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 第十三章
象棋的故事 第十三章
“只看一眼,我的激动和兴奋就烟消云散,随即整个人从悲哀转为气愤。这本书费了我多大的努力,冒着多大的危险才拿到手的,一直盼望能借它改变我现在的生活,还一直舍不得翻看,可是这居然是一本棋谱,解说一百五十盘象棋高手的棋局。当时真想把这本书从窗户里丢出去,可是窗户严丝合缝,还装有铁条,我实在是气愤极了,这本书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用处!它能给我带来什么?在读中学的时候,我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偶尔没事可做就下下象棋。可这是一本象棋理论指导书,我拿它有何用?象棋需要两个人对弈,而且眼下我去哪里找棋子和棋盘?我强压着怒火把整本书粗略看了一遍,还幻想着能找到几页写了文字的地方,或者一篇前言,或者一些解说之类的;但是翻来翻去只有一幅幅画着棋局的图案,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每幅图下面还有一些看不明白的字母和数字,A2——A3,SF1——G3等等这类的东西。我看得莫名其妙,眼前就像是一道道深奥的代数题,而我永远也算不出答案。之后我才知道它们的含义,A、B、C这些字母代表的是棋盘上的竖行,而1到8这些数字则代表横行,两行交汇的地方就是棋子的位置。如此一看,这些棋局图也不是特别难看懂,自有一种语言在里面。我产生一个念头,说不定我能做一副象棋出来,就在这间房子里,我可以用自己做好的棋子按着棋谱来布局。也许上天垂怜我,我发现自己的床单正好是方格图案,比较大的那种,但只要仔细地折一折,肯定可以折出六十四个方格。我暂时把书放在床铺下,然后把书的第一页扯下来。我把每餐的面包省下一些,用面包里柔软的部分依照书上的形状捏出王、后和其他棋子,当然不会非常形象,好歹有一点点形似就可以了。接着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棋子对照棋谱上的位置摆好。为了区别两方的棋子,我特意用地上的灰土把一些棋子弄脏,显得颜色深一些。我开始对照棋谱下棋,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最初那几天,我总是理不清每一步棋的走向,下着下着就糊涂了。于是我重新再来,就这样几次、十几次、几十次地下同一盘棋。我有大把的时间来做这些琐碎又复杂的事情,大概世界上只有被囚禁的我才会如此消遣吧,时间对我而言只是一种负担。在虚无的房间里,我练就了无穷的耐力,加上对新鲜事物的疯狂渴望,我丝毫不觉得有多么枯燥和乏味。到了第六天,我已经把这盘棋的每一步都记得滚瓜烂熟。这之后的第八天,我已经可以摆脱棋谱的束缚,不用对照棋局图就能把每颗棋子所在的位置说出来,同时在脑子里回忆起来。这之后再过了八天,我甚至连床单做的棋盘都可以舍弃了;最开始觉得费解的那些字母和数字,A1、A12、C7、C8等等,现在全部成为一个个具体的棋子,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哪怕只让我知道代表位置的符号,我也可以构思出整盘棋的走向,如此难以达到的境界我竟然已经身临其中,就好像一个优秀的音乐家,随随便便瞄一眼乐谱,便可以把所有声部的音乐与和声听得清清楚楚。之后的两周,我把整本书里的棋局图全背了下来——每一步都记得极为准确,用象棋界的行话来说,就是杀盲棋。我不由得庆幸当初偷了这本书,现在的我完全沉浸在无边的快乐和幸福之中。我不再感到空虚,生活有了支撑的东西——也许您会觉得我做的事情纯粹是无聊和乏味的,没有一点意义,但我有事可做,不会胡思乱想。这一百五十局名家棋谱就像一件利刃,把虚无的幻境粉碎,让时间和空间重新回归。为了不至于很快把这本书看完,也不让自己对它产生厌烦,我把每一天都作了详细的规划:早晨下两局象棋,下午也是两局,晚上则把四局象棋快速地重温一次。没有这本书的时候,每一天我都过得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上午下午。现在再也不会那样了,每天我都有事可做,不论上午、下午还是晚上。时间变得紧促起来,但我乐在其中。象棋的神奇之处让我发生了不少变化:我的思维变得灵活、集中起来,因为下象棋要求所有注意力都在棋盘上,虽然天天集中在那一点,但思考量大,无形中大脑得到了锻炼。刚开始的时候我亦步亦趋地按照棋谱走棋,慢慢地熟悉之后,便用自己的想法去思考该怎么走。