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九部
第一卷·第九部
(十九)
徐志摩骑车到学校去了。
幼仪挎着草篮子走到老约翰的杂货铺。这是一栋式样很奇特的石头房子,货架上陈列着锡兰的红茶,巴西的咖啡,古巴的砂糖。
雪茄,还有钓鱼的用具,法国的葡萄酒等等。老约翰看到幼仪,就拿下嘴里的雪茄,脱了脱帽子,含笑打了个招呼。"您好!夫人。"
"您好,约翰先生。我要糖、咖啡、奶粉、白脱,还要几个水果罐头。"
"要樱桃的还是菠萝的?"
"每种都要几罐好啦。"幼仪的英语还不纯熟。
老约翰一面往篮子里装东西,一面对幼仪说:"您就是中国的徐太太吧?徐先生真是个可爱的青年。除了衣服和血统,他其他方面都像个标准的欧洲人。"
"唔?"幼仪微微一笑,"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
"怎么说呢?"老约翰挥一下手,"气质吧?他有英国贵族出身的青年绅士的那种教养。"
"您太夸奖了。他倒常对我说,约翰先生是个好心的老人。"
老约翰耸耸肩膀。"我是个诚实的商人。我希望我的顾客对我满意。"
老约翰把装好东西的篮子放在幼仪面前,报了一个钱数。
幼仪付了钱。
"……有徐先生的一封信。夫人要带回去吗?十点钟来的。"
"信?"幼仪扬起眉毛。
老约翰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幼仪接过来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又递给老约翰。
"还是让他自己来取吧。"
"好,好,一样。"老约翰又把信放回原处。
"约翰先生,您真好。我们都喜欢您。"
"我不幸丧妻,"老约翰用浓重的鼻音说,"女儿在加拿大。一个人.太寂寞了。开一个小铺子,有人来买东西,谈几句话,也是一种乐趣。"
"再见了,约翰先生。"幼仪提起篮子往回走。
"再见!夫人!"老约翰对着她的后背说。
篮子真重啊。幼仪感到疲惫极了。
"您不应该写这样的信,更不应该把它寄给我。"徽音倚在一株大树上,气呼呼地说,胸脯起伏着。
志摩的心往下一坠。"你不喜欢我的感情呢,还是不喜欢我的表白?"
"您表白了不适宜的感情,我不喜欢这种感情;您这么轻率地表白,我不喜欢这种表白。"
"我的感情是真挚的,我的表白是坦诚的。你不能不感动,不能不接受。徽,我不相信,不相信你的拒绝是由衷的。"
"您认为我现在的生气是假装出来的吗?"徽音走到志摩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生气是因为发现自己心里的感情与我同样“
"我心底的事您看得那样清楚?"
"我不是说过吗,我们是那么的相似,我了解你就像了解自己一样的透彻。"志摩伸出双手抱住徽者单薄的两肩,"两个生命的真挚相爱,就像两颗星球的相会,是千载罕见的奇迹。徽,神秘的幸福之门已经被他人的手杖点开了,让我们手挽手跨过去吧。有了爱,就有一切。我们会像赫拉克勒斯一样有力量,能将庸俗的世界扔得远远的。"他俯下头,"看着我的眼睛。看进去,看进去,你就会看到我的心已经为你而破碎,在一滴一滴流着血。"
他用力地摇着她,她在他的手下颤抖着。
她的心也在颤抖着,像一片即将坠落的黄叶。面对着这样如洪水般冲涌过来的爱情,自己能够紧闭心房吗?她低下了头。紧紧揪住自己的心。挣扎、抗拒。天堂的基地是别人的痛苦。有什么权利去伤害另一颗女人的心?仅仅为了自己的爱。有了损害,这爱能纯洁能完美吗?纵然那婚姻是无视双方个人意志的产物,毕竟维持了六年之久了呵,仍况那个女人是多么的善良、温存、懂事!胜利本身就是失败。道德上的亏损,心灵上是不会安宁的!
终于,她抬起了头,将志摩的双手推开。
"您错了,徐兄。我不是您的另半个灵魂。正因为我们太一致了,所以我们不能成为相互的补充。我们永远只能平行,不可能相交。我们只能有友谊,不能有爱情。"
"徽徽,你听我说,我们——"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听我说吧。徐兄,您,待我可好?"
