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山亭畔忆旧事
道山亭畔忆旧事
有机会参加了母校七十五周年的校庆,在道山亭畔走了几个来回。这道山亭已经面目全非了,可我对母校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十五年之前。
那是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刚刚胜利,我从泰兴来苏州求学。苏州的学校很多,苏高中是首屈一指,全国有名的,报考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地板上都睡得满满的,平均要四、五十人中才能录取一个。我在初中学习得并不太好,特别是数学差劲,常在四十分上下浮动。再加上初到苏州这个天堂,早被虎丘、灵岩弄得神魂颠倒,根本谈不上什么临死抱佛脚的复习了,只是硬着头皮到苏高中去碰碰运气。
那时候的苏高中刚从宜兴复校来苏州,三元坊的校址被国民党的伤兵占据着,初中部和高中部都挤在公园路的草桥头。我跑到草桥三场考罢,心就凉了半截,出了考场和别人对对题目,听起来别人都是对的,我都是错的。待到发榜之日,心里也不存什么希望,只不过跑到学校里去“张张”。这一张喜出望外,我的大名赫然在焉!而且不是备取,不是“扛榜”,大约总在开头的二、三十名之内。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考取的?想来想去可能是一篇作文帮了忙。作文的题目我记不清了,好象是一篇什么记游的文章。我读过几年私塾,又在姑苏游了这么一番,于是便用半文不白的句子,仿照《滕王阁序》的格局大加发挥。不知道被哪位阅卷的老师看中了,给的分数大概是很可观的。我的这种猜测也有点根据,入学以后我被编在丙班,那时共有甲乙丙丁戊五个班级,戊班是女生,甲乙班虽然不叫尖子班,但都是数理化比较好的,他们的课程都得比我们多,比我们快,但是我们也没有被遗弃的感觉,教和学还是很认真的。我们对一句格言的印象很深,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为了避免将来恨少,不如现在多学点。许多有声望的老师,他们上课并不按照课本教,都有自编的一套讲义,很多人到处去搜集这种讲义来学,好像掌握了什么秘密武器似的。
苏高中是个有名的“死读书”的学校,有一种尊重知识的风气。如果有一个人打扮得漂亮,家中富有,外面有势而又成绩不好的话,那就没有多少人瞧得起。如果一个人头发很长(不是故意蓄长发而标新立异实在是出于生活的马虎),经常是蓝布衫一件,但是考起来总是名列前茅,自然就会受到别人的尊敬、羡慕,被大家推举为级长什么的。我在抗日战争的动乱中读完了小学和初中,读得很马虎,所以一进苏高中便觉得特别紧张。再加上不懂苏州话,第一堂课下来听不懂老师讲了些什么东西。教英文的老师不讲中国话,倒反而能听懂那么一点。我本来的习惯是起身钟不敲第二遍不起床,穿衣、叠被、洗脸、奔饭堂等等,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以极精确的计算和最高的速度进行的。一进苏高中可不行了,天不亮就有人起床,打了起身钟宿舍里就没有几个人(也有几个睡懒觉的),人都到操场上,到学校的各个角落里去了,在那里背课文、背英文生字。吃早饭之前都得背它几十个,晚上下了夜自修以后,走廊的路灯下还有人徘徊。那时候百分之八十都是寄宿生,走读的不多。平时出校门都得请假,只有星期六晚上和星期日的白天才得自由。每个宿舍都有个室长,还有一个专职的舍监老师,专管点名、整洁、纠纷等事务。苏高中的校规很严,都有明文规定。犯了什么便得记小过一次,犯了什么便得记大过一次;三次小过算一次大过,犯两次大过便得开除。话虽这么说,被记过的人很少,开除的事儿我好象没有见过。
我们在草桥头挤了一年,学校和国民党当局多次交涉,要收回三元坊的校舍,大概是当局同意了,就是国民党的伤兵赖着不肯走。国民党的伤兵是很利害的,看戏不买票,乘车不给钱,开口便是老子抗战八年,动不动便大打出手,没人敢惹他们。突然有一天,草桥头苏高中正方形的操场上高中部的学生紧急集合,校长宣布,要到三元坊去驱逐伤兵,“收复失地”,除女生和身体弱小者外,高中部的学生全部出动,实际上是到三元坊去和伤兵干仗。学生们个个兴高采烈、摩拳擦掌,有人带了棍棒,有人拾了几块砖头,,几百人排队涌出校门,跑步奔三元坊而去!
