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自立与教育

托尔斯泰在他年老的时候，有人问他对于女子的意见，他说是等他把一条腿踏进了棺材，才能发表。我猜他不过是怕说了出来挨打，预备躲在棺材里头。他决没有“彼哉彼哉”的意思。虽然在他初次接见高尔基的时候，提及高尔基的《二十六个男子与一个女子》，他对于女子的意见并不文雅，把高尔基都弄气了。我只疑心现在大家放大了声音来讨论教育问题，而女子教育独独没有问题。这是不是因为棺材没预备好，所以不敢开口？或者是女子教育不成问题，反正是附属于男子教育的。有了男女同学，也就各得其所了。
　　
　　托尔斯泰的确是有点无礼，假使他说得对，女子中并不少比男子还明白的人；假使他错了，他早就该爬进棺材去，不是？
　　
　　不过不能不使人有些怀疑的，是自古以来，男子要把女子当作家庭的玩物也好，捧作学校的皇后也好，反正女子是执行男子的意见，从没反抗过——从没自身有一种彻底的自觉，因而努力造成一个自立的地位。男子要闺秀，女子就缠了足坐在床上，见了人羞答答地低下头。男子要街秀，女子便放了足，剪短了裙子满街乱跑。男子好细腰，在中国饿死了多少人，在西洋也留下了一副腰型——Corset，至今还是时髦！曾见过一篇小说，开头是：“醉人的春风透入衣袖，像小女的手一般温柔地抚摸着……”听见了罢（这肉麻的口吻，分明是个男子写的——无论如何我希望不是女子写的）？以前这叫作“手如柔荑”，现在是叫作手如春风了。同样的以前叫作“水蛇腰”，或更文雅点叫作“柳腰”，现在是叫作“曲线美”；以前是“弓鞋凤头窄”，现在是“皮鞋后跟高”，如此而已。名词改了，观念并未改。
　　
　　不，我并不反对女子好看点，这也正如女子并不赞成男子丑看点，同是生物学的自然道理。（在低于人类的多数动物中，两性间的美的引诱，是由雄性负责的。自然它们的美得靠天然不能靠艺术，除了看见过如猫一类的睡醒后用唾沫洗洗脸外，没有胭脂粉可抹。）不过在这个好看以外——或可说是以上，女子更应有使男子低头的地方。也就是说，人类除生育以外，还有人类生活的责任在。女子除了同男子共负这责任以外，没有其余的道路可以达到平等自由的目的。若单只是男子要女子作家庭之花，女子也就装扮起来坐着给丈夫看；男子要女子作社会之花，女子也就装扮起来走着给大家看；那平等自由，不过是男子欺骗女子与女子欺骗自己的一种把戏而已，哪里是真的！真的平等自由，不在男子口头的谄谀，而在女子手中的证券。这证券就是：女子对于人类生活的需要，也负起一部分贡献的能力。养成女子体力与脑力所适宜，以及在某种社会里所需要的这种贡献能力，就是女子的教育。
　　
　　此处有点小小的误会，而形成并不小小的错误的，是在贡献二字的解释。一般的总认为了不得的科学发明才算贡献，了不得的学问家才能贡献，其实这只是误会。把生米做成熟饭，与把蒸汽变为马力，其范围有不同，其对于人类生活的需要上，为贡献是一样。织成一条毛巾与造成一架飞机，其应用有不同，其对于人类生活的需要上，为贡献也是一样。一个扫街的清道夫，其贡献并不必亚于一个卫生部长，还得那个卫生部长真能有贡献的话。一个采桑的女子，其贡献也并不必亚于一个大学的植物教授，假若那位教授真能做点研究工作。我们必须明白这一层，才能讲到分工合作，也才能做到真的自由平等。所谓分工者，就是各人以其体力与脑力之所胜任，而以相当的自由选择其工作。所谓合作者，也就是各人以平等的身份，在各方面贡献人类的需要以维持及增进大家的生活。假若有高下的话，那不在工作的不同，而在工作得尽职不尽职。一个尽职的校工，在职业的道德上与精神的安宁上都比一个不尽职的校长为高。虽然在人类的误会上，校长无论如何总比校工高，因为校工见了他得立正。
　　