他用力地点点头。
"那就听我的话,忘了我。"
她说完这话,突然撒腿向树林深处奔去。
志摩呆立在那里,依然地喊着:"徽徽!徽徽!"
她奔着奔着,树枝抓乱了她的头发,勾破了她的衣裳。她还是没命地奔着。她绊倒了。她扑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志摩的叫喊已经听不见了。她大声啜泣着。
"我母亲不在我身边,大地呵,你就是我的母亲!女儿在向您诉说,您听见吗?"
她向大地一字字一句句地诉说自己的爱,自己的痛苦。
哭啊,说啊,她准备在这儿哭一辈子,说一辈子。
(二十)
从他坐在沙发里那副如坐针毡的姿势上,从他抽吸香烟的猛劲上,从茶几上那杯一口也没有喝的咖啡上,从那几本摊在膝前半晌没有翻过一页的书本上。幼仪感觉到他心情纷乱之级。
她有点怜悯他。
她考虑了一下,决定在这个时候对他讲出自己的打算。她已经想了好几天了。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这样。这几天来,她独自一人默默地承受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巨大的风暴,想也没有想到的风暴。这种风暴对女人来说是够不幸,够痛苦的了。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吵吵嚷嚷,真的做到了不露痕迹。因为这算不上是什么丑事,她甚至感到这是正常的,必然的,难以逆转的。像一次地震,像一次战争。牺牲者固然凄惨,但能怨谁去?只是来得太突兀,一时难以平静地认命罢了。
她要讲,必须在这个时刻讲。她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事,总之与紫信封有关,总之不是舒心事。她不怨恨林小姐,她还小,她对自己的情意是真诚的。她也并不十分怨志摩,林小姐比自己可爱得多。但是她决定现在讲。这会使他纷乱的心绪更纷乱,紧张的神经更紧张;她会愉快的,她需要这份愉快。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毕竟是一个凡人。
"志摩。"
他没听见。
"志摩。"
"哦,什么事?"他感到幼仪的声调有点异样。特别的冷静,特别的平板。
"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志摩跳了起来,"回国去?"
"不,去德国。"
"德国?"这时,他才完全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了。"为什么?"
"嗯……"幼仪在选择着自己的答语,"剑桥大学我进不去,其它学校我不想念。有好几个朋友在柏林,不愁没有住处。先读一年德文,再想办法进柏林大学。我想这总是办得到的。"
"你不喜欢这里?"
"是的。我不喜欢这里。"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是的。现在我这样说了。"
"这是真实的原因?"
"你想听真实的原因吗?英国人似乎不是那么坦率的。"
"哦……"志摩思忖了一会,缓缓地说:"你有决定自己行动的自由。"
"来英国后,我对自由这两个字,的确懂了不少。"
志摩端起凉咖啡,喝了一口。
"我送你去柏林吧。我也想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你舍得?"幼仪斜睨了他一眼,"剑桥大学,史密斯夫妇,老约翰杂货铺——里的香烟?"
"幼仪,我有话对你说。你坐下。"
"不用了。这番话,留到德国去说吧。"
三星期后,他们到了德国柏林。
不过,那番话,志摩没有说。替幼仅安排好了一切,他就返回英国了。
志摩星期六回到伦敦,第二天就去林家。
敲了很久的门。志摩吃惊了,心"别别"地跳。
半晌,一个不相识的老妇人出来开门。她耳朵半聋;缠了半天,志摩才弄清楚:林家父女突然回国了,上星期四走的,在伦敦雇用的仆人都辞退了,老妇人是房东派来看房子的。
志摩只觉得一阵昏眩,差一点站立不稳。
老妇人问他怎么啦?
他惘然,像一个在沙漠里迷失方向的人,不知道该往何处迈步。
过了好久,他对老妇人大声说道:"我是原先中国房客的朋友。我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可以吗?"
