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读者想

作者:陆文夫 字数:7855 阅读:109 更新时间:2013/05/31

为读者想

因为读过和写过一点小说,所以常常想到一个问题:人们为什么要读小说?

  或曰:“这个问题属于读者心理学的范围。”

  也好,反正现在也不怕有人把心理学都斥之为唯心主义。其实,一个精神食粮的生产者,就象一个厨师,哪有厨师只管自己烧菜,不管食客的口胃?否则,你烧得起劲,他难以下咽,新书都睡在书架上,就等于饭菜都都倒在泔脚桶里。

  读者层

  人们为什么要读小说?这“人们”二字是指读者而言。读者很广泛,有老、中、青,有工、农、兵,其中还有不同文化程度,各种各样的经历、爱好与兴趣。所以说,一个作品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这“广大”二字也是形容其多而已,决不是妇孺皆知,老少咸宜。说白居易的诗老媪能解,我总觉得那老媪不是一般的村妇;或者是那村妇见官害怕,才不得不频频点头。事后也许会说:“那官家嘴里咕哩咕哩的什么东西?”

  一个作品,哪怕是伟大的作品,总是在某一个或某一些读者层中受到赞扬和欢迎。据我的知,在农村里土生土长而有阅读能力的人,读《阿Q正传》不如读《小二黑结婚》来得起劲。这不是说赵树理比鲁迅还要伟大,只是说明读者层的不同。

  由于读者层的不同,一个作者要通过实践,逐步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发现自己善于对哪一个读者层发言。在艺术的厅堂里,大多数的人都只有一个座位,至于这个座位是前排、边厢、加座,那倒无所谓。只有把厅堂挤得满满,才算得上是盛况空前。分属于各个读者层的人才会大声叫好,“文艺繁荣了!”如果有人违章越座,结果大概会被捡票员请回去;如果有人手执丈八长矛,大声吆喝:“统统向前,那后座只值两毛钱!”结果是厅堂里发生混乱、碰撞、甚至发生流血事件。人们逃之夭夭,所剩无几,读者把头向厅堂里一伸:“唷,空的!”

  所谓一席座位,那是指作品的个性与特色而言的。没有个性与特色的作品几乎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曾经存在过,但谁也记不清是在哪里。这不是说每个作品都要不朽,而是说酸、甜、苦、辣、咸总要有点味儿。什么味儿都没有,只能叫作是淡而无味,各种口味的人都不爱吃,各个读者层都不欢迎。如果你的作品是辣的,辣得四川人高兴,行了,你可以问心无愧。至于上海人反对,别慌,因为除掉“四川酒家”之外,还有“上海老正兴”,你不是独家经营,也不能包打天下。何况上海人也不都反对辣椒,要不然就会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以为上海的辣椒都是被四川人买回去的。问题是否辣得四川人也受不了,甜得上海人也发腻,那倒是要认真对待的。

  一个作者,要在艺术的厅堂中争得一席地位,那也是谈何容易!也许努力了一辈子只能是站在里面或是站在外面。但有意识的努力总比下意识的摆动要好些,是否有结果,也不能保证,因为作品的个性与特色也非随手拈来,不像加辣椒和加白糖那么容易,它是被作者的生活、思想、爱好、习性所决定的。只能顺理成章,不能故意追求;故意追求一种什么味儿,结果会发出一种怪味。你当然可以坚持,说怪味也是一种味,但这种味可以自奉,却难以待客。所以读者和批评家也不要过早地用一种特色去论定某个人的作品,作者也不要过早地把自己的手脚束缚起来。有些天才的作家,他的作品一开始就以其鲜明的个性与特色而称著于文坛。这是少数。大多数的情况都是有一段艰难的摸索和练习的过程。摸索中的作品有的没有发表,有的发表了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要使作品俱有鲜明的个性与特色,无非是要求作者认清自己的生活、思想的特点在哪里,从而有意识地用己之所长,避己之所短。且不说这所长和所短会随着生活、思想的变化而变化,就是要确定自己长在何处,也非一朝一夕。我们可以看到历代的作家都在不断地变法,努力在限制和反限制中摸索着前进。有进有退,有时是螺旋式的上升,有时是跳跃式地前进。最后才九九归一。这和违章越座不同,他不是抢位置,而是找位置,抢

