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山寨姑娘邵玉蓉那颗少女的心,开始不平静地跳动起来了。这种微妙的变化,除了她自己以外,连她的阿爸邵大山,也是看不出来的。夜间她开始失眠,大睁着那一对澄亮秀美的菱形眼,望着帐顶,抿着嘴唇默然思索,有时候偷偷地笑,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忧郁叹气,有时候还悄声低语地,不知说些啥。白天和姑娘们一起在坡上劳动,到了歇气时间,她会听不到身旁姑娘们的嬉笑,只是支着锄把,瞅着远方连绵无尽的群山,瞅着蓝天白云,陷入沉思。直到姑娘们的大笑声惊醒了她,她才如梦初醒般眨动着双眼,脸颊红红地瞪着伙伴们,误以为她们是在取笑她。收工回到湖边那座砖木结构的小屋里,她会像患了健忘症一样,忘了给马上就要回家的阿爸预备洗脸水,忘了捅火蒸饭,忘了给圈里的猪儿喂。当阿爸问及,她只好支支吾吾,勉强找些话语来掩饰、搪塞。好在邵大山只有这么个独女,平时溺爱之极,从来没责备过她什么,也不会发觉她健忘的真实原因。
这种情形,近两天表现得尤为显著。原因很简单,前天,柯碧舟接受了社员大会的委托,到鲢鱼湖那一头的县城去了。事情要是办得顺利,他会很快回到湖边寨来的,要晓得,全寨的社员群众,都在盼望着柯碧舟的事情办成呢。昨天他没有回来,害得玉蓉假装绣袜垫,在窗前一直坐到明月西斜,夜深人静。她把希望放在今天,今天他准定该回来了。自他走后,她的心早随着他去了,她想象着,他找到县农业局、找到县林业局、找到县收购部门,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兴高采烈地在往回赶。她甚至想象得出,他在县城饭店买几只干馒头当一顿饭,他睡在旅馆的廉价通铺上,口渴了,喝一杯白开水。往天收工时,玉蓉总是走在人家后头,还要绕着坡土团转看一遍,见哪个薅得马虎、锄得不净,她总要补几锄。可今天刚说声收工,她就"噔噔噔"冲在头里,赶回湖边小屋。她站在湖边,朝着平静的水面望去,一直望到水天相接的远方,也不见湖面上有一条小船。叹了口气,她回进屋头撬火煮饭。昨天她多蒸了一个人的饭,父女俩没吃完,今早晨吃了冷饭。今天她又多舀了一碗米来淘,她还要多蒸些饭,好让从县城赶回来的柯碧舟,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热饭。
淘完米、蒸上饭,玉蓉又在大灶孔里升火煮猪潲,烧大了火,她就瞅空跑到院坝里,向着湖面上张望。连望了三次,都没见有小船划来。邵大山回家了,玉蓉不能再这样毫无顾忌地向着湖面眺望了,她的心像被线牵住了。怎么办呢,万一小柯的小船靠了岸,直接回寨子去了,她不就迎不着他了吗。那该多叫人懊丧啊!
终于给玉蓉想出了办法,她换下一件衣衫,又让阿爸把身上沾满泥巴的衣裳换下来,端着一只木盆,到湖边去一面洗衣服,一面等他回来。
可衣服全部洗干净了,天也黑下来了,鲢鱼湖水在月光下泛金闪银,还是不见有小船划来。
玉蓉的心像沉到了湖底,简直不知咋个办是好了。她颓丧地端着木盆,垂着双肩,脚步沉重地一步步走回屋头。
"洗几件衣裳,咋个洗了这么长时间?"满脸都是粗黑的络腮胡子的邵大山,大感困惑地问女儿。
玉蓉的眼神直瞪瞪的,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她能怎么回答呢?
一见女儿这副神态,邵大山慌了神:"你咋个了?是不是哪儿痛?"