老妇人望望他,点了点头。"您离开的时候,请把大门关上。这儿太冷,我到厨房去了。"
客厅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家具全用褐色厚布罩起来了,百叶窗下着,阴暗、冷清,仿佛多年没有人居住了。
他掀开蒙在钢琴上的布,打开琴盖,随手弹了几个音,声音空旷、单调、死板,像山谷里的伐木声。就是这黑白相间的琴键,在徽音那十只纤细修长的手指下流泻出美妙无比的乐曲;多少个夜晚,宗孟转身去书斋小歇或写文章,自己就坐在那边的沙发上抽烟,听她弹奏一首首动人的曲子……何须言谈文字?这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回资在两人的灵魂里,而两人的灵魂又在这美妙的旋律里交融起来,他们就是这样的相知相亲着。
人走了,房子里一股寂寞味。他感到徽音那温馨的生命气息正在逐渐由浓到淡,一丝一缕地飘散、消失。
他上楼,进了徽音的卧室。
这才真叫死寂哪。少女闺房的神秘早已荡然无存,那些家具就像一群被遗弃的孩童,张着空洞、可怜的眼睛,木然地瞪视着他。
活气,生命的活气,从头顶流到脚底,被冰凉的地板吸走了。
他痴痴地站在那里,觉得脑子、心脏、血管都锈住了。
他去敲响狄更生家的大门。
老人戴着中国小帽,坐在转椅上,交给他一封宗孟留下的信。
信里,"双栝老人"。说得很含糊:仓促返国,未及面辞,非常抱歉。
祝学业日进。后会有期,国内再见。
这种含糊的措辞增加了他的疑窦。他拖着疲沓的步子回沙士领去,路过杂货铺,老约翰叫住他,又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他哆嗦着手拆开信,里面的文字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抖着、跳着,一个字也没有看懂。他抬头前望,房屋、树木、行人都在旋转。他踉跄一下。
"啊,徐先生,您身体不好?进来喝一杯咖啡吧?"老约翰说。
"不啦,谢谢您。"志摩说,"我没什么。再见!"
回到家里,扭开灯,坐在桌前,他又把信打开。
志摩:
我走了,带着记忆如锦金,里面藏着我们的情,我们的谊,已经说出和还没有说出的所有的话走了。我回国了,伦敦使我痛苦。我知道,您一从柏林回来就会打火车站直接来我家的。我怕,怕您那沸腾的热情,也怕我自己心头绞痛着的感情,火,会将我们两人都烧死的。原谅我的怯懦,我还是个未成熟的少女,我不敢将自己一下子投进那危险的漩涡,引起亲友的误解与指责、社会的喧嚣与非难,我还不具有抗争这一切的勇气、和力量。
我也还不能过早的失去父亲的宠爱和那由学校和艺术带给我的安宁生活。我降下了帆,拒绝大海的诱惑,逃避那浪涛的拍打……
我说过,看了太多的小说我已经不再惊异人生的遭遇。不过这是诳语,一个自大者的诳语。实际上,我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条,经不住什么风雨。
我忘不了,也受不住那双眼睛。上次您和幼仪去德国,我,爸爸、西滢兄在送别你们时,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您和幼仪把头伸出窗外,在您的面孔旁边,她张着一双哀怨、绝望、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我颤抖了。那目光直进我心灵的底蕴,那里藏着我的无人知晓的秘密。她全看见了。
其实,在您陪着她来向我们辞行时,听说她要单身离你去德国,我就明白你们两人的关系起了变故。起因是什么我不明白,但不会和我无关。我真佩服幼仪的镇定自若、从容裕如的风度,做到这一点不是件易事,我就永远也做不到。她待我那么亲切,当然不是假装的,你们走后我哭了一个通宵,多半是为了她。志摩,我理解您对真正的爱情幸福的追求,这原也无可厚非;但我恳求您理解我对幼仪悲苦的理解。她待您委实是好的,您说这不是真正的爱情,但获得了这种真切的情份,志摩,您已经大大的有福了。尽管幼仪不记恨于我,但是我不愿意被人理解为拆散你们的主要根源。她的出走使我不能再在伦敦居住下去了。我要逃避,逃得远远的,逃回我的故乡,让那里浓荫如盖的棕榈、幽深的古宅来庇护我,庇护我这颗不安宁的心。
我不能等您回来后再作这个决定。那样,也许这个决定永远也无法作出了。我对爸爸说,我想家,想故乡,想马上回国。他没问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一切都清楚,他了解我,他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同意了。正好他收到一封国内的来信,也有回国一次的意向,这样,我们就离开了这留着我的眼泪多于微笑的雾都。
我不能明智如那个摔碎瓦盆头也不回的阿拉伯人,我是女人,总免不了拖泥带水,对"过去"要投去留恋的一瞥。我留下这一封最后的紫信——紫色,这个我喜欢的哀愁、忧郁、悲剧性的颜色,就是我们生命邂逅的象征吧。走了。可我又真地走了吗?我又真地收回了留在您生命里的一切吗?又真地奉还了您留在我生命里的一切吗?
