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与暮色 第三章
曙光与暮色 第三章
老人
1
多么冷的长夜。不知是几点了,曲?一醒过来就摸摸索索,口中喃喃有声。他伸长胳膊在身边摸着,觉得周身的关节都被冻僵了。他试图翻一下身,翻不动。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左腿蜷起一点,接着又蜷起右腿。他这样往上耸了一下身子,挪动了几寸:轻轻呼唤,声音含糊不清,好像舌头也被冻硬了。不过他唇边仍然带着微笑。他摸了一会儿,似乎在冰冷的黑暗中抓紧了什么,用力将被子往胸前拥着,抱着,浑身颤抖。柔软温暖的被子让他老泪纵横。他把头颅埋进其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多么幸福,在这样的一把年纪,在这惨淡的暮年……”他悄声诉说,几乎要哀求起来了。他拥紧被子,一下下喘息。后来这哭声终于把身旁的人惊醒了。
这是残破砖房里的一溜地铺,地铺上睡着好多人。他们像睡通铺的士兵,每人只占据很小的一个位置,挤得又紧又密。由于天太冷,每个人都蜷成了一团。他们的被子都很薄。
曲?的哭声惊动的是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坐起来。天太冷,他把被子紧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头。曲?仍在泣哭,两只瘦长的手揪紧被子。
“老师,老师,你怎么了?”
没有回音,还是一阵恸哭。其他人由于太困,还在睡着。年轻人点亮了一盏小油灯,把衣服披上,举灯照了照。他这才看清:曲?把脸拱在被子里,只露着白发稀疏的头顶。他看了有一刻多钟,终于忍不住,把老师揪紧的被子一点一点从那双满是裂口的手中挪开。老人两手颤颤抖抖,低喊: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他哭得更厉害了。年轻人轻轻摇动,安慰,最后又把被子围紧,把他弯向一边的身子扶正。这时老人的哭声才止住,睁开眼。他定定地望着年轻人,抖缩着把被子进一步围紧。刚才滚下的泪珠还在皱褶间闪亮。年轻人说:
“老师,睡吧,天还早呢。”
“你……睡吧。”
年轻人把灯熄掉。天太冷了,只是离开了被子一会儿,他的牙齿在打颤。逼人的寒气一下罩住了他。他弓着腰,没有*服,让被子把自己围住。他牙齿阵阵打抖:
“老师……快,快躺下吧。”
曲?应了一声,没有躺下。他就那么坐着,再也没有睡去。他想一直这样待到天亮。
他在咀嚼刚刚做过的那个梦。这个梦如果一直做下去该有多好。又是身边这个小伙子中断了一场梦中约会……
路吟当年与云嘉一起做了他的研究生,是他最得意的两个门生。后来云嘉成了他的妻子。这个夜晚她远在天边,而路吟却与他躺在了一块儿。不过曲?从心里感激他,在这个不幸的时刻里能与自己的学生在一块儿毕竟是一种安慰。在艰难的农场生活中,路吟像云嘉一样照料了他的生活。如果没有他,曲?可能活得更惨。他已经不能设想,一个人可以没有弟子。从来到这个农场以后,他差不多一刻也没有离开路吟。
曲?转到这个地方已经两年多了,怎么也不明白这儿怎么可以称之为“农场”。当时他从一个干校押解出来,听说要到农场去,不知有多么高兴。他认为那总要比待在死寂的、寸草不生的空房子里强。空房子恐怖、冰冷,远不如到田野上去沾两手泥巴强。那样反而要活得好一些。那一天颠簸的汽车一直往西,往西,不断地爬坡,最后转进了这座城市西郊的苍茫大山之中。在这层峦叠嶂、雾气缠绕的山隙里,怎么能有一个农场呢?他一路困惑,骨头都快散了。到达了目的地。不错,有一个农场,因为大门口的牌子上就写了“农场”两个字。可是门口有人持枪站岗。进得门后才知道,这是在大山河谷里开垦出的一片狭长的农田,顶多有十几亩;而西面山坡和谷地旁那一排排简陋的砖舍,却表明这里曾有很多农场工人。他怀疑这儿实际上是一处劳改农场,是真正的囚禁之地。他明白了:从“干校”到“农场”,这只说明他的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曲?在这儿发现了很多知名人物,有的尽管以前没有见过面,但早已有了文字之交。最使人感到欣喜和兴奋的,就是早在半年前失踪的路吟出现了。这个得意门生原来比他更早一步来到了这个地方。路吟一眼见到了他的老师,嘴唇颤抖着一声不吭。还是老教授伸出双手抱住了他。三十多岁的路吟已经生出了白发,眼角满是皱纹。路吟在老师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第一天路吟就告诉老师:这里的活儿很苦,管得极严,名为“农场”,实际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集中营;而这里的头儿叫“政委”,并不叫场长——那家伙老师会熟悉的……
曲?迷惑地睁开眼睛。
路吟说:“老师等着看吧,他每天都要训话,站队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他是谁了。”
从干校分批往外押解的时候,曲?曾经恳求说:“我没有别的要求,请把我和我的家里人分到一起吧。我要和云嘉分到一块儿。那里还有我的一个孩子。”
那些人只是冷笑,并不回答。他一遍又一遍要求,对方终于呵斥说:
“你还有脸提孩子老婆?你哪来那么多痴心妄想!”
他已经有三年没有看到妻子云嘉了。云嘉比路吟还要小一岁,如今在外省的一个林场劳动。孩子不知寄养在哪里。
曲?觉得自己肯定要死在这片大山里了。他现在别无他求,只希望能待在云嘉的身旁。如果那样,也就死而无憾了。在深夜,他曾对着满天星斗,说出这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奢望。他真的别无他求,他只恳求神灵答应自己一次,只此一次。
2
第二天一早他就明白了,这里的管理完全是军事化;与干校不同,这里的监管人员对待他们如同囚犯。大约五点左右就吹响了起床号,接着不管是否失眠是否困倦,即便是生病也要迅即起床。他们这些过去的“农场战士”编为一个个班组,班组的头儿要由他们当中挑选,并由这些人发出上工、熄灯和起床的催促。每天一早大家要飞快穿好衣服,到广场去听候每天一次的训话。每个小组作为一个单位先在门前站队,然后跑步汇集到广场。
一个农场是一个营,“政委”是一个大高个子,脸色黝黑,却长着一个奇小的头颅。他在远处一个人踱步,这边的队伍集合好了,才由一个头儿跑步向前,“啪”地打了一个敬礼。
“报告政委,集合完毕!”
“政委”缓缓地转过身来,背着手向这边走来,面带微笑。
这个人刚刚四十多岁,长得并不难看,只是脸太黑了。他一个一个扫视一遍,然后眯着眼讲话。他讲话不紧不慢,柔中带刚,总是不失和蔼。这就是整个农场的主宰者。
曲?看着“政委”,后来差点叫出声来。因为他突然认出了这个人,他是蓝玉!天哪,这不是当年到他们系里来的进修生吗?曲?还记得自己曾给他上过课,他也多次登门求教。这个进修生聪明,人生经验丰富,活动能力很强,最后毕业时竟留在了学校。不久就混乱起来,学校迅速分立许多派系,这个蓝玉统领了学校的一多半人马,一时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物。教授们噤若寒蝉,动不动就要被拉到台子上,弯腰曲背站上一天。突如其来的运动让人目瞪口呆,半年时间不到,过去那些有模有样的人都一次次挨了拳脚。有一个口吃老教授差不多是与曲?同时从国外归来的,他在一个批斗会上顶撞了几句,竟然当场被打断了两根肋骨。所有被揪斗的人都十分胆怯。有一次曲?他们被拉到学校附中的一个广场上,参加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斗争会。他们那天脖子上挂的牌子格外沉,格外大,而且上台之前还要剃阴阳头。剃头者手持一把钝刀,“滋滋”地刮着教授们的头皮,就连一个女教授也不放过。可是当剃头的人走到曲?面前时,那个蓝玉过来了,摆了摆手。剃头的人于是越过他,去剃下一个了。他记得当时蓝玉握住曲?的手说:“老师,坚持一下吧!”
就是从那个会场上下来,被剃了阴阳头的女教授自杀了。曲?痛不欲生。女教授与他共事十多年。不过他对蓝玉还是多少有点感激。这个学生使他免除了那把钝刀之苦和难以忍受的侮辱……不过后来蓝玉并没有使他摆脱一连串的劫难,最终也还是进了“干校”。这之前他并未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揪斗。他没有被打断肋骨,却被敲掉了一颗门牙。当时鲜血流了满嘴,他就把这满嘴的鲜血吐在了那些人的脸上。有人大叫:“嘿,臭东西狂吧?”
记得那会儿有人吆喝一声,他们就一拥而上。他那次被打得昏死过去,很久才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门诊部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蓝玉。蓝玉神色肃穆,见他醒来就握住了他的手:“老师,学生来晚了。我来告诉你,明天你去干校……”
曲?在这个寒冷的早晨,直眼看着在那儿训话的蓝玉,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
3
曲?对这片苍茫山地可不陌生。许多年前,更年轻的时候,他的腰板还能够挺得笔直,曾和三五好友乘车来这片大山里郊游。
记得那是第一次到西郊去。茫茫云雾后面隐藏着无限隐秘,起伏的山峦一片铁青色,一架高峰之后是更高的山峰。登上一道慢坡丘岭,他一眼看到了一棵坚桦,它的旁边还有几棵漂亮的壳斗科树木。时值初秋,树上的果子刚刚结出,壳斗上的毛刺柔软得很,使他想起年轻人刚刚长出的胡须。他注意到,壳斗科树木大半都有粗粝的皮肤和坚硬的木质。当然最硬的还是这棵坚桦。它大约有六米多高,长在通往丘岭顶部的阳坡上。四周最多的是松树,属于黑皮松,当年生的枝桠呈现出诱人的棕红色。狭窄的谷底还可以发现一两株漂亮的红叶树。加拿大杨和刺槐灌木随处可见,上面跳跃着黄腹山雀和银喉长尾雀。他一直清楚地记得,在离他一百多米远的一棵栗树上有一只鸟唱得多么欢畅委婉,同行的一个女教师告诉他:那是一只四声杜鹃。他瞥了那位女教师一眼,觉得她也是一只“四声杜鹃”呢。
他非常爱慕那些美丽的女性,当时他还不足四十岁,总是被一些热情激励着。他和同事们一块儿来山里远足,同行当中常有一二位女性。这些大山多为东北西南走向,最高的山峰还非常遥远,近处的山却不很高,轮廓清晰。据说这一带发现了几处矿藏,不久就会开采的。那天他们一直往前攀登,一会儿就热汗涔涔了,兴致很高。他们把衣服搭在胳膊上,只穿方格或洁白的衬衣。终于登到山包的顶部了。这时可以看到四周更低的丘岭,看到谷地上那一个个闪亮的水洼。河谷与山脉的走向大致是平行的,有时它们尽管被山麓阻滞,不得不沿着丘岭和沟壑旋转,但最终还是向着一个方向流去。一只雉鸡飞过,接着又是一只苍鹰在高高的云端徘徊。女教师指点着,有时尖声大叫,夸张得很。那时的曲?一点也不厌烦,他哈哈大笑,总是最先被打动。蹦跳的兔子,在草间奔跑的各种小动物,都让人发笑,让人兴味盎然。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让他们断定:重峦叠嶂之后一定会有一处庙宇,比如说尼姑庵之类的东西。他们询问了同行的地理老师,他摇头说不知道。
这儿简直太美了,尽管离市区稍远了一点。有人叹息说:“上了年纪到山里来住吧,在这里打一个草庵定居,真可以六根清净了。”他们还讨论了爱情、职业、清苦的生活和深邃的思维之间的关系。当时的曲?是极少数引人注目的独身人物,他还没有好好地接触过女人。大约是一年以前吧,他注意到了同行的这位女教师,觉得她扁平的胸脯、翘起的臀部,特别是有点枯黄的头发下开阔的脑门,浓浓的眉毛,随处都有些可爱。“美是各种各样的,”他在心里说,“关键是你能够寻找并且感受它们。”从那时开始,他准备认真地谈一谈爱情了。那个女教师很喜欢体育活动,打排球、篮球、羽毛球。她穿着运动衫,每一次得手都跳跃着尖叫一声,两条腿很长也很顽皮。她大概刚刚二十七八岁吧,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都喜欢在这个年龄里进入情况,即便一个姑娘也同样如此。“我很喜欢她……”他在日记上写道。后来他想给她写一封信,写了很长,但没能发出。他明白这只会是爱的独白。
女教师搞的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学科,因而他们在一块儿的机会很少。他想请教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显得有点做作。不过好在他们之间一直是两不相扰。后来他就去找她了,可是他提出一个问题,女教师就用左手捂着嘴角嘻嘻笑。他问,她又是笑,并不认真回答。而曲?刚把目光转开,就发现女教师在用眼角瞟他。他有点气愤。
回来后他在日记上写道:“她怎么能这样呢?”
