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的和失去的
得到的和失去的
偶尔去闲逛商场,并不是想实什么,而是想见见世面,因为现在的商场一个比一个巨大,一个比一个豪华,不去看看也就少了点体验。看着看着就觉得应该买点儿什么了,否则的话就白白地享受了人家的灯光、空调和自动扶梯。买什么呢……买双鞋吧,脚上的一双皮鞋已经穿了七、八年,它忍辱负重的时间够长的了,也该让它到该去的地方去。
自动扶梯把我送到了三楼,三楼是卖鞋的。
上得三楼一看,楞了,那卖鞋的铺面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鞋的陈列是从平面到立体,从女鞋到男鞋,童鞋还另有专柜。我站在这个鞋的海洋前眼花缭乱,无从下手,再加上那营业员的态度特好,你刚在鞋柜前一迟疑,她就笑容可掬地站在你的面前:“老先生,你看这双……”
老先生多年来都是看惯了营业员的爱理不睬,看惯了倒也习以为常,突然受到如此的关照倒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吓得不敢在鞋柜前停留。算了吧,脚上的这双鞋也没有坏,买不买都可以,世界上有这么多的鞋,要买时可以随手拈来,何必着急。
我在鞋的海洋里徜徉着,对周围的鞋并不介意,倒是勾起了这半个世纪来对鞋的许多记忆。想当年每得到一双鞋都不容易,都是那么的激动、满足,万分珍惜。几乎是每一双鞋都有一段故事,一番情意,都留下了一番辛酸和难忘的记忆,那不仅仅是鞋,实在是生命的形迹。
小时候从梦中醒来时,往往看见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纳鞋底,那细长微弱的拉线声充满了温馨,轻轻地催眠。那时候,如果能穿上一双新鞋,那就等于过节,连走路都有些轻飘飘地,把新鞋当宝贝。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我到镇上的姑妈家去。乡村里的路都是芳草小迳,早晨的小草上挂满了露水,穿着新布鞋走路,等于是穿着新鞋去淌水,罪过。于是我便脱下鞋来拿在手里,不怕戮痛脚,也不怕划破皮,赤脚走到街头的石板路上,然后再到石码头上去洗脚,穿上新鞋。脚划破了无所谓,明天就会长好的,母亲做一双新鞋却要几十个夜晚不能入睡。
等我读到小学五年级时,母亲的眼睛已经看不大清楚了,那鞋都是我的姐姐和表姐们替我做的。学校离家很远,每个学期只能回家一两次,所以每年开学的时候都要带五六双甚至七八双布鞋到学校里去。姐姐知道我的脚长得很快,怕我穿小鞋,所以那鞋的尺寸是一双比一双大一点。她没有想到我在学校里欢喜踢足球,还要做一种叫作“打监”的游戏,那游戏是在操埸上不停地奔跑,学校的操埸都是砂砾,布鞋的鞋底哪能经得起如此的打磨呢!特别是踢足球,嘣地一个高球,鞋口裂了,只好去找老皮匠,在鞋口上补块皮,在鞋底上打个掌。即使如此,也不能按照姐姐的设想,由小到大地去穿鞋,我不得不穿大鞋了。穿大鞋也不舒服,那鞋不肯跟脚走,只好用小麻绳绑在脚上,“打监”和踢足球就不方便了,嘣地一个高球,鞋与足球齐飞!
读高中时到苏州来了,我是穿着蓝布长衫和黑布鞋来的。那时候的同学有的是西装革履,有些也穿长衫,但往往都在长衫的里面穿一条毕挺的西装裤,和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我禁不住那种物质的诱憾,总觉得穿布鞋的人要比穿皮鞋的人矮了一截,要卖皮鞋!
我带着所有的钱,跑遍了平时曾经留意过的皮鞋店。这是一种屈辱的购物经历,因为口袋里的钱和鞋价很难统一。那时候的售货员也把顾客当作上帝,可是他们的目光犀利,能从你的衣着和气派中看出你的钱包的大小,钱包大的人才是上帝,否则的话,你和他一样,大家都是上帝的奴隶。不过,钱包小的人也有去处,最后在一家关门拍卖,削价处理的小店里买了一双淡黄色的方头皮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穿皮鞋,但那滋味并不好受,留下了一种受侮辱,受损害的记忆。
后来到了解放区,这才又感到了鞋的可亲与可贵。解放区的妇女支前主要是做军鞋,用鞋来表达她们对战士的关怀、祝福与敬意。妻子送郎上战埸,小妹送哥参军去,没有一个不送鞋的。
战士们从村庄上走过时,妇女们站在大路边,看见那个战士的背包上没有鞋,便立即把一双新鞋塞到战士的手里,如果你不肯接受的话,她会跟着你走一二里。我们这些刚从蒋管区去的小知识分子,看了都感动得流泪,决心要为劳苦大众去浴血奋斗。在那长长的行军的行列里,你可以看见每个战士的背包带里都扎着一两双布鞋,有的鞋简直是艺术品,鞋底上还绣着许多花纹,你可以从这些花纹上看出人民的深情与祝福,不眠之夜,千针万线,一针一个祝福,盼望亲人平安地归来。有许多关于军鞋的故事至今听起来还会令人落泪……
我还在鞋的海洋里徜徉着,不是在寻找我所要的鞋,而是在寻找那些失去了的情结。商场里的鞋琳琅满目,万万千千,可有哪一双是慈母手中的线,是亲人心中的爱;是人民的祝福,是战士的眼泪。现在要得到一双鞋是十分容易了,可那失去的却永远也找不回来。
1997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