我们还会重逢吗?还会继续那残断了的梦吗?我说不清。一切都交给那三个纺线的老婆子吧,听任她们那神秘的手将我们的生命之线拉扯成怎样,也许,也许……
只是,我不期待,不祈求。
徽徽
P.S.这一段时期您也没有好好念书,从今您该平静下来,发愤用功,希望您早日用智慧的光芒照亮那灰暗的文坛!
志摩颓然倒在沙发里。
就这样的,走了吗?他简直有点难以相信。但这是真的,人,已经走得远远的,无影无踪了,再也找不到了。不会再见到她笑意盈然地出来开门了,不会再听到她轻轻的呼唤声——徐兄了;再也闻不到她那如麝的温香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无可置疑的;诗籍铺,福也尔,蓝色咖啡馆,威斯敏斯特教堂,郊区的白桦林……一切都还在他的生活里,可是唯独徽音却消失了,没有了,不会再来了!
那么突然,那么措手不及,就像是迅雷之后紧跟着又是一个霹雷,一下子就把他的神思、心境、生活彻底地炸碎了,一下子把他从热烈的希望、恳切的吁求、真诚的呼唤、信心十足的预料中将出来扔到了荒漠无垠的旷野里,这叫一个二十六岁的多愁善感的青年如何去承受?
(二十一)
志摩将自己紧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桌上的烟蒂堆得像小丘,咖啡喝去了满满一铁罐。房间里乱得好像刚刚经过沙皇宪兵的搜查。
幼仪走了,这儿就只是单人宿舍而不是家庭了,"家庭"这个概念的一切内涵和外延都不存在了。幼仪走了,本来志摩的心情可以松快一点——他越来越为缺乏爱情烈焰的夫妻生活感到羞愧,他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同居生活实际上已将自己和幼仪置于难堪的地位。虽然由幼仪突然提出来分离是他始料所不及的,虽然这种分离来得早了一点,虽然幼仪怀着痛苦、绝望、牺牲的决心而走是不符合他原先的设想的,但既然来了,就让它来吧,迟早总有这回事,一切都还来得及商量和解释,所以陪她去柏林时志摩的心情倒也不很沉重。然而,徽音的走,却使他内心的平衡彻底被破坏了。
他深深地陷于苦恼中,像一条鱼沉入海底。
他什么也不想,不回忆,不冀求,只是麻木地紧紧拥抱着苦恼。
慢慢地,鱼儿游了上来,透出水面吐出气泡。狄更生的告诫起了作用。他苏醒了。生命的机能和活力又回到了身子里。有时,理想主义者比现实主义者更有力量,因为对他们来说,事物永远是美好的,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希望的新蕾不断从痛苦的枯枝上绽出,尽管带着幻想的色彩,但是破灭的痛苦摧毁不了幻想的韧性。
回过头来一想,徽音是个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少女,她应该有既带理想色彩又有现实美满的爱情与婚姻,何苦将她牵进一个既有孩子又必须在闹一闹中离婚的不幸男子的生活泥沼中来?
他推开门,走出了沉闷的房间,骑上自行车。
路过老约翰的店铺,老人唤住他,递了一包"DUNHILL"香烟过来。"好几天没有见到您了,病了?"
"病了一场,现在好了!"