那一天在西郊,接近中午时分他们才从山顶下来。这时候顶着一轮温暖的太阳多么舒服。有人指着山下的一个水湾,那是山谷转弯时滞留的一片大水,水边长着梢头发红的荻草。水边上有洁白的、粗粗的沙砾,这使人想到了海岸。女教师蹦蹦跳跳走在前边,下坡时险些跌倒。有好几次曲?想伸手扶她一把,后来都忍住了。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老讲师不断地与女教师讲话,还伸手拍打她的后背。姑娘转脸跟老讲师谈话,时不时地伸一下舌头。“怎么能这样呢?”曲?心中诧异。
到了水湾旁,每个人的情绪都高涨起来。有的撩水玩,有的在水湾旁边捡一点圆而白的卵石。他捡到一颗晶红的卵石,认为是石中*,“这个东西么,”他在心里想,“该送给一个人才好,这个东西太美了。”他的目光搜寻着旁边的人。他发现那个女教师仍然在和那个年迈的老讲师站在一块儿。老讲师看着水面若有所思,女教师高兴得嘴巴都翘起来——她一高兴就是这样:往上跳,尖尖的嗓子。噢,曲?发现了一只白色的水鸟——那是一只鹭鸟,正在那里梳理羽毛。可惜它被惊动了,抖一下翅膀,长腿跳动了两下飞走了。一片惋惜。可是没人责备女教师。“女人就是这样。”他心里想。
这片水清可见底,一些游鱼清清楚楚。有的鱼乌黑乌黑,像墨染的一样。“这是什么鱼?它怎么可以长成这样?”他不由得说出声来。一旁的女教师笑了。“她的耳朵可真尖。”他想。不过那一刻,他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睁大眼睛站起,伸展一下身体又重新蹲下。他发现自己长得那么瘦小。是的,有一次他称过,不多不少只有九十二市斤。“一个可怜巴巴的、体量较小的人。”他在心里说。而那个老年讲师身高一米八二,而且胖,腹部隆起,胡须浓旺。看人家总是把胡须刮得铁青,戴着眼镜。如果仔细些看就会发现,这人的一双眼睛就像甲状腺机能亢进一样,有点凸出,而且结膜一年四季发红。可这同时也是一双精明的眼睛,精明得一个人独居,见了女人就不苟言笑,总想标新立异。“这不过是我自己的观察而已,”曲?他认为这样的人一旦改变了姿态就变得分外危险,比如说他对眼前的女教师就活泼多了,“也许,时候到了……”
那一次西郊之行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里的山水、朦胧的山色以及山峦后面隆起的更高的山峰,都使他惊讶不已。他想到了某种人生的东西。那是一次了不起的预示——为什么,不知道。
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手紧紧扳住一棵柞木,伸手摩擦着它粗糙的老皮。他想起自己总有一天也要变得像这棵壳斗科树木一样苍老和粗糙。“那时候我就更加不可爱了。”他一直走在最后,前面的人谈兴正浓,好像完全把他给遗忘了。他在想:九十二市斤的人当然要注意寻找内在的力量——一个人总会有内在的力量。而内在力量的发现和凝聚、使之不断强大的方法,就是陷入沉思和冥想。可喜的是他从很早开始就明白了这一点,明白了他这一生将要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忍受内心的波澜,克制冲动,让冲动化为一种内力,并注意享受美好的精神生活、自己亲手制作的温情。他的一生不会富于喜剧色彩,可他多多少少也会是幸福的……往回走的路上,他稍稍有一点失望,又有某种激动和亢奋的东西在体内滋生。他牢牢记住了一个基本的客观事实,那就是:我是一个九十二市斤的人。
4
回到校园,他立刻走入习惯的生活。不过登上讲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话语有些艰涩。后来他思考了一下,认为这与那次西郊之行所思考的问题有关。是的,他将逐渐告别那种外向的、喧哗的外部生活,而要进一步趋于内向,埋头于自己热衷的事物。不过他又想到了那位女教师。“我想,我应该最后找她一次,或者两次。”
这样想着,一天黄昏他敲开了女教师的门。开门有些迟缓。门打开了,他发现里面坐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年老的讲师。讲师甚至没有站起来迎接他,只是露出一点克制了的微笑。当然了,老讲师在这所学校的时间比他长得多,在对方面前他只能算一个新手。可他已经是一位副教授,这在整个学校里,在他这样的年龄段中,大概还是极少见的吧。女教师热情地给他沏茶,一边沏茶一边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比如说“你有什么事情就谈吧”,等等。“这也是脱口就能谈出的事情吗?”他心里想着,接过一杯热茶。试了试,水太烫了,喝不下。喝不下,又没什么可谈的,于是很快也就告辞了。出门后他才想到:现在那个小屋里只有他们俩了。这又使他有些不安。他回头张望了一下关严的门,只得离开。
也就是这一天,使他第一次想到该了解点什么了。后来几天他稍稍一问,别人就告诉他:那个老讲师半年前死了老伴。“这么说,他是一个独身,像我一样的独身,只不过大了一点,很大。他大概有五六十岁了吧。”
仅仅是一个多月之后,学校里传出了一个新闻,老讲师和那个胸脯扁平的女教师就要结婚了。看来是真的,他们开始分发喜糖。“花花绿绿的糖纸真令人厌恶,”他在日记上写道,“这难道是合理的吗?”他陷入了痛苦,一连好多天都没有走出屋子。饿了,就简单吃一点食物,比如饼干糖果之类。暖瓶里的水已经变得冰凉,不过他仍然把它们喝得干干净净。最后暖瓶里一点水也没有了,他才不得不提着它走出。走出后立刻看到了明亮的天空和路上走来走去的学生,看到了道路两旁的冬青剪成了树墙,还有皮肤光滑的白杨以及在风中簌簌作响的叶片。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刚刚发生的那一点变化之外,一切都像原来一样。“一切都像原来一样,不过,然而……”他思索着。
这一整天他都在屋里思索。他在日记上写道:“我受到了爱情的打击。”总之,那是他第一次围绕女人认真深入地思考。尽管这一切从外部看上去很平静,然而他的确经历了热烈的阶段,最后好不容易才回到冷却。冷却,一下子就是十几年。他发觉自己的名望飞快增长,真可以说是名满天下了。他发觉自己也到了那位老讲师当年攫取一位姑娘的年龄了。“不过,我呢?”他不由得这样发问。他发现自己两鬓白发添得这样快。这期间因为焦躁难耐,他曾一个人在郊区转悠过,两次,不,大约是三次吧……经历了一些独特的事情。这也足够他回忆一生了。他又一次称了自己的体重,发现整整一百二十市斤。“咦?”他自语着,“一切都在增加分量。”这些年他很少把目光转向那位女教师和那位老讲师——当然了,老讲师成了一位副教授,一位平庸而幸福的人。他想:老讲师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还算硬朗,可惜过早地谢顶。他总看到老讲师提着一支黑色的拐杖,身边就走着那位女教师。女教师脸上有了皱纹,头上有了白发,人也变得格外爱唠叨。不过她一边唠叨一边掏出手绢给丈夫擦胡子上的脏东西。“我想这也不错。”他观察后在心里说。
有一次他尾随他们走了很远。“我已到了他当年的岁数了,我又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有人说事物总在重复,不过这一次可能是个例外。”就在这一年他招了两位弟子。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是这个时代的拔尖人物。他凭着自己特有的敏感一眼就把他俩辨认出来。“很好,”他在心里说,“很好的两个年轻人。”不过他没有把这些想法表述出来,只是用眼睛说了一遍。只有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他才张嘴。他一直在用这个办法保护自己的内心,所谓的那种“内心凝聚起来的力量”,“一种精神生活总是如此,是的,总是如此”。男的叫路吟,女的叫淳于云嘉。“淳于这个姓氏么……”曲?当时张嘴说了一句,“古有淳于髡,淳于越,还有……”他扳着手指,“噢,很好。”
一对杰出的年轻人来到了身边。一个星期之后的早晨,淳于云嘉用湿漉漉的拖把擦办公室的水泥地板,一直干得热汗涔涔。她抬起头,不由得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就在那一瞬间,曲?看清了她的一切。他发现了她惊人的美丽。曲?两手剧烈一抖,但他就势拍了一下桌面。淳于云嘉停住了手里的拖把看着:“老师……”
“你竟然……”
他刚刚说完这几个字,又想起了什么,左右看了几眼。四周没有任何人。曲?往前走了一步,脚几乎要踩在拖把上了。但他总算把那句完整的话说出来:“你竟然如此之美丽。”
拖把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啊,老师……”
曲?又回到了写字台旁,埋头于手头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掩饰。淳于云嘉喘息了几口,继续用拖把拖地。
后来曲?寻到一个机会,若无其事地问路吟:“你们俩入学前就认识吗?”
