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 第十四章

作者:(奥)茨威格著.柳如菲 字数:7066 阅读:51 更新时间:2015/04/09

象棋的故事 第十四章


  “两个看似分裂实则为一体的思想在你争我夺,多么可笑。严肃地说,我已经患了精神分裂症,被自己逼迫的,这种病十分危险,随时会引起严重的情绪波动,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可我的精神和思想已经遭受了不少创伤,我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的轨道,成了一个被囚禁的犯人,一连好几个月都生活在严刑逼供中,心灵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只想着找个什么方式把心中的郁结和愤怒都倾泻出来。而我不能借助任何外来事物,除了下象棋,并且是以自己和自己对弈这种荒唐的形势,所以我所有不满的情绪都倾注到象棋之中。我想做出一番不寻常的事情,好让别人知道我没那么容易被打倒,眼下我只有把自己一分为二,用自己打倒自己的方法来证明,因此我是怀着一种激愤和疯狂的情绪去下棋的。一开始我还能控制自己,平静地走每一步棋,总是仔细斟酌,而且还会让自己有休息的时间,让大脑放空一会儿,不至于太劳累;可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的精神已经处于癫狂状态,停不下来了。白方刚走完,黑方就急不可待地迈出一步。这一盘棋才刚结束,我就迫不及待摆好了另一盘棋,不管哪一方的我赢了,总有一方输了,因此输的那方不服气,就会向赢的那方挑战,一定要扳回一局。我已经记不清,也算不清自己在房间里待着的最后几个月中,因为不断徘徊在失败和胜利之中,我到底下了多少盘象棋——可能是一千,也可能比这还要多。魔鬼从我的心里滋生出来,我却控制不了它,我的大脑已经无力再去思考其他事情,每天都被卒、车、象,A、B、C,还有将军等等充斥着。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被六十四个黑白方格囚禁了。象棋最初带给我的欢乐逐渐变成我对它的狂热,成为一种嗜好,最终演变成一种疯狂的行为,当我清醒的时候,它围绕在我身边,慢慢地,它不再满足清醒的时刻,逐渐侵入到我的梦中。不管我处于何种状态,脑子里只能想着和象棋有关的事情,想着如何走棋、如何防御、如何进攻。偶尔我会从睡梦中惊醒,额头上总是挂满了汗水,我顿时发觉自己大约在梦中也是一刻不停地下棋,如果梦见的恰好是一些人和车的话,这些人和车就像棋子一样一跳一跳地前进和后退,还有左右移动。这种混乱的状态还直接影响了我在审讯室的状态,我再也不能思维清晰地应对那些人的提问;我有些印象,最后那几次审讯时我一定表现得像个疯子,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因而那些军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还不时疑惑地相互对看。其实在他们对我发问,还有他们交头接耳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一心盼望着审讯快点结束,让我回到房间里继续刚才没有下完的棋。我要不停地下棋,一盘又一盘,要是中间有什么事情打扰了我,我会非常不开心。每天看门人会进来打扫房间卫生,需要十五分钟;进来给我送餐需要两分钟,这段时间里我只好强忍着内心的烦躁和不满,希望他快点离开。很多次直到晚饭时间,我才发觉自己连午饭都没有吃,饭菜还是原样放在那儿。我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饿已经感觉不到了,我只觉得嘴里干渴,想喝很多很多水;大概过于专注一件事情会让人身体变得干燥缺水;我只消两口就把全部的水喝完了,然后我强迫看门人再给我倒点水,喝完后没一会儿,我的身体又发出干渴的信号。越到后面,我的情绪越不稳定,下棋的时候——每天除了下棋还是下棋——不停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坐是坐不住的,脑子里想着棋局,脚就快速地移动着,一盘棋即将结束的时候,也是我越加狂躁的时候。输赢是我现在唯一在乎的事情,我急切地想从自己手中把胜利抢过去,情绪完全陷入癫狂。我像一只毛被烧着了的猴子,急得全身颤抖,总有一方觉得另一方下棋的速度过于缓慢。于是便催促着那一方快点下;想来您一定觉得很滑稽:当一个我觉得另一个我下棋太慢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骂自己:‘快点走!快点走!’要不就说:‘慢死了!慢死了!’——如今我知道自己那时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属于病态的表现,不过我不知道这种病叫什么名字,于是我想出一个医学界不存在的名词来形容它:象棋病。我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仅精神变得不正常,连身体也日渐衰弱,最后竟连水杯都拿不稳,手一直抖抖嗦嗦,每次喝水都要努力很久;可是一想到要下棋,我就陡地涌出一大股力量:只见我两只手握成拳头,在房里来回走动,偶尔会产生幻觉,认为自己眼前有一片蒙蒙的雾气,而且是红色的,然后雾中传来自己的怒喊声,这个声音对另一个我叫着:‘将军!’要不就是:‘赢了!’