"这几天紫色的信也没来呵。"老人狡黠地眨眨眼。
"以后也不会有了。"车子已经驶出一段路去了。
他使出所有的力气踏着车子,不一会儿,汗出来了。心情顿时舒畅多了。轮子飞快地滚着,轻捷、自在;愈近康桥,苦恼愈少;清风吹掉一些,阳光抹掉一些,旎旖景色再融掉一些,到学校,他已经像一个神话里的再生的孩子,身心愉快地走在草坪上……
幼仪走了,徽音走了,史密斯夫妇去罗马探亲了,西滢忙着读书,狄更生先生不常在伦敦,朋友们忙着各自的事情。他孤独。
孤独——绝对的孤独——使他神智清明、心平气和,孤独使他远离纷扰、柔情满怀,孤独使灵感和创造力涌进心头,孤独使他认识了自己,孤独使他有了新的发见,发见了真正的康桥,尽管他在这儿已经过了一个春天,但是除了几间教室;图书馆和两三家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外,他什么也不知道,整个康桥对他仍是个陌生的世界。现在,孤独使他脱净俗念,赤条条无牵无挂。他和康桥面对着面,双方都敞开然抱,他走进了康桥的心里,康桥走进了他的心里。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River earn)。
水很平静,几乎看不见它在流动,明净,清澈,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站在岸头的草丛里,影子静静地映入水中,须眉毕现,又染上一层光亮的碧色,你能说这不是自己的灵魂吗?
志摩随口吟出波特莱尔的诗句:
波平有如大明镜
照着我失望的灵魂
赶紧走开吧,真怕久看下去,会像那息索斯,跌落水中,化作水仙……河上有座三环洞桥,古旧的木栅,斑驳的苍苔。在上面一立,风吹动衣袖,宛若画中人。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细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洞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心与神都化入恬淡的境地之后,他需要的便是激动的快意了。
他最喜欢的是玩那种不用划桨的长形平底、称做Punt的船;站在船上,拈起一根长篙,往波心里一点,敏捷、轻盈,船身便转出桥影,翠条鱼似地向前游去……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关心着石上的苔痕,关心着败草里的花鲜,关心着天上的云霞,关心着新来的鸟语,读点心爱的书,倦了,和身在芳草芊芊处寻梦去——还能想像什么比这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
走得更远些,到格兰骞斯德村,那儿有一个果子园,坐在硕果累累的树下喝茶,花果会落进茶杯,鸟雀会飞到桌上来啄食……暮色稠了,圣玛丽教堂晚祷钟响了,晚上有个河畔音乐会。找一个地方抱膝坐下。穿白色罩衣、系红领带的唱诗班用四部和声唱十七世纪的英国牧歌,唱亨德尔的《弥赛亚神曲》,成百支蜡烛浮在康河上,像坠落的星天;优美、宁静、和谐、庄严,在这歌声和烛光的默契里悄然地溶入了他的性灵……
秋天,他在静僻的林荫道上捡拾落叶;
冬天,他在漫漫的雪地里寻觅鲜艳的红藏花;
清晨,他清新得犹如一颗露珠,大声地整篇背诵拜伦和雪莱的诗。
黄昏,他骑着自行车追赶那向西沉落的太阳。一条宽广的大道,无站无终;迎面过来一大群羊,夕阳在它们背后放射着万缕金光,在大自然这神奇的美面前,他跪下了……
剑桥孕育了他的诗魂,重新塑造了一个志摩,将杂质从他的生命里剔除了。
他升华了。婚姻和爱情的错误与痛苦已经不再损害他了。
潮湿、阴冷的冬天过去了,幼仪来了一封信,叫志摩到柏林去一次。一月,志摩到达柏林。不久他的次子德生(彼得)诞生了。
志摩亲自照料产后的幼仪。
经过这次分离,两个人都更冷静,更成熟了。
"志摩,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谈……写信太费神思,还是面谈好。"幼仪躺在床上说。
"这次……不要谈了吧,你的身体还很虚弱……急什么呢。"
"就权作闲聊吧。"
志摩不做声了。
"到了柏林后,我想了很多,主要是关于我们两人的婚姻……"
志摩瞧着幼仪的嘴,想制止她。幼仪摆摆手。
"我无意中读到一本小册子,里面有弥尔敦、马克思等人关于婚姻和离婚问题的论述,读了以后感想很多。我知道,你对我是没有爱情的……"
"你少说点吧,会累坏的!"