“不,我们俩从没见过面,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哩。”路吟说话还带着很重的地方口音。
曲?点点头。他摘下眼镜看了看这个小伙子。小伙子有点黑,有点瘦,个子在一米七左右,留着一个小平头。是个很神气的小伙子。
后来,曲?发现有个叫“红双子”的女学生经常来找路吟,她是学生会的头儿。他问了一下,知道路吟和红双子才是同乡关系,而且早在入学前就开始恋爱了。
“原来是这样。”他说。
他也稍微注意了一下那个红双子,发现这姑娘长得不算难看,机灵得很。特别可爱的是她生了一双吊眼,那眼角吊得可真是厉害。还有,她一笑腮部就出现两个酒窝。那么活泼的一个姑娘,有时却令人费解地沉默,而且沉默时下唇就要凸出一点:怔怔地看着路吟,看着旁边的一切……
农场与弟子
1
来农场的人却大半没有机会种地。曲?不记得当年那一次在西郊的大山里是否见过这一片平地。不过有一点他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这片大山可比现在让人亲近多了。如今山脉的岩石都裸露着,那些坚硬的花岗岩好像做好了准备,要磕破一些人的骨头。因为水土流失或别的缘故,山上的树木竟变得如此稀少,当年看到的那些绿蓬蓬的灌木和乔木呢?各种各样的动物呢?这儿只有一些人背着枪在四周溜达,还有远处一道又一道铁丝网在山雾中若隐若现。“那里是什么?是工事吗?”他小声问旁边的人,对方告诉:“那是与农场邻近的一座矿山,那儿的人跟我们一样。他们的行动更不自由。那里的活儿才叫累,那都是一些犯了重罪的人。”
曲?“噢噢”两声,回首望着,心里想:这个农场不同样有人持枪站岗吗?这儿的一切都是军事化。这里的人不再像干校时期,那时人人都有一个令人鼓舞的绰号,叫“战士”呢。他那时候一想到这两个字就不由自主地把弓起的腰杆挺直一下。
吃过早饭就要上工了。早饭粗劣得可怕:几块地瓜,一碗像刷锅水似的菜汤,再不就是一块变了味的窝头。食物粗糙倒不要紧,问题是量太小。他第一天出工后就觉得他们分配的食物太少了。还有一件让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劳动工具不允许随身携带,而是由一个地排车拉到工地;到了工地只待一声铁哨子吹响,所有的人要蜂拥上去争抢工具。工具有的早就砸破了不能用了,可是既不维修也不调换。他们故意把那些损坏的和完好的工具放到一块儿,如掉了把的锤子、折断的钢钎等等,都堆在一起。结果,取到好的工具劳动就轻松一些,取到坏的干脆就没法进行手头的活儿。监工的就在一旁督促逼迫,大声呵斥,这就迫使大家在铁哨刚一吹响就要没命地往前跑,有的不止一次给撞翻在地上。那些身体好的、年轻一点的人总是抢到好的工具……曲?有两次不得不拾起脱了把的铁锤和断掉尖头的钎子,不知道怎么使用,只得凑合着干。结果他花费了双倍时间也没做出别人在一个钟头里做出的活儿,等待的只能是斥骂和推搡。他咬着牙关。还有个规矩,就是不许别人代领工具。有一次路吟不顾危险,偷着为自己的老师多拿了一把好锤子,被一个人发现了。那是一个脸上长了很多黑色小凸块的男人,四十多岁,鼻子可怕地向一边歪扭,连带嘴巴也有点歪。他的一个习惯动作就是用两颗很长的门牙咬住下唇,发出“嗯”的一声。他一把抓住了路吟的头发,手劲太大了,路吟尽管还年轻,可是随着这一拽就在他的身侧连转了两圈——当路吟向一旁栽倒的时候,那人趁势又猛地一拽把他扶正,随手给了他几个耳光。他麻利地把路吟手里多余的锤子夺下来。路吟的嘴角立刻淌下血来。这一切曲?都看在眼里。他一步步往工具车那儿移动,当走到车旁边时,所有的人都领取了工具,车子上只剩下了一把破钎子。整个一天他就用这把破钎子凿着石头,两手握紧一下一下凿。石渣溅到他的脸上、头发里,泪水哗哗流下。他干脆闭着眼睛做活。一边的人吆喝说:“你这个反动老鬼,你他妈的把钎子捅进了哪里?胡捅乱捅,在家里对老婆也是这样吗?”
他睁开眼,发现那个石洞已经被凿得不成样子了。这些洞眼要凿到一定深度,然后放上黄色炸药,所有人都要隐蔽,轰轰一连串巨响,山崩地裂。他们用手用锹扒着那些滚落的石块,然后就用地排车拖到下边的一个低谷里。低谷填平后再铺上一层厚土,改造成“良田”。
可是到后来他才发现,他们开凿的石块不仅为了填平低谷,更重要的是要开掘出一条通道,而通道的一边却又伸出好多条洞子。他想不出这是做什么用的,也没有兴趣去打听。
曲?刚来农场不到一周就被拖垮了。他早晨爬不起来,发烧以至神志不清。农场只有一个简陋的门诊部,他们发现他病得很重,就不得不让人用地排车拉到山谷另一面去了。原来农场和那个矿山在合用一个规模不大的医院。他在医院里仅仅住了十几天就被押回来,不过他在医院里得知,进了这个农场的人到最后也许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刑期满了回家,再就是转到一些体力劳动部门去。“可是我还没有判呢,我是糊糊涂涂做起了囚犯。”曲?用钢钎一下下击打岩石的时候想:性质也许早就发生了变化。“多么罕见的奴役和侮辱。”他咬着牙。嘴里的牙齿前后落了好几颗,这时候说话都含混不清了,咀嚼粗糙的食物也费力得很。他常常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抓起来填进嘴里,嚼也不嚼胡乱吞食下去。
最难忍受的还是饥饿。那些比他年轻一点的人胃口好,常在劳动的间隙里寻一些可吃的东西往嘴里塞。像嫩绿的酸菜叶、柳树芽等,它们富含维生素,应该是有些营养的。有一次他看到旁边有一些灰蓬菜就拔起来,一边咀嚼一边抬起眼睛看监工的人。那个家伙本来也是一个犯人,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就被提拔为小头目,最后又成了监工。那人年轻,体魄好,不太像一个有学问的人。这家伙当着大伙的面就解开裤子撒尿,故意把尿撒在那些嫩绿的灰蓬菜和酸菜上面。曲?一看到这人立刻就停止了咀嚼,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因为他弄不清这些灰蓬菜上撒没撒过那个家伙的尿。
就在他重新抓起钢钎开凿岩石的时候,低头时突然觉得两眼一黑,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他已经不知多少次昏倒在工地上了。
2
生病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年迈的人病得实在不能上工了,就转到医院里。好多人再也没有回来。风声越来越紧,蓝玉他们对这个农场的管理也越来越严。他训话的时候一再提倡“军事化”,说“是真正的军事化而不是准军事化”。他让那些背枪的人来给犯人们进行“标准化训练”,这样除了上工时间外,余下的一点时间还要在小房前面的工地上跑步。在口令里要动作齐整,报数、奔跑,必须齐整,不准任何人掉队,还要学会打敬礼,学会发字清晰、干净利落地回答问题。这一切对于这一班人来说,十有*做不到。特别是曲?,他回答问题的方式令人发笑。那些持枪的人点划他的鼻梁,有时还用两根手指戳他的胸部。一戳老人就弯曲一下身体,好几次差点给戳得倒下来。他们做这些的时候,蓝玉就在一边看着。他瞥几眼,然后再做自己的事情。一帮人抱起拳头做出标准的跑步姿势,围着他旋转,跑成一个圆圈。他在中央喊着口令。常常跑着跑着,他猛一声吆喝队伍就得停下来。接着变纵队、横队,又是报数、齐刷刷打敬礼、稍息等等。
路吟和曲?分在一个组,他们总是站在一支队伍里,有时候还相挨着。没完没了地折腾,练完走步又要练摸爬滚打,不论年轻人还是老人都一律趴下,练习“携枪匍匐”。没有枪而且也绝对不能发给这些人枪支,于是就找来一些粗粗的木棍代替。它们比真正的步枪要长得多粗得多,携带起来很不方便。每个人都要抱一支这样的木棍在身旁挪来挪去,匍匐前进时,左手或右拐肘撑地,一丝一丝往前挪动。一旁指挥训练的人总嫌这些老家伙动作太慢,喊着:“快,快!”他们看着手表。曲?的衣服都磨破了,后来实在爬不动,干脆拄着木棍站起来。“你这个老东西,你敢站起来?卧倒!卧倒!”曲?赶紧俯卧在地,可是他再也爬不动了。“我爬不动了。”他说。
“你他妈的,原来的嚣张气焰哪去了?”指挥队列的人见曲?蹲下来,就走到他身旁,伸手把他的头颅使劲往地上按、按,最后曲?的嘴巴都啃到土上了。他闭着眼,用力地把嘴巴埋到土里。后来他不知怎么张开嘴巴,吃进了满满一嘴泥土。他咀嚼着,发出了咀嚼的声音。这声音怪诱人的,使旁边的人不由得歪头看他。
“老家伙脑子有病,你们看什么看?喂,你发什么邪气?”
那个人踢他一下:“吐掉,快些吐掉!”
曲?眼也不睁,只耐心地咀嚼。土里有几颗沙子都被他小心地剔出来。后来他一伸脖子,把满嘴的土咽下去了。那个家伙一扭身跑走了,高声吆喝着:“蓝政委,蓝政委,你来看,你来看看,这个老家伙吃、吃……”
蓝玉走过来,发现曲?仍闭着眼睛。曲?跪坐在那儿,嘴角流出了血,那可能是泥土里有什么东西刺伤了他。他仍然用舌头抿着沾了土末的嘴唇,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老师——”
蓝玉木着脸叫了一声。曲?仍然不睁眼睛。
“老师,是我!”
曲?像没有听见。他摸摸嘴上的血,又在衣服上擦了一下。一边的人吆喝其他人继续操练,然后转过来,呆立一旁。蓝玉说:
“他病了,把他抬走。”
“抬到哪?”
“抬到宿舍里去。”
持枪人吆喝了几声,过来几个人,他们小心地托起曲?,一个背,一个在后面扶。曲?的身体早已不足九十市斤了……两个人把他放在地铺上就离开了。持枪人站在屋里,等待走过来的蓝玉。蓝玉看看地铺上的人,对持枪人说:“你走吧。”
他把门关上,坐在地铺上,给曲?倒了一杯水放在枕边,又把曲?扶起来,拿了枕头和被子垫在他的腰部。
“老师,请你理解我,我只能做分内的事,有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
曲?一直闭着眼睛。
“你是一位有名的学者,我一直从心里敬佩你。你可能认为这是假话,但我要说,这都是我的心里话。也许你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好好留在学校里,跑到这个劳改农场里做什么‘政委’。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农场一年前被我们这一派里应外合接管了。我们来了不少人,再后来精简人员,只留下了几个。我是这当中的一个。本来我们都是一些心硬手不软的人,是你们这些家伙的死对头——一般来讲是这样,肯定是这样。不过也可能有一些例外,比如像我……”
曲?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只闪出一条缝,可是没能掩住的眼神尖尖发亮。
“你好些了吗?”
