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何曾到九泉
一滴何曾到九泉
悼凡一同志
在苏州的文化界,凡是上了一点年纪的人,很少有人不知道凡一同志。他渡江到苏州时是宣传部文教科的科长,人称凡科长;后来是宣传部的部长,人你凡部长;后来是市委副书记,人称凡书记;再后来是政协副主席,人称凡主席。最后,仍称凡一同志。
其实,凡一是个文化人,多才多艺。他能写文章,会画画,会制作盆景,会木工,会裁缝,是烹饪高手……每种技艺都达到一定的水平,对盆景艺术还著有论文。
在反右派之后到改革开放之前,文化人当了文化官之后往往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和原有的文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练就一套防身术,以免哪位仁兄受到整肃时会受牵连;更有甚者,到时候还可以作高水平的批判,因为文化人整文化人最为内行,也像武林高手一样,他知道你的命门在那里,只要轻轻地一点,你就动弹不得,必死无疑。
另一种文化人当了文化官之后,你不觉得他已经当了官,他还是他,和未当官时没有什么区别。凡一同志就是这样,他当了一辈子的文化官,可他不是为了保官升官而当官,是为了文化事业而当官。他不和文化人保持距离,总是把自己也放在文化人的行列里。他特别欢喜和那些学有所长,有才能的人在一起,东拉西扯,谈天说地。谁都知道,文化上的创意往往都是一时兴起,是在谈天说地中产生的。不过,这在当时很危险,因为凡是有才能的文化人都欢喜出花样,乱说乱动,死不服贴。每逢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时,这些人就不灵了,昔日座上客,今日就要入另册。
凡一同志对这些入了另册的人从不避而远之,而是照常来往,并设法帮助他们。这一点,现在的人看起来也许觉得没啥了不起,可在那时却是难能可贵了。那时,一个人如果成了什么分子,某些非常熟悉的人见了面也不点头,在马路上见了便远远地避开,在小巷子里迎面碰上便把头偏在一边,好像是在查门牌似的。
我和凡一同志一起渡江到苏州,他是我的领导。我们一起在苏州渡过了这风风雨雨的五十年。我涉足文坛,写写小说。那年头,写文章好像现在的人抄股票,偶尔行情看涨,赢了一点;一会儿大盘走低,输得光光的。1957年反右派,我在南京输光了,垂头伤气地回到苏州来。凡一说,当年你到南京去我就有点不同意,如果还是在苏州的话,也许不会出事情。我说那也不一定,我在苏州也是在劫难逃,你想保也保不了。他也点点头,好吧,你想当工人就按排你到工厂里去,先劳动几年再说。
我到苏州机床厂学车工去了,苦苦地劳动了两年多,表现得不错,还评着个先进生产者什么的。后来南京又要成立创作组了,为了体现给出路的政策,在众多的新人之中也要有一个老的,便想到了我。南京有人来调查,苏州市委宣传部为我说好话,厂里的工人也为我说好话,二者一凑,我又到南京去当专业作家了。这一次,凡一也主张我去,说是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我在南京按着内心的伤痛,拍拍身上的灰尘,努力写好几篇小说,赢来一片赞扬,倒又像个人了。那年过春节,全家都高兴,为了犒赏我,便花四块多钱去买了一瓶茅台酒。年初二,我正喝着,凡一来拜年,门一推就闻到一股酒香,噢,你在喝茅台!我便邀他一起喝,两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上,喝得瓶底朝天,日子又好过起来了,痛快!
好景不长。过了两年,阶级斗争一抓又灵了,文艺界整风,我在南京首当其冲,被批得一塌糊涂,还要把我送到劳改农场去劳改。幸亏劳改局的人高抬贵手,看了材料以后说我的条件不够,只才被永远赶出文艺界,彻底下放回苏州,到苏纶纱厂去当保全工。这时候,凡一夫妻二人已调往北京,我们已是天各一方了。
天有不测风云。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凡一夫妻二人被造反派从北京押回苏州来批斗。我那时算是死老虎,虽然也要陪斗、罚跪、请罪,却是没有被关起来,可以上下班或是到街上看看大字报什么的。这时候,我和凡一又见面了,那是在乐桥附近的马路上,文化系统的走资派排成长长的行列,被押着到什么地方去批斗,凡一和钱璎也在里面。在那长长的行列里,有许多人当年是和我一起渡江过来的,在渡江行军的途中,我们曾经唱过一首行军小调:“长长的行列,高唱着战歌,一步步地走着,一步步地走着……”当年,那长长的行列要跨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如今,这长长的行列又在走向何方?
我站在这行列的外面,和熟人们十分尬尴地点点头,好像是笑,也像是哭。事也凑巧,看管凡一他们的工宣队队长是从苏纶纱厂抽调去的,这位老师傅和我同在一个技术革新小组里,他问我认识不认识凡一,我说当然认识,他说凡一这人花样最多,叫他拔草,他说要有工具,要不然的话那砖头缝里的草就剔不出来。我说,那当然,凡一做事是很认真的,我来替他们做点儿工具。我在技术革新组里是造半自动落纱机的,什么材料和工具都有,立即做好几把钢皮刀由老师傅转交给凡一。我想,凡一也不是真的要想剔尽市委小花园里的杂草吧,只不过是在消磨时间而已。
不久又和凡一见面了,那是在开明大戏院的后台,凡一和我都被造反派看管着,准备到时候押上台去!