"不、这也是我对你的最后谈话了。我说轻点慢点,不碍事的。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我知道。我无法赢得你的爱情,这是我福薄,完全不能怨你……"
志摩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幼仪却并不伤感。
"阿仪,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志摩,让我说完吧。我想过了,前前后后,翻来复去都想过了。既然你对我没有爱情,我们继续在一起过夫妻生活,还要生育,对你我来说都是可悲的,所以我决心来德国;既然这样不明不白地拖着吊着,有名而无实,倒还不如干干脆脆合法合理地……"
志摩掩面而泣,久久把头掩在掌心里。
"志摩,何必伤心呢?你太容易动感情了,所以你总是吃苦头。"
志摩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哽咽地说:"阿仪,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你陪不是!你不痛苦不伤心是假的!是因为你的理性比我坚强,能够自制!我本来想对你说,向你提出离婚,因为这不自主、没有爱情的生活是绞杀我们生命活力的绳索;我本来想让你读了一段时期书以后真正认识到自由的含义,再心平气和地在自由的意志下偿还彼此的自由,想不到现在,由你主动提出来了!"
"你提,我提,不是一样?这才是平等、自由呢。"
"不,阿仪,小彼得刚刚出世,照中国人的良心,我何忍……"
"这又何妨!"幼仪平静地一笑,"既然有了悟觉,迟早有何区别?小彼得明年也是小的,后年也还是小,离他成年,还早着哩,你又拘泥起来了。"
志摩跪在幼仪床前,紧握她的手。"阿仪,你为我而牺牲……。"
"不是牺牲,志摩,这样说你又自相矛盾了。"幼仪也紧握住志摩的手,"如果说,去年来柏林时我是抱着牺牲的心情的话,那么,此刻,就不是了,完全不是了。我还你自由,也向你索还我的自由”
"阿仪,答应我,永远做我的知己,好朋友。我们的阿欢和彼得,永远是联结我们的友情的纽带……"
"当然!"幼仪笑了,捧起埋在床褥中间的志摩的头,"满月以后,我们就把手续办一办,然后我陪你去柏林各地玩玩。你写封信去叫西滢也来玩玩吧。"
三月,春风吹开百花的季节,志摩和幼仪,由吴经熊和金岳霖二位作证,在柏林正式离了婚。
志摩的心情是沉重的。看着襁褓中的小彼得那可爱的模样,想起这个小婴孩的父母已经不再是夫妻,志摩只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倒是刚刚坐满月子的幼仪劝他打起精神来,丢开一切领恼,勇敢地面对新的生活……
西滢应约来了,志摩同他和魏礼贤一起去了魏玛、耶拿,访问了歌德和席勒的故居。这次在德国,他还结识了徐悲鸿。
回到康桥后,家里的信来了。父亲狂怒的呵责声从纸上直跳出来,指责他不孝不仁,忘恩负义,声明宁可不要儿子却不能不要媳妇,张幼仪可以不是徐志摩的妻子,却不能不是徐家的少奶奶。
梁启超老师的劝阻信也来了: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子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益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鹊突,而满足得宁贴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身已耳。……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倍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处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邑诧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生不死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
任公是志摩最崇敬的师长,父亲的责备可以置之一边,老师劝训斥却不能不作解释。
他挥毫作答: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人谁不求庸福?人谁不安现成?入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天岂得已而然哉?
我将于茫茫人海申访我唯一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嗟夫我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德,流入早污,其凡入微矣!