曲?尖尖的眼睛一直落在他脸上。
蓝玉说下去:“我过去崇尚的就是你这样的人物。我现在也仍然知道,任何事情无论多么激烈、热闹,都会过去的,所谓‘过眼烟云’。我读了不少书,还不能说就是一个浅薄无聊之辈。我懂得什么才是永存的,它的意义。当然,也许我们信奉的东西不尽相同,也许你们这一类人真的需要批判——我对你们的所作所为决不敢苟同,我的批判也是真心的。我反对的只是属于世界观范畴的东西,而不是其他。我承认有的东西应该算是中性的,是可以利用的,我从来就这样认为!我觉得我恰恰不应该在这个时期荒疏了要紧的事情。你知道我那时候几本书刚刚开头,运动就开始了。以前给你看过大纲。时间一晃就是几年,来农场以后我也没有把它们扔掉。你是不是有兴趣再看看呢?你还可以做我的老师。”
曲?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笑什么。他想起了那几本书的大纲:那也能算“大纲”么?何等拙劣!蓝玉把水杯端到他的嘴边,可是曲?紧闭嘴巴。
蓝玉叹息:“请跟我来一下好吗?”
曲?没有动。蓝玉扶了他一把,他站起来。蓝玉搀着他走出屋子。
3
在一排排破败的小砖房旁边,有一个阔大的茅草做顶的房子,这是少数监管人员居住的。这些屋子中间带走廊,走廊在屋子的背阴面,屋门开在房子的山墙上。从外边看去,这些草庵还比不上那些小砖房子神气,有点灰头土脸的。可是进了走廊才会发现,这里可比那些小砖房子讲究多了。走廊长长的,走廊旁边的小门就通向一个个房间。这里收拾得还算洁净,有像样的办公设备;木床上是叠得有棱有角的绿色军被,使人想起这里一切都实行军事化管理。被子上方的墙上还挂了一个军用水壶。一切器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蓝玉领他沿着走廊继续往前。可能要到另一个房间去吧,反正这几座茅屋座座相连,盖得如同迷宫。它们的内部由一条走廊串连一起,真有点曲径通幽。拐了两次,前边出现了一个黑色小门。蓝玉掏出钥匙拧了一下,打开了。
曲?进屋后,蓝玉赶紧反手把门关上。原来这是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里面光线很好。临窗是一个很大的写字台,写字台旁的书架上有一排排书籍。旁边还摆着一个小木桌,小木桌上放着一些纸张和工具书。小桌旁边有一张单人床,上面是洗得洁白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小桌另一边是一个沙发和一个茶几,茶几上有暖瓶杯子等。
蓝玉摆摆手请曲?坐下。曲?嘴唇颤抖盯着屋里的摆设,往后退了两步。
“老师请坐。”
曲?往前挪动两步,一下伏在了写字台上。他的两手碰到了那一排书籍,马上摸到了一本,随即颤颤抖抖打开。他的眼睛立刻放出了光亮。蓝玉看在眼里,笑了:
“像你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起码应该有这样的一间办公室,不是吗?”
曲?的书掉在了桌上。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费力地坐在了沙发上。
“你没有想到劳改农场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吧?”
曲?没有回答。
“这是学生专门为老师准备的!”
曲?站起来,全身抖动得像害了热病一样。他把掉下去的那本书捡起来,抱在胸口,摩擦一下,想把上面沾的灰尘擦掉。他的手指拨动着书页,口中喃喃。
“你如果愿意,从今晚开始就可以睡在这里。”
曲?闭上眼睛笑起来,笑出了声音。他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又摸了另一个口袋。
蓝玉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副眼镜问:“你找的是它吧?”
曲?戴上,低头看那一排书籍的名字,嘴里呜呜噜噜,念得含混不清。他来到农场之后就没有说过一句清晰的话,这不仅因为牙齿脱落:他的舌头也受了伤。如今舌头的一边已经严重溃疡。蓝玉这会儿说了什么他差不多都没有听到,只有一双眼睛在急速搜索。
“我在内心里从来也没有放弃远大规划。当然了,我们之间在某些方面意见相左,我是说我们有着不同的目标和方向。可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坚忍不拔的精神。有了这样的共同点,我们就可以好好合作下去……”
曲?转过脸来,手中的书掉在桌上。
蓝玉眨了一下眼,牙齿咬住了嘴唇。他的嘴角使劲瘪着:
“老师知道,我作出这个决定冒了多大的风险!一切事情只能秘密地进行。按你目前的处境来说,当然是不能与我合作的,可是经过一番周密安排,这已经变成了可能。你尽可放心。你如果同意的话……”
曲?笑了。
“你可能觉得这太不现实了吧?我要说的是,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将各得其所。同时这也是我帮助你的一次机会。但愿我们都不要失去这次机会。”
曲?还是看着他。
蓝玉牙齿磕碰得发响:“你自己可能也明白,所有进了农场的人已经不可能有任何前途了,他们都是犯有重罪的人,就像书上说的,‘恶贯满盈’。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是如此。谁都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断有人自杀,又被我们救过来……当然,我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惜的,也并不认为自杀的人过分悲观。有一些死心塌地的家伙干脆就拉到矿上去了,那里可比这里严厉得多。很残酷是吧?我们却认为这也是自然而然的。我替老师想了很多,具体办法是:当你希望开始工作的时候,你就可以提出,说有重要事情要做出交待——这样你所在的那个班组就会把情况汇报上来,我就可以让你到这儿来。你可以随意在这里读读写写,休养身体。你还可以到医院去做一次全面体检。你看,这是一种舒舒服服的疗养生活。只要你按我嘱咐的去做,也就行了……”
蓝玉说着这些,右手的虎口卡在下巴上,好像随时要把自己的嘴巴捏住似的。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并不抬头。曲?坐在沙发上,紧闭眼睛。后来他站起:“你是想让我先做完知识苦力,然后再死。”
“老师未免太悲观了。”
有人敲门。蓝玉停了一瞬,过去把门打开。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看了看沙发上的人,又看了蓝玉一眼,回手把门关上。
曲?仍闭着眼睛。蓝玉说了一句:“老师抬头看看谁来了。”
曲?不认识面前这个女子。看了一会儿,他才发现了她身上某种熟悉的东西:一双吊眼。不错,是这双眼睛让他记起了这个人。还有,她面颊上的酒窝——一微笑它就出现了。不过这张黄而瘦削的脸庞已经比记忆中的那个显得苍凉了。不会错,她是“红双子”。
曲?叹息了一声,两手在沙发扶手上拍打了一下。
红双子却迎上一步,叫了一声:“老师!”
与此同时,微笑却从她的脸上溜走了,她的脸变得木木的、板板的。她说:“老师,想不到吧?我比蓝玉晚来一步,在这儿已经快一年了。”
曲?记得这个红双子当年独身,像路吟一样。不过在后来的一两年,红双子已经成了那一派中最显赫的女性,泼辣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点上连那些男子汉都自愧不如。在一次批斗会上,他亲眼看见她手持一副带铁扣的皮带,只一下就把物理系的一位副教授****了。当时副教授脸上血花飞溅,捂着脸怎么也起不来了。事后有人告诉曲?:那个副教授的右眼大概从此完了。这个女人简直是一副铁石心肠。学校里还有传闻,说她和路吟的事情完结之后,和她在一起的几个头头脑脑当中的一个——最有前途也是最为英俊的一个年轻人,正不顾一切地追求她,然而都被她拒绝了。有一次那个年轻人喝了酒,他们共同看守一个要犯,午夜里那个年轻人对红双子动了手,情急之下红双子竟然掏出了怀中一把刀子,差一点废了他的男身。后来那个年轻人被拉到医院里去了,再后来他就失踪了……对于面前的这个女人,曲?有说不出的恐惧。他的嘴唇嚅动着,但没说出一句话。
“老师,你曾经帮过我一个大忙,所以我要好好照顾你才对。我到这里来,你明白,是为了路吟。当然,我也会好好帮你的,我这人说话算话。”
几句话说得曲?浑身发冷。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啊啊”几声站起来。红双子笑着去扶他。
蓝玉说:“老师,不要这么激动,请你坐下,坐下。”
红双子去倒水,滚烫的水放在茶几上。曲?的手把杯子碰翻了。红双子说:“这里的条件多好啊,老师该满足了吧?在这里,你就是和淳于云嘉一块儿过小日子也未尝不可。听说淳于老师——实际上她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正在外省的一个林场里,她比你现在的处境好一些。我倒真想看看淳于老师。不过你不要担心,像她这样的美人儿,天生丽质,无论受什么折磨也不会弄得老丑。说实在的,她可比我有福多了。你不这样认为吗?曲教授?”
曲?一声不吭,重新闭紧了眼睛。
挚爱
1
曲?的两个弟子渐渐变得引人注目。他们不仅学业优异,而且形影不离,打饭、走路,差不多任何时候总是在一起讨论问题。这两人有时候争论起来面红耳赤,更多的时候却是和谐亲近。假日里他们约上自己的导师一起出游,去野外会餐、去剧院,特别是到那个离学校不远的水库边钓鱼,夏天则去游泳。如果去水边太早,他们就坐在岸边等待太阳把水晒暖。路吟总是最先下水,然后邀请云嘉。他们的导师要待水更暖一些才走下来。淳于云嘉总是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导师。
路吟一个人跳到水里时,岸上的曲?和云嘉话语都少起来。有一次她突然说:“老师,您的年龄和我爸爸差不多,可我有时候觉得您就像一位兄长。”
老人笑了。他一笑眼角就有了许多皱纹。云嘉低下头,一会儿又仰脸去看他两鬓的白发。老人自语:“我在矛盾和痛苦中送走了最好的年华,拾起拐杖才记起遗落的东西。”
老人转过脸,看到的是她那红润的嘴唇。他的目光不由得又往下滑动,看到了高耸的胸部。她穿了一件白底紫花连衣裙,颈部露出细润的肌肤。他真想伸手抚摸一下她那乌亮滑爽的头发。“这狗念头真不能容忍。”他在心里念了一句,抬头去看远处的路吟。
水中的路吟一口气游了很远。大概他想表现一下自己极好的水性,或是故意让这边的人为他担心,这会儿已经游到了大水中央。“她就要惊慌地呼喊了。”水中的人一定这样想。可是他错了,这边的姑娘一直低头,像是把他忘了;直到很久她才抬起头,注意一下水中的那个黑点。太阳映得她的眼睛微微眯起。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无论是谁,只要注视一下这双眼睛,注视五分钟,就会……曲?站起,在水边急急走动。他提起放在一旁的拐杖。这拐杖实际上并不怎么触上地面,他只是那么提着。也许在整个学校里他是惟一给自己搞了一根拐杖的人。那是回国后不久,一次不慎摔伤之后的事情。不过那一次腿伤很快就好了,基本上不碍事了——为什么还不扔掉拐杖?不知道。也许让一支拐杖陪伴自己,它会暗暗提醒自己什么吧。“老年人的庄重啊,价抵千金。”他常常这样暗中叮嘱自己。
云嘉也站起来。他在急遽地思考什么。可是那种慌促和不安的神色还是让她捕捉到了。他只顾低头走着,一回头发现她离得那么近。
“老师,您怎么了?”