　　如此看来，不必一定男子学采矿，女子最少也得学冶金，才算平等；也不一定男子学政治，女子必得学经济，她才能对他讲自由。平等要在贡献于人类需要上找，自由是因为她的贡献而得到自立的地位。不寄生于男子也就不必作他手中的石膏，任他捏造。但今日根据于男女平等自由所立的教育制度，以及女子自身所走的平等自由的方向，都还是像中国人作“对子”的一套把戏，什么“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由男女平等所发生的一切制度与观念，都和这对子一模一样！
　　
　　有一次碰到几个大学的男女同学在一块讨论婚姻问题，这自然要算是再适宜没有的场合了。据男子的表示，是要个太太治家；而女子的表示，又是同男子一样的在社会做事。男子反对女子的做事，女子也反对男子的治家。更怪的是：在场的男子都是一个看法，在场的女子也都是一个看法。她们且说：“若只要我们管家，我们入大学学这些无用的东西干什么！”这是多深刻的一种异性冲突，多矛盾的一种社会现象，又多悲剧的一种女子的歧途！这症结当然在中国的社会并未进步到整个的工业化——上帝知道几时有那一天！不，尚且整个地建筑在家庭制度上（并没有儿童公有机关，且完全是“一夫八口之家”的经济生活），而女子教育的观念，却像似早已脱离家庭制度，进步到工业化的社会了！这就是这出悲剧的由来。我说在某一种社会所需要的贡献，就因为教育不能离开社会的实际需要以及其进化的步骤，而只凭空地去造一座海市蜃楼！在社会还以家庭为单位的时候，男子既要负“八口之家”的经济责任，他不能兼及家事，于是乎要一位太太管家，这当然不能说是男子的自私。女子既然跟着男子入了中学，又跟着男子出了大学，男子学的是文理法工等等，女子最少也学了文理法等等，既然所学的是一样，她就要像男子一样的做事，这当然更不能说是女子的不对。那么这个错误在哪里？基于一般平等的误解生出来的一种不着实际的女子教育。我重新声明中国在社会的演化上，还没有走出家庭的阶段，家庭就是社会最重要的组织，为什么在一般的观念中，家庭不放在社会事业中？为什么管家务就不及管校务国务，既然都是社会的需要？一个在田间工作的女子，何以不及一个机关中的“花瓶”（这是女职员在南京普通的名词，不是我造的，不敢掠美）？更有，在儿童未能公育以前，对于教养小孩子最神圣的责任，何以偏不是社会中最基本最重要的贡献？女子在身体的构造上及对婴儿的情感上，负这个责任都比粗鲁的男子相宜（这是很普遍的动物界的现象，不独人类为然），就是将来作到儿童公育，也是得请女子去负责。为什么这种神圣的责任，女子看来比不上男子的做官？是了，有些地方的结婚，本有“汉养”与“养汉”的分别。假若女子愿意的话，又何妨“桌子掉过来”试一试，让女子在街上推土车，男子在家里抱小孩？我想，假若女子没有怀妊及其他的不便，或小孩子在家里哭的时候，男子放一个大拇指在他嘴里，他就可以不哭，那这个“养汉”的制度，也未尝不可风行全世界，最少也会风行于咱们这“懒汉”的全中国。
　　
　　不幸这制度没通行，女子在学校毕业后出到社会上，是“四顾茫茫，不知所之”。因为教育不适合社会的需要。男子出校后，还有十分之七八是失业的，女子也学了同样的东西，哪里去找职业？烦恼的追求，失望的徬徨，把理想都打成粉末后，找到一种职业了，——还是几千年的旧业，嫁人！嫁人何尝不是“终身大事”，只可惜学了这“满腹文章”与这“满腹经纶”，结果在这管家婆的职位上有什么用？便是学理科的，也不能拿厨房当实验室不是？故性情沉静的，不免抑抑，性情浮躁的，不免愤怨。这家庭幸福的基础便早已动摇了！更有一些，就说是少数吧，她们也许是因为生的漂亮，也许是因为看多了那肉麻的文学和电影，家庭简直是她们的狱牢！