这是一场苏州文化系统盛况空前的批斗大会,开明大戏院坐无虚席。主批对象是周瘦鹃,因为张春桥在上海造反派的大会上点了周瘦鹃的名,说他是鸳鸯蝴蝶派的头头,集封资修于一身等等。苏州的造反派当然不能按兵不动了,立即揿起了批斗周瘦鹃的高潮。凡一和钱璎多年主管苏州的文化工作,是牛鬼蛇神的保护伞,是周瘦鹃家的常客,当然要陪斗。陪斗的还有程小青,同属于鸳鸯蝴蝶派,只是少了范烟桥,因为他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后便去世了。我因为被“武林高手”又点了一次穴,说我是新鸳鸯蝴蝶派,是周瘦的徒弟,所以也恭忝末座。
当年的批斗大会也有程序。一般的是先唱造反歌,籍以壮胆、提神,造气氛。然后是大喝一声:把某某押上台来!某某被两个造反派跌跌撞撞地推到台上,双手被二人向后一拉,反背在身后,然后向起一拎??弯腰,抓住头发向下一揿??低头,此种动作称之为坐喷气式飞机。
可怜的周瘦鹃那么一把年纪,一天要斗几埸,已经被斗得昏昏糊糊地,不管造派的批判发言中如何训斥,责问,他都回答:“是格,是格。”其目的是免得挨打。
我和凡一,程小青,钱璎等人坐在后台,等待那个大喝一声,“把某某押上台来!”的时刻。押上台去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怕,习惯了也就有如一埸游戏,但也有些感慨系之,好好的一个人,不抢不偷,怎么会被人家押上台去,当众侮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凡一的心里当然也不好受,隔着程小青伸出手来:“给我一枝烟。”
我递了一枝烟给凡一。程小青已经戒烟了,却也要一枝。我们三个人刚抽了两口,冷不防,一个造反的小青年走上来就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我咀边的香烟打飞:“你还抽烟!”
程小青连忙把烟灭掉:“小同志,不要打人嘛。”
“谁和你是同志,我还没有打你呢!”
凡一却把身子转过去,不知道是把烟藏在哪里。
这就是我和凡一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埸“后台会”,留下了一点不那么愉快的记忆。
粉碎四人帮之后我们相会的机会很多了,而且都是比较愉快的。有时候是会议上,有时候是在宴会中。我们抽烟时再也没有人来打耳光了,可我们却都把烟戒了。酒不能戒,碰到一起就喝个够。每年春节,凡一家必然要打电话来,召集我们几个老人去吃一顿,十多年来从未间断过。那不是什么请客,而是凡一的烹饪技艺表演;那些菜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只是饭店里绝对做不出来,因为这菜里除掉美味之外,还调和着漫长的岁月和那深深的情谊。
国庆五十周年的时候,凡一和我都去参加了文联召开的座谈会。他很激动地谈起戏剧方面的许多问题,我却呆呆地看着这位当年的凡科长,想起了他对苏州文化事业的多方面的贡献,除掉昆曲和评弹之外,还有一点是鲜为人知的,他对苏州古典园林的修复也是功不可没。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对古典园林的修复和保护不是什么重要的课题,只是有一帮专家和学者在那里奔走呼号,提出建议,可是谁来组织他们,谁来调拨经费?凡一。凡一当时主管文化,让这些老先生都集中在文管会中,每年都为他们争取一笔经费,然后放手让专家学者们去做,凡一不加干涉。
专家们的意见也不统一,有时候会争得面红耳赤,凡一也不擅自作主,让他们自己求得统一。事实证明此种领导方法是极其高明的,苏州古典园林的修复只才免受外行的干扰,才能避免那种修建中的破坏。
在庆祝建国五十周年的宴会中,我和凡一坐在一起,谈起了五十年代我们接待外宾时吃过的一些菜,老年人怀旧时总觉得现在的菜肴不如过去的好。过了没几天,凡一家突然来电话来叫我去吃饭,我问他为了何事,因为春节还没有到哩。他说不为何事,就是为了吃一顿。我去一看果然如此,原来他是想证明一点:虽然风风雨雨地渡过了五十年,可他还没有老,还能操办一桌和过去不相上下的菜肴。廉颇未老,尚能烹饪也。可我看见凡一那端着盆子的手在颤抖,菜的咸淡也失调,这是他过去很少有的。
凡一欢喜喝酒,也欢喜藏酒,有好酒舍不得喝,藏着。我和他正好相反,先把好的喝光。凡一虽然不赞同我的看法,可这一次却拿出一瓶文化大革命前的五粮液来,我一喝大为赞叹,三杯下肚,又放厥词,劝他赶快把家里的好酒喝掉,免得来不及。凡一还是不同意,说是慢慢来,他要活到九十岁!
过了不久,我突然接到电话,说是凡一过世了,突发心脏病,抡救也来不及。这天夜里我睡不着,想起了当年如何与凡一从阊门外的万人码头一起踏上苏州的土地,想想他这一生也很可惜,看起来是当了一辈子的官,可也身不由已,他的才能并未得到充分的发挥,到了能发挥时却又髦髦老矣……想到最后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劝他把好酒先喝掉,他不听,如今是“一滴何曾到九泉”。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