曲?叹息一声:“我刚才突然想到,我总算老得可以了……”
“您一点儿不老;在我眼里,您永远是生气勃勃的。”
“是啊,我不止一次听到自己的学生这样说了。可惜他们太乐观了。”
“可我不是,我是真实的感觉!”
“一点也不错,真实的——‘感觉’!‘感觉’啊……”
淳于云嘉低下头。她有点羞涩。这种羞涩使她自己多少感到有点不适。她随着他的脚步往前。当曲?转过身来时,总能看到她红色的脸庞。曲?咕咕哝哝,那极小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淳于云嘉却用力捕捉,尽可能不让一个字遗漏。“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谁也不可否认的奇迹——如此之完美,而且,是的,这是青春的美丽。什么叫‘自惭形秽’,什么叫‘丑陋’,每个人都应该明白的。这是一次多么可怕的、令人沮丧和绝望的遭遇。不过事情还好,一切还没有变得可怕的糟糕,还没有愚蠢到不可救药……好像是这样,嗯,一切正是这样……”
他把拐杖使劲捣了捣地,站住了。他不由得回头去看:又一次发现她离自己那么近,一股女性特有的气息一丝丝涌进鼻孔。他闭上眼睛:“哪一个人不想拥有她、抚摸她,那才是一个怪物呢,我平生最恨虚伪的人。妈的。”他说了一句粗话,跌坐在沙岸上。
远处那个黑点越来越近,最后游过来了,湿淋淋地从水中跳出。
“哎呀,你这个家伙,一个人游那么远,出了事怎么办哪!”云嘉嚷着。
路吟撸了一下水淋淋的脸,大喘一口说:“你真是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路吟把声音压低了说:“出事了,就再也不能上岸了,一辈子就看不到你了,那多可惜。”
她相信:路吟的后半截话并不想让导师听见……
一天晚上,路吟站在回宿舍的路上一个人张望。他在等淳于云嘉。可是她却久久没有走来。他就等下去。后来,所有的同学都从阅览室、从校园外面走进来,接着一处又一处的灯火都熄灭了。他简直说不出有多么沮丧,可他仍然不愿走回宿舍。他在路边踱步。正是春天,丁香花的气味一阵比一阵浓烈。他一直往前,伸手抚摸着路旁白杨,感受那种凉丝丝滑润润的感觉。他后来不知怎么走到了丁香树下,倚靠着,闭上眼睛想象——这种清香是从那个人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他想象她的眸子正落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种无所不在的、温柔的抚摸。噢,天哪,我怎么了?他将两手插在衣兜里,衣兜里有个什么东西,取出一看,是一块糖果。他记起这是好多天以前淳于云嘉给他的:导师一块,他一块。他一直装在衣兜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几次。只要沾过她手的一切都会变的,变成一件圣物。他闭着眼睛,仍旧倚在丁香树上。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像挨了一个霹雳似的,丁香树剧烈地抖了一下,又是一下。
他睁开眼睛,马上跳开了。有一个人在狠狠地踹树。微弱的月光下,他马上认出这个人正是红双子。她两手拤在衣兜上,目光生冷。往常那头可爱的柔发这时显得有些乱。她望着他,那双吊眼让人想起一种野兽的眼。不过他记不起像什么野兽。他首先觉得自己欠了她什么。他记起来了:很长时间没有去找红双子了,而她来宿舍时几次都扑了空。有一次她留了一个纸条,上面写了:我的小丈夫,你想往哪里跑?
过去,只要他俩分离的时候,她给他写信的开首都是这句话,称他为:“我的小丈夫”。因为路吟比红双子要小两岁。
2
他们这种关系已经很久了。他差不多忘记了两人是怎样建立起这种关系的。好像是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他们彼此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步,从性格、脾气,到其他各个方面。他们曾经爱得很深。如果没有淳于云嘉,他们仍然可以像过去一样。如同许多事物一样,爱情也需要在比较当中深刻地鉴别。上帝不知怎么给红双子和路吟安排了这样一个处境,把淳于云嘉放在了两人之间。于是那种不测的倾斜也就发生了。作为一个男人,路吟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这种近在咫尺的美。他凭男性的敏感发现:周围的一切人,无论是熟悉的陌生的、有机会接近的还是无缘与淳于云嘉说上一句话的人,都在或明或暗地爱慕着她。他甚至发现已经完全走出了“爱之幻想”的导师,在淳于云嘉面前,眼睛里也闪烁出异常的热烈。路吟似乎毫不犹豫地在心里决定:追寻一生,依恋一生,就为了这个叫淳于云嘉的人。
他尽可能地把一切都掩在心底,双唇一次次暴皮,还常常莫名地周身灼热,一夜夜不能安眠。他的头发开始脱落,食欲下降,眼睛露出了焦灼的神色。他用一切方法来掩盖这种躁动不安,比如超负荷的体育运动、让书山压得抬不起头来、发疯地背诵……可惜一切都收效甚微。
“怎么办呢?”他问红双子,实际上是问自己。
红双子在丁香树下凑近了端量他,右腿轻轻颤抖。那是一种习惯动作。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路吟就熟悉她的这个动作。
“怎么样?我的‘小丈夫’,这就算把我甩了吗?”
路吟不吭一声。她伸手把路吟的肩膀扳一下,左右拍打着路吟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我的‘小丈夫’,腮帮子都瘦下去了。看来你也不容易。你这个小家伙,你是想背叛我,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路吟感到浑身发冷。
“背叛这种事要发生也很容易,喜新厌旧才是人的本能。一个人如果不会‘喜新厌旧’,那倒让人费解,那才不正常。你喜欢那个姑娘,这不奇怪。其实我从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自己面临了什么样的挑战。不过我更自信:我的‘小丈夫’这辈子跑不了。”
路吟听到这儿在心里急急否定:“这你就错了,我离开你是肯定的。”
红双子听不到这句闷在对方心中的誓言,相反却提起了过去的誓言:“‘小丈夫’,你忘了我们曾经怎样发誓吗?”
路吟抬起头。
“我们发誓永不背叛,无论什么情况下,如果一个背叛了另一个,那么对方可以施以各种各样的报复。他不得后悔。是这样吧?”
路吟只得点头。这时他才感到一丝恐惧。“报复”两个字今天听起来是如此可怕。不过红双子这样一个柔弱的姑娘会怎么报复呢?这个问号只稍稍在脑际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滑掉了。
红双子说:“我也许不会报复你,不过誓言就是誓言,我只不过是提醒你:你发过誓。你如果要背叛,那就来吧。你的福气是摊了我这样一个人,所以你要背叛也不会成功。当然了,你的内心可以背叛。我是说,你起码名义上要是我的‘小丈夫’。”
路吟说:“这,不不……”
“你可能想说你并没有得到我、拥有我。是的,你这样说也对。可是你知道我早就把自己的一切都看成你的了,就像你手里的提包、随便的一样东西。你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把我取走。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渴望,哪怕你这样做了,第二天一早就背叛,我都不管。因为我知道你是我的‘小丈夫’。我是你的人,任你掌管,甚至是折磨和蹂躏,怎么都行。当然反过来你也是我的——你可别忘了这句话。”
红双子说到这儿右腿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笑吟吟的,看上去多么悠闲。路吟闭上了眼睛,真是难受极了。如果在过去,他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会不顾一切地去亲吻。现在却不能了,现在他想到的是淳于云嘉,想到了那一对真正的美眸。他觉得红双子的这番话听起来只能让自己厌恶。是的,厌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觉得人性就是这样的*裸,这样的残酷无情。面对着一个无辜者,一个执著者,他感到了透心凉。背叛者是我,一个从古至今重复出现的、了无新意的故事。是的,自己是一个永恒的被告。就是这样。
我有勇气做这个被告吗?路吟抬起头,双眼突然放出了光彩。他就这样看着红双子,说:“双子,我爱过你,那是真的,我的誓言也是真的。我对不起你——今天看这句话一钱不值。可是我只能这样说。我爱上了另一个人,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无论怎样都无可挽回了。”
四周那么静,露珠滴在地上溅碎了。红双子咬住了嘴唇一声不吭,像一尊雕像。她沉默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她问一句:“她也明明白白告诉你,说她爱你吗?”
“这与她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那就简单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会后悔的。我也不会报复你,因为——可惜——我没有那样的机会。”说完往前走去了。
路吟追上一步:“到底为什么?”
红双子转过脸微笑。于是,路吟最后一次看到了她那对有点邪恶也有点顽皮的吊眼。她说:
“因为你早就是我的‘小丈夫’了。你一辈子都会握在我的手里,握得紧紧的紧紧的。你看到冬天玩雪球的人紧紧握住一把雪的样子吗?你在我手里就好比那样,尽管透心凉,我也不会松手:我会一直让它在手心里化成水。”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从西边吹来一股风,好冷啊。路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红双子最后一刻的神情、她虚假的快意和潇洒。在月亮下、在凉凉的春风里,她走得多么轻松,摇晃着,从背影上看就像一个男子。
3
路吟料定那个夜晚是红双子最痛苦的时刻,就像他自己一样——不,自己的痛苦之中还掺杂了一些恐惧。那个夜晚的寒冷让他许久之后想起来都要全身打颤。每逢这时他就在心底求助于另一个人——那双人世间真正的美眸。他真想顺着她温煦的目光走去。是啊,快点让我摆脱那个夜晚吧,摆脱那个黑漆漆的夜色,它的冰凉的风。我将迎来我自己人生的夏天,在那个火热的季节,我希望看到一个肯定的微笑。有了这个微笑,我将藐视任何寒冷,抵御心底的酷责。
接下去发生的是什么呢?是路吟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挑战。这真使他措手不及。他永远也忘不掉,永远也不会相信。
有很长时间他都死死盯着那个腰弓鬓白、拄着拐杖、瘦小到令人发笑的导师,真想让他马上得一个暴病死去。或者干脆把他杀掉。老天爷为什么不让这个可爱的导师早早死掉呢?不错,他知识渊博,淳朴厚道。可是当一个老人渊博过了也厚道过了,那干脆死了算了。这个世界上凭什么还要留下他?留下他,以便送给别人一个残酷?他和她手挽手地往前走,即便人多的时候两人也要紧紧相依。刚开始的时候他像所有人一样,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孩子对自己父辈表达的关切,一种过分的殷勤,再也不会有其他了。好像所有人都忽略了老人家至今独身这一事实,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稍稍正视: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将如何抵御这近在咫尺的诱惑?她是淳于云嘉,校园里的海伦啊。
路吟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这种疏忽和愚蠢,“你简直是一个笨猪!”他这样骂自己,把手里的水果刀用力地在桌上摔打,有一次不小心竟然把手割开了一个大口子。那是他在极其愤怒和绝望之中做出的不小心的动作。他甚至想就势把水果刀塞到自己的小腹上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就是胸口上也行啊!”他真的明白了什么叫“痛不欲生”。淳于云嘉第一次郑重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完全没有考虑过与他的事情,没有。路吟说:“可是,我觉得你一定有自己的所爱,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外地?或者就在我们学校的某个角落?”