我逐渐懂得如何攻打对方,如何防御对方,还学会了使用谋略和招数。我还学会了一样本领,即在棋局只开始走了几步的情况下,便能对后面的局势作出判断,并依次进行布局和进攻。久而久之,我对每一位象棋大师的走棋特点都了如指掌,这情况就好像给你一首诗,只消看上其中几句,就能知道作者是谁。最初我是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去下棋,越到后面,下棋已然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拉斯克、波戈留波夫、塔尔塔克威尔,还有阿廖欣,这些象棋名师就像我的亲密伙伴,陪我度过迷茫的白天和寂寞的黑夜,在我孤单的心灵里住下。有了象棋的陪伴,每一天我都过得充实又快乐,小小的房间里充满生机。多亏了每天四局象棋,让我原本涣散的思维和精神都集中起来,变得和以前一样。甚至在超强度的思考下比以前更加灵活、机智。这一点在审讯时就能看出来,我的反应和思维确实比以前优秀很多;我把棋盘上的东西全部运用到现实中来,学会了辨识陷阱和圈套;这以后,我面对审讯时不再慌张,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些纳粹党人似乎对我产生了一丝敬佩。他们也许在暗地里很纳闷:为什么许多人都已经支持不住投降了,偏偏我还这么顽固反抗,是不是我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帮助?
“时间便在一天天下棋中度过,一百五十局名家棋谱被我挨个下了一次又一次,大概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在做这些。三个月后,我顿觉一切又回到了以前那种绝望和空虚的状况。我无法再度前进。这些棋局每一个都下了几十遍,最开始的新奇早已烟消云散,它们的魅力不知所踪,也无法再吸引我的好奇心和注意力。每一个棋局的每一步走向我都记得非常清楚,让我反反复复地把玩又有多少乐趣呢?刚走上第一步棋,我就知道这盘棋接下来的走向,每一步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就像一卷画轴那样铺展开来,没有惊喜,没有思考。我不想回到过去那种生活中,我迫切需要另一本棋谱来挽救我逐渐冷漠下去的好奇心。但事情根本不会如此发展,那么我只能选择另一种办法来帮助自己,我必须想法子自创一些棋局。我必须要和自己下棋,也可以这么说,我要把自己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尽一切办法赢了自己。
“我不清楚您是否经历过这种自己和自己对抗的情况。不过稍微一想便能知道,象棋依靠的是人们的思维活动,这里面不存在偶然的取胜,由此看来,自己和自己下棋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可以说十分荒唐。人们喜欢象棋的原因,就在于两个不同的思维在一张棋盘上相互厮杀,拼个你输我赢。在这场战斗中,一方对另一方将要采取什么样的进攻和防御一无所知,只能用自己的思想去揣测对方接下来的行动,并且加以破坏,同时另一方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两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占领优势,领先一步把对方打倒。要是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的话,这个人的思维无疑会变得混乱起来,他的思想会相互矛盾,在他为这件事情做准备的时候,又要逼迫自己忽略这件事。就比如在他代表白棋走步的时候,就要把上一步黑棋的走向和整盘局势忘得彻彻底底。要想在脑子里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思想,首先要让自己的思想分裂开来,就像一个抽屉,想用的时候拉开,不用的时候就关上。自己和自己对弈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好比你永远超越不了自己的影子。