  “恶劣的情绪越积越多,终于到了爆发的那一天,但我不知道它究竟以何种形式爆发出来的。我了解的情况只有这些,有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跟平时很不一样。我的肉体好像和精神分离了,躺在床上的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没有一点力气,但感觉很好。我的眼睛睁不开,昏沉沉的只想睡觉,这个早晨是几个月来最舒服的一次,一种令人沉醉的疲乏让我不想把眼睛睁开,恍惚觉得自己沐浴在阳光下。我头脑清醒地躺了几分钟,对这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十分留恋,每个感官都关上了与外界联系的大门,我就那么软塌塌地躺在床上。突然间,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就在我后面,是一个新鲜的声音。您肯定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么兴奋,被囚禁的那几个月,将近一年的时间,除了审讯时听到的恶狠狠的声音,余下的时间我就像生活在真空中。一开始我不允许自己太乐观,告诫自己:‘别睁开眼睛!这是梦!不是真实的!千万别把眼睛睁开,不然你会沮丧地看到房间里的桌子、沙发和脸盆,以及墙上永不改变的壁纸图案。这是个梦——把它延续下去!’
  “可是我经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缓缓地把眼睛睁开。出乎我的意料:我竟没有睡在囚室里,这个房间是另外一个地方,比那个囚室要大很多,特别敞亮。窗户上没有铁栏杆挡着,久违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外面不再是一堵砖墙,而是茂盛的树木在轻风中摇摆,四面墙刷着白粉,光滑又亮丽,高高的天花板也是白色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没有在做梦,我躺在上面的床从没见过,但很整洁,而且之前听到的说话声正是从床后面传来的。可能我在这个时候动了动身子,幅度比较大,床后立刻响起脚步声,有人朝我走了过来。一个迈着轻快步子的女人出现在我眼前,戴着一顶小巧的白帽子,原来她是一个护士。见到她,我全身就像过电一般抽搐了几下:一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我的视线紧紧地黏在她曼妙的身姿上,可能我的眼神就像一头狼一样发着光,护士大概发现了我的异常,便不停地对我说:‘别说话!安静一点!’我只顾听她说话,不想漏掉任何一句——这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吗?除了那些对我恶狠狠的人之外,还有如此和蔼的人存在?天啊——我简直要快乐死了!——我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而且是个美妙、温和的女人说话的声音。我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因说话而蠕动的嘴唇,请原谅我的鲁莽行为,要知道我这一年受尽了折磨和恶语相加,我都忘记了人和人之间的交流还能如此轻言细语,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护士对我笑了笑——没错,我看到了她的笑容,没想到我能看到如此迷人的笑容,接着她把食指靠近嘴唇,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轻轻地离开了床边。我没有按照她的意思安静下来。四周的环境我还没看完全呢。我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再仔细地看看这位护士,她真是一个奇迹,以一个新鲜的形象进入我的眼帘。可是我无法起身,低头一看,我的右手上竟缠着厚厚的纱布,手指和手腕成了一个白色的大布包,整个右手都被层层叠叠的纱布裹住了。看着自己的手的变化,我很纳闷,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随后我便猜出自己此刻是在什么地方,可能之前我遇到了糟糕的事情,现在才会待在这里。也许是他们打了我一顿,也许是自己误伤自己。所以我来到了医院。
  “医生在中午来看我,他是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他对我的家族很了解,也知道我有一个当御医的叔叔。说到叔叔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满是尊敬,我马上便明白他是一个好人。随后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涉及各个方面,有一个问题让我很吃惊:他问我是不是一位化学家,或者数学家。我说两个都不是。
  “‘我很纳闷,’他对我说,‘在您神志不清的时候,嘴里总是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C3、C4等等这之类的。我们都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我问他,为什么我会在医院里,是不是发生了意外。我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没什么要紧的。您的神经有点过于紧张,’接着谨慎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然后轻轻地说:‘其实这也正常,三月十三日(法西斯德国吞并奥地利,德军进驻奥国的日期)以来,差不多每个人都这样,对不对?’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折磨人的方法确实残忍,谁能受得了,’医生嘟囔着,‘在您之前已经有人住进了医院。到了这里,您可以喘口气。’
