气氛渐渐活跃。
酒过三巡以后,王赓忽然举杯站起来。"海粟,你的话说得有道理,有文采;你不仅笔底生花,而且能口吐莲花,我敬你一杯。"
海粟连忙与他碰杯。
王赓又拿着酒杯转向陆老夫人。"母亲,请干了这杯。"说罢,他又向小曼和志摩扫了一眼,"愿我们都为自己创造幸福,并且也为别人的幸福干杯!"
饮干之后,他又说:"我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先走一步,请各位海涵。小曼,你陪大家叙叙,呆会随老太太一起回去吧。"
当小曼回到家里,已经夜深了,王赓还没有睡觉。小曼看到烟灰缸里的堆积如山的烟蒂,吓了一跳。
"你先回来了?还没有睡?"小曼柔声问道,又补了一句:"抽那么多烟?"
王赓干笑一声,没有回答。
小曼转身去盥洗室。她感到王赓神色有异,但不竣刻。
小曼返身进房时,直视王赓的眼睛。他显得很疲倦。
"今天我到书房去睡。"王赓用干涩的语调说,"你休息吧。"说完,他就走出去了。小曼整整一夜没有入睡。
她估测不出王赓在想些什么。
几天过去了,小曼那儿没有任何动静,志摩得不到一点儿消息。跑去找海粟,海粟耸肩摊手无言以对。
希望像七彩的肥皂泡,又破灭了。
设法跟小曼联系吧,说些什么呢?以往的那些劝勉、鼓励、期望、憧憬之词,现在想来多么空洞,多么脆弱,多么可笑呵,在强大的、坚固的现实面前,它不堪一击。
小曼现在怎么想?愁碎了心,哭坏了身子,怎么办?
王赓是可恶的。他为什么要说那几句模棱两可的,叫人生出奢望的话?纯粹是不负责任的外交辞令。不过,他有权作这样或那样的决定。
完了。爱情、理想、新生活!
完了。下半辈子的幸福!
(三十)
自从那天打功德林回来王赓睡到书房里去以后,他就再没有走进小曼的房间一步。小曼怀着不安的心情,注视着他的举动。
他很少和小曼交谈。即使偶然说上几句,也是特别的彬彬有利,字斟句酌。
小曼同样得不到志摩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她不敢去找海粟打听志摩的情况,唯恐这会触怒王赓,把事情推向反面。始也知道王赓心里非常矛盾,非常痛苦,想到这种痛苦正是自己所造成的,他就不免带着一丝歉意,主动关心他的饮食起居。
天转凉了,她亲手缝了一条丝棉被子,抱着走进书房,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他当做床睡的三人沙发上;看到枕头套胜了,就脱下来,吩咐女佣换上新的……写字台上很乱,有酒杯,有烟缸,有翻开的书。她动手整理,忽见一方纸。抽出一看,墨迹鲜润,大概是昨天晚上写的。曾经在北京大学教过书的王庭,一手颜体字是很见功力的,字字饱满,笔笔刚劲。纸上录写着魏征的一句话:"夫妇有恩则舍,无诚则离。""离"字下面多了一大点墨染的污迹。
小曼捧着这张纸,呆住了。
显然,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已下了决心。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可是一旦真正碎然而临,她却又感到那么大的惊惧,一下子只觉得手足无措了。五年的夫妇生活,尽管没有震颤心灵的爱,没有缠绵动人的情,但是通过一千多个晨昏朝暮,夫妇间不可免的接近和共处,两颗心灵毕竟还是了解的,现在她真切地感到了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她设想他以后一个人的生活,那么的寂寞,那么的孤独;想起自己以往对他那么任性,那么骄横,她揪心了。
她无力地垂下手,纸落在地上。
"你看到了,也好。"不知什么时候,王赓已走进书房,站在小曼背后,看着她。
小曼吓了一大跳,掉转头去,急忙伸手抹眼睛。她以为自己眼中有泪。
王赓的脸上有一种严肃得近乎神圣的表情,眼睛里发着悲悯的光,但他的语气却是温和的:"小曼,我正想和你谈一谈,你坐下吧。"
小曼受不住这种表情,这种眼光,这种语调。她没有坐下;想开口,喉咙被哽住了。
"我想了很久很久。既然你跟我一起生活感到没有乐趣,既然我不能给予你所需要的幸福,那么,我就有义务有责任对我们的婚姻价值重作冷静的估量。"王赓瞧着自己的足尖,又抬头向天,"我……"
小曼急忙打断他:"受庆,你别说下去了,我求求你别说……"
"不,让我说吧。在戏剧里,落幕前,也常有一段独自的。我这个人很平庸。我对婚姻幸福没有很高的期望,因而一直对你关注不够,这是我的责任之所在。"