“我长话短说,虽然和自己对抗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但我足足实验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我不想让自己的大脑再一次崩溃而变得涣散,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以近乎疯狂的方式和自己下棋。周围恐怖的环境在蠢蠢欲动,要想逃脱无休无止的幻境,就必须把自己变成两个人,一半手执黑子,一半手执白子。”B博士停了下来,身子朝椅背上靠下去,眼睛随之合上。足足过了一分钟。好像他正在把那些糟糕的记忆装进口袋里。我看到他左边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他没法压抑住。接着他重新坐起来。
“说了这么多,希望您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有了详细的了解。但我要说,我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之后的事情也说出来,我无法确定说出来是不是正确的做法。自己和自己对弈需要大脑时刻处于紧张的状态下,那么它便失去了最基本的约束能力。我也和您说了我当时的想法,自己和自己对抗真的是很疯狂的一件事。若当时我手里确实有一副棋盘,这件疯狂的事情还有一件真实的物品可以依附。你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的手可以触碰到棋盘。一副真实的棋盘摆在面前,上面摆满了黑白棋子,你可以在代表白方下棋的时候坐在这边,然后在代表黑方下棋的时候坐在另一边,你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每一步该怎么走,当你坐在白方这边的时候,你可以以摆放的角度来观看棋局,同样的,在黑方那边也可以如此。但对于只有一个身体,只有一个大脑的我来说,自己和自己对抗时就必须要把所有的过程都在脑海中构思出来,六十四个方格上的棋子的每一次走向都要准确地想象出来,同时我还得时时记住棋局,把黑白两方接下来要走的棋都考虑清楚,这就意味着——请原谅,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这听起来确实很荒谬——我对棋局的设想必须超出普通下棋者两倍、三倍,甚至十几倍,因为我已经分为黑白两方,每一方都要预先准备好几步棋的走向。希望您不会介意我无礼的话语——竟让您想象如此荒唐的事情。我的大脑成了一个多维空间,下棋的时候,我将运用想象力先把白子要走的几步棋准备好,当我站在黑子的阵营时,也要这么做。我的大脑也一分为二,一半考虑白子,一半考虑黑子,当棋局一步步往前发展的时候,两个大脑就要同时进行构想,白子的大脑为白方考虑,黑子的大脑为黑方考虑。要是您觉得这种精神上的分裂对我来说极其危险的话,那就错了,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这个疯狂实验中的棋局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没有书本当参照物,就像脚踩在云朵上,下面空荡荡的,一步跨上去就掉进无底洞。之前下棋还能参照棋谱,要是忘了哪一步该怎么走,还可以翻书看看,说到底就是把书里的棋局重新演示出来,把每一步路重新走一遍,看似困难,其实不比背诵诗歌和法律条文要难。虽然缺乏自主创新,但也能对大脑和思想进行锻炼。上午和下午各有两盘棋,这样的生活我感到很满足,每天都按时完成任务。如果过程中我不记得该怎么走了,翻书看看就行,或者我走错了某一步棋,也能对照书本改正过来,总之,那时我不必费太多心思,一切都能在棋谱中找到。这样的脑力活动对于我当时已经遭受重创的思维来说,确实是极佳的治疗方法,能够适当地锻炼大脑和思维,又因为按照别人下过的棋局去走,不会费太多精力,我的精神也慢慢稳定下来。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懂得象棋棋艺的人,我的心灵、思想和大脑只是在跟随大师们的足迹,由衷地赞叹他们巧妙的技术。但一切都毁于那场疯狂的实验,我选择和自己对弈,从那时开始,我便把自己当做竞争对手,势必要和自己一分高下。不管是支持白方的我,还是支持黑方的我,都想把对方打倒在地,两边都在摩拳擦掌,急切地准备取得棋盘上的胜利。当我站在黑方时,走完一步我就会揣测白方的我接下来会怎么走,而当我站在白方的时候,脑子里也在想同样的事情。不管哪一方的我只要走错一步,另一方就会兴奋不已,然而自己又会埋怨自己刚才怎么会作出失误的判断,气愤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