  “他温和的话语和俯身在我耳边说话的样子,还有慈祥的目光,都在告诉我不用提心吊胆,我已经安全了。“第三天,好心的医生才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我。当时我在房间里高声大叫,看门人听见后还以为我和某个不速之客起了冲突。他连忙跑进房间,没想到我一下子就跑到他身边,嘴里胡乱地嚷着听不清的话,好像是:‘快走啊!你敢走一步,你这个混蛋、懦夫!’我一边嚷着一边用手去掐看门人的脖子,他抵挡不了我猛烈的攻击,不得不大声向别人求救。那时的我简直是个魔鬼,一群人把我拉出房间去看医生,在走廊的时候我冷不丁地从他们手中逃出来,快速地冲到窗户边,用手打碎了玻璃,因此手上鲜血淋漓——看,直到现在这块疤痕都还留着。到医院后我连续发烧好几天,整个人都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现在我清醒了,精神也好多了。‘您放心,’医生悄悄地对我说,‘我会和他们说您的情绪还不稳定,需要多观察些日子,否则他们又会把您关在房间里。请您相信我,我会竭尽全力帮助您。’
  “这位医生确实是个善良的人,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应付那些压迫我的纳粹党人,也就不知道他把我的哪些情况告诉了他们。不过他最终的愿望得以实现:那些人把我放了。也许他谎称我患了严重的精神病,也许我对纳粹党来说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这期间波西米亚被纳粹吞并了,相较之下,奥地利已经不再重要。因此只要我在协议书上签字,保证会在两周之内离开奥地利,我就自由了。这两周时间里我一直为出国手续忙碌着,那些手续足有一千多个,在如今这个时代中,一个人去国外一定要有这些证明——警察局的证明、海关的证明、健康证、护照、出境证等,忙碌的奔波让我无暇顾及其他事情。我们的大脑一定有某种独特的处理事情的办法,它可以自动屏蔽那些会留下恶劣印象的事情和经历,每当我想记起那个小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时,我的思绪就会变得混乱。直到手续全部办完,登上这艘客轮之后,那我才鼓起勇气回想自己曾遭受了怎样痛苦的经历。
  “说到这儿,您应该知道我在你们下棋时的唐突行为了吧,还有我令你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原因。我是在不经意间走进了吸烟室,正好看到你们在下棋。看到象棋的那一刻,我没由来的觉得恐惧,两只脚也像被施了魔法,一步也迈不开。我完全想不到竟然还可以面对一张真实的棋盘,手里拿着棋子下棋。我把象棋最基本的对弈形式忘得一干二净,原来可以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下棋,而且是两个彼此陌生的人。我足足愣了好几分钟,才醒悟过来这些人此刻在做的事情,其实就是我在被囚禁的最后几个月里所做的事情,那时的我濒临绝望,为了不让自己崩溃,决定把自己当做对手,把思想一分为二,自己和自己对弈。我在下棋过程中牢记的那些数字和字母,代表的是每个棋子的位置,而那些棋子正被人们捏在手里。真实的棋子在真实的棋盘上前后左右移动,这和我脑子里想象的一模一样。这种相同让我感到很吃惊,就像天文学家费尽千辛万苦,通过繁复的公式计算出一颗行星的位置,没想到他在抬头间看到天空中对应的位置上正好有一颗闪着亮光的星星。我停在那儿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和棋子——那些马、车、象、卒,还有王和后,它们都是木头做的。我想把整盘棋局看得更清楚些,所以我先要把脑子里用数字和字母代表的棋子一个个对应在真实的棋盘上,那上面还有真实的棋子在移动。我逐渐沉浸在新奇的发现之中,我想看看两个人下棋是怎样的场景。接下来您也看到了,我做了件蠢事,让你们的比赛出现意外。当时您朋友的那步错棋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下意识地出手阻止了他,完全没有作过多的思考,好比一个人看到一个小孩趴在高高的栏杆上,他一定会马上冲过去把小孩抱下来。比赛结束后我终于发觉到自己的愚蠢行为,我不该鲁莽地打断你们。”
  我连忙和B博士解释,我们对他的突然出现没有一丝恼怒,相反还很高兴认识他,听了他的故事后,我对明天的比赛更加期盼,要是他能依言赴约的话,这场比赛一定很精彩。B博士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请原谅我,但我希望您不要对我抱太大的希望。我之所以答应赴约,是想证实一件事……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能不能对着真实的棋盘下棋,真真切切地把棋子捏在手里,把一个陌生人当做对手下棋,以前我只是在迷迷糊糊中度过,在梦境中把一盘棋下完,很多现实中下棋会经历的事情我都没有感受到,全部被忽略过去。希望您邀请我的时候不要认为我真的可以和世界象棋冠军对弈,他是如此优秀和高高在上,没有人能超越他。现在的我唯一想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在被囚禁的时候所做的事情是否和象棋有关,还是我早已陷入疯癫的状态,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因此我对这次比赛有些期待,又有些好奇,便没有拒绝你的邀请,那时的我就好像漂浮在一望无边的大海上,而我现在决定要做的事情则会证明当时的我是处于风平浪静的海面,还是波涛汹涌的激流中。”
  说到这儿,我们就听到船的后面传来一阵铜锣声,这是开饭的锣声,晚餐开始了。算算我和B博士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我在这里写的有关B博士的生平经历,要比他对我说的简略些。在真诚地感谢他答应参加比赛后,我便离开了。我在甲板上没走开几步,他从后面赶上来,神情紧张,断断续续地又和我说了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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