吾爱吾师,否更爱真理。志摩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自由,必须有爱,必须有美。他深信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追求的,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
僵持了一段时间,父亲的第二封信来了。简短而冰冷的两点决定:一,将幼仪收为寄女,侯其回国后仍在徐家掌权理财;二,儿子既然不愿尊重家庭和父母,可以永不回来,并从即日起,停止一切费用供给。
父亲的愤怒没有使他惧怕,但父亲的不宽恕、不谅解,冷淡、摒弃,却使他异常痛苦。
他来到康河边。
每当他烦忧或是痛苦的时刻,他就来到这里。静静地坐在河边草地上,凝视那清彻的、面上镶着一层幽幽蓝光的河水悠悠流逝。他将自己的心事,一字一句,无声地告诉河水,就像对一个知心朋友倾诉衷肠。他随手采摘一朵小花,一瓣一瓣地丢到河里,让它们在水上沉浮几下,然后飘流到远远的地方去。
花丢完了,他的烦忧和痛苦也缓解了。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西天正染着他最爱的嫩青与鹅黄的和色。一颗铄亮的初星从云堆里爬了出来。
他毕竟是自由了。意志和力量都是属于自己的,它仍欢快地在生命里撞击着,喧闹着。
他赤着脚从荆棘上踏了过去……
(二十二)
这段时期,他的诗情竟如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生命受到猛力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间散作缤纷的花雨。
他收拢花雨,珍重地捧着,要找一个崇拜的对象奉献上去……
分不清是雨还是雾,灰色的冰凉的,打湿了伦敦,打湿了走在伦敦街道上的行人。
一顶顶黑伞,小小的圆形,庇护着下面的身子。
有人翻起大衣的领子,沿着店铺的廊檐疾走。
汽车在泛着光亮的镜子般的马路上开过去。溅起水珠。
志摩身穿雨衣,右手举伞,左臂下夹着几卷一个朋友还给他的中国字画,在海姆司维特徘徊着,不时停下来询问行人和路警。
他在找彭德街。在伦敦找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是困难的,要在回街曲巷中绕来绕去。
彭德街到了,他一家一家地数过去.十号,一楼一底的小屋。
志摩在门毯上擦干鞋底,收起雨伞,拉响门铃。
开门的是麦雷先生。
"呵,徐先生,欢迎!"主人让志摩在套着彩色画套的沙发上坐下,伴着他喝茶。
鹅黄色恬静的灯光照映着壁炉架上的瓷器摆件和墙上的油画、水粉画。
麦雷是诗人、评论家,曼殊斐尔的丈夫。他与志摩是在一个文艺沙龙里结识的,两人谈得非常投机。几天前,他俩在一家咖啡店里谈诗论文,志摩告诉他,中国现代小说受俄国体家影响最大,麦雷听了非常高兴,因为他和曼殊斐尔最崇拜的就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和契河夫。麦雷拿起桌上的菜单,在背后写上了他的住址;邀请志摩星期四晚上去他们家会会曼殊斐尔。
志摩和麦雷先生谈了一会诗画,便问起曼殊斐尔。
"今天天气太坏,她不能下楼了。"麦雷先生向他解释。
徐志摩感到很失望。
麦雪又说:"如果徐先生不介意,不妨上楼去一见,如何?"
志摩喜出望外,立即随着安雷走上楼去。
走进房间,志摩一下子就被眩目的色彩包围了。
海洋颜色的墙纸,几幅印象派的油画,绯色罩子里透出的灯光,铺着鹅黄缎罩的大床,褐色的家具,浅蓝的窗帘,枣红丝绒的拖地长裙,闪光的丝袜,嫩黄薄绸上衣,白的珍珠项链,乌黑的短发一一浓艳艳灿烂烂的色彩,竟是一片背景,只是为了衬出娟秀清丽的容颜,瘦弱娉婷的身子、素朴高雅的风度、轻灵飘逸的韵致。
志摩一阵狂喜。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圣母。
在丝绒沙发榻上坐下,笼罩在幽静的灯光里。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一开始就谈文学。
"您喜欢我的哪一篇小说?"曼殊斐尔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文静。
"《一杯茶》。它的题目象征着您的艺术,您的人品。一杯谈条,宁静的单纯。"
"您在清淡中品味出了什么?"曼殊斐尔感兴趣了。
"一种对理想的追求。它比一切激越的浪漫主义诗句更为执着、真挚,是从生活的土地上升起的呼唤。我背得出爱德娜的话:
如果我突然飞了起来,你得答应我抓住我的两只脚,好吗?不然,我就永远下不来了。"
曼殊斐尔大声笑了起来。"您很了解我。在中国话里,叫做'知音'吧。"
"因为我们中国有一部伟大的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像您,也像您笔下的人物。这部小说,是我们中国每一个读书人都熟悉的,它叫《红楼梦》。那个少女叫林黛玉。"
志摩谈起了黛玉,她的美丽和病躯,她的凄凉的身世和多愁善感的性格,她的才华,她的爱情,她的孤独,她的忧郁,她的《葬花词》……
曼殊斐尔出神地听着,她防佛听着自己在另一个陌生世界里的遭遇。"徐先生,您能够将那部伟大的作品用英文翻译出来吗?"
