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外一篇)(小小说)
天火(外一篇)(小小说)
■ 江 岸
《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4年第3期 通俗文学-乡土小说
暮色四合,黄泥湾的夜空疏疏朗朗出现了几颗星,慢慢便多了起来。西部天际仿佛被人猛地一刀捅了个明亮的窟窿,又似有人在天上燃放了一大挂鞭炮,成千上万条光线顷刻间杂乱无章地向四周狂射,西部山恋便浴了浅浅的红。转瞬间光灭了,天空重新暗了下来。
人群像开了锅的水一般不再平静。
掉天火了,掉天火了!
黄泥湾人都害怕掉天火。天火在哪一方掉下去,哪一方便有人家要失火。但是,天火可不是随随便便掉下去的,肯定是长了眼睛的,凡是失火的,甭打听,准是缺德带冒烟的人家。这是老天爷在罚人呢。失火的人家不仅所有家产化为灰烬,这家人的形象在乡亲们心里也会轰然坍塌。
怕鬼就有鬼。失火的事儿第二天就应验了。
失火的时候,菊花婶一家忙着收割稻谷。这是一块狭长的稻田,一家三口摆开来收割,左边是闺女春兰,右边是春兰她爹。开始的时候,三个人还在一条线上,渐渐地父女俩跟不上趟了。菊花婶干活不要命,老半天都没有直过腰,刷刷刷一路领先割下去,像是一条行走在金色波涛里的船,犁起两边参差的稻浪。
虽然菊花婶很少停下来擦汗,还是最先发现了那团黑云。从西边田野上空慢慢飘过来一团黑云,源源不断,而且越来越黑,越来越浓,越来越近。
菊花婶吃惊地说,糟了,要下雨了。
春兰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呛人的焦糊味。不会下雨的,飘来的是烟。她说。
哪儿来这么多的烟呢?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菊花婶一拍脑门,嚷起来,肯定是有人家失火了。
三个人几乎同时撂了镰刀,撒腿向烟飘来的方向奔去。果然,黄泥湾村西老吕家那栋两层小楼着火了。那是黄泥湾唯一的一栋楼。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火势不大了。再救火,显然没有必要了。房前房后几丈远的地方站了几个手提水桶、脸盆的乡亲,更多的人和菊花婶她们一样从田里回来,两手空空,裤脚挽得老高。大家默默观看着大火,火光烤红了大家木木的脸。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人缝里匍匐着爬过来,一把抱住了菊花婶的腿,嚎啕大哭起来:亲家母啊,以后让我怎么过哟?女人的声音拼命地从喉管里挤出来,像一根钢丝一样刷地一声抖上半空,在大伙的心尖尖上颤悠。
这个倒霉的女人,就是春兰未来的婆婆,春兰刚刚和她的儿子订婚。
当天晚上,菊花婶就给老吕家送去了一些粮食,隔天又送去两床被子、几件用具。菊花婶还到街上给老吕家买衣服、鞋袜。值钱不值钱的、能送不能送的,菊花婶都送了。
开始的时候,老吕家非常感激,到后来,菊花婶礼物越送越多、越送越贵重的时候,老吕家就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了。菊花婶不是小抠的人,但也不至于这么大方嘛。当真这么大方,就不是菊花婶了。再说,男方女方订了亲,只有男方巴结女方,哪有女方腆了脸巴结男方的?人还没有过门呢,就不怕旁人笑话?
果然,礼物送到一定时候,菊花婶就不送了。
菊花婶最后一次给老吕家送礼物的时候,顺便告诉亲家母,她婶,今后有难处说一声,咱不是亲戚还是邻居嘛。
亲家母一听,楞了,知道亲事要黄。仔细一算帐,明白了。菊花婶送来的礼物,大概和订亲时老吕家给春兰买的东西价值相当。
谁知春兰死活不同意撕毁婚约。
刚掉了天火,他家就失火,肯定不是好人家。菊花婶劝道。
几十年在一个村里住着,你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好人家?我好像记得,以前说他们家人好的也是你。春兰皱着眉头说。
为啥掉了天火,别人家不失火,就他家失火?
