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记游
苏州记游
一
在学校教书,好容易挨到暑假,像媳妇死了婆婆那样的自由,又像春天脱了棉袍换上夹衫那样的轻快。几乎不知道日子怎样打发才好。计划要读的书,多至一本都读不了;计划要做的事,多至一件都作不成。假使有个相熟的朋友,约你在读书做事前,先来上一游,那就像可可糖填到嘴里,美得话都说不出,只有点头而已。与老石同游,就是在这个机会。
我们同校一年,相知深了,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们的计划很多,从来未曾按照计划实行一次。这次我们暑假居然同到了上海,又计划同游南京。恐怕计划不实行,头两天就先在旅行社买好了南京车票。我们说好不坐夜车,因为都是初次去南京,乘日车可以看看路上的风景。
一天早晨我们居然又同上了快车,相视一笑。“这次我们的计划又实行了。”火车还未开,话车就先开了。我们很得意地讨论到南京后的游程,虽然我们都到耳食中的南京图画里游行。可是我们讨论的热烈,至使同车的人们都回头看,以为我们在打架。经过长时间的讨论,结果是车到后就去游鸡鸣寺,在夕阳中晚眺;晚上再乘月色去游玄武湖,闻那荷香。
吱——唧——卟卟,火车停下了。
“什么地方?”
“苏州。”
“苏州?”老石睁大了眼问。
我点点头。
“怎么我们计划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苏州?”他有点像馋嘴猫闻到了鱼膻。
“做梦的时候,想到,计划的时候,忘了。”我也有点心动。
“我们……嗐……你看……”他话有点不好说,急得只用屁股磨擦座椅。
我猜到他的心事,同我的一样。只是我也不肯说,笑着望了他让他先发难。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抿了抿干嘴唇,“唉……我们……嗯……在这儿下车好不好?”他说着赤了牙哈哈的笑,想笑掉他的不好意思。
“那南京车票不能退。”我偏拿拿劲。他搔了搔头道:“只当掉了罢!”
“我们的计划呢?”
“也算掉了罢。其实……计划那有能实行的。并且……按照计划找的快乐,像似工作赚的钱;意外找到的快乐,好似路上拾的钱,格外有个意思。不是吗?”
“分明是掉了六块钱的车票,反说是路上拾到钱!”
“你几时这样算计来,偏偏这次有算计了!”他要翻陈账。
我慢慢地吸我的烟斗,对于他的讥讽全不睬。
唧——唧——唧——车又快开了。我偷眼看看老石,他满脸是汗,一声也不响,只拚命地吸烟。我慢慢地笑着站起来,提了皮包向外就走。他也格格地笑着跟了下来。
“我的手杖呢?”我们出了苏州车站,眼望那疾驶而去的火车,我才想起车上还有我的手杖——我从朋友敲来一支很得意的手杖!
“丢了六块钱的车票嫌不够,还赔上一支手杖!”我气得跺脚。
“让它代表我们游南京去吧!”老石在旁格格地笑。
二
游虎丘是当天下午的事。我们在人力车上一颠一跛地穿小街。老石东望西顾地在寻找苏州佳丽。他在德国就听说苏州的脂粉也是苏州的名胜之一。可是我们在街上所见的,都是半老黄瘦的佳丽,坐在门前小凳上,摇着蒲扇,吸着水烟袋乘凉。他皱着眉望了我一眼。
“失望吗?”我明白他的意思。“你们外国的美人,都陈列在街上,惟恐人家看不见,我们中国的美人,都关锁在房里,惟恐人家看得见。这里是内地,不比上海广州呢!”
他又问我那节孝牌坊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了他后,他说:“此处为什么这样多?”
“为什么这样多?或许是需要大罢。”我实在被他问穷了。
我们将到虎丘的时候,车子在个小桥前面停下了。几个小女孩子擎着麦秸编制的小团扇,围着我们嚷着卖。那嫩黄明净的麦秸扇,映着她们白嫩带笑的小脸,你真忍不得拒绝。我们俩就一人买了一把。啊,这一来可不得了。她们马上就围上了一大群,都吵着非每人买她们一把不可。“耐买俚笃个,弗买侬个,阿好意思!”赶到我们每人抱了一抱扇子逃出来,她们后面还有几个在追赶。
“开扇子店罢。”我看着我们这两抱扇子苦笑。
“这样买扇子才有意思。”他倒得意。
“有意思也许在买的时候,现在抱了这些扇子怎么游山?人家不当我们是来卖扇子的?”可巧庙前有些小孩子,我们回头望望那些卖扇子的小女孩子已经看不见我们。就拣出两把,把其余的都分送人了。
进了虎丘的山门,在树梢上就望见那座巍立的古塔。我们在旁处略略地徘徊,便径奔那古塔而去。
它的美在我们走近它五丈之内才全然发现。它不是玲珑,是浑成,是一块力的团结。它没有飞檐,没有尖顶,不是冲天的向上力。它是圆顶,是下沉,是一种力自天而降,抓住地面,如虎踞的威雄。它的颜色不是砖蓝——不表情感的颜色,天的颜色。它的颜色是赭丹,是半褪落的赭丹,是热烈的情感经过时代的伤痕,是人的颜色。映在夕阳的古红之下,它的颜色比我们平常所见的一切的颜色都古雅,都壮丽,都凄凉,都高傲。加以四围的荒草,断木,衬托着它本身的古拙,苍凉,倔强,屹立,完全一片力量的表现,雄伟的象征!