"很遗憾,我必须坦率说,我没有那个才情,英文程度也不够。不过,我可以选几首诗译出来送给您。"
她表示欢迎和感谢。"英国人威利和罗威尔译过你们中国诗。诗里的意境令我迷醉,是西方诗里所罕有的。我十分欣赏。"
接着,她又说:"麦雷告诉我说,您认为中国现代作家很受契河夫的影响,我非常高兴。"
志摩问:"您最喜欢契柯夫的哪一篇作品?"
"《跳来跳去的女人》。您呢?"
"我最喜欢的是《带搁楼的房子》。麦雷先生呢?"
"我最喜欢《草原》。"憨厚的诗人麦雷笑着说。
"托尔斯泰跟高尔基说:'法国有莫泊桑,但我们的契河夫比他好。'我很赞同这句话。"志摩说。
"对!我和麦雷也是这样想的!契河夫有诗意,莫泊桑却没有。"曼殊斐尔高兴地说。
"我想把您的几篇作品用中文翻译出来,介绍给中国的读者……"志摩说,"我希望得到作者的许可。"
"当然愿意!只怕不值得您的努力呢。"曼殊斐尔说,"不久,我就要到瑞士去了。我多么渴望见到那妩媚的琴妮湖啊!您能去吗?多么希望在那儿跟您再作这样饶有兴味的谈话……"
雨还在下。志摩独自踏着夜色在伦敦街头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他不愿意马上从那美和诗的意境里脱却出来。
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志摩经历了一次蜕变、一次升华。得失、成败、悲欢、生死,都像枯枝败叶纷纷落下,他的灵魂向更高处升华,像一脉青山,一座高塔,按一身肃穆,耸立云端。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他的生命与另一个丰饶的生命碰击,开出完美的花,已经期待了一百年。她不是现实世界中的小说家,她是萨福,是第十个缪斯,穿过世代的云霞,披着白纱走来,每一步都是琴键的鸣响。
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他用诗的灵杖点化了这次会唔,也点化了自己,他感到成熟了,感到满溢着青春的生机和力量;他要大步地跨出去,去拥抱这世界,这生活……
秋风刚刚吹下第一片叶子,志摩启程回国了。
向康桥告别。
高耸云霄的圣玛丽教堂,罗马式的圆柱大厦,文艺复兴对代的叹息桥,维多利亚时期的四方形建筑,红墙的图书馆,绿如绒毯的草坪,黑抱方巾的学生,袍子上多一根红飘带的教授,幽静的果园,回流的河水,水上的古老磨坊……他留恋地最后顾盼。
阳光柔和地洒在上面,镀上一层闪有紫罗兰光泽的金黄色泽。
一片白云悠闲地浮躺在空中,一切都筹得像一幅画。
跨一步,就将走出这一幅画。它却永远悬挂在这澄净的蓝天下。每一个在画里生活过的人都将牢牢记住它,它能记住每一个人吗?它一定也有记忆。一切都深藏在昼夜地流逝着的康河里了。
踏上英国土地时,志摩的脑子里满塞着的是金融的法则和数字。现在,他带着诗的灵气,诗的梦幻,诗的美感,走了。
没有眼泪,没有絮语,如一片云,无声地飘走了。
携带着请傅莱义为他作的狄更生油画像,在海洋里飘浮了近
一个月,他看见了祖国的疆岸。
故国家乡,一看到你的面影,康桥的恋情,大学生活的悠闲,异国情调的回味,爱情的欢乐与痛苦,都成了梦,成了烟,幻化了,飘散了。一股灼热的强烈的情感从心胸深处升起,化作涌进的热泪,夺眶而出。
"我回来了!"
愈来愈近了,岸边码头上攒动的人头已经渐渐清晰。
启程前志摩打了电报回家,报告归抵的日期。
父亲的气恼,已消了吗?他肯原谅、容纳自己吗?
志摩忐忑不安地拿起望远镜。今天体会到唐人的"近乡情更怯"的心情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从陌生的面孔中找到了熟悉的脸。
这个亲人,那个朋友,他的手发抖了。看到了!看到了!父亲,苍老多了!白发和皱纹,表情是焦急的,盼望的。他在心里向父亲跪下了。
眉目模糊了,镜片上已经全是泪水。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