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有来者是王芳
后有来者是王芳
我到苏州半个世纪了,人在一个城市里不能蹲得太长,太长了就会滚得一身毛,好像什么事情都和自己有点连系,而且还要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所熟悉的人和事会遭受什么不测。传说中有一个沦为乞丐的文人,大雪纷飞时冻得无处藏身,只得钻进农家的草木灰堆里,把讨饭瓢当作帽子扣在头顶上,稍稍暖和了之后就诗曰:“身焐灰堆头顶瓢,不知穷人怎样熬?叫声老天歇歇风,救救穷人在难中!”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下放到黄海之滨,冬天冻得缩在墙角里,忽然听说苏剧团和著名的苏剧演员庄再春,导演易枫也被下放到邻近的一个公社来了,顿时产生了那种“不知穷人怎么熬”的心里。我看过庄再春演苏剧《醉归》,那简直和诗一样的美丽!那么美的戏和人,怎么经受得起海滩上的风雪?
易枫约我去探望庄再春,到达时日已偏西,庄再春穿着老棉袄,戴着绒线帽,当门坐着,在那里剪螺丝。螺丝在庄再春的手里转动着,叮叮当当地掉在脸盆里,门外的北风刮起黄沙,打着旋子向海边飞去,我觉得那清丽婉约的苏剧也随着黄沙飘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荒野苍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忽忽过了二十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又看到了苏剧《醉归》,我事先也没有打听是谁演花魁女,还以为是庄再春又上台拼老命,心中有点不忍,我很害怕那无情的岁月会冲毁一个美神的化身,戏剧可以抡救,青春却无法永存。
花魁女出埸了,几声吴侬软语,跟着就是一声叹息:“月朗星稀万籁幽,一腔新恨转家楼。”一个完全陌生的青年演员登埸了——王芳!
在一埸浩劫中长大的年青人能演花魁吗?要知道,这花魁女不是一般的妓女,历代文人笔下的妓女都不是真正的妓女,都是流落风尘的美丽、善良、温柔、多情的化身。从虎丘山下的真娘,到常熟城里的柳如是,直到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托尔斯泰笔下的马丝洛娃都是这样的。没有一点功力的人不要去写妓女,不要去演妓女,要不然的话,那妓女会成了真妓女,糟透!
王芳一登台就带有一种诗人的气质,举手投足不是风尘中人,而是温良秀美的古代女诗人。她没有把妖冶当作妩媚,没有把轻浮当作轻盈,没有把内心的苦闷当作无病的呻吟,她是那么的含蓄、深沉、娴静。对一个演员来说,最可贵的不是什么高难度的动作,而是一种难以描绘的气质。即通常所说的天生丽质。天生丽质不是天生的,也不仅仅是外貌的美丽,是一种内心美的流露,是精神状况的物化。最高明的演员是用心灵演戏的,唱念坐打是心灵的通道,即所谓的得手应心。得手而不应心者,那戏就少点灵气;应心而心不高雅者就没有那种高雅的气质。应该说,这一点是很难做到的,王芳似乎是个天才,一下子便进入了角色。
看完了王芳的《醉归》,不禁深深地透了口气,这不仅是一种难得的艺术享受,也是一椿心事的了结,当年在黄海平原上的担心并没有变成事实。苏剧没有消失,没有随那黄尘飞入东海,当我们担心苏剧消失的时候,那王芳已经三岁。
从此我认识了王芳,用不着打听她是师从何人,苏州这块土地是肥沃的,那些两鬓斑白的老阿姨,包括庄再春在内,她们对后来者的培养,要比我们这些局外人格外关切。一个人的成功无非是两点,一是勤学,一是苦练。勤学是师承,苦练是内省,没有老师的教诲,没有自身的努力,王芳是不会有如此的成就的。
苏剧的前身是苏滩,即苏州滩簧。苏滩和昆剧有着很深厚的渊源,王芳所在的单位是苏昆剧团,所以王芳不仅是能演苏剧,也是昆剧的传人,她不仅是能演文戏,还能演武戏,演完了花魁女之后能演扈三娘,一曲昆剧《寻梦》使人觉得她是张继青的妹妹。
我很少见到王芳,有时候会几年不见,但我总是不断地听到王芳的消息,一回儿到北京参加艺术节,一回儿到香港去演出,经常得到一等奖、二等奖和种种的荣誉称号,我想,这些都是应该的,是社会对一个演员的回报。我也在各种埸合听到人们对王芳的称赞,开到什么晚会的时候,人们都要问:“王芳有没有来?”这一句话可算是一种最高的奖赏,苏州人能认可一个演员也是不容易的。
我总以为王芳是一帆风顺了,可是有一次,我倍外宾去游一座夜花园,这夜花园是特地为外宾开设的,把苏州的地方戏曲和音乐一一加以陈列。外宾来了就演出,十多人要演,三五人也要演。我陪着外宾在那寒气袭人的厅堂里看一折昆曲,看完离开时,突然有人叫:“陆老师。”
我一看,是王芳!一怔:“你怎么到这里来?”我承认,我说这话是有点问题,我认为王芳已经是一个大演员了,怎么会到这里来练滩呢。
王芳不好意思地说:“陆老师,我们的工资低。”
“这里给你几个钱?”
“一天八块。”
一个名演员,一个晚上演唱十多次才拿八块钱。人们只知道曲高和寡,却不知道曲高价贱。那并不怎么高明的流行歌曲,一个晚上要成千上万呢!
我不禁又想起那首打油诗来了,诗曰:“身焐灰堆头顶飘,不知穷人怎么熬,叫声老天歇歇风,救救穷人在难中……”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