我们简直受了它的魔力,走都走不开。直坐到夕阳衔山,它的颜色减少了力量,我们才移得动脚。老石承认在西洋建筑中,没有如此简单而表现力量又如此充足的。可惜塔身已向东北攲侧,数年以后,将与雷峰塔同为荒土一丘。世界上又失去一件重大的艺术品——悄然无声地失去了!
我们往外走的时候,南望层层叠叠的云山,在暮霭苍茫中,迷离掩映,简直分不出哪是云,哪是山来。老石又呆着不动了。他叹口气道:“我到了这里才了解中国的山水画!”
“你比朗世宁高明得多,他在中国学过多少年,还只会画外国狗!”想起他的画来,我总联想到在外国吃中国杂碎的风味。
出了庙门,老石说:“咱们换条路走罢,别再碰在卖扇子的手里,不好办。”于是我们就望着邱陇间有断碣残碑的地方,落荒而走。这种浪漫走法,逍遥倒也逍遥,可是走不上正路。直到天黑了,我们还在人家坟地里徘徊。村子里上了灯火,我们才像扑灯蛾般地扑上大道。
到了城里,已是不早了,还没解决吃饭问题。又不知道什么地方好,就商量车夫拉我们到个清爽点的馆子,他们当然不会拉个就近的地方。如是又在车子上晃了半天,晃到个高高门楼前面。下车一看,匾上是松鹤楼。“这名字真清爽,咱们就在这儿吃罢。”我们是以这个理由进了门。
进门一瞧,呵,墙壁,楼梯,桌椅,全是窝肚颜色,映着红的灯光,红的炉火光,充满着黑暗时代地窖子里炼金的风味,我们又以这个理由入了座。
堂倌的黑搌布在桌子上擦着,一面问我们要什么菜。这倒是个难题目,“拣好的做罢。”我装作满不在乎地溜过这难题。
酒壶是再古拙没有,老石见了就欢喜。菜呢?瞧!第一碗是溜鱼,第二碗是炸鱼,第三碗是汤鱼,直至吃的饭,都是烧鱼面。“今天是过星期五。”我说。
老石擦擦额上的汗道:“好吃。”
我倒忍不住笑了。
三
第二天吃了早点,我们商议去游逛狮子林。据说清乾隆到了狮子林,就想起倪迂那张画,现打发人去北京取来对着比看。我们却是先看到倪迂那张画——自然是延光室的印影,才想到去逛狮子林。老石为了这个缘故,特别高兴。大概坐在洋车上,还梦想过皇辇的风味。及至到了门口,看门的问道可有介绍信,我才恍然这一去的突然。他又问名片,我们各人在腰里掏了半天,我掏到一张递过去。那看门的低下头看看那秃溜溜的三个字,再抬起头看看我们直挺挺的两个人,就摇摇头干脆说声“不行”。
我望望老石,老石也望望我,不约而同的两脸苦笑。
“还是坐着皇辇回去吧!”我奚落他。
“多谢你那段好听的故事!”他又奚落我。
我们去北塔溜了一转,塔是上去了,又下来,只留下筋肉的感觉。还是旁边那个禅院,僻静的怪有意思。
留园名满江南,岂可不去瞻仰一番?也不知是狮子林的钉子在作怪,还是理想中的图画太荒唐,在留园中逛来逛去,没找到一处可以沾惹点情感的地方。最后我们的结论,是有几株老树,还古拙而自然。
不知怎的我们又在城外了,是当日的下午,也许是为初来时,坐在洋车上,慢腾腾地走着,远望那一带绿杨城郭,映着明净的河流,那印象特好,把我们又引诱到城外来,至于放弃了其他的名胜?无论如何,我们是在落荒而走了。河边的一株古柳,桥上的一个担夫,村子外几个小摊,地头上一丛野草,都逗引我们的呆看与徘徊。时间在这种不知爱惜中溜过,不觉又近黄昏了。雇他一只小艇,挂上夕阳的红帆,沿着城墙划进城里,穿那两岸人家的小河去?不错,就是这个主意。
进了小河,忽然感到一种太接近的不好意思。两岸全是人家的后门,后门有点像一个家庭排泄的出口。遨游乎其中,颇感点走近人家马桶的忸怩,窃听人家私语的唐突。也许人家满不在乎,但这十足地表现出游人的没出息!别管那个,味道可真浓厚。洗衣服的胰子味,厨房的炒菜味,马桶味,酱油醋味;再加上耳边碟子碗的脆声,锅铲的尖声,吵嘴的怒声,笑语的娇声,洗澡的水声;眼前竹竿上晾着未收的小孩尿垫,大人的裤子,衬衣,门缝间衣袖的一角,纱窗里女子的半面,处处是太接近了,太私暱了,——闻到人家身上的气息的一种接近,早晨闯进睡房的一种私暱。
“这才是苏州呢!”老石正高兴。哗的一声,一盆水从一家后门泼出。“哎呀!”老石叫。那门边探出一个老妈子头,看了看,把嘴一张,又用手掩上;缩回头去,哗喇把门关上了。老石伸出袖子抖着水,问我道:“这是什么水?”
“洗脚水。”我告诉他。
赶我们到一个桥头下了船,已是满街灯火了。
第三天我们在火车上,远远地还望见虎丘塔倔强地屹立在晨曦中。老石换了一套棕色衣,我手中来时的手杖,现在也换上了一把轻清的麦秸扇了。
此文曾记游虎丘一部分,十七年载于睿湖。同游的老石嫌其不全,当然他是有权反对的。故为增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