"有些头晕。"玉蓉头一次朝着阿爸扯谎了。
"那就快吃饭,吃完饭早早上床睡去!"邵大山连忙说,"你是干多歇少,累晕了,足足睡一觉,明天管保好。"
玉蓉端着饭碗,却难以下咽。她脑子里在想着,小柯去了三天,今天还不回寨,准是事情办得不顺当。老天啊,你真不睁眼,三年来,小柯头一次到县头去为集体办事,你偏偏就为难他。叫他回来难交差哪。
如果说,在这一九七一年的春天,柯碧舟的变化叫满寨人吃惊的话,邵玉蓉却觉得小柯的变化合情合理,她甚至还觉得,柯碧舟变得太慢了。在邵玉蓉碧潭般澄净的眼睛里,柯碧舟的每一点滴变化,都是表现得非常清晰的。要是有人问她,她会详细地讲出,柯碧舟是怎样从忧悒寡欢中逐渐逐渐地转变过来的。
不是吗,由于他平时沉默寡言,极少抛头露面,从来没引起过人们的注意,他前些天在全寨群众大会上的举动,叫寨邻乡亲们都觉得大出意料。
山寨上的群众大会,总是晚饭时分吹哨子,晚饭后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有先有后地来到会议室。男子汉、老年人们咂叶子烟,闲摆。妇女们奶娃崽、搓麻线,说东道西。姑娘们嘻嘻哈哈,年轻小伙子们嬉笑打骂,半大不小的娃儿,在人群里东奔西窜。直要拖到九点过钟,会议才开始。照例,队长先说这一段的生产,下一段活路的安排,接着讲讲队委会的新决定,"土"政策,诸如放鸡鸭下田扣十斤谷子啊,自留地上的出产不准上市场啊,私自砍伐林木罚款五十元啊等等。一般地来说,队长的话关系到社员的实际利益,大家还是要听的,尽管听后的反映各不一样。群众最不要听的,是队长后面的大队支书兼主任左定法的讲话。左定法的开场白倒还干脆,干咳两声之后,他昂起粗黑方正的脸,说,该讲的队长都讲了,他没啥多讲的了,只是补充说两点。头次参加这种会的人,一定会信以为真,上他的当。以为他只不过说个几分钟。谁知他补充的两点,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常常是他站在前头讲,会议室里的社员,有的在打鼾,有的在小声嘀咕,有的干脆悄悄溜出来透几口新鲜空气。直要到左定法冗长的补充完毕,才挨到每个社员尽一份民主权利,大家来对队里的种种事情发议论。
柯碧舟引起大伙儿注意的这次会议,先是议决了缺牙巴大婶割秧青玩花招的事件,社员们谴责了她的弄虚作假,一致同意扣她十个劳动日的工分。缺牙巴纵然生有十张嘴,也辩不过全寨老少几百张嘴,只得自认晦气,认了输。当然,敢说话的,也表扬了柯碧舟称秧青的认真负责。尔后,人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嘁嘁喳喳地说起湖边寨的生产形势。啥子老板田里的花花水干透了,杨洞口子上的包谷被牛吃了几十棵,队里的支出大于收入,去年买来的几包水泥干得结了块,老母马快下崽了,事情多得说不完,问题一大堆。说到问题,自然又扯到了劳力紧张,偏偏还要出外舂米、换面、榨油耽搁时间。最后,人们差不多众口一词地诉起没得电的苦处,发一通牢骚,怨湖边寨没得福气,"揪"不来电,满寨人只能受活罪,每次会开到这儿,时已半夜,人们也都累了,会议就在不了了之中宣告结束。
这次,两只耳朵里灌满群众意见的队长刚站起来,正要宣布散会,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柯碧舟不知啥时候走到大煤油灯前来了,他用与平时绝然不同的高昂嗓门,胸有成竹地对大伙儿说:
"没得电,我们为啥不来搞个水电站?"
"没钱啊,小柯!"队长斜了他一眼,头一个朝他伸出巴掌说,"有钱,这话还等你来说。"
人们又跟着七嘴八舌叫嚷:"小水电站早几年就扯过,可那要好多票子呢!"
"国家不贷款,莫说湖边寨,就是暗流大队、镜子山大队凑拢来,也拿不出这笔钱。"
"唱高调,哪个不会?"
"这小子还真肯白日做梦哩!"
"只要手中有票子,小水电站半年就能建起来,还消你柯碧舟讲。"
当初,邵玉蓉坐在矮板凳上,心里那个急啊,没法用话形容。她眼巴巴地盯着柯碧舟,真怕他给大伙儿嘈杂喧哗的哄闹吓住了。
柯碧舟不待嘈杂的喧闹平息下去,拉开嗓门道:"依我看啊,湖边寨有的是钱,只是大家没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