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可译

作者:陆文夫 字数:2768 阅读:144 更新时间:2013/05/31

美文可译

中国有一位作家曾经提出一个观点,说是‘美文不可译’。意思是说写得很美的文章根本不能翻译。我也曾同意过这种观点,因为我发现把美妙的中国文学作品翻成其它的文字以后,那音韵,美感,内涵,联想,幽默,机智,调皮,双关,谐音等等都大为逊色甚至无法翻译。其它国家的美妙的文章翻成中文时也是如此。

  文学是一种无声的歌,无形的画,它的全部内涵都是靠文字来表现,它有时候没有什么动人的故事,没有什么曲折的情节,大段美妙的文字就可以使读者心旷情怡,心领神会,觉得美妙无比。诗歌特别如此,那是用文字的真珍串联起来的,如果翻译的文字使真珠失去了光彩,那文学的价值肯定会因此而降低。所以有些十分考究文字的作家便忍不往要发出惊呼:“美文不可译!”

  我也曾有过一种幻想,希望‘世界语’能早日在世界上实现,到时候全世界的人都使用相同的文字,相同的语言,相互之间再也用不着翻译,那有多美!

  这种美妙的想象很多人都曾经有过,中国老一代的文化人还曾经大力地提倡过,直到现在,中国还有少数人在那里学习世界语。可是,如果“世界语”真的在世界上流行的话,首先起来反对的恐怕就是作家。因为语言和文字不仅仅是声音,是符号,它实际上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地理历史、风俗习惯、个性爱好,价值观点的载体,每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字都是它的文化的组成部,不可分割,不可代替。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我相信用中文来写中国人的生活,用法文来写法国人的生活,总比用第二国的语言更贴切,更自然,更有表现力。

  美文既不可译,寄希望于“世界语”又不现实。如此说来文学翻译工作处境是不那么美妙的,很容易受到作家和读者们的攻击。

  现在想起来,我之认为美文不可译是犯了一个概念上错误,即把翻译当成了翻印,要求原文和译文是一模一样的。应该明确,原文和译文说到底是两种不同的文字,不能用原文文字的审美标准来要求译文。比如说把中文翻译成法文之后就应当把它当成法文,把法文翻成中文之后就应当把它当成中文,只要能把美文译成美文就算是上上大吉,不能用原来的文字去一一对比。翻译实际上是一种再创造,所以中国在五十年代翻译稿费和创作稿费是一样的。每一个国家的文字都有它的微妙之处,这种微妙往往是不可译的,只要能用此种微妙去代替那种微妙,不必严格安照原来的字面,因为在两种不同的文字之间有时候是找不到同义词的。应该说美文是可译的,但是要认定一点,即译成的美文是译文的美文,不是原文的美文。比如说我年青时读法国作家巴尔札克的小说,读的是中国的大翻译家傅雷先生的译本,文字十分优美。当时我认为是巴尔札克写得美,后来有一位懂得法文的老作家告诉我,说我读的是傅雷先生的中文,不是巴尔札克的法文。

  我想了一想才懂得这句话的含意,因而才敢讲美文是可译的,问题是要认定一点:翻译不是拷贝。

  在本世纪的二十年代,中国有一位叫林杼的翻译家,他从英文翻译了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可他自已却不懂得英文,而是请一位懂得英文的人把作品的内容讲给他听,他便根椐别人的口述而写作,称之为意译。林杼先生的翻译当年在介绍西方文学的方面也曾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这种翻译的方法是不值得提倡的,这会使人人都能成为翻译家,而且会闹出把MILKWAY(银河)翻成牛奶路的笑话。针对不尊重原文而随意翻译的弊端,中国的翻译家们曾经提出过硬译的主张,即严格按照原文一字一句地翻译。可是这种翻译作品却又不受读者的欢近,觉得难读、难懂,文字也不美。

  现在,中国的翻译家大都遵照信、达、雅的三原则,即既要忠实于原著,又要通顺易懂,又要注意文字的优美。我赞成这样的原则,我也知道要能做到这些很不容易。一个人能精通自已的母语已经很了不起了,何况再精通第二种语言。文学语言和一般的语言还不相同,一般的语言只要求明确,文学语言还要求形像化,个性化,有音乐的节凑,有绘画般的美丽,够你伤脑筋的。

  特别是中国的文字,它和西方的文字是两种不同的体系,西方的文字是拼音文字,中国的文字是像形文字,字形的本身就有许多文学的含意,简直是不可译的。

  我总觉得无论是作家还是翻译家,他们最精通的,运用得最自如的,最懂得微妙之处的还是他们的母语(当然也有例外),所以近些年来我一直鼓吹两个人(只能是两个人)合作翻译文学作品。如果说是把法文译成中文或把中文译成法文的话,最好是由一位懂得中文的法国人和一位懂得法文的中国人合作,两个人相互取长补短,就有可能把美文译成美文,就可以避免一些有时候是无法避免的错误。我记得在五十年代的中期,有一位苏联的作家对我们中国的许多青年作家讲话,特地请了一位俄文很好的人当翻译。他的俄文很好,但对中国的文字和中国的情况不熟悉,一开始就把几部文学作品的名称翻得不对,引起轰堂大笑。他把一部苏联的长篇小说《光明普照大地》翻成《太阳照在地上》,照字面讲也没有错,可是光明普照大地是美文,太阳照在地上是俗语,一个是文学语言,一个是日常用语,有高低雅俗之分,中国作家听了是会笑出来的。

  应该说,一部文学作品在世界上的传播首先是靠翻译,翻译的好坏直接影响着对一部作品的评价。据说日本的作家川端康成先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的时候,特地请他的翻译一起走上领奖台,表示他对翻译家的感激。这件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说明川端康成先生是深深懂得翻译工作的重要性的。

  199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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