他急促地吐出一连串的询问,她笑了:“也许有那么一点儿,但你想不到的。”
“他是谁?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路吟绝望得嗓子都要哑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该瞒你。不过就是隐瞒也没有用,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
路吟努力地“发现”。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毫无结果。淳于云嘉像过去一样,除了待在自己的宿舍里,就是在自己的导师身边。导师似乎越来越衰弱了,走路差不多一直要淳于云嘉去搀扶。再也没有其他年轻人围上来,似乎也没有一个陌生面孔。路吟想:会有这样一种人,当他(她)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时,可以放弃一切。是的,我明白了,她是为了自己的事业而倾心于他……不过这种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我会等待,等待。该死地等待下去吧。这种等待差不多能弄垮一个忽必烈,再外加一个拿破仑。
我苦苦等待之时,谁又在旁边以逸待劳?
夏天到了,照例又是一个火热的夏天。淳于云嘉又穿上了那件连衣裙。老教授依然是那件制服——灰白色棉线上衣,裤子也是灰的,只有拐杖黑亮逼人。在这个夏天老人似乎年轻了一些,红光满面,双目炯炯,白发好像也变得如同鸥鸟的双翅。他们仍然在一起,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之中。她搀扶着曲?,尽可能将身体与他贴得更紧一点。就这样,他贴近了并感受了柔软而温暖的身躯,笼罩在特异的气息之中。淳于云嘉也常常在心里惊叹:“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滑向那个方向——一丝丝的滑动……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一个神秘的力量攫住了我,它再也不会把我放开了。”
教授一人独处时,仍在不停地写自己的日记,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几十年。他在这个夏天的夜晚写下了这样的话:“众所周知的那种爱与日俱增。”又过了几天,他又写道:“小伙子啊,这一回老夫可要与你争一争了。”
这儿指的是路吟。教授什么都看得懂。在这些日子里,他记起的是过去那一段经历,即那个胸脯板平、屁股翘起的女教师。他有好长一段时间甚至一直注视着她和老讲师的生活。他发现她与那个人并不般配,老年讲师后来很快患了哮喘病,在她的搀扶下一步三喘,呼哧呼哧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又别扭又难过。
“我很难过。”他在日记里写道。他仍然认为那是一种机会的丧失,而这种机会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很可能只有一次。重复的机会如果出现了,那么他就是一个巨大的幸运者了。如果紧接而来的机会比上一次更为诱人,那么他简直就是逢遇了天恩,赶上了奇特的造化。而眼下的曲?明明白白感到了那个机会的临近,“这好吗?这可以吗?年龄以及等等、等等。”他一次又一次自我设问。在设问中有一个问题越来越清楚了,那就是他难以抵御……
有一个夜晚,刚刚吃过晚饭之后,教授就提着拐杖向外走去。不出所料,女弟子就在路边等他。往常教授出来得要比这次晚得多,可是这一次大概他要故意甩掉其他的人,只顾匆匆地往前走。好像他已决定了要直赴一个目标,矢志不渝。
姑娘搀着他。他们走得都很快,甚至没说什么话。可是彼此都听到了“噗噗”的心跳。那天吹着微微南风,即将成熟的麦子散发出野性的香味。他们走到了离学校院墙很远的那片果林里。果林黑压压的,看果子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任何一个人阻拦他们进来。他们就在很快来临的夜晚里依偎。开始好像两个人都没有察觉是怎么抱在了一起的,反正只是那么相拥,没有任何难为情。教授一双骨节凸起的手按在她的头发上,一下下抚摸。淳于云嘉觉得教授在吻自己的头发。她哭了起来。后来她哭出了声音,一下抓住了教授的手,不顾一切地把脸埋上去。他觉得自己的手心被姑娘给弄得湿漉漉的。她抬起脸来,啊,微弱的星光下,教授看清了这双眼睛,看清了这个端庄秀丽的面庞。“她激动了,然而我更激动。”他在心里说着,一下吻住了她光洁滚热的额头。他好像一辈子也不打算把头抬起。淳于云嘉一声不吭,伸出手,从腋下抱住了瘦小的导师。“他多么瘦小,多么瘦小,像一个孩子,一个大孩子。”当她喃喃吐出这句话时,不由得双手一抖,“我说了些什么?真是荒谬得……”她笑了,笑自己的无知与热烈,还有那一发而不可收的执拗。
教授对着她的耳廓说:“为什么不呢?”
淳于云嘉再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抵住他。
4
那个夜晚他们一直在外边待到很晚。夜很深很深了,学校的大门一定关了——想到这儿他们略有不安,但只一会儿又坦然地往回走。拐杖捣地,咚咚有声。这时淳于云嘉的搀扶完全是象征性的。教授突然之间年轻起来,他挺起胸脯往前走着。学校那两扇灰色铁门果然关得紧紧。他这时不知怎么来了莫大的勇气,伸出拐杖“当当”地敲着铁门。传达是一个老头儿,年纪比他还大,被“当当”的敲门声给惊醒了,搓着眼睛拉亮了灯,咕咕哝哝骂着。开门一看见是教授和他的女弟子,这才点点头。教授嘴里吭吭几声,摇摇晃晃,谁也不理。
最不能忘怀的就是一个好姑娘的亲吻。曲?对此疯迷了。他一次又一次到淳于云嘉的小宿舍里去。同屋的女伴不安起来,淳于云嘉只得更多地到教授那儿了。
那是一个单身老男人的屋子。她在这里给他洗过了所有的衣服,彻底打扫了卫生。她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他写下的每一个纸片她都很好地收起来,脱落的纽扣,掉在地上的钢镚儿,她都小心地捡起。这样直到天黑,到深夜,淳于云嘉站起来说:“老师,我得走了。”
老师按住她的头顶,想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头发。可是在做出这个举动的时候,在他把她的头顶轻轻按下去的一瞬,他凝住了。他看到了她光滑的脖颈、洁白柔细的胸部。他把她抱在了怀里,梦呓一般倾吐:“也许这样地不可挽回但是无论如何……”
那个夜晚他们相拥着睡去,实际上他们除了亲吻就是说话和抚摸。他们对在耳廓上私语,彼此都给哈出的热气弄得湿漉漉的。淳于云嘉几乎一直是哭着。她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了这个年长的男人。她说:“你是一个多么坏、多么坏的一个人哪。不,你是我的小伙子,很坏很坏的小伙子。”
她觉得教授周身都散发出一股南方的茶香……
那个夜晚之后,曲?在日记上写道:“想不到是我让她告别了少年。我发现自己是一个老当益壮的怪物。”“我的爱人无一瑕疵。”
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让那个夜晚的回忆占据了脑海。
一切都在人们惊惧和欣喜的目光中流逝下去。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像别人一样,在过道里点起小炉火做饭,那种呛鼻的烟味弄得他俩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们笑着,邻居抱怨说:
“你们这一对老少夫妻要捣鼓着炼丹啊!”
人们并不怎么责备,只是哈哈大笑。邻居也喜欢他们,准确一点说是喜欢云嘉。“多么好的闺女,多么好的媳妇,就让小老头给得了……”他们私下说。
云嘉说:“你的一口牙齿多么好啊,别人到了你这把年纪都要试着镶假牙了。”
“我不敢想象戴上假牙你还会亲我。”
淳于云嘉抚摸着他的头,觉得这脑廓儿有点像儿童。她抚摸时,他就自语说:“从头颅上判断,我成不了一个智者。”
真的,他的头骨长得高低不平,很像一片起伏的丘岭。他觉得淳于云嘉抚摸他的颅骨,这就等于无言的玩笑。好在有漂亮的银发把它们遮住了。
在那些可怕的年头,那些剃阴阳头的家伙总是没有机会下手。如果他们把一头银发剃掉,那么他那高低不平、凹凹凸凸的头骨就会在强烈的灯光或阳光下暴露无遗。“这也没什么,我的爱人无一瑕疵。”他站在被辱的高台上,想到了完美无缺的淳于云嘉就感到了极大的安慰。“这没有什么,郎才女貌。假使我还算有些作为的话,那么……”他安慰着自己,一丝苦笑流出嘴角。那时候的口号声、呼喊声,都掩不掉他的苦笑。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心里正与一个人作着热烈的交谈。“情话恰如潮涌。”他在心里这样说。
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半夜里淳于云嘉常求他讲个故事。他有多少故事啊,他的经历毕竟深广。无数的故事,国内国外,恐怖的、曲折的和美丽动人的……
云嘉说:“你多么顽皮,你这个老小孩……”
“老”字常常挂在她的嘴上,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曾对她说过:“我如果欺负你的时候,你就会恨我。”
“你不会欺负我,你如果欺负我一次,只会让我感到好奇。”
不一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要想到路吟。痛苦不堪的小伙子已经几次生病,可是没有办法,他们想不出别的办法安慰他。他们都爱他,承认那是一个最好的青年。那个青年做梦也想不到终生的幸福会被敬重的导师夺走,而且还要与之长久地相伴。
真的,路吟与曲?被拴到一起批斗,后来又一前一后来到了农场。
双蛇结
1
铿锵的锤子声,迸溅的石渣和火星。这花岗岩真像我的颅骨:坚硬锐利,满是凹凸,除非用钢钎才能把它砸开。这坚硬的花岗岩下边埋藏了什么?是炽热的岩浆,是奇怪的宝藏,还是其他神秘之物?阵阵思念不可遏止。为了抵挡这思念,他只得用力地砸着钢钎。他发觉自己竟然可以做得十分熟练:右手刚刚抬起锤子,左手就紧接着转动一下钢钎。而且无论锤子砸得多么快多么猛,都不再担心失手。如果失手也就糟透了,他的另一只手一定会砸得鲜血四溅。曾经有过那么一次,结果它破碎了,露出了骨头。他吓坏了。那是多么艰难的一次恢复,结下了多大的疤痕。他那时还以为这只手要完蛋了呢。后来终究是保住了。由此也让他明白:有时一个人要把自己搞惨,搞得真正完蛋会有多么难。一个生命原来很顽强,很耐磨损呢。他回顾几十年的岁月里所遭逢的一切:幸福的打磨,危险的摧折,艰辛的劳作,渴念的煎熬。生命中正经有过不少呢,生命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啊,有时脆弱得纤发一般,有时又坚固得像块顽石。他在砰砰的敲击声中想了很久、很多。当然他也不无担心:自己这架机器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突然停止了转动。
最后一念使他不再挥动锤子,他给吓呆了。因为他马上想到了淳于云嘉和儿子。如果那样可真是太惨了。他盼着见他们一面,只希望在自己孩子的小脑壳上抚摸几把,在深夜里听一听他们娘儿俩的呼吸。“我完美可爱的、永远的新娘。”他闭上了眼睛。双眼潮湿了。他警惕这种伤感的出现,赶紧抬起头,睁大眼睛去看远方。“如果我在流泪,那么我就简单多了。”他狠力挥动锤子,什么不听什么也不想,只是飞快地击打。
大约就因为一次长长的沉湎,他竟没有听到一声连一声的铁哨子在响。一会儿监工就大吼着奔过来。曲?仍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这样直到一个人过来踢他的屁股,把他踢翻在地。他爬起来,又挨了一记耳光。不由分说,有人揪着他胸前的衣服就把他拖开了。远处有人在哈哈大笑。原来排炮就要点响了,所有人都撤出了危险圈,只有他一个人还在那儿奋力挥锤。一开始监工的故意不让人们呼喊,他只想看看一个老家伙亡命奔逃时的狼狈相。谁知道曲?就是没有察觉嘶叫的铁哨子。后来政委蓝玉最先发现了什么,伸手一指那个正在挥动锤子的人:“快去。”
他给揪回来,给按趴在地上。轰隆隆的炮声像巨雷从天而降,石块飞溅,浓烟蔽日。多可怕的排炮。每一次排炮响起,曲?都紧紧伏在地上。大地抖了好几抖,他觉得人在抖动的大地上简直像一些带壳的虫子、像密密麻麻的小蚁。排炮响过之后,由于无风,所以工地上那层红色铅云沉沉地压在那儿。又是一声铁哨子,所有人都像出击的战士那样埋下头往前跑去。地排车噜噜响,还有衣裤在风中抖动摩擦的声音。有谁跌倒了,响起了踢踢踏踏的声音和刺耳的叫骂。
曲?的脚被一块尖石撞了一下,疼得“哎呀”一声蹲下。这时一个人扑到他身上,是路吟。
“起来起来!你们两个狗东西……”
一边的监工吼叫着,可是并没有过来。路吟和曲?落在了人群后面。
“老师……”
曲?瘦长的脚从靴子里挣出。小脚趾早就受过伤,包了一块破布,新的创伤又使血从破布上渗出。
“老师……”
路吟叫着,从衣兜掏出一块手帕,除去破布,给他急急包扎。
曲?一声不吭。路吟搀着他往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曲?“吭吭”了两声,路吟说:“老师,你,你再也不能在工地上了。”
曲?突然脸色发青,不停地抖动,身体往一块儿缩去。他终于走不动了,坐在一块石头上。路吟就蹲在旁边。前边的人已经开始用铁锹或直接用手往地排车上扔石头。
监工的人骂骂咧咧跑过来:“怎么回事,你们俩?”