什么掉天火?那是陨石雨。春兰念过初中,通一点天文地理。
我不管你什么雨,你和他们家没有关系了。菊花婶说。
不会是因为他家的小楼烧了吧?春兰问。
你这死妮子,叫你胡说八道!菊花婶的脸颊刷地落了两朵红云,暴怒地一声大吼。她弯腰脱下鞋子,举起鞋底要掌春兰的嘴。春兰长到十八岁,还没挨过娘一指头呢,这回见娘动了真格的,吓得一溜烟炮了。
药渣
从前,黄泥湾人生了病,很少去看医生,实在抗不住了,才抓回一剂两剂中药,熬了喝下去。熬过的药渣就倒在出村进村的路口上。大家都相信,药渣被千人踩万人踏,病魔就会被吓退,吃药的人病情就会迅疾减轻。
辣椒婶可没有这样被众人抬举的好福气。
辣椒婶生了病,熬了中药喝,药渣也倒在村口。大家出村进村的时候,不是绕着药渣走,就是从药渣上面跳过去,尽量不踩药渣。
辣椒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喝了两剂中药,发了几身透汗,身子爽利了一些。她挪下病榻,到村口散散心,愣是没看见一星半点药渣的残迹,狐疑不已。寻觅了半天,才在古枫后面看见了两堆药渣。
也许是病体在村口受了风寒,也许是重新添了心病,辣椒婶回去后就躺倒了,一直又躺了半个多月
辣椒婶躲在古枫后面啼哭,全村不少人都看到了,也听见了,都觉得奇怪。这几十年来,何曾看到辣椒婶掉过一星半点眼泪,又何曾听到辣椒婶哭过一声半声?辣椒婶总是因为一件两件家长里短的小事,将邻居骂得花开花谢狗血淋头。直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一副伶牙俐口。全村多数人不和辣椒婶搭话。惹不起还躲得起,辣椒婶在村里就成了孤家寡人,没人待见她。现在全村人人都知道辣椒婶的药渣没人踩,辣椒婶气得哭天抹泪,都觉得特别过瘾。
个别女人心肠软,劝大家,咱别跟她一般见识,她男人死得早,孤儿寡母的,怪不容易,她不厉害点,不就等着受欺侮吗?她男人活着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不讲理。
哟,你倒可怜她起来了,你忘了,你的娃摘了她家园子一条黄瓜,被她撵到你家门上,骂得你连门都不敢开。现在你充什么好人!有人挖苦道。
这个女人便哑口无言了,只好苦笑一声,叹了一口气。
后来,辣椒婶的小儿子当了兵,不到三个月,就牺牲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了。出去一个活生生的人,回来一瓷坛子骨灰,谁能想得到呢?儿是娘连心肉,辣椒婶得知消息,当场昏死过去,老半天唤不醒。前来慰问的军队和地方干部七手八脚将辣椒婶送到了公社卫生院。住了几天院,辣椒婶才在大儿子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挪回了黄泥湾。
辣椒婶家糟朽的门框上,钉上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属牌,写着“烈属光荣”四个金灿灿的字。仿佛是一束刺眼的光芒,人们走过辣椒婶门前,都不敢与金属牌对视,心里揣了小兔般扑通通乱跳。毕竟,辣椒婶的小儿子是为国捐躯的,辣椒婶为了国家失去了宝贝心肝般的儿子,与此相比,辣椒婶从前的所作所为,虽然算是小小过节,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个女人抱着正在下蛋的母鸡,去看辣椒婶。辣椒婶斜歪在病床上,拉着来人的手,不说话,光流泪。这个女人也不说话,陪着辣椒婶流泪。两个女人一起流泪,就什么都有了。
陆陆续续有人去看辣椒婶。有人送鸡蛋,有人送红枣,有人送花生,还有人从街上买了十根油条送过去。辣椒婶家灶台上、餐桌上、床头边,都堆满了乡亲们送的东西。
全村人几乎都去看过辣椒婶了,辣椒婶的心情慢慢开朗起来,病情也有一点点缓解,但是还没有彻底好转。大家都想,辣椒婶咋不熬中药喝呢?她倒了药渣,我们帮她踩呀。有事儿没事儿的,总有人往村口那儿溜达。一天,两天,许多天过去了,都没见到药渣。
终于有人憋不住了,问辣椒婶的大儿子,咋不给你娘抓药?
从卫生院带回的药片还没吃完呢。
咱庄稼人土性子,吃洋药会中?还是熬几剂中药喝吧。
我咋没想起来呢?辣椒婶的大儿子拍拍后脑勺,撒腿往街上跑。
当天下午,整个黄泥湾都弥漫在熟悉的苦苦涩涩的中药气息中。人们大口大口呼吸着掺杂了药味的空气,感觉如出嫁的老闺女回门一样亲切。
第二天傍晚,辣椒婶的药渣倒在了村口。人们赶集似的涌到村口,发了疯似地踩药渣。来晚的人挤不进去,在外围干跺脚,却踩不到药渣,急得像没头苍蝇似的。
辣椒婶的大儿子还没走远,目睹了这一盛况,紧跑慢跑跑回家,告诉了娘。辣椒婶愣怔片刻,一抬腿跳下了床。她感到浑身的病一下子没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