  是违章,找是充许的。那捡票员还应该拿个电筒照着,帮助他尽快地能找到自己的座位。不过,这一切寻找与摸索都应当有个客观的标准,那就是你的读者是否欢迎。也许你还有其它方面的特长未被发现,也许你可以面对几个读者层,所以也不要以一次的成功而自定终身。要多方面去探求,有一个大体的目标,一点一滴地去积累;在一种可靠的基础上发现了自己之后,便须坚持下去。我们常会受一种好作品的诱惑,从而跃跃欲试,身不由己。结果是他那样写很好,你那样写就倒霉。最好是在看到好作品激动过一阵之后,取它一点东西,七变八变,投上自己的榫头。前人称之为取各家之所长而自成一家。即使不能成一家,个性也会鲜明些。仅取一家之长,不免流于摸仿,谈不上什么特色。从整个文艺来看,每一个读者(观众)层都应当有一大批人为他们服务。前些时放映电影《三笑》,不少人都有非议。你也不能说那些非议都没有道理,因为它了代表了一层人的意见。可是却有那么多的观众去买票,你有什么办法?禁止和封锁的办法过去都用过了,只能是带来爆炸性的后果。唯一的办法是有谁能写出个《四笑》来,笑得比它更欢畅,更有意义。艺术不能排斥,只能代替,而评论与指导等等,只有在可比的情况下才有实际的意义。现在,我们有很大的读者层没人为他们服务,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那后座只值两毛钱!”说句不确当的话,即使只值两毛钱吧,在我们国家的现阶段,也是出得起两毛钱的人很多,出得起两块钱的人很少啊!

  有点空闲

  “人们为什么要读小说?”以上只说了人们二字,为什么要读小说呢?

  答曰:“消遣。”

  “什么,简直是诲蔑!”

  别火,我这是指一般的读者在一般的情况下而言的。

  “那也不能叫作消遣呀!”

  是啊,我写下这两个字也是出于不得已。原来伟大的作家们沤心沥血,竟是供人消遣的?可是……应该叫作什么呢?工作吗,不行,工作时间不能看小说。教育吗,也不行,上课看小说老师是要没收的。通常的情况是:“我最近有点空闲,弄本小说来看看。”好了,叫消遣也罢,叫娱乐也罢,文雅点,叫美的享受也罢,总之是填空闲的。

  一提到闲字,就容易触动某根神经,什么“有闲阶级”,“帮闲文人”等等。其实,这些事儿都已经过去了。宪法规定,公民有劳动的权利,有休息的权利。现在每天工作八小时,每周休息一天;将来每天工作六小时,每周休息两天,看来,这“闲”字在人们的生活中将占更大的比例。如何使闲暇的时间过得更充实,更有意义,将是一个很大社会问题。君不见有许多为非作歹的事情,往往是在闲得无聊的时候发生的?读者讲看小说是为了消遣,作者也不要生气,因为消遣的办法很多,他能够拿起一本小说来看看,总算是对你看得起。他看得起你,你更应该看得起他,写什么,怎么写,语言的生动,情节的开展,都要从读者的要求和他当时的心理状态加以考虑。短篇小说开头的两分钟,长篇小说的第一节如果不能把读者抓住的话,对不起,他可能去找人下象棋,这也是一种高尚的娱乐和消遣,谁也不能说它比看你小说要低级。当然,光靠小说的开头也没有用,作者在什么地方松下来,读者就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最好是在创作的过程中,抽空把自己退居到读者的地位,或者是设想有几个读者站在你面前,观察他们在什么地方微笑,什么地方叹息,什么地方紧张而又激动,什么地方需要一点休息;什么地方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要从简;什么地方他们很想知道,要详细。什么地方应该顺其心意而发展,什么地方又要出其所料用奇笔;什么地方可以娓娓而谈,什么地方应该一口气到底……从而疏密相间,有舍有取,有起有伏,并且注意文字的音节。这么一来,那些冗长的叙述,那些叫人昏昏欲睡的东西便可排出笔尖。当然,这些话说起来便当,做起来很不容易。读者一口气到底,作者肯定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有时候力不从心,只好抱歉。

  或曰:“你这是迎合读者的心理!”

