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如新(四十)
洁如新(四十)
我吁出一口气,心中郁气略散。
赵教授对我说:“你所提的那道题,属应用初级几何,十分实用,工业与建筑上都用得着,与我教的纯数不一样。”
“啊,”我更加害怕,“纯数还要虚无飘渺。”
赵教授兴致来了,“你猜大学中最浪漫的科目是什么?”
我猜:“梵文、星际物理、纯美术……”
“全部实用,大学不管读什么科目,都是培养气质,做一个有文化的人。”
我微笑,“是,将来在工作岗位受了什么气,想发作的时候,忽然想起寒窗三年,就再度忍气吞声干下去,你真是理想派。”
“哈哈哈。”她笑得更加清脆。
“赵家干什么?”
“他们在香港做银行生意。”
啊,像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翡冷翠麦迪西家族,先赚钱,才教子孙学文化。
“有趣,哪一家?”
“嘉宝银行。”
“啊,”我说:“你大可不必工作。”
“我喜欢工作。”
“佩服佩服,”我这才想起,“你刚才急急要奔到什么地方去?”
她张大嘴,“哎呀,他们等我开会——”
她站起来往会议室奔去。
这人,竟忘记要事,与我一见如故,聊了十五分钟。
我忍不住也笑。
那天回到店里,我听见老金在吹口哨,邵容在一边和唱,两人在洗衣店里忙。
邵容像是极之熟悉店内工作,挥洒自如,她是管理科硕士生,委屈了。
她忽然叫:“哎唷,这一搭渍子是什么,好恶心,又臭又脏。”
我过去一看,闻一闻,“这污渍在肩上,是婴儿吐出的牛奶,遇水即溶没问题。”
邵容耸然动容,“呵,可爱的他们竟这么脏。”
许多世事不可思议。
老金忽然问:“这会否影响你对养儿育女的观点?”
邵容连忙回答:“不不不。”
我身边电话响起,是大姐的声音:“小志,爸明天回来与我们商量大事。”
“还有什么事?”
“他说与我们三人见面再说。”
“大不了告诉我们:你们三人不孝,家当没份。”
“幼娟也如是想,她不在乎,好女不论嫁妆衣,幼娟说,她不参与会议,叫我们做代表,我俩如果通过建议,她没有意见。”
“嗯,少数服从多数。”
“你去接飞机吧,明晨十一时到。”
“一人还是两人?”
长娟说:“我也这样问?他说一人,那又好些。”
我说:“似乎我们不应对父亲的新妻有偏见。”
长娟叹气,“我只是感慨,你想想,母亲才去了多久,志一,我也不在乎家产,你同意,我亦同意,我也不来了。”
“什么?”就剩我一人?
“我有家有幼儿,走不开,小志,你说了算,你是男丁,就算全给你也是应该的。”
我跺脚。
老金看着我,“像你们如此礼让的姐弟倒也少有,我读报,许多人为争产闹得鸡犬不宁。”
邵容说:“我一向敬重王志一就是这个原因。”
那夜我没睡好,辗转间叫妈妈。
幼时被顽劣儿推倒泥沼里,双膝擦破流血不止大哭,妈妈将我抱起,回家洗得干干净净,伤口黏好,并且向对方家长投诉,叫他们向我道歉。
妈妈处理这些事,妥当无比,对客人也如此,所以小店会得做出招牌来。
如今小店要换女主人了。
在飞机场看到父亲,我大吃一惊,这是爸爸?年轻了十年不止,他染黑了鬓脚,脸颊上寿斑也消除大半,瘦了也英挺得多,衣裤合身,精神奕奕,简直可与我称兄道弟。
他问:“志一,你两个姐姐呢?”
“爸,”我惊愕,“你气色好极了。”
他笑,“他们都那么说。”
我载他回家。
进门坐下他便说:“志一,我决定卖掉洁如新,所得与你们姐弟对分,即我占百分之五十,你们三人分其余半数。”
我听了只觉无比荒凉,一时说不出话。
老金在一边也愕然。
他说下去:“许多人都觉得有人愿意嫁我,是因为护照与这爿小店,其实不然,她并无离乡别井之意,她也不打算管理洗衣店。”
我怔怔地说:“百年老店……”
“志一,天下无不散宴席,这小店给你你会要吗?”爸爸说:“我会把整幢三楼房子出售。”
老金开口:“王先生,请转售给我。”
父亲微笑,“你们三姐弟无异议的话,我交给律师及仲介出售。”
我心酸,“妈妈回来,会认不得路……”
父亲看着我,“志一,这话是大学讲师说的吗?”
我垂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