那“辜负香衾”的丈夫一早出门做事去了，她懒懒地睡到十点钟，没奈何懒懒地起来梳了头，又懒懒地坐着感觉没事做。厨子做的饭不好，懒得吃；裁缝做的衣服不时髦，也懒得穿。到公园去吧，又懒得动；拿本书来解闷吧，又懒得看。只好懒懒地对着镜子出神，这说不出的人生的空虚，青春的烦恼！好容易等到丈夫回家吃了晚饭陪她出去看电影。在结婚的第一年，他堆着笑陪她去，在结婚的第二年，他垂了头陪她去，在结婚的第三年，他叹着气陪她去，在结婚的第四年，他简直就恕不奉陪了！她只好找位仗义的朋友陪她去。第一次看电影，夜十一点回家，丈夫坐在那里看《良友》。第二次听戏，十二点半回家，丈夫面朝里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第三次跳舞，早晨三点钟还没回来，丈夫急得在床上乱蹬腿。
　　
　　这口过诚然该挨打，但这事实如何涂抹得掉呢？这并不是女子的权力，而是女子的自杀！我曾听到几个大学毕业的男生说他们不能结婚，因为他们毕业后，就使找到事，也不过每月百元上下的收入，供给不了一位摩登女子，尤其是大学毕业的女生。这自然，他们说出的是一种事实；说不出的还有一种心理！如此看来，除了女子在职业上要有一种自立的能力，便没有法子保障她们自己的地位。她们既然放弃了家庭的地位，跑到社会上又没找到旁的地位，这岂不要悬在空气里吹风吗？
　　
　　要有职业上的自立能力，不能不有待于教育的养成。但除了教学及美国人在中国办的看护班与图书馆班，养成几个有职业能力的女子外，中国的女子教育办了这些年，似乎未曾注意到这上头。教女子学些与男子一模一样的学问，而毕业后却没有机会与男子做一模一样的事，让她们放弃了家庭，社会上却又没有地位来替代，岂不是“贼夫人之子”吗？其实女子在高小毕业后，或者再理想点，说初中罢，除了少数有财力与能力入普通高中以便升入大学外，为其余的计，应当多办女子职业学校——正牌的职业学校（有名无实之职业学校不如不办）。不但如家事，刺绣，缝纫可为专科；而蚕业，产科，护士，师范，以至图书馆，商业，医学等皆可作为专修。女子有了职业上的能力，经济独立，纵使出家，也不至由“处女”变为“流女”了。
　　
　　归纳起来，有以下两个结论：
　　
　　一，我们要把人生服务的道理看清楚。只能对于人类生活的需要上有所贡献，无论是担粪扫土，或是挽水洗衣，也无论是男子做或是女子做，都是人生最正当的工作。反之，终日暖衣饱食，无所事事，你高谈男女平等也好，低谈恋爱自由也好，无论在男子或在女子，都是寄生，都是人类的废物。所以，在社会的演化上，家庭若仍是社会的重要单位时，则家庭总要有人管理，无论是由男子或女子担任。不然便谈不到社会的秩序与发展。在儿童未能公育以前，对于教养儿童最神圣的责任，总要有人担负。对于担负此责者，无论是女子或是男子，我们当尽其十二分的礼敬与佩服。因为这是社会的生命所寄托，人类的进化所发源。然则女子正不必以作贤妻良母为耻辱，也正如当官吏商贾本不是男子的荣耀，一样浅近的道理。
　　
　　二，女子不愿担任家务及教育儿童者，必须有其他职业上的预备，其有财力与能力者，当然要与男子无分别的入大学，以求将来对于学理或政治上的贡献，但不能先存靠此吃饭的思想（男子也是一样）。其不能或不愿入大学者，在高小或初中毕业后，则正不妨学习家事或其他与自己相宜之职业。当然国家必须有此等适应社会需要之教育，而女子职业指导及介绍，更为不可少之设备。如此则无论女子在家庭中或社会上，皆能有她们对于人生需要上的贡献，因而也自然有她们自主的地位。不必讲平等，而平等是自然的结果；不必要自由，而自由是她们能力的取得品，证券是在自己手里，任何男子也抢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