小曼支持不住了,她软软地倚在写字台上,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的良心和道德感促使我不能再使你陷在这种痛苦里,因为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受庆,你……为我……牺牲……"
"不,小曼,谈不上牺牲。我很自私,真的,很自私。我需要的是对我全心全意、百依百顺的女人……你的心已不属于我,我留住你的身子干什么?得到的只有嫉妒恼恨而已。而且,最近的一件军火大事,几乎被我全办糟了。现在,我需要平静、安宁……"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们不要在这一点上争论了。小曼,我唯一希望于你的是:眼光要准,得到幸福。你的感情是脆弱的,你不可能经受再一次的打击了。"
小曼扑倒在写字台上,肩膀抽动着。
王赓俯身拾起那张字幅,把它重新压在镇纸下面,然后呆呆地伫立不动,目光滞定,像是在凝视着自己那难以捉摸的前途。
过了一会,小曼转过身,仰起满是眼泪的脸,征怔地瞅着王赓。
王赓上前一步,伸手抚摸小曼的头发。"小曼,不要感激我。我把自由还给你了。"
小曼浑身一抖,把头一偏,咬住嘴唇,奔了出去……
他们离异了。
身子和灵魂都是自由的了,现在。小曼感到真像在梦中一样。
当一切来得太突兀,太出乎意料,太快,太便当时,人们总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在这种时刻,过去为此所承受的种种挫折、盼待、失望、坚忍,不管它是何等的漫长难熬,都最容易被忘却,因为人们面对的永远只是活生生的现实。就像突然改换了场景,就像突然被置于一种陌生的心境里,人们一下子会手足无措,小曼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曼渐渐冷静下来,忽然想到第一要做的是马上去找志摩,像一只飞燕似地扑入他的怀里,把这惊天动地的好消息用最简单,最明确最响亮的语言告诉他,保管把他震得目瞪口呆,涕泪滂沱。
可是,志摩不在上海。他肯定回北京去了。
小曼迫不及待地买了火车票只身北上。尽管大地、树木、田野飞驰而退,尽管每小时不下数十里的行速,小曼只恨火车开得太慢,只恨自己没有孙行者一跟斗翻出十万八千里外的本领。
志摩,你还正在你的单身卧室里穿过想象的愁云惨雾眺望着一片黑暗的未来吧,你的曼却在飞快地向你靠近呢,我们的幸福正、像一朵祥云在飞快地向你飘来呢;心上的血,不要再流淌了啊,魂里的泪,不要再挥洒了啊,我的摩!
到了北京,却不知志摩住在哪里。小曼急得团团转。
第二天早晨,小曼随手翻开《晨报》副刊,一行铅字像灵符似地向小曼招手:《迎上前去》——徐志摩。
打了几个电话,问到了地址,小曼饭都顾不上吃,直奔志摩的住处。胃没有痛过,头没有晕过,腿没有酸过,不知哪来的体力和精神,小曼感到自己就像奥林匹克运动场上的健将。
下车后还有一段路。
跑啊……
散发出腾腾热气的包子铺,牌坊式的百年茶馆,提鸟笼的闲人,响着叮叮悄悄脚踏铃的人力包车,裹着街头的风沙尘灰过去了。
跑啊……
失眠、眼泪、颐和园的北风、香山的红叶。挣扎、痛苦,满是相思味的日记和书信,过去了。
跑啊……
她"登登登"地冲上木楼梯,猛地推开房门——
一手擎着一管毛笔,一手夹着一支香烟。这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把他吓了一跳,烟头上一截长长的白灰掉落在饱子上。
她那头发披散着遮住的半个脸,不停喘气的张大的嘴,亮晶晶的汗珠,凌乱的衣衫……
"啊!你——",志摩霍地一下惊跳起来,僵直着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一个稻草人。
"摩……我……你,"小曼此刻才感到气促胸闷,脚下发软了。
"你,你……"志摩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手忙脚乱地把毛笔扔进烟灰缸,把烟头塞进钢笔套里,推开椅子,扑向小曼。
"我们……我们……"还没等志摩扶住她,小曼瘫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