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太仓

作者:陆文夫 字数:1820 阅读:186 更新时间:2013/05/31

回太仓

我第一次认识太仓,是在1949的秋天,是作为新华社苏州支社的采访员到太仓采访的。那时候一切尚未恢复,从苏州到太仓还不通舟车,我是先到昆山采访报导昆山振苏窑厂的复工,然后再从昆山跑到太仓。我不认识路,只是认定一个方向沿着公路、大河向前跑,公路上的桥梁被国民党的军队在撤退时炸断了,有时候要卷起裤管来从河水的浅处踩过去。

  那时候的干部都是穿黄军装,佩带着军管会的臂章,腰眼里还有一支枪。我没有枪,却背着一架有皮老虎的蔡斯照相机,有人还以为是什么新式的武器。

  早晨从昆山出发,开始的时候还好,凉风习习,不多久便炎日高照,汗流浃背。特别是背,因为背上还背着一个背包,那是一条棉毯和一顶公家发的、被我们称之为小棺材的蚊帐。那时候没有什么宾馆,也没有什么轿车,干部出门集衣食住行于一身,全套卧具用具都是背在身上。背包背惯了倒也不觉得重,只是觉得热,背上不透气,汗水湿透了黄军装,那军装又掉色,把背包也弄得黄渣渣地。

  我带着介绍信到太仓县委报到,县委都是胶东来的干部,只有县长浦太福是太仓人,当年是在太仓打游击的,是一个有着许多惊险故事的神奇人物。县委书记李明堂,宣传部长马天云以及几位胶东来的老大姐对我都很热情,叫我小记者,是的,我当年才二十一岁。不过,那些叫我小记者的人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当年的干部除掉大首长之外,如果超过三十岁的话,那就是老头儿了,就和我们现在看六十岁的人差不多了。

  我在太仓采访的范围很广,从成立农会,成立工会,减租减息,推广良种斯字棉,直到当年冬天的修海塘。我对修海塘的印象很深,冬天江边的风特别大,干部和农民一起劳动,用石硪夯实泥土,石硪就是一盘园石,由五、六个人用绳把园石拉得飞起来,然后再狠狠地扑打下去,这种用石硪打夯的方法现在恐怕久已被人遗忘了。在太仓的时候,我到过浮桥、沙溪、浏河……差不多是用双脚走遍了太仓的各个区。记得还在沙溪镇上住过一阵子,为的是采访利泰纱厂,是住在沿河的一排工房里,夜里还有电灯,那是利泰纱厂的自发电。当时的太仓除掉城里有电之外,恐怕就只有沙溪了,不过,那电灯比煤油灯也亮不了多少,而且时亮时灭。

  那时候讲究记者要深入基层,每人负责一个片,我负责的是昆山和太仓,因为太仓县委热情接待,所以就住在太仓,住了将近一年。后来因为工作变动,就离开了太仓,这一离就是三十多年,苏州和太仓虽然不是远隔千里,无缘却也很难相见。

  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太仓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了,我才有了机会到太仓来开会、视察,才有机会回太仓。可是,这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当我回到太仓时已经是全不相识了,我找不到旧时的路,寻不着旧时的街,所幸的是当年县委所在地的一座小洋房还在,我曾经支着两块木板睡在那条通道上。

  旧踪难觅并不令人惆怅,我记得作为一个希望人民富裕起来的青年,夜里睡在木板上曾经幻想过,如果太仓的水稻亩产能够超过四百斤,棉花的亩产能够超过五十斤的话,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啦!如今,水稻的亩产已经超千斤,棉花的亩产也已经过百,然而,这还不是主要的,农业的收入在整个乡镇的收入中只不过是个零头!那时候我也曾在农民的家里吃住过,每天是一毛八分钱的伙食费,农民拿了我的钱好像很难为情,觉得没有什么东西给我吃。如今我不敢提出要在农民的家里吃饭了,如果提出来的话可能是一埸麻烦,那肯定是一桌酒席,而且不肯收我的一毛八分钱。女主人还会操着那很好听的太仓话:“陆同志,吃呢,我伲现在是吃勿穷哉!”

  1996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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