  对,迎合读者的心理又有何罪?试看花布的设计者,新产品的制造者,都在千方百计地迎合消费者的心理,他们的迎合有功,为什么作者的迎合就有罪?不能把迎合读者的心理解释为迎合读者的低级趣味。如果有迎合低级趣味的事儿发生,那也不能归罪于作者的迎合,而应该归罪于作者自己的心理。因为这里所谓的趣味,是指作品的思想、内容和格调而言的,前面已经说过,这些都是被作者的生活、思想和爱好所决定的。作者的趣味有多高,作品的趣味就有多高。掩饰或表露是可以的,随便升降是不行的。至于有人为了追求“票房价值”,违心地写一些东西,那不能叫作迎合,不如叫作投机还恰当点。回顾三十年来,在我们的国家里,这样的投机案件好像还未曾见过,还找不出一本堪称低级趣昧的东西,毫无趣味的东西倒是不少的!至于将来能否产生,却也很难保证,而且要预见到这种可能。这只能激励有志之士来进行紧张的竟争,不能光靠斗争。适当的批判也是必要的,但要十分小心,因为“低级趣味”这四个字的含义不太明确,误解也很多,容易扩大化。

  对读者来说,确实也有个趣味高低的问题,或者说是欣赏水平的高低的问题。这应当充许读者有选择的自由,有个相互比较的过程,有个欣赏能力提高的过程,来不得提耳面命。记得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写过一本小说《怎么办?》,小说一开头,虚设了一个类似侦探小说的故事,然后把笔一转,把那些爱看惊险小说的人骂了一顿,说他们的欣赏趣味如何低级等等,骂完以后再转入正文。看来这个办法也无用,事实证明惊险小说至今并未绝迹,而且也不能绝迹。为何?因为愿意挨骂的人不多,愿作消遣的人不少,何况一个人的文艺欣赏水平总是由低到高。没有平地就不见高山,我们总希望人人都能登泰山而小天下,却容易忘记千仞之壁乃拔地而起也。

  有点意思

  读者讲看小说是为了消遣,我们必须对这一特点加以注意。可是(世事复杂之处,常在“可是”二字),如果你写的东西仅仅是供他们消遣,那你不仅放弃了应尽的社会责任,而且还要挨骂。不仅是挨批评家的骂(可以略而不计),恰恰是要挨那些为了消遣的读者的骂。他们可能是先读后骂,可能是边读边骂,可能是隔了若干年以后才骂。这里只讲先读后骂。骂道:“最近有点空闲,弄本小说来看看,嘘,一本无聊的书!”

  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读者又是何人?情况千差万别,很难一一论定。只能舍两头而取其中间。假设这本书还有点情节,有点趣味,要不然的话这位读者也不会把它看到底。又假设这位读者不止看过一本小说,有一定的鉴赏能力。笔者据此而问道:“你既然把它看到了底,而且也消遣过了,为什么还不满意?”

  读者笑笑:“看看也可以,就是没有多大的意思。”

  这是一句平心静气的话,原来这看小说和打朴克不同,他于消遣之中还要得到一点意思!

  到底什么叫有意思,读者不会用一套理论来表达清楚,他们常用一种直感来论事:

  “这本书有意思,很独特。”

  “这本书有意思,很深刻。”

  仔细想来,这两句经常听到的读者评语也很有意思。所谓独特,是表明小说使读者了解到他所不知的事物;所谓深刻,是表明小说使读者理解到了事物的本质。要求对客观世界有更多的了解与理解,这是人类的本能,是千百万年来人类在求生存,求发展中锻炼而成的。如果没有这一点,人类就不会发展到今天。人们了解与理解客观世界的手段很多,小说这种手段之所以存在,因为它是以形象、情节、人物的命运等引人入胜,在惊奇、激动、欢乐、悲伤等等的感情起伏之中,使人们跟随着(想象中的参予)书中的人物,不知不觉地了解与理解了社会和自然。这种了解与理解的过程不吃力,有兴趣,是在一种美的享受中进行的,只有吸引力,没有强制性。这就是“人们为什么要读小说”,而且还读得入了迷,读得茶饭不思,晚上不睡,由消遣而变成受罪的缘故。人们理解与了解客观世界,不管其是否自觉,其目的都是为了适应和改造客观世界。小说作为一种手段,当然也起这种作用,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小说的教育作用,社会功能等等。