路吟说:“他伤了,人都挺不住了……”
监工把路吟赶开。他看了看曲?的脚,哼一声,到一边去了。
一会儿过来一个脸色苍黑的家伙,三两下就把路吟刚刚包上的那块手帕扯下,看了看说:“这种磕磕碰碰的事儿多了,让他扒石头去。”
路吟大喊一声。黑脸人理也没理。路吟又跑过去拦住他哀求起来。黑脸人这才站住。路吟再次哀求,黑脸就把他扒到一边。路吟仍旧跑到前面拦他的路,他终于火起,噼啪两掌打在路吟的脸上。
曲?都看在眼里。他的两手插在土中,这时一用力站起来,一拐一拐朝前走。他想喊一下路吟,可是张了张嘴巴,已经没有力气呼喊了。他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这时另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发出冰冷的一声:
“老师!”
曲?坐下了。
那个人看看四周,把路吟和监工几个人都赶开。曲?看出他是蓝玉。他蹲下,小心翼翼把曲?的靴子脱下,看看那个草草包起的伤脚说:“这很危险。已经感染了,弄不好要截肢。到那时候你可就动不了啦。”
曲?咬着牙,脸歪向一边。蓝玉说:“也不是没有先例,去年的这时候,一个人比你还年轻呢,只伤了一个小脚趾,后来先把两根脚趾截去,再后来又是截去脚掌。这里条件太差……”
曲?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本来就蜷缩的身体这会儿缩成了一球。他嘴巴乱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蓝玉又说:“老师,我总觉得这里真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自己知道该到哪里去,你自己明白。我以前说过的事儿,你拒绝了。可是你不清楚,能够替你做那个事情的人,我可以在这个农场里找到好几个,他们都可以替我完成这个工作,而且一定会俯首帖耳。不过那样一来,学生为老师效力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我是你的学生,所以我有责任这么做。也许我太唠叨了,你琢磨去,你愿意自讨苦吃学生也没有办法了。前几天有一个家伙,工作人员推搡他几把他就火起来,用石块把工作人员的头部击伤了。还好,那个人没有当场把他干掉。他现在已经被送到铁丝网后面的矿里去了。那个家伙完了。”
曲?在心里说:“我宁愿去那儿,宁愿去。”他相信在这里受到的虐待和惩罚也许比起一般的囚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儿没有自由,不能离开农场一步。这儿第一天早晨的训话就被告知:随意离开一步会有多么可怕。实际上这里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荒山野岭,离有人烟的地方还有几十公里。
蓝玉给曲?小心地把伤口包起来,然后喊了几声,过来两个人。他命令他们把曲?抬到门诊部去。
蓝玉也跟了去。整个过程他都在一旁,嘱咐医务人员要好好给这个人包扎治疗。结果他们给他重新清洗了伤口,包扎以后又给他打针,开了一些药。门诊部开了病休条子,时间是一周。蓝玉亲手把这个条子交给曲?:“一周的时间,你的伤差不多也好了。这么长的时间琢磨事情差不多也够用了,是吧?”
2
时间一天天过去。伤脚痒得难受,简直像被一个野物咬住,然后又细细地咀嚼。白天同屋的人都到工地去了,这里一片死寂。他那么想对一个人说点什么,可除了路吟谁都不敢讲。夜间他附在路吟耳边上咕哝着,路吟好费力才听懂了一半。老人的大意是:我已经活不久了,我大概走不出这个农场了。你还年轻,你是我的好学生——事到如今你也不会再怪罪我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代我去看看云嘉,告诉她:我已尽了全力。我要活下去,一直活着。我死去是迫不得已……路吟听不下去,他真怕发生什么不测:
“老师,您可一定要挺住啊!放心吧,我记住了您的话。您是我的老师,云嘉就是我的师母了。”
第二天蓝玉来了,曲?呻吟着。他的脚痒得太厉害了。蓝玉问:“那些医务人员是不是按时来检查换药?”
曲?摇摇头。蓝玉骂着。
门诊部的人被喊来检查伤口,发现仍然没有愈合的迹象。蓝玉问怎么办?
医务人员说:“也许要住院治疗。弄不好真的要截去脚趾……”
曲?听明白了,他呜呜噜噜喊着,瞪圆了眼睛。
蓝玉说:“老师放心,有我呢。”
曲?很快就被送到了丘岭后面那个稍大一点的医院里。住院治疗期间,蓝玉几次去探望他。这样过去了近一个月,脚伤终于好起来。出院那天蓝玉又来了,他在单人间里关了门,对曲?说:“您体力上的磨练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问题就是思想上的改造了。学生认为您不必急着到工地上去了——老师认为怎样呢?”
曲?没有作答。蓝玉说,他仍然可以让门诊部再开一个星期的病假,好好休养一下,恢复一*力。
病假期间,曲?拄着拐杖在工场徘徊。他走得很慢,看上去还有点拐。为了找个安静地方,他常常转到一个小山丘的另一面。那里树木葱郁,没有人迹,仍属农场范围,可是看上去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丘岭下面是一道水湾,水湾里长了很多嫩嫩的水草,大多是开满粉红色小花的蓼科植物。他蹲下抚摸这些水草,发现水流里有几个小蝌蚪在游动;后来他又发现了青蛙和鱼。尽管这片水湾很小,可是这儿仍然有悠闲的水族。一只嘴巴长长的蛾子在一个黄色喇叭花上*,它的躯体就像一只蝉那么大,飞动时很像一只蜂鸟。他看得入迷,一瞬间什么都忘记了,大气也不出。
蜻蜓咬在草秆上,下面是几只摆动着长腿在水面上滑动的不知名的虫子。一只小沙锥从旁边钻出了小脑袋。它似乎看到了他,不过一点儿也不害怕。它啄了两下,然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刷地跑到了一大蓬水蓼下面。脚下的石头上有掘出的新土,他翻动一下,以为是小蟹子在搞洞穴。他用心翻找,一个小蟹子也没有找到。他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毁掉它们的小窝。他非常后悔。
他一直待了半个多小时。他越来越发现这片水湾有多么可贵。它吸引了那么多动物,它们都来这儿喝水解渴;有的大概也像他一样,是到这儿游玩的。他扳着手指数着,先后看到飞来的鸟类有金腰燕、麻雀、啄木鸟、灰喜鹊,还有一只翠鸟。有一个小小的四蹄动物长着棕黄色的毛,头颅尖尖的,两只眼睛出奇地亮和大,在草丛下面只探头打量了他一眼,又赶紧缩回了细长的身子。他相信那是一只黄鼬或是其他猫科动物。从这儿往西望去,大约只有一公里远就是那道铁丝网了。铁丝网后面是可怕的矿区,而矿区的西部就是苍苍茫茫的大山了。他以前听过同行的地理老师指点过,这片山地丘岭的南面和东面都被冲积平原包围着,往东一百多公里就是大海。由东往西地势逐渐加高,穿过大片的丘岭区将进入真正的山地了。这一带最高的山脉在山地西北部,峰顶达两千米以上。由于山地的北斜面远远短于南斜面,所以其间的河流也是北短南长。整个东部山脉大多为东北西南走向;北部的山峰海拔高度逐渐下降,地势却趋于陡峻。山势呈浑圆状或者是尖脊状,这样逐渐过渡到丘岭和河谷平原。西部生长了茂密的丛林,有好多地方简直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林带。一位老教授曾因为采集标本,年轻时跑遍了这些大山。他的冒险经历曾经让曲?咋舌。老教授在晚年向曲?几个朋友讲述大山里的奇遇、各种各样奇怪的植物、草药以及罕见的动物,曾把他们深深地吸引。所有植物学家都懂一些中药知识,不然在野外就会穷于应付。老教授说当年在山里有一次被毒蛇咬伤,幸亏找到了一种星宿菜,不然的话那一次也就没命了。他还遭遇过剧毒蜘蛛和狼等,后来都化险为夷。
曲?拄着拐杖站起,连连叹息。他自感奇怪的是为什么要想到了这些?在农场,他大多数静默的时间都在想淳于云嘉和孩子。“云嘉啊,我这是怎么了?”他呼叫着,泪水顺着鼻翼流下。幸好,在这空无一人的地带,哭一哭还是可以的。
等眼泪被风吹干了的时候,他才往回走去。“我想活到那一天。”他说出了声音。
蓝玉很高兴曲?最终能答应他。那个草庵的一间工作室终于有了一个伏案的老人。
他的身躯那么瘦小,在宽大的写字台前佝偻着。老人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奇怪的变化,那就是:所有的书籍和文字材料在他的眼前都可以飞速地滑动——不是他的眼睛在移动,而是它们自己在动。他如今可以飞快地读完一本大书,可惜读完之后回味一下,脑子里好像什么痕迹也没有。那儿一片空白。
那几份提纲老往他眼里扎,他一次次把它们推到一边。桌上是一沓纸张,他取在手里抚摸。多么好的纸,白色的新闻纸,柔软细润得就像绸子。他像捏住钢钎一样捏住一支笔,结果一下笔就发现这力气比过去大了许多。那笔尖在纸上只轻轻一戳,纸就刺破了。他试着减轻力度,结果仍然要把纸张划破。“力透纸背啊!”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后来拿到光亮处仔细端量,还是不能明了自己写下的东西。外边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敲门。他把那些自己也看不懂的东西藏到了衣服夹层,又重新把那份提纲摆到桌子正中。门开了,进来的是红双子。她在屋内转了一圈,后来盯住他的脸看了又看,走了。
她刚刚离开又有人敲门,这一次进来的是蓝玉。他说:“老师,你可以慢慢来,不过每天总可以积上一两千字吧。”
曲?机械地点头。
“一天千把字,一个月呢?那就很可观了。”蓝玉扳着手指。
他一出门曲?就把门闩上。蓝玉听到了闩门声,回头说:“不必插门,这里非常安全。”
他仍然要插门。他在屋里急促地走来走去,嘴里咕咕哝哝,一会儿就摸出藏在衣服夹层的那个纸片,写上几笔。这样写写停停多半天他才明白过来:他在给淳于云嘉(也可能是儿子)写一封长信。
