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
创新
近两年来的文坛十分热闹,主义百出,流派纷呈,方法各异令人眼花缭乱。文坛在短短的一两年之内新潮叠起,这和创作自由、宽松和谐当然有关系,但其主要原因还是来自文学自身的动势,来自作家们企图创新的努力。
新时期十年文学的发展是一种喷发式的。如同采油,长期的、人为的压制使得地下的油层越积越厚,一旦开采便会喷薄而出。经过十年的大面积开采之后,油压降低了,浅层和中层的油也采得差不多了,市场的需求量又是那么大,这时候摆在精神原油开采者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赶快找新井,一是向深层开采。向深层采油不那么容易,需要有雄厚的资本和技术实力,需要有一段时间的筹划和准备。因此,寻找新井的活动相比之下就显得热闹,再加上外域传来了许多找油新论和我们很少使用过的技术装备,使用之后果然也有点灵验,新井时有发现,从而形成了找井热。
要冲破某种程式化的东西必须有一种潮流,有一种热。即使要冲破祖孙三代的中山装,也来了一阵西装热。仔细地观察各种潮流也十分有趣,开始的时候是流行,渐渐地便流俗,跟着便出现流弊,最后又产生第三次浪潮,把前面的潮流推过去。一个流派的产生便同时产生它的掘墓人;一个浪潮持续时间的长短是视其流俗、流弊的多寡快慢而定的。于是,关心文学发展,希望新潮长流的人便有些担心,有点意见。主要的意见似乎有三:一是某些论述故作惊人之语,绝对化,排它性强;二是有些作品存心要引人注意,包括使人看不懂、读不通在内;三是有些作品不关心现代生活,而关心蛮荒与落后。
文学上的各种主张,最好是各自强调其独异性、独特性,少点排它性。因为你既然反对文学的单一化,承认多样化,那就无法排它。不能随便宣称什么已经过时了。今天你宣称他已过时,明天便会有人来宣称你也过时了!打了一场宣称战之后却发现谁也没有过时,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包括曹雪芹老先生还在我们之间徘徊,莎士比亚的幽灵又从欧洲转到亚洲。
写文章要引人注意,我想大家也不会反对。也有人侧重于引人注意,往往要在文坛上大喊一声,引得众目睽睽。我说的是故意叫喊,不包括自然之声在内。这种故意的叫喊往往是由于某种沉寂感引起的,因为当今的文坛实在是黑黑压压的人头一片,公开发行的文学期刊已达五百六十多种,一个人,一个刊物如果不大声叫喊一下,谁知道你在哪里?在寂寞无行路的情况下,有人突然故意大喊一声,大家都得宽容点,要相信他在大喊一声引得众人瞩目之后会把自己逼上梁山,从而使出浑身的解数共振山寨大业。当然,也有人在大喊一声之后尽使花拳绣腿。现在懂得中华武术的人很多,懂洋拳的人也不少,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
现在人们爱谈作品的内容、表现的形式、创作的方法等等,这是个应该讨论而又永远讨论不完的问题,即使那些关心蛮荒落后的作品,只要不是欣赏和宣扬,你就难以说它是和现代生活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希望各自竖起义旗招兵买马,想吸引更多的人挤到一条道儿上去。我总觉得流派是一条自然的河,不是人工开挖的。想加入什么流派的人也不要上当,一个流派能留下来的就是那么几个人,甚至是一两个人,到最后是他留你不留;一个大作家他自己就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并无传人或分支机构。
对于有关创作的许多问题,诚恳的讨论可以使大家都得到教益。本来,作家们讨论怎样写小说,写诗歌,那是十分正常的。可惜我们过去讨论得太少,除了捧打褒贬之外缺乏研讨。现在来了,但也迟了,河床干枯已久,堤坝一旦挖开以后便会形成高水头的冲击,本来想进行深入的探讨,却又被冲击的轰鸣声弄得昏头昏脑。这时候,弄潮儿们当然不能置身事外,但也要善于稳住自己,即当“怎么样写”讨论得十分热烈的时候,不妨悄悄地反问一下自己,到底“为什么”写呢?怎么样写和为什么要写本是一件事情的两面,严肃的作家们从来都是两面作战而不敢稍有偏废。如果仅仅考虑怎么样写,可能会越考虑越是无所适从,结果是灵机一动,随波逐流,这波可能是江河里的,也可能是海洋里的。
为什么要写小说?写小说就是要抒发胸臆。所谓抒发胸臆,大体是将自己对人生的体察、感受、见解、追求等等以艺术的方式呈献于读者的面前,使读者在欣赏的同时也使自己的精神世界得到扩展,总之是把人们的精神世界(包括作者自己)弄得丰富些,充实点。
作家在人民之间,是幸运儿。无数的同代人也受苦受难,也作出各自的贡献,可是除掉少数的名人之外,大多数人的功绩都被算入总账,归了大流。作家们却能另立账户,存入自己的劳绩,劳绩之中有许多是别人的无偿捐赠,经加工炮制而成。这事儿实在有点却之不恭,收之有愧。如果我们再不把他们的艰辛、梦想、觉醒等等加以艺术地表现,那就太有点对人不起了。许多人都称道中国作家有一种历史的使命感,我想大概就是指这一点而言的。
寂寞一点儿就算了吧,寂寞的本身也是一种美,只要心里的火尚未熄灭,外间的寂静倒是为创作提供了很好的条件,艺术的天才往往是在寂寞中诞生的。当新潮叠起,“怎样写”讨论得十分热闹的时候,不妨转身反问:我为什么要写呢?
198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