占据三元坊校舍的伤兵其实没有多少,事先听到了风声,又见来了这么多的“丘九”,(那时人称国民党的兵为丘八,学生好象比兵还难对付,故名之曰丘九)眼看形势不妙,便从道山亭的后面翻越围墙落荒而走。校方立即把高中部全部搬到三元坊,并派学生轮流在高处了望,防止伤兵重新入侵。
当年的三元坊是一条小弄堂,仅仅能容两辆人力车交叉而过,而且路面坑洼,一下雨便是个大水塘。教学区在路西,就是现在的主楼,另外还有一座“立达楼”,一座“审美楼”。据说审美楼曾经是陈列美术作品和手工劳作的地方,这两座砖木结构的楼我见到时已摇摇欲坠,后来也修葺过,作过教室,现在都拆除了。另外还利用孔庙的一座殿,改作大礼堂和饭堂。宿舍区都在路东,一直延伸到沧浪亭的对面。这下子我们进出校门便自由了,可以借口回宿舍取物而到三元坊口买包花生米,或者是到沧浪亭去兜兜。
那时的学生最关心的有三件事,一是考试,二是伙食,三是毕业后的出路。考试最要命,期中考试叫小考,学期结束叫大考。大考简直是一场大难,逢到大考厨工都要少淘点米,学生们吃不下饭了,操场上也没有声音了,每个人都想找个僻静的角落去背笔记。那时候的道山亭是个很理想的复习功课的场所,山上有树木荒草,山脚下的水塘边长满了红蓼与芦苇。我们都欢喜在芦苇丛中做个窝,躺在那里复习。一场大考下来,人像脱了一层皮。时至今日,我晚上还会做一种恶梦,梦见进入考场以后,满纸的数学题一条也不会,急得惊醒过来,可见当年对考试的印象是极其深刻的。
虽然说苏高中的学生死读书,不大关心政治,但是你不关心政治,政治却要来“关心”你。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国民党日益腐败,物价飞涨,民不聊生,这自然就影响到学生的吃饭问题。
学校里的伙食,是由校外的商人承包的,一个包饭商简直是个饮食公司,能包几个学校,几千人的伙食。我记得,那时候的伙食费好象是每月交五斗米钱。早晨喝稀饭,到了第三节课人人饿得肌肠雷呜。中午是四菜一汤,名字好听,实际上是一扫便光。所以每桌都有个桌长,先由桌长在菜碗边上敲一下,然后大家便一涌而上,否则吃到第二碗饭时就只能白吞了。
女生和男生不同席,因为她们不大会抢。饭堂便是礼堂,方桌子分行排开,没有凳子,都站着吃。这么多人临时进餐,实在不好对付,所以那时候许多学校都流行一首打油诗:“饭来菜不至,菜来饭已空;可怜饭与菜,何日得相逢!”当时物价飞涨,老板为了赚钱,米里面有砂子,发霉变质(粮商的变质大米都向学校里倾销),伙食情况每况愈下。每个学期为了伙食都要闹点儿小风潮。小闹是针对校方和承包商,大闹便针对国民党(反饥饿运动)。苏高中的学生没有大闹过,小闹年年有,中闹也有过一次。所谓小闹大多是在夏天,大家相约多吃一碗饭,结果饭不够了,闹着要厨房里再烧,烧好了便一哄而散,饭只好馊掉。承包商很熟悉这种把戏,第二天便加个菜,或者是“逢犒”时肉片加厚点(每星期吃两次肉,每次一薄片,叫逢犒)。学生也组织伙食委员会,选举最能办事的人来监督,每天还派人去监厨,但也没有用,因为承包商总是和校方有关系,学生中流传着某人受贿赂,某人拿回扣等等的消息(也许是谣言吧)。有一次学生发怒了,吃晚饭的时候,不知是谁先把电闸拉了,饭堂里一片漆黑。突然哗啷一声,有人摔碗(菜碗是承包商供给的)。大家一听便明了,一起把碗祭起来,有的连桌带碗全掀掉。饭堂里哗啷啷响成一片,一阵碗声,一阵欢呼,胆小的都吓得躲在桌子底下。训育主任闻讯赶来弹压,但因漆黑无光,又怕为流碗所伤,只好作罢。这一次中闹也争得了一点权利,寄宿生可以不在学校里吃饭,到外面包饭也可以,悉听自便。那时候沧浪亭一带有许多包饭作,夫妻二人包十来个学生的伙食,价钱和学校相同,却比学校里地道。但也有人倒了霉,碰上了应运而起的骗子。交掉一个月的饭费,开头吃得非常满意,不到一个星期,包饭的夫妻二人抢购得不及时,半个月不到,物价涨了一倍,一个月的伙食钱吃不到二十天。到时候丈夫叹气,妻子哭诉着原委,学生都是懂理的人,只好加钱。凡此种种,许多争得了权利而出去吃包饭的人,只好又回到学校里,还受到包饭商的一点讽刺和打击。
读高中的学生,在高一、高二时比较安心,到了高三便惶惶不可终日。要考虑出路,甚至要考虑今后的一生怎样度过。当时的中学生,除掉考大学以外似乎有三种去路,一是回家结婚,当小老板、少奶奶、大少爷,这是极少数;一种是去当个职员、练习生什么的,这要有关系;一种是到农村里去当个小学教员,走这条路的人很多,据说在苏州地区这样比较富饶的农村里当个小学教员,每月也能拿到三石米。所以死读书的学生到了高三便对政治和经济发生了“兴趣”。我到了高三便不大认真读书了,和几个同学忙于看小说,看各种杂志,想着要改革那个黑暗的旧社会,可是怎么改革法,却也是茫然无知的。后来听说哲学这门学问是专管人生和社会的,便到图书馆里去借了几本皮面烫金,无人问津的哲学书来,躺在草地上拼命地看,这些唯心主义的哲学也实在太玄,怎么也看不懂。后来不知道从那里流传来了《大众哲学》、《新青年的新人生观》、《新经济学》等等的书籍,还有党在香港出版的文艺刊物(第一次读到了赵树理的作品),再后来还偷读了《新民主主义论》,这些书我一读便懂,决定不再徘徊,毕业以后便卖掉了所有的书籍和用不着的衣物,买了一双金刚牌的回力球鞋(准备跑路、打游击),一枝大号的金星钢笔,直奔苏北解放区而去……
我在苏高中的三年,纯粹是一个学生,知道的事很少,只能回忆一些学生生活的片段。
——原载《苏中教育》1980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