怎么说呢,在你面前我有时就像,嗯,像一个脏孩子。当然忘不掉往昔的一切。没有回忆就没有生命。总结下来,我仍然认为自己这辈子过得很好——何止“很好”,简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一个人了。我相信平衡的学说和原理。每个人都必然走向自己的宿命,这真是迫不得已。我所获甚多,终于天怨人嫉。我也有过不义之举,为此痛疚难忍。于是后来就不得不忍受剥夺,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与此同时,我也在偷偷聚敛财富呢。我仍在暗暗获取,这就是对你的思念。你是天地之气凝成的精灵,是你把青春、把健康之汁加入我的血脉,在我行将枯槁的躯体上昼夜不息地奔流。我得到了哺育和饲喂,你对我恩泽无边!午夜里拥有,清晨里拥有,我趴在尖利利的碎石之上,就像挨近了你的热躯,不觉得疼痛,只感到了烘烤的幸福。谁能将我的幸福掠夺?任何盘剥、践踏甚至是宰割,都不能将我奈何。也许我来日无多,可是剩下的时光里我将一直微笑……
外面又是脚步声,他赶紧把纸片掖在胸口那儿。脚步声渐远,他又伏在了桌旁……
3
红双子刚来农场时像那些监管人员一样,穿了黄衣服,扎了腰带。可后来她竟然换上了一套花衣服,这使好多人把目光转了过去。这里女性罕见,她在众多的目光下移动,嘴角挂着冷笑。她很少到工地上去。她的具体工作、在此肩负的责任,令很多人迷惘。她的办公室也在草庵,那儿有一个小窗户,她常常站在窗前往外观望。所有的人身上都印过她的目光。她的记忆力很好,很快透过这扇窗户认识了所有的人。可是工地上来来往往的犯人却不熟悉她,不熟悉这个刚来的女人。她的发型变了,打扮也变了,这就使工地上的老熟人常常认不出她。她现在的改变如此之大,以至于前不久人们眼里的那个铁女人了无踪影。偶尔从他们眼底走过的是这样一个女人:瘦削、严厉、沉默,而且心事重重。
她在农场与老战友蓝玉会合了。两人见面时相视一笑。蓝玉说:“欢迎领导来指导工作。”
红双子说:“希望能好好配合你的工作。”
“领导尽管吩咐。”
红双子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有话明说。我们在这儿各有自己的事儿,各有自己的需要。你干你的,但不要妨碍我。”
蓝玉当时一颗心噗噗跳,赶忙说:“我,我将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不,我服从你……”
路吟很快被监工的叫走,安排了新的工作。他被指派一个人筑路:将所有通向工地的小路拓宽,然后再铺上石子,撒上土,用一个石砘子压实。工作量是够大的了,但好就好在只让他一个人做这个事,做多做少都随便。更令他欣喜的是,这儿没有监工。路吟心里纳闷,不过仍然干得起劲。他觉得这个活儿倒合心意,他可以一边做活一边想些心事。而在工地上,在那种喧嚣危险之地,他总要四处留神,而且各种各样的吵闹声一天到晚弄得人昏胀胀的。与所有农场犯人不同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抱怨的情绪——只要能够忍受,他就会忍受下来。他觉得这完全是自己的一种选择。因为很早以前红双子就对“背叛者”有言在先。“是的,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背叛者。既然我选择了背叛,那么我就应该接受惩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中的第一号敌人决不是红双子,也不是蓝玉,而是那个瘦小的、佝偻的、时不时就要呻吟的曲?。看着他被吆来喝去、匍匐在石头上的样子,路吟多少感到了一点快意。但这种情绪后来就消失了。紧接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关切、同情和爱抚。路吟是那么爱淳于云嘉,这一点他比那个老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他们所爱相同,既然那个老人被自己的至爱视为亲人,那么我为什么要怨恨他呢?他是一个老人,更是我的导师,是与我一生为之迷恋的人血肉相连的人。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接近那个女人了,于是神灵就派我来照料她的另一半……当然,这真是不幸到了极点、糟糕到了极点。可是没有办法,一切只能如此,我只能将这个老人视为至亲。没有办法,我命定了要在这个囚徒的队伍里有一个亲人。奇怪的是长此以往,我们真的越来越像是有血缘关系似的,像父与子。我们互相牵挂,悉心照料,彼此关切到不能再细微的地步。
我多么渴望,多么思念,我只想为那个远方的人一死。可是这里的一个老人却为那个人而顽强地活着。一个没有经历过这种人生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不会懂得这儿的思念与欲望、友谊与怜悯、韧性与恒心;也不会知道跃跃欲试的念头和可怜巴巴的乞求——这一切之间的奇妙联系。无论曲?在与不在,我都是淳于云嘉永久的守护者。我在心里守护她,追逐她,照料她,永远永远,直到死亡。我已经为她背叛了一次——一个人既然选择了背叛的自由,就会选择死亡的自由。真是这样,背叛与死亡在我这儿几乎是同等分量。
一块大石的下半部深埋土里,他搬了两下没有搬动,就起身到旁边去取镐头。他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喃喃。可是有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马上闻到了淡淡的脂粉香味。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花布衫。一股热血涌到了喉头那儿。他睁大眼睛去看她的脸,“啊”了一声。尽管已经好久没有见面,尽管她已经改变了这么多,可是那一对吊眼,那股奇怪的神气,只轻轻一瞥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对方在笑,笑眯了眼睛。路吟知道红双子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涂抹脂粉。他下巴颤抖,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赶忙往后退。他蹲下来。
“你以为我赶来这儿是为了惩罚你吧?”
路吟没有回答。
她哼哼笑:“你错了,我不过是嗅着你的气味追踪过来,就像追踪一个逃犯一样。我在追踪我的‘小丈夫’。我们之间的事情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事情。你可能会说,我们并没有结婚。是的,那只是形式上的事儿,事实上我们早就彼此拥有了——当然我不是指肉体。”
路吟站起来跑开了几步。
“站住!”红双子喊。
他只得站住。她走过去,转到他的对面:“小丈夫,睁开眼看着我,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
路吟抬起头,目光落在对方脸上。他不由得端量起来,想寻找一丝当年的感觉。一切都应该裸露在这张脸上。可奇怪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那种神气了。他心里感到惊讶的是:当年自己究竟对谁发出了那样的誓言?他记得倾听这誓言的,是一个长了一双可爱的吊眼的姑娘;她那香喷喷的小嘴曾经在他耳边像春风一样吹拂。那些温柔的私语真的让他难忘。如果这一切不是被后来的淳于云嘉轻而易举地摧毁,那么眼下又该是另一番境遇了。
这时,一顷刻,他突然发现她微微重翻一点的下唇仍然那么柔嫩,还看到了她唇上那一道道玫瑰花瓣似的竖纹。他记起一次又一次亲吻她的那种感觉。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又发现了她像往昔一样的微笑。三十多岁了,尽管她的脸比过去瘦削了一些,可是身体却变得更加丰盈。他活动了一下双脚,像站在冰块上一样不停地滑动。他使劲跺脚,脚尖在泥土上踢踏。他的牙齿也像害冷一样抖动。
红双子的微笑收敛了:“你知道吗?你有一段时间失踪了,我是说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接着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向你发出一个通缉令,你跑得再远我都会把你找到。你不要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希望,不会的,一辈子也不会。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太拗、太可怕;那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要告诉你,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背叛自己的誓言。”
路吟剧烈一抖。
红双子又笑了:“你不要害怕,从现在开始你有了一个最可靠的保护人。不过你的这个保护人也可能亲手把你打得皮开肉绽。我真不想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不过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很快两个人都老了,时间快来不及了……”
路吟嗫嚅着:“双子,你现在是这里的领导了,你不该和我这样谈话。我求求你,求求你把我忘掉,我会永远尊重你,把你当成……”
红双子哼一声:“瞧你多么正派,你就不想一想,你这样不仅背叛了我,而且还侮辱了我!”
“我怎么侮辱了你?”
“怎么?你在那个女妖面前竟然争不过一个糟老头子,真是一个窝囊废!”
路吟“啊啊”叫了几声,他实在受不了,他要跑了。这一次红双子没有喝停他,就任他跑去……
红双子看见路吟在一丛柳棵那儿蹲下了。
4
有人报告说路吟不见了。
夜深了,到处都寻遍了。农场四周站岗的人说谁也别想溜到农场范围之外,这个人很可能钻到了山隙里。蓝玉告诉了红双子,红双子马上火起来。所有人都集中起来去寻路吟。
到了后半夜,有人发现一个角落的铁丝网上有个很大的通洞,显然有人从这儿搞断了铁丝逃了出去。农场马上与邻近的矿区联手:矿区有一支队伍,还有狼狗。这支队伍迅速搜索了附近十几公里的范围,很快把路吟逮到了。他被捆绑着,一路推搡着押回了农场。
蓝玉请示红双子怎么处置,红双子说:“先禁起来。”
路吟被扔在一个镶了铁窗的青砖小房里。那里有两个人日夜持枪站岗。小房里有一个地铺,一张小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