  说来也奇怪,读者不大肯承认小说的教育作用。很少有人是为了受教育才拿起一本小说来的。当然,也有少数人受了别人的推荐,说某某小说有教育作用,书中的某某人物值得学习,或者认为看小说对做作文很有帮助等等。但是当他拿起一本小说来时,立即被书中的人物所吸引,而把受教育和做作文等等忘在一边。甚至当他发现书中有一大段话是在教育他时,他就会从艺术的境界中飘浮出来,放下小说,或者是很不耐烦地掀过一页。并非说作者不能在小说中站出来讲话,不能对事物进行评议。能,但必须是艺术的语言,必须在恰当的地方和恰当的时候,即当读者被纷纭复杂的事物紧紧攫住,你抽绪而出,并有所见地,讲出了读者已经感觉到但还讲不出的事理。对于这种形式的“教育”读者并不反感,而且觉得“过瘾”,还有点敬佩。究其原因也是读者不感到这是什么教育,而是作者以平等的态度和他一起探索着向前。小说的教育作用是在不被读者发觉,不被读者承认的情况下发生的,直至读完小说之后,或者是过了较长的时间之后,读者才承认某某小说对他很有启发,或者承认某小说使他的人生观和生活道路等都有了改变。这就是潜移默化。有时候也不默化,而是激化,仰天长啸,拍案而起等就是激化的表现。潜移倒是真的,而且潜伏期很长,年轻时看过一本《西游记》,直到胡子白了的时候还有一点“猴性”残留在心底。小说的社会功能不是直接的。它是先作用于读者,读者再作用于社会。作者的设想和读者的感受二者并不相等,因为读者都是有文化,有见解的人,他们会加,会减,会补充发展,会曲射扭折。潜移默化的情况比化学变化还复杂,无法用结构式来加以表现。作者当然会用倾向性把这种变化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但也不能完全加以控制。一个作品对社会起了巨大的作用,作者往往并未预计到;某些地方所起的副作用也往往是始料之所未及。因为读者是能动的,社会也是变化着的。作品只是个火种,它掉在干柴上才能引起熊熊的烈火,掉在冷水里只能是吱溜一声熄灭。火种不等于烈火,干柴也很难自燃。一个作品对社会所起的作用,有时候并不完全在于作品的本身,而在于这个火种是否落在干柴上,抑或是落在油池里。粉碎“四人帮”之后,出现了许多激动人心的好作品。其中有些作品,你也不能讲它在艺术上如何尽善尽美。但它却是火种落在油池里,火光与浓烟便滚滚而起。所以,光从艺术的本身来看问题,你就无法解释它的社会作用;光从社会作用来看问题,又无法解释艺术本身的规律。艺术对社会的作用,是多种因素的统一,而且要打破时间和地域的限制,不能只看眼前的实利。伟大的作品有时就像理论科学一样,好像无所用,但却无所不能用。一部《阿Q正传》,有些读者层看不懂,可是却被看懂了的人用到了今天。看样子还得世世代代用下去。曲高者和寡,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高曲必有众和。所以在谈到小说的社会功能时,必须着眼于人(读者)。如果说作家真的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话,那也就是说:作品是管灵魂的。一个灵魂高尚纯洁,疾恶如仇,从善如流的人,他能做出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情?在什么时候做?在什么地方做?他自己做还是他的子孙做?你怎能加以限制和规定!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什么写历史,写现在,写中心等等,都是一种“立竿见影”的想法,是把文艺的社会作用看着是一种物理的作用,即作品以什么力作用于读者,读者就以什么力作用于社会。因而热衷于搞“定向爆破”,这种“定向爆破”搞得多了,也真会产生一种物理作用,叫有一作用必有一